彭來歌,本名彭永強(qiáng)。1982年12月生于河南淮陽,文學(xué)碩士?,F(xiàn)任大河詩刊副主編。自本世紀(jì)初以來陸續(xù)在各大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詩歌、評論等2000余篇(首),逾二百萬字,獲得各種文學(xué)獎項十余次?,F(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參與河南第一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河南文學(xué)史·當(dāng)代卷》的編撰工作。有作品入選中小學(xué)生教材、教輔及考試試卷等。出版有散文集《馬桶上的思想者》、小說集《冰淇淋的眼淚》等。
那一年冬天,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孩敲響了我家大門,但是誰也沒有聽見。他就徑直走到院子里,冬青樹葉脆得耀眼,針葉松在冷風(fēng)中左右搖擺。他叫了一聲:“有人嗎?”
我們一家人躲在廚房里吃羊腿,房門緊閉,火苗從爐子里突突冒出來,但是我們每個人依然蜷縮著,仿佛一舒展,就會碰到寒冷。父親不耐煩地問我:“是不是找你的?”我搖搖頭。大哥和二哥站起來,準(zhǔn)備開門。父親用手一擺,他們就坐下了。父親滿口羊肉含糊不清地說:“趕緊吃,吃完了再開。”父親認(rèn)為,總有些饞嘴的小孩子循著羊肉的味道,以找我們?nèi)值芡嫠橛?,混一頓美味。
羊肉的味道確實(shí)附著在一股熱氣中向外溢去,說不定已經(jīng)跑遍了整座村莊。
那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叫了一聲之后,以為沒有人,就在院子中央的一只凳子上坐下。他從書包里取出一個咬過幾口的饅頭,繼續(xù)咬著。他望望天。天上一片云彩正在移走,于是他盼望著太陽出來,但是卻飄來了另外一堆云彩。風(fēng)在院子里逡巡,貼著水泥地,一陣輕微的涼意迅速從他褲管里鉆進(jìn)去,然后在他全身的肌膚上蕩漾開來,使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將吃剩下的一張饃皮小心地放進(jìn)書包里,起身去找水喝。院子南頭有一口井。他把壓水機(jī)桿使勁往下壓,結(jié)果卻紋絲不動。于是他將自己吊在上面,壓水機(jī)桿艱難地向地面靠攏。壓水機(jī)里發(fā)出一陣沙啞干枯的鳴叫,并沒有一滴水流出來。
父親在這時候出現(xiàn)在他面前,父親的表情十分惱怒,因?yàn)樗闯鲞@不像是本地的小孩。父親抓著他的毛衣領(lǐng)子,把他從壓水機(jī)上拎起來,扔在一堆黃豆桿上。然后父親說:
“水結(jié)冰了,你壓不出來。”
說完這句話,父親似乎想要走開。這個孩子卻一下子跳起來,嚷道:
“你是不是我姨夫?”
父親領(lǐng)著這個陌生的孩子到廚房里,然后把門關(guān)嚴(yán),熱氣在屋子里游蕩。父親搓著手說:“外面真冷??!”
這個小孩臉色鐵青,嘴唇污紫。他在離火較遠(yuǎn)的一個角落坐下。他發(fā)綠的眼睛盯著火苗,一動不動,仿佛很陌生。
我們疑惑地看著父親,但是父親什么都沒有說?;鹈缤煌坏卦诿總€人臉上跳。母親終于忍不住問道:“這個小孩從哪里來的?”
父親語氣里帶著一絲幽怨一絲責(zé)怪地說:“我正要問你呢!”
父親遞給母親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讀完這些字之后,母親嗚嗚地哭了,將紙丟在火里。等到她哭完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這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小孩不吭聲。在溫暖的房間里呆了一陣后,他仿佛有些畏懼,對一切都畏懼。母親將火爐向他挪了挪,他的身體就往后傾。母親示意他將鞋子脫了烤烤,他仿佛聽不懂似的。于是母親伸手去幫他脫鞋,但是母親的手仿佛帶電一般,剛一觸到鞋子,他就急忙將腳縮了回去。
父親悶不吭聲,將紅薯從火里刨出來,遞給他。他接到紅薯,眼睛才開始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嘴唇抖動,仿佛他一直等待的就是這個東西。
整整一個冬天,這個孩子都沒有說一句話。他睡在一張小床上,這張床是父親從鄰居家借的舊木板,這塊木版是從棺材料上剩下來的,它是那么小,一直沒有找到用處,扔掉又顯得可惜。父親興沖沖地把它拿來,幾乎沒有加工,就安置在我們?nèi)值艿呐P室里。我們?nèi)齻€睡在一張大床上,每天晚上向那個角落望去,都感覺那里新修了一座雞窩。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遠(yuǎn)在山西,我們有一個姨夫和姨媽。當(dāng)他們分別在煤礦事故和悲痛中喪失生命時,他們的兒子拿著母親的遺書,千里迢迢地找到我們,他唯一的親人。這就是我們對他唯一的了解。母親和父親或許還知道更多的事情,但他們什么都沒有說。自從那天母親流過一次淚之后,姨夫姨媽的悲劇似乎并未留下什么影響。她依舊興沖沖地做飯,在每一次開飯時都投以極大的熱情,至少我們以為日?,嵥樽阋允顾裟切┏镣?,她有理由熱愛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打掃衛(wèi)生,永無止休地整理那些衣服、襪子和破布。然而一旦這個孩子出現(xiàn)在眼前,她眼睛里那常見的愉悅光芒就突然暗淡下來。
這些細(xì)節(jié)連粗心大意的哥哥們也發(fā)覺了。有一次他們議論說:
“母親不喜歡這個孩子,她嫌棄他?!?/p>
可是我堅信,母親之所以黯然,只是由他而聯(lián)想到已故的親人。
有一天夜晚,我起來撒尿。站在那棵老松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父親在房間里嘆息了一聲。這聲嘆息既沉重又悠遠(yuǎn)。母親用遺憾的腔調(diào)說:“他們怎么有個兒子?”屋子里顯出漫長的沉默,我以為父親會說出什么重要的話,表示出他對于這個孩子的喜愛或者厭惡,但是他打起呼嚕來,我只好回去睡覺。
“我們應(yīng)該給他起個名字,既然他到現(xiàn)在還都沒有名字?!庇幸淮纬燥垥r,母親這樣說。
父親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說:“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名字,他只是不說而已?!?/p>
于是我們叫他啞巴。其實(shí)他并不是啞巴。他曾和父親在院子里說過一次話。但是那次之后,他就意外地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或者他再也不想說。這是父親始終不喜歡他的原因。父親對他的愛憎表現(xiàn)得最為明白的一次是啞巴生病的那次。
那時候下了第一場冬雪,而且雪下得十分大。吃早飯時,啞巴照常來到廚房,我們圍在爐子旁沉悶不語。自從他到來以后,我們吃飯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漫長的沉默。父親埋頭吃飯,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影響不了他的食欲。他總是第一個吃完,然后回到自己臥室睡覺。母親端著碗也走過去,和父親低聲說話。我們?nèi)值芷D難地吃著飯,烤火,或者望一眼啞巴。沒有人出聲,但是每個人都感到那種壓抑?;鹈缁顫姷靥鴦樱覀兂翋灥爻燥?。這時候啞巴放下碗筷,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么,我們驚奇地等著他說話,但是他放棄了。他用手指著嘴巴,我們湊過去,發(fā)現(xiàn)嘴里什么也沒有。于是他有點(diǎn)難過地回房間里睡覺。
我們在雪中興奮地玩耍一上午。到中午吃飯,雪越來越小,母親頹喪著臉為我們每個人盛飯,父親仍然面無表情。我們等著啞巴過來吃飯,但是他沒有出現(xiàn)。
母親說:“他在睡覺,你們誰去叫他一下。”
我正要起身,父親讓我坐下。父親說:“讓他睡吧,我們先吃?!?/p>
于是我們開始吃飯。起初,我們保持了以往的沉默。但不久,母親便談起隔壁的小孩,在墻壁上玩耍,最后摔成了歪嘴唇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聽過很多遍,但是父親還是笑了出來,說:“如果他及時治療,就不會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于是我們參與了討論歪嘴唇的行列。我們興致勃勃地想象他吃飯的樣子,因?yàn)樗坏齑酵崃?,而且上面的牙齒和下面的牙齒也無法照應(yīng),所以不能咀嚼東西,只能喝稀飯,并且一不小心稀飯就順著嘴唇流下來。
不知不覺中,我們又進(jìn)入了其樂融融的吃飯氛圍,我們將一切不快都拋到了腦后,并且都沒有意識到是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忘記了談話是怎么進(jìn)行的,總之最后我們談到了一個孩子因傷寒而死亡的事。他的父母至今沒有生下另一個孩子,父親認(rèn)為他們的身體有問題,母親卻說,這是他們早年結(jié)扎的緣故。說到這里,父親想起了什么,對我們?nèi)齻€說:“現(xiàn)在傷寒正鬧得厲害,村子里正打預(yù)防針,我給你們每人留了一支,吃過飯就來注射疫苗吧。”
母親無意間提醒了一下:“給啞巴也留一支。”
大家都靜了一會兒。我們此刻都已將他遺忘。父親不冷不熱地拋下一句:“留著呢?!本头畔峦牖匚菟X了。
到晚飯的時候,啞巴仍沒有起床。母親讓我去叫他。我站起來,看到父親灰著臉一聲不吭。我來到啞巴床前,看到他在被子下一直抖動,臉色通紅,像爐子里的碳。
父親說:“奇怪。”他拿來體溫計給啞巴量體溫。用血壓表測量血壓,還扒他的眼皮。父親當(dāng)了二十年的醫(yī)生,卻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啞巴用可憐的目光望著大家,父親說:“你感覺怎樣?”
他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顫抖。
我們大家來到堂屋,父親踱來踱去,墻上那只鐘響起來,父親厭惡地瞥了一眼。我們不知該說些什么。父親背著手,從藥架上拿起一小瓶藥,又放下。他回過頭,掃視一下大家,然后平靜地說:“站著干嗎?坐下?!蔽覀兙投甲?。
母親從啞巴屋里出來,搖搖頭說:“還是高燒?!备赣H開始寫藥方。寫完以后,遞給母親。母親到中藥柜前取藥。父親就繼續(xù)踱步。他一抬頭就看到鐘擺在可惡地晃來晃去。于是他將鐘反過來掛。這時候,大哥站起來說:“中藥見效慢,為什么不給他吃西藥?”
父親冷冷地說:“西藥見效快,吃錯藥還吃死他哩!”
二哥就湊過來輕聲說:“他會不會死?”
父親一拳將他捅到凳子上。他委屈地老實(shí)坐著,什么也不敢再說。
那一天是我記憶中父親脾氣最暴躁的一天,當(dāng)天晚上,他對著母親發(fā)了一通牢騷。我們?nèi)值茉谠鹤永锫牭们迩宄8赣H最難以忍受的是,這個會說話的孩子,為什么不告訴他哪里不舒服,為什么關(guān)鍵時刻一言不發(fā),而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面對一個啞巴,除了束手無策還能怎樣?
對于父親來說,啞巴的不說話是一種欺騙,是對這個家庭的不尊重。這是他一直在忍受的,最近終于忍無可忍。
不過,啞巴的病卻不治自愈了。他從來沒有咽下一口母親精心熬制的中藥,只要大老遠(yuǎn)聞見這種氣味,他就將腦袋埋在被子里,沒有人能將被子拉開。但是三天以后,紅彤彤的太陽升起時,他卻在院子里活蹦亂跳了。他變得皮包骨頭,手由于瘦而顯得修長,指甲也長得很快,母親一而再地讓他剪指甲,他都逃開了。
從此,他變得更加機(jī)靈了??墒悄赣H卻逐漸無法容忍了。因?yàn)樗僖膊幌丛?,不但不洗澡還不洗臉,這一點(diǎn)沒有任何人能改變。母親曾讓我們?nèi)值茏阶∷?,把他往澡盆里放。但是他的眼睛十分狡猾地看出了這些,就不允許我們接近他。我們每次把他圍住,他都能找到空隙溜出去,最后弄得我們精疲力竭。母親去叫父親幫忙。父親說他再也不管這個孩子,這個騙子。父親勸我們?nèi)齻€也不要管,父親說這是我們母親的親戚,與我們無關(guān)。
于是我們索性對他置之不理。當(dāng)我們不再認(rèn)為他是個存在的時候,反而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快活了許多。我們照常在吃飯的時候聊家常。在該干任何事的時候干任何事。父親照??兄t薯講他年輕時候的事跡,紅薯渣照常沾滿他的胡子。他甚至更加興奮,有一次不小心提到啞巴的母親,為了掩飾曾說過的絕情的話,他不失時機(jī)地加了一句:“不過真不幸,他們過早地離去了?!?/p>
在這樣的談?wù)撝?,我們常忘記一切不愉快,忘記啞巴。有時候,我看見啞巴聚精會神地吃飯,他顯然對吃飯以外的事情不感興趣,他吃完一碗飯就會小心翼翼地盛第二碗,甚至第三碗。他的飯量越來越大,可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母親把每一頓飯都做的一樣多,所以他多吃一點(diǎn),我們自然就少吃一點(diǎn)。于是我們在一天中很多時候都感到饑餓。我們抱怨飯做的太少。母親以為我們正在長個子,飯量增大,就每次多做一些,但是我們依然說餓。終于有一次,母親發(fā)現(xiàn)了啞巴驚人的飯量。之前,我父親吃飯速度最快,不過現(xiàn)在他吃一個饅頭的時間里,啞巴就可以吃三個,他幾乎不是吃,而是在吞。這一現(xiàn)象被發(fā)現(xiàn)之后,母親很生氣。她對我們說:一個九歲的孩子不應(yīng)該吃那么多,這會吃出毛病的。于是以后的每頓飯母親都親自來分,把饅頭都事先分完,把菜都撥到每個人碗里。這樣大家就吃的一樣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啞巴很快吃完飯后,顯得無所事事了。我們繼續(xù)聊天,談?wù)撘磺猩磉叺氖拢^去的事和未來的事,這些與啞巴無關(guān)。他有時候從我們身邊溜出廚房,我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段時間過去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廚房了。母親早就發(fā)現(xiàn)了,有幾次她想提醒我們?nèi)ソ幸幌聠“停覀冋勗挼臒崆樗龑?shí)在不忍打斷。等我們發(fā)現(xiàn)以后,父親忐忑不安地說,還是叫他來一起吃吧,別又得什么病了。
于是二哥去叫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不在臥室。二哥找了他很久,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平房上散步,另一次發(fā)現(xiàn)他竟然騎在一棵椿樹上試圖逮住一只麻雀。二哥叫他下來,他似乎沒有聽懂,對著二哥眨巴眨巴眼睛。
這樣,大家只有自己吃飯,把他的一份留下??墒敲看文赣H都發(fā)現(xiàn)留給他的飯并沒有人動一筷子。母親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她跟父親說了這件事,父親自然懶得管,并告訴她,假如一個人不愿意吃飯,那是他的自由,如果有人干涉,那就是干涉自由。母親并沒有因此而得到安慰。她向我們訴說,她經(jīng)常夢見那死去的姐姐,姐姐在死后有一汪碧藍(lán)碧藍(lán)的眼睛,這雙眼睛經(jīng)常向著她流下淚水。于是我們努力使啞巴回到餐桌上。但是這是困難的,現(xiàn)在就餐時間想要見到他的身影簡直比登天還難。即便早上,我們伸直腰板,準(zhǔn)備迎接第一餐時,他的床上就只剩下一床被子。沒有人知道他去哪里。沒有人知道他吃什么。為了安撫母親的神經(jīng),我們和父親一起,每次都偷偷把她留下的飯吃掉。母親確實(shí)因此而心安理得一陣子,但不久,等她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徑之后,就長長嘆一口氣。顯然,母親也知道無論怎樣做都無濟(jì)于事,只好作罷。
不久之后,母親在吃飯時悄悄問我們,有沒有人動她的抽屜。我們搖搖頭。母親說,她要納的鞋底子不見了。在一整個下午的翻箱倒柜之后,她突然宣布,在某一個衣箱底部找到了。但是令她憤怒的是,她的頂針、衣線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了。第二天晚上,她才在床底的一個紙箱里找到。之后的很久,她經(jīng)常突然嚎叫一聲,聲稱丟了東西。最后她幾乎絕望,對我們說,她的所有東西都亂了套了。再過兩天,她悲傷地說,她發(fā)現(xiàn)原來是啞巴將所有東西弄亂的。她是在晚上監(jiān)視著她的東西,發(fā)現(xiàn)啞巴像賊一樣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屜,將所有東西扒來扒去。她的箱子也是同樣的遭遇。她對我們說,她非常討厭任何人胡亂翻她的東西,任何人。
我們很難見到啞巴。每天晚上我們?nèi)胨芫盟派洗?,并且輕手輕腳。而一大早他就不知去向。有一天早上,我以為起的比較早,啞巴的被子高高隆起,我一把將被子扯下,我以為可以看到啞巴瘦小的身子,但是床上只有一大堆花生皮。這個發(fā)現(xiàn)真令人氣惱。不過它讓全家人知道啞巴究竟是靠什么維持生存。母親一只手扯著他的被子,一只手捂住鼻子,對父親說:“已經(jīng)臟得不能洗了?!?/p>
他的整個床鋪都發(fā)出惡臭,甚至有魚腥味,大哥比較肯定地說:“這不代表他吃了魚,而是長時間不洗澡的味道。”
有一天,大哥終于忍受不住了,大聲嚷道:“我要把他的東西扔出去,我每天晚上聞見這種可怕的氣味,連做夢都夢見一個漂著死魚的臭水坑?!?/p>
二哥說:“要是他回來睡覺怎么辦?”
大哥反問道:“你見他回來過嗎?”
這樣,大哥就將他的被子曬在平房上,太陽正好照在這張?zhí)幪幇l(fā)霉的被子上,仿佛照著一些傷口。
不過到了晚上,這張被子又回到了啞巴床上。這說明啞巴確實(shí)回來了。大哥十分氣憤,他認(rèn)為曬被子的任務(wù)不應(yīng)該落在自己頭上,而被子只要一天不曬,那些破舊潮濕的棉絮里就會爬出蟲子來。大哥的憤怒體現(xiàn)在兩只揮舞的拳頭上。他在堂屋里踱來踱去,仿佛想要揍人,這時候我和二哥需要保持絕對的沉默,否則極可能成為他拳頭下的鬼魂。
我們決定逮住啞巴,要教會他什么是講衛(wèi)生。而大哥卻說,應(yīng)該教會他的,是如何尊重人。
那天晚上,我們都沒有睡,在將近一點(diǎn)鐘時,啞巴躡手躡腳地進(jìn)來了,他彎著腰,手里提著一包東西,瘦小得像一只貓。我想叫他,大哥已經(jīng)捂住了我和二哥兩人的嘴巴。啞巴將東西放在被子下,然后沒有脫衣服,連鞋子也不脫就鉆進(jìn)了被窩。他的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向我們的床鋪望去。我們隱約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塌在腦殼上,一雙眼睛機(jī)靈地轉(zhuǎn)動,然后他就將頭埋進(jìn)被窩里。接著,被窩里傳來剝花生的輕微而緩慢的聲音。
這時候,大哥一躍而起,揪開他的被子,二哥已經(jīng)將燈拉開。我們驚懼地發(fā)現(xiàn)床上真的躺了一只肥貓。起碼在一瞬間,我們以為有一只貓蜷縮在那里,瑟瑟發(fā)抖。我們看到啞巴的身體向墻角蠕動,他似乎比我們還要驚恐,他的衣服已經(jīng)很破爛,再也不能遮住身體,皮膚上出現(xiàn)一層絨毛。大哥說話時聲音很顫抖,但他還是說出來了,他說:“你……怎么回來這么晚?”
啞巴的眼睛里不斷流露出驚恐,更多的是可憐。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而啞巴是什么話都不說的。這時二哥尖叫了一聲,嚷道:“你們看,他長著一條尾巴!”
我們看到一條短促的尾巴迅速收了回去。大哥突然憤怒了起來,他叫道:“你們看,這是一個妖怪,我們家養(yǎng)了一個妖怪,這事傳出去怎么辦?”我和二哥面面相覷。啞巴已經(jīng)依附在一個墻角了,他動彈不得,沒有退路。父母顯然聽見了動靜,在房間里大喊:“怎么回事?”
我們沒有回答,因?yàn)榇蟾甾壑渥?,說:“我要?dú)⒘怂?!?/p>
這時候啞巴那尖嘴猴腮的模樣已經(jīng)說不上可憐了,只剩下眼睛里無限的絕望和顫抖不已的瘦小身軀。大哥踏步向他走去,啞巴突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向前一趴,跪在了我們?nèi)值苊媲埃舶驮谄ü珊竺媛N起來。這個動作讓大哥愣住了。大哥環(huán)顧了一下他的兩個弟弟,然后解釋似的說:“不管怎么都不能饒它,等它成精了,我們就制不住了?!蔽覀儾恢每煞?。大哥就將鐵錘般的拳頭擂了下去。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揪緊了,我說不清那復(fù)雜的感受來自哪里,就在他一拳擂下的那一瞬間,我將他猛地往后一拉,這一拳就打空了。他吃驚地望著我。我吞吞吐吐地說:“他……畢竟他是我們弟弟呀!”
大哥又愣了一下,趁這一瞬間,啞巴迅速從他腿邊溜走了,這敏捷的動作就和一條獵狗一樣。他躥出院子,我們追出去,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穿著內(nèi)衣站在院子里了,他們說看到一條黃鼠狼從這里爬到平房上了。
等到春天,母親決定將我送到幼兒園,但是父親說,一個八歲的孩子,應(yīng)該直接上小學(xué),這樣也省下一筆學(xué)費(fèi)。于是我就開始了小學(xué)生活。在起初的幾天里,我尚且十分新鮮,后來竟覺得苦悶。由于我的兩個哥哥是高年級學(xué)生,所以自然沒有人欺負(fù)我,但是正因?yàn)槿绱?,也沒有人和我成為朋友。我的沉默寡言加上哥哥的臭名遠(yuǎn)揚(yáng)使他們私下都議論我,認(rèn)為我是個壞孩子。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上學(xué),一個人回家。有一次上學(xué)路上,我受幾只漂亮鳥兒的蠱惑,一直跟著它們走,最后來到一片樹林,它們自然很快隱入了深林。我在幾棵高大的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聽見頭頂“吱吱”在叫,那聲音聽上去既像老鼠又像鳥。我仰頭看時,樹上掛著一只猴子。那時候我還未見過猴子,但我知道它是一只猴子。它在幾棵樹上跳來跳去,最后落在我面前。它的嘴里吃著花生,我陡然一驚,從眉目間認(rèn)出它就是啞巴。但它已不是一個人,而完完全全成為了一只猴子。它的尾巴長長了,頭發(fā)變成了臟兮兮的毛,全身上下也是毛。它見我認(rèn)出它,眼中也流露出高興。它咿咿呀呀的,似乎想說話,但是卻說不出來,于是它用手指著一個方向,示意我跟它走。我就跟著它走,它在樹干上跳來跳去,最后跳到一棵最高的楊樹上,向上爬,等它下來時,嘴里叼著一個書包。我還記得這是他剛來時身上挎的書包。他將書包遞給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鼓勵的神色。我接過書包,它就走了。
后來我經(jīng)常來這片樹林,有時也見到它,但是它似乎不認(rèn)識我了,除了見我就躲外,它的眼神也尤其陌生。再后來,它就消失不見了。大約過了兩年,村子里來了一群表演雜技和魔術(shù)的人。有一個人聲稱可以將一把劍吞下,大家不相信,但是他果然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下了。另一個人在場地中央鋪了一堆碎玻璃,他赤著脊梁在上面打滾,等他站起來時,人們就紛紛從他背上胳膊上拔下玻璃,他渾身上下就開始淌血,不過血淌得并不多。我們最喜歡看的還是那個一直吞東西的人,他從一個袋子里拿出很多東西吞下去,沒有人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但他吞完以后,卻從眼睛里扯出來很長很長的七彩布條。我們一直看,忘記了上課,老師索性也不去上課,圍在人群中觀看。這時候,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老頭牽來一只猴子,他說這是長白山的猴子,它已經(jīng)活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它一直吃長白山上的仙桃,所以萬壽無疆,讓它給誰作揖,誰就長命百歲。我看到這只猴子幾乎和啞巴一樣,它的眼神那么絕望。它有點(diǎn)不知所措,老頭就用鞭子在地上“啪”地甩了一下,它就一下子跪在老頭面前。老頭厲聲說:“不是這邊,是那邊!”猴子順從地向著眾人扭過身子,磕頭。大家都笑了,老頭也笑了。但是我覺得這個猴子就是啞巴,我忍不住淚水,就悄悄離開了人群。
等我上高中時,有幸第一次來到動物園,我特意去看了看猴子。在一個叫“花果山”的假山面前,我看到了成群結(jié)隊的猴子,它們利落地接過游客們?nèi)舆M(jìn)來的食物,面無表情。它們的叫聲也和啞巴不一樣。但是它們卻長得和啞巴一模一樣。我想,即使啞巴在這群猴子里面,我也不會認(rèn)識了吧!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