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小姐姐”并不是我本家的姐姐,只是按照鄉(xiāng)里輩分,我管她父親喊大爺,所以就叫她小姐姐。
那是1966年底的一天晚上,當我來到批斗會現場時,看到站在桌子上挨斗的是大隊長的弟弟。與他站在同一張桌子上接受批斗的,竟然是小姐姐。小姐姐那年十八歲。大隊長的弟弟比她大幾歲,尚未結婚。為什么要批斗他們兩個?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是因為男女關系。人們勒令他們交待,說清夏天在東南洼高粱地里割茅草時發(fā)生的事。
割茅草,是我們那一帶男女老幼都常干的事。六七月間的茅草,翠綠,柔韌,割來曬干,是打草繩、編草鞋、結蓑衣的好材料??上攵?,那天大隊長的弟弟去了那片高粱地,小姐姐也去了那兒。小伙子,大姑娘,青紗帳里,四周無人,割著割著,發(fā)生點什么事,無論是郎情妾意一拍即合,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不歡而散,都算不得什么怪事。然而,它卻成了我們村批斗會中最精彩的一幕。
記憶猶新的是整個批斗會的狂歡氣氛。人們一陣陣哄堂大笑,又一陣陣吶喊:“說!說!”“不老實交待,小心砸爛狗頭!”要他們交待的內容是:事情是怎么開始的,怎么進行的,腰帶是怎么解開的……小姐姐每說一句,都引起一陣呼叫。其實并不需要交待,一切已經被人們想象出來。小姐姐需要做的,就是根據人們的想象去填空確認。但到最后,小姐姐卻是一陣哭喊:“沒有!沒有!他想,俺沒依……”
在此之前,批斗的主要對象還是大隊長的弟弟,小姐姐的這句話一下子就轉移了批斗的方向,人們開始指責她“不老實”,說她試圖翻供,而且喊起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人們要小姐姐承認被強奸,而小姐姐偏偏不承認被強奸;不是強奸,就是通奸,小姐姐又不承認自己情愿。于是,她就是有意與革命群眾為敵。
被逼問那種讓她無地自容的事時,她一直在哭??裥涂窈暗娜藗兯坪蹩床坏剿难劬Α.斈甑奈抑皇窍?,這樣的事可不能發(fā)生在我的姐姐們身上。
今天看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只因被人猥褻,就要被批斗、被羞辱幾個小時,這樣的事情實在不該發(fā)生。而且,少男少女在高粱地里的事情,少女沒有告發(fā),誰有權力來追究?然而,當時這一切權力卻交給了最下層的權力執(zhí)掌者。而這權力之所以能夠順利行使,則是民眾群體精神上的貧乏、無聊和丑陋——這是對現代文明的遠離。
我曾置身于那樣的人群,與之一起呼喊,真對不起那個“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