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
當今,無論城鄉(xiāng),學齡孩子都能坐在寬敞明亮、桌椅齊備的教室里安心學習。每見這般場景,身為年屆花甲的77、78級學子的我油然而生羨慕之情。每當回憶起我從小顛沛流離的求學經歷,真是思緒萬千!
七歲隨父母下放農村五年
我的父親畢業(yè)于西北大學,原在北京國家電力部設計院專家工作室工作,我們一家老少三代其樂融融地過著舒適的京城生活。1958年8月,因工業(yè)基礎薄弱,人才告急,河南省派人來北京中直機關求援,我父親滿腔回報祖籍的熱望,不顧我母親反對,硬是帶領一家人來到河南。作為省電業(yè)局唯一從北京引進的人才,白天他忙于辦公室文字工作,晚上還應工會請求給單位干部補習外語。
也許是無端遭到了別有用心之人的誣陷,1960年9月,我們全家突然在“大辦農業(yè)、大辦糧食”的口號聲中被強制遣送到千里之外的南陽鄧縣吳集公社前張營村。我清楚地記得,那是鄭州電新街小學新生入學不久的一個上午,正當我端坐在教室里讀書時,突然闖進來了兩個陌生男子,不由分說把我從教室拖出,全班不少同學被眼前的一幕嚇哭了。
我被他們拉到一輛卡車前,見到父親、母親、弟弟和剛出生不久的妹妹,車上一角裝著家中的衣被和父親成箱的書籍。到了前張營村,沒有宅子,沒有瓦片,一家人就在村頭的紅薯窖旁等著。因村子很窮,隊里也沒有現(xiàn)成的房子,無奈我們露天在外待了三天后才被安排到剛剛餓死過人、墻上血跡斑斑的破草庵里。
可能是我母親當時對遣送的人提了讓孩子就近有學上的要求,我們才被安排到了前張營村,村里有一古廟,當時已改為四年制的前張小學。從此,我那寬敞明亮的教室不見了,所看到的只是房頂漏雨、四面透風的破廟和泥巴壘的桌子。
即便如此,在父母的教導下,我仍然努力學習,每每成績優(yōu)異,門門功課在班里名列前茅。期間,父親以下放干部身份到農村,他整天像救火隊員一樣忙于救災救人,而對自己家人的饑餓困苦卻視而不見。要不是生產隊飼養(yǎng)員張連祥可憐我們,在最關鍵時數(shù)次把犁地翻出的爛紅薯頭偷偷送來救急,恐怕我們的境況會更糟。
1964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夏集區(qū)唯一的小學——高臺廟小學。在農村,我學會了拾柴、拾麥穗、翻紅薯。母親為了使孩子們有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不受調皮輟學小孩的影響,她像古代孟母那樣數(shù)十次擇鄰搬家。
剛進城卻又下鄉(xiāng)兩年
1965年,鄧縣縣長姚敏得知我父親及全家人的情況后,認為一個堂堂重點大學畢業(yè)生以莫須有之名被長期下放農村簡直是浪費人才,同時他也認為將我們全家株連到農村是違背中央、省委有關文件政策的。于是,在當時國家繼續(xù)壓縮城鎮(zhèn)人口的形勢下,他特批我們一家恢復城鎮(zhèn)戶口。父親得以調到縣糧食局工作,而這一年,我也從高臺廟小學轉到了鄧縣實驗小學。誰知剛剛上了一年,1966年春季,我小學即將畢業(yè)之際,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小學生轉眼變成了“紅小兵”,天天學著中學紅衛(wèi)兵成立戰(zhàn)斗隊,四處大串聯(lián)。
我從小熱愛學習,渴望知識,于是我就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校門口,強烈要求復課學習。后來,學校還真的復課了,但當時盛行“知識越多越反動”,復課主要是鬧革命,具體說就是學工、學農、學軍、批判資產階級。小學隨之改名為“五七”小學,中學也隨之改為“五七”中學。1968年全國又掀起“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運動。由農村挑選的能說會道的“說客”組成的貧下中農宣傳隊深入到縣城居民家中,非動員市民到農村去不可。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舉家又下鄉(xiāng)到鄧縣元莊。這里離縣城四五十里,雖然比上次下放地點遠,但因我父親有個下放同事楊忠賢在這里當蹲點干部,所以到元莊后,很快就被生產隊安排了住房,其實也不是隊里的集體房,而是社員王蘭英家剛蓋的兩間草房。他家無房,也著急搬入,但因為接受市民下放政治需要,王家只好眼巴巴地在村里串房檐。由于此次動員下放市民眾多,有關部門實在難以采取強制措施逐家逐戶清理,這才使我們在城里的家還存在,但必須閉門鎖戶,否則貧宣隊又該上門動員了。這樣的情景令家人身心疲憊,而正處于學齡階段的孩子,也面臨“有書不能念,有學不能上”。慶幸的是,兩年后“不吃閑飯”運動無果而終,家人趕緊為王蘭英家騰了房子返回城里,我的初中就這樣在二次下鄉(xiāng)中荒廢。
當“知青”再下鄉(xiāng)三年
正當讀書的黃金年華難以靜心學習,恰逢記憶最佳的青春時光卻白白流失。二次下鄉(xiāng)返城后,我進入“五七”高中,雖然開設了文化課,但是五七的宗旨是不能改變的。當年我的班主任叫蓋根柱,是全南陽地區(qū)屈指可數(shù)的優(yōu)秀數(shù)學老師,但在那讀書無用、交白卷才是英雄的形勢下,很慚愧,我從蓋老師那里沒有掌握多少理科知識,這也致使我在1978年高考時數(shù)學成績很不理想。
1973年4月,我高中畢業(yè),由于沒有背景,我不能再升學,也不能參軍招工,唯一出路就是作為“知識青年”第三次上山下鄉(xiāng)。于是我下到了鄧縣文渠公社。即使這樣,受父親讀書和寫作的影響,下鄉(xiāng)時我還是帶上了心愛的課本和其他書籍,晚上或下雨天歇工時間就看看書。下鄉(xiāng)不久的一天,縣委組織部要求我所在的村支部寫一份黨建文字材料。聽說我在上中學時經常出黑板報,是個筆桿子,于是大隊黨支部就委托當時連團員也不是的我替他們寫“黨的思想建設的一點體會”。我當時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寫材料也算出工記工分,就寫出來了,最后居然還得到了上級的認可!爾后,由于地方廣播、報紙陸續(xù)播發(fā)我寫的稿件,引起了縣委宣傳部領導的關注,于是縣里就破格選拔我到宣傳部報道組寫稿子。期間我經常和縣里的宣傳干事及老筆桿子們到基層采訪,上稿率還挺高,這使我在全縣小有名氣。恰在這年,根據(jù)當時的上大學推薦制度,北京廣播學院采編專業(yè)分到鄧縣一個名額,因為專業(yè)比較特殊,還特地對我進行了面試和筆試,我都一一通過。但到了錄取時,一位領導的侄女開后門把我頂了下來,這使我欲哭無淚。無奈之下,作為推薦對象的我只得把中專內鄉(xiāng)師范作為志愿,但這個愿望也因種種原因沒有實現(xiàn)。轉眼間,我已插隊下鄉(xiāng)三年,加上“莫須有”的五年和“不吃閑飯”的兩年,年紀輕輕的我卻有了十年鄉(xiāng)齡。
搬運工轉身成了技術人員老師
河南地處中原腹地,作為國家三線地區(qū)建立了許多兵工廠,出于生產武器裝備需要,這些廠需要在下鄉(xiāng)知青中招不少工人。因為涉及軍事工業(yè),招工政審非常嚴格,不少知青因為個人、家庭或社會關系有問題而被政審刷掉。我家出身下中農,本人又是縣先進知青代表,父親母親老實清白,所以這次就被選上了!已經24歲的我由此想到,既然我能順利通過如此嚴格的政治審查,說明父親及全家第一次被強制趕往農村的原因完全是莫須有的。
這次我進的是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重炮彈藥生產企業(yè),招工的師傅也知道我有寫作特長。臨走時他們想給所包住的縣委招待所寫封感謝信,但幾個招工的文化都不高,寫不好,就委托我起草。但招工的不管工種分配,有特長他們也無權照顧。知青來自南陽地區(qū)各縣,其中有關系的可以分到輕松的車間,或者去干技術含量高的工種,而我作為南陽地區(qū)最大縣的筆桿子卻被廠勞資科定為搬運工。偌大的車間,搬運工作一下子全落在我頭上,每天我必須用獨把架子車為大鍋爐運煤,還要搬運車間各種沉重的物件,加上身兼不脫產的團支部副書記工作,與多數(shù)工人關系緊張、處境孤立的車間王書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我這個筆桿子不放,經常讓我加班加點為他義務寫、抄文字材料。美其名曰:培養(yǎng)、鍛煉年輕人。
進廠第二年冬,國家恢復高考,本想奮力一搏,無奈白天繁重的體力透支和下班后沒有一席安身之地的困境使我1977年首次高考受挫。轉眼進入1978年,考還是不考,我非常糾結:家中對我好不容易才掙到的38.29元工資的急需、已經成為大型兵工廠正式工的盲目自足感、還有一次次求學夢的破滅……在這人生進入十字路口的關鍵時刻,相鄰505車間畢業(yè)于華中工學院善于交際的王鋼建技術員為我指點迷津。因廠大人多,宿舍緊張,他占廁為房,住在單身樓窄小的廁所間。出于對知識分子的敬仰,我不時去廁所間與王師傅聊天。當聽說我對1978年高考猶豫不決時,他很嚴肅地對我給予了批評指正,接著他又給我講述了神圣的大學生活,以周圍很多職工已經備考為例子鞭策我、啟發(fā)我,還把徐遲寫下的陳景潤拼命摘取數(shù)學皇冠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送給了我。王技術員語重心長的規(guī)勸使我當即作出了背水一戰(zhàn)、迎戰(zhàn)高考的堅定信念。但25歲的我系統(tǒng)復習高中各科談何容易:資料,是東拼西湊亂糟糟的;時間,只有短短五六十天;基礎,中學時顛沛流離也沒打好;還有本職,每天都有一大堆煤和物件等著我去搬運。恰在這時,車間單人值夜班出現(xiàn)空缺,因夜深山溝陰森恐怖,車間無人愿干。臨時主持車間工作的王主任征求我的意見,我便一口答應下來。
從此,白天、晚上的時間都屬于自己,我一方面刻苦自學,一方面虛心向廠子弟中學老師請教,但這種無條件參加考前輔導班的非系統(tǒng)、非專業(yè)復習存在著極大的盲目性。例如,1978年高考語文試卷的高分題既不是議論文,也不是記敘文,而是自己根本想不到的文章縮寫,這使我的作文丟分不少。但總體來說,我的真才實學在這次高考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高考分數(shù)下來了,在數(shù)量龐大、基礎扎實的老三屆考生抬高了1978年錄取分數(shù)線的嚴峻形勢下(1978年取消了1977年對老三屆考生高劃錄取分數(shù)線的規(guī)定),既非老三屆、又非應屆生的我成了兵工系統(tǒng)最大工廠職工考生的文科狀元。通過估分,我覺得公布的分與實際應得差距不小,鍥而不舍的堅強性格促進我開始了漫長、艱辛的查分糾分之路。通過廠級、縣里、地區(qū)和省里層層繁瑣的查分糾分程序,我終于找回了屬于自己的34.5分,從而使我的高考總分超過了1978年鄭州大學300多分的錄取線。這也是我自己十多年顛沛流離中求學、苦學“修煉”的回報,同時也使我在公開公正公平的國家考場上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遺憾的是,此時招生已進入尾聲,盡管1978年進行了擴招,但熱門的鄭大早已招滿。糾分之后,總廠黨的核心小組秉公辦事,使我被省內一所師范學院錄取。心儀的鄭大雖然擦肩而過,但畢竟自己圓了朝思暮想的大學夢!
通過嚴格緊張的大學學習,承蒙省計委人事廳大學生分配辦公室的關照,我作為工齡大學生畢業(yè)后又分配回兵工廠。適逢全廠技術人員晉升職稱和翻譯外文資料急需輔導培訓,找來找去無人能勝任講授,而多次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的我臨危受命,執(zhí)鞭上陣。昨天的車間搬運工轉身成了這些眾多具有大中專學歷的干部的老師。對此,廠領導和了解內情的干部職工唏噓不已!有詩嘆曰:和氏空抱稀世珍,踏破山鄉(xiāng)頻淚涔,華旸驅霾變了天,玉璧錚錚傳世鳴。還有詩贊曰:自幼總被當苦力,金榜題名創(chuàng)奇跡,恢復高考選人才,國策英明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