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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娩

2017-02-21 17:41呂傳彬
北方文學·上旬 2017年2期
關鍵詞:夫子和尚妻子

呂傳彬

和尚說:“佛比儒大,你所信持者,在佛眼中便是一道場。孝親是道場、立身是道場、學問是道場,便連夫婦知識都是道場?!彼髦摲Q法師,當面是叫法師,但私下想起,卻無論如何想的都是“和尚”,不會是“法師”。和尚太年輕了,和尚會說出不像法師說的話,引他說出不該對法師說的話。

他問和尚:“出家人怎知夫婦是道場?”

和尚微笑:“修行知道場便知一切。諸煩惱是道場,知如實故;眾生是道場,知無我故;一切法是道場,知諸法空故;降魔是道場,不傾動故……”

這不是他要聽的,和尚不會真知夫婦道場。和尚的話語退去了,妻子的呻吟聲傳進來。他恍然自己還站在下了兩層簾的內(nèi)房門口,不知該進去還是該離開。

他確定沒有聽妻子這樣呻吟過,明知那就是妻子的聲音,卻又聽來如此陌生。呻吟突然升高成為撕裂,像是一片絲綢乍然從中間破裂開來,迅速、堅決,完全來不及挽救。

他更沒聽妻子嘶喊過。十九年間,妻子幾乎不曾臥病,也就不曾喊痛,甚至不曾忍痛呻吟。母親多次以輕蔑的口吻說:“也從來沒病??!連跌倒也不曾跌一下。”他知道沒有將后面的話——“那怎么會沒生呢?”——接續(xù)講完,已經(jīng)是母親能夠承擔的最大退讓了。以至于每次想及妻子的健康身體,總讓他有一種被深深譴責的羞恥。

一陣腳步由里而外迅速靠近,在他弄明白前,侍女已經(jīng)差點撞到他身上了。

“……啊,不是說要在書房里的嗎?……接生媽吩咐,還是別靠近內(nèi)室比較好……可能會有血光,沖撞到一家之主,對家道不好呢……”

他盡量維持尊嚴地點點頭離開,但實在心中驚駭,怎么侍女能說出這樣一串話?不是以前總垂著眉,連抬頭說完一句最簡單的話,好像都做不到嗎?孩子剛要出生,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變化的影響?

真的要生兒子了嗎?不會是個女兒嗎?和尚說出不像和尚說的話,簡直成了道士:“貴父子在輪回中相尋已久,你以為你找了他十九年,不知的是他找了你更多年,幾個、幾十個十九年。輪回之數(shù)是不會錯的,當然是兒子?!?/p>

和尚的話真的能信嗎?但如果不信,這兩年間又為什么反復探訪,聽了和尚那么多話?

上京時,同寓寺中的一個湖南人幾乎每天敲著桌子,發(fā)感時慨嘆:“國將不國、國將不國,現(xiàn)在國中講求的,不是西學就是佛學,難怪到處傳言要廢舉業(yè)了??婆e能考西學嗎?能考佛學嗎?我看過多少舉子,一碰觸佛學,歷來的經(jīng)學功夫就毀了,腦子里摻加進一丁點佛理,就別想考試中第了。二程子說得最好:‘家者,不過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處此等事,皆以為寄寓,故其為忠孝仁義者,皆以為不得已爾。出家,就是離開忠孝仁義,至愚迷也。離開忠孝仁義,那又來考什么舉業(yè)?”

他聽得心驚膽跳,真的一碰佛學,經(jīng)學功夫就毀了嗎?真因為聽了太多和尚的話,所以這次又落第了?

不應該去找和尚的。但會識得和尚,不也就是在母親之喪時?父親主其事,也還是招了和尚來誦經(jīng)超度。夜深人靜,他腦中還縈回著母親過奈何橋,重入輪回的身影,太年輕的和尚突然對他說:“母親入輪回中,為你尋兒子去了?!彼喼甭牪欢?,卻又字字聽得真切。

母親在世的最后幾日,像是瘋了似的,不斷地以愈耗愈弱的僅存活力,或高或低抑地說:“沒看到孫,我不能走。沒看到孫,我無面去看你們黃家公媽?!狈捶磸蛷停椭皇O逻@句話。

到后來,大家只好叫他的妻子不要靠近母親病榻,免得加劇情況。而母親最終,還真的是妻子偶爾在場時,直瞪著雙眼斷氣的,仿佛懷帶了多深的怨毒般。

和尚怎么會知道?和尚說:“輪回之理至深,不是你們學孔教的那種世間俗眼看得透的??捉虒W得愈多,眼愈俗,當該慶幸科考未第,不必一世人服侍孔教?!?/p>

他從來沒聽過這種理,當該慶幸科考未第?和尚是在嘲弄嗎?但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明明布滿了認真???

他走進書房,卻發(fā)現(xiàn)自己習慣性地繃緊著,要捕捉房間傳來微弱的聲音。定靜下來。不能讓那隱約的聲音操控自己的心緒。

他將桌上的書取來,隨手翻閱,不知翻了幾頁,跳入眼中讓他注意到的,是“禁早婚議”幾個字?!啊裟晟僬撸渲橇戎?,其經(jīng)驗復淺,往往溺一時肉欲之樂,而忘終身痼疾之苦,以此而自戕者,比比然也?!?/p>

這是當今北京最流行的書,就連上京應試的舉子,都幾乎人人必讀。見面談話說得最多的,不是孔子,而是梁啟超。梁啟超也愛在文章里說“孔教”、“孔教”,為什么和尚也知道“孔教”說法?

和尚說:“孔教說重人倫,佛家說重出世,重人倫之始,生子也。然而孔教卻從來不教生子,只說‘未有學養(yǎng)子而后嫁,意思是怎么生子,女人自己去找方法。女人找什么方法?不就到廟里燒香,還是找道士拿方藥?出世首先要出家,我們佛門的說法是‘鐵心修行,將心煉成鐵才能出家??墒菍τ谌绾紊?,佛門說的、教的,卻還比孔教多且有用?!?/p>

和尚這番話纏繞了他好久。為什么讀了幾十年經(jīng)書,找不出話來反駁和尚?和尚的嘴角微微帶著笑意,更使他難忘的是,和尚急急收起笑意的神情,是體貼怕傷了他?

他從來不曾溺一時肉欲之樂。十六歲結婚,妻子十八歲,在梁啟超說的早婚范圍中。會早婚,因為是家中獨子,要早生、多生,讓黃家丁旺。父親竟然只生獨子一人,是家里家外人人暗聲談論的話題,從七八歲起就讓他最為痛恨的話題。

家中經(jīng)常有看似熟悉又陌生的人進出,女人是父親新納的妾室,男人則大部分是游方的道士。只要有這種陌生人在的地方,就會有漂浮在空中,停不下來也驅逐不去的話語,像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錢有鉤啊,沒聽過嗎?怎么來的錢就帶怎樣的鉤,黃家的錢帶的鉤,鉤女人的肚子,一鉤就鉤掉了兒子。來多少錢,就鉤走多少兒子?!?/p>

“書讀太多讀壞了,每一代都要送去考試。人家說,那考場闈里官氣重啊!你想想,哪個將來的大官不是從那里出來?自己命輕一點的抵不住官氣、貴氣,福分都被比下去、被磨薄了?!?

“沒兒子,連個女兒也沒有,招贅都沒得招??墒翘锢飬s種什么長什么,收成早、收成多,果樹結子結得密密實實。這顯然就是生意在田不在宅,一定是祖墳方向不對?!?/p>

“若是從前有特別見效的做法,那就是‘野合啊!也不用真的光天化日啦,在田邊‘結廬扎個草屋,住個幾天,輪流讓妻妾去,將田里的旺氣沾回來。但這家不行,讀書人,又要做官,‘野合會被參一本吧!”

……

他痛恨聽到這些話,卻愈是恨,愈是難忘。還有讓他更恨的,努力不要想起,是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對他說的話。

他又將書翻了翻,希望能借此分神,度過這恐怕將十分漫長的夜晚。

“悲哉,吾中國人無自尊性質也。簪纓何物?以一鉤金,塞其帽頂,則腳靴手版,磕頭請安,戢戢然矣。阿堵何物?以一貫銅,晃其腰纏,則色肆指動,圍繞奔走,喁喁然矣。夫沐冠而喜者,戲猴之態(tài)也。投骨而嚙者,畜犬之情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其資格安在耶?顧乃自儕于猴犬,而恬不為怪也。故夫自尊與不自尊,實天民奴隸之絕大關頭也……”

中國人無自尊,那為什么還要堅持做中國人?千里迢迢北上進京,圖的什么?不也就是鄰里之間人前人后的贊許:“看看黃家,都快十年了,不失做中國人的本分。”

父親臨終時,招了管家進房良久,像是算準了時間,只留了最后不到一刻鐘給他這個獨子。只夠時間說那么一件事,虛無縹緲沒著落的事啊!父親蠟黃的臉開始變黑了,仿佛原來的色澤不斷往下沉,沉入了黑暗中,喘著氣、瞇著眼,明知那是連撐住眼皮的氣力都快沒有了,卻看起來怎么都像是要笑起來之前的表情。

“生了兒子,一定要讓他讀書。蜀中沒有幾個讀書種子,一定要留住。你自己啟蒙教他,像我教你一樣。從一開始就要教好,讓他知道怎么識字,怎么考試,再考個進士回來。”

然后就斷氣了。父親來不及想到其他什么,父親所讀的書,里面僅有孔老夫子,還有周公,還有皇帝圣上。

但他最早啟蒙的老師不是父親,是另外一位謝夫子。母親掩著嘴笑說:“還沒教,就先要人家‘謝夫子?。 ?/p>

不知怎樣傳到夫子耳中,夫子鄭重地對他說:“這‘謝夫子呢,不是謝我,是要你們隨時心中想著那個圣人夫子,隨時謝他。沒有他,我們中國人就不成中國人了?!?/p>

他把夫子的話在父母面前說了,兩人都頻頻點頭。父親還說:“說得好,說得好?!弊屗X得像是自己被嘉獎了,因為這樣,所以特別記得吧?

啟蒙讀的是《三字經(jīng)》,和十三哥一起讀的。十三哥是四伯的兒子,為了讀書,特別從江子嘴那邊送過河,寄居在他家。

十三哥會抓雀鳥,像變魔術一樣,張開手,里面就一只啾啾叫的雀鳥,翅膀被十三哥的兩只手指捏住了展不開。他從來不知道雀鳥怎么抓來的,十三哥不準他看,抓鳥時也不讓他跟。只有抓到了鳥,才將鳥放進他手里,讓他握著。

《三字經(jīng)》讀了一陣子,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父親發(fā)了一頓脾氣,說謝夫子瞧不起人,不知道黃家培養(yǎng)小孩,至少是要考舉人的,就不讓他跟謝夫子學了,才自己教他改讀《論語》。可是十三哥還是跟著謝夫子繼續(xù)讀《三字經(jīng)》。

每天早晨都有一段讓他窘迫的時刻。早飯后他和十三哥兩人在中庭里玩,玩著玩著,謝夫子就來了。他對謝夫子鞠躬,看著謝夫子將十三哥領走,留下自己一人。明明是他們兩人走進屋舍的暗影里,他卻老覺得是自己拋開了他們,感到一份排遣不開的愧疚。

他想起了第三次準備進京前,依照慣例,冬天關在沒有爐火的柴房里。柴堆搬開了,中間放了一張花木桌。那是模擬考棚,一切要照著考棚的規(guī)矩來,幾時進,幾時出,挑籃里能放什么,不能放什么,要完全遵照考棚規(guī)定的。

那天早晨降了一層濃霜,真冷??!進了“考棚”,他將手深深縮進袖筒里,都還直打哆嗦。陪他進來的長工想到他要在這樣的地方耐三天,覺得不忍,像背書又像念經(jīng)般安慰:“這次順順利利考中進士、考中狀元,從此不再是考生,就留在京城里當大官了?!彼犞嘈Σ桓议_口,怕發(fā)出來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長工置妥了東西,要出去前,遲疑再三,最后還是問了真心不解疑惑的事:“你考中狀元,還是留在北京當官嗎?還是回家鄉(xiāng)做官?”

那天早上,空氣寒冷,他打著哆嗦,只猛搖頭而沒有開口。他回答不了長工的問題。他腦中向來只有北京,從沒想過會回蜀中。

兒子,如果生出來的是兒子,像和尚說的,已經(jīng)在輪回里多年尋覓的兒子,應該要回蜀中,還是北京做官?唉,想太遠了。做官前要先考試,考試考得過才有官做。那年考試不就出過一題,朱子的話,說:“整本《大學》,要在次第。次第不倫,都是虛耗?!?/p>

考試之前的次第,是讀書。給兒子讀什么書呢?父親看不起《三字經(jīng)》,更看不起其他人用《百家姓》來認字的做法,但自己又實在不喜歡《論語》,還有什么適合啟蒙的呢?朱子,那就《通鑒綱目易知解》吧!有歷史故事,對小孩容易入眼些。

他笑了。笑自己,不是說“次第不倫,都是虛耗”嗎?兒子在哪?怎么就想起讀書來了?等等,兒子不是在房內(nèi)妻子的肚子里嗎?為什么這一陣子,都沒聽到那邊傳來的聲音?

他猛地起身,該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吧?他腦中儲存了多年聽來的種種“什么事”,家中好像隨時都包圍在等待生孩子的氣氛和話題里,先是等著生出他弟弟來,然后就變成了等著生他兒子。漫長的等待中,這些人,有干系的沒干系的,說得可多了。難產(chǎn)、倒產(chǎn)、纏頸、黑臉、血崩、婦門不開、少指、斷肢、沒腦門……

他禁止自己想,卻禁止不了慌張的感受升上來。走到書房門口要出去了,又折回來。有事總會來通知吧?剛剛怎么忘了要正色交代,有什么事必須立即報知呢?為什么剛剛侍女會用那樣的口氣說一大串話?以至于讓他忘了該交代。她們覺得有了兒子,這家他就不再是唯一的主人了?那么快就先改變了態(tài)度?所以她們知道了會是兒子?女人,和妻子那么親近的女人,有特別的前知之能?

她會有嗎?這個侍女?她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來,他從來記不得這么多女人的名字。那怎么辦呢?去到內(nèi)房門口,如果不見人,怎么辦?用力咳嗽,里面的人聽得到嗎?沒人出來的話,要怎么叫?叫“接生媽”嗎?可以這樣叫?怎么事到臨頭,偏偏怎么想也想不起侍女的名字?

被困住了的他,還好聽見了一聲模糊的叫聲。趕忙將書房門開到最大。叫聲變清晰了,很長而且很尖,一下又讓他后悔聽見了。怎么叫成這樣?真的是相處了十九年,總是安安靜靜的妻子發(fā)出的聲音?

像是被那叫聲震懾住了,他佇立在書房門口一動不動。尖叫聲停歇了,接著是他沒預期會聽到的清清楚楚的悠長喘息加嘆息聲。

他聽過這聲音。在哪里聽過這聲音?他不知道在哪里,卻隱約察覺不該追究。不能想,想了會后悔,寧可想些其他的事。立即跳出來的,又是和尚的臉,說著:“很多人都看錯,都看反了。其實是佛家心軟,儒家心腸硬。出家,斷舍離,是因為知道家真是苦,一層層苦疊苦,自己苦,弄得別人也苦。就要斷的,是別讓后生又來受苦。留在家里就有男女欲望,就免不了陰陽交合,就有了和合之物,那其實是來世間受苦的??!自己苦不夠,現(xiàn)在的家人苦不夠,還要造出兒女來,親眼目睹他們?nèi)绾问芸啵銈冃哪c真硬?。∩岵蝗ソ缓现?,就牽扯一堆人倫說法,究到底,無非不愿放棄這大欲。那么多人倫道理,不過是一層疊一層的掩飾罷了!”

見了他,和尚總喜歡繞著儒佛比較的話題說,將他視為儒家的化身,進行種種軟硬勸說攻訐。他聽了當然很不舒服,但卻又很難起身而去,堅決不聽。常常就讓自己以冷眼看著和尚,當作看戲吧!看他還能變出什么把戲來說儒佛是非。

不過和尚說心軟心硬這段,對著他說,真的太離譜了。他那么多年,從來不曾“溺一時肉欲之樂”,“交合之欲”與他何干?像他這樣的人,不正好證明了人可以不必出家?

還是說,雖然在家,這么多年來,其實他的生活與出家無異?不,當然不一樣。出家人不能也不會追求功名,和尚不必讀儒家書,因為不參加考試??粗蜕幸慌奢p松的神情,亮亮的額頭襯得目珠如同剛剛置入爐中的炭,純粹的黑之中,有著即將脫躍而出的光,紅轉黃,再轉為白熾。他突然有了一絲羨慕,難道自己過得還不如和尚?

為了屏除那一絲屈辱的羨慕,他強迫自己逼擠出反對的話:“儒家的人倫真就是限制欲望的,使得欲望不得縱放。不需采取出家這樣激切的手段,而得到中正平和?!?/p>

和尚迅即回應:“真限制欲望,為何又生出兒女來呢?無有欲望之逞,生得出兒女來?孔教的限制不是真限制,只是使門內(nèi)男女不得理解自身欲望罷了。佛家真要定息欲望,有觀想的訓練,才是真限制,真的自欲望中解離出來。我每日觀想自身,如見自體裸身,比鏡前所見還要真切明白,每一毛發(fā)、每一肢節(jié)歷歷顯像。先從頭觀想起,直到腳板,無一寸皮膚、一個反應不在映像中。然后觀想一個二八少女以柔柔之手,緩緩撫遍映像中的每一寸皮膚,直到那如實觸感使我的下腹中心灼熱欲噴?!?/p>

他接著說:“然后再循著剛剛的順序,以意志一寸寸地逆回觀想中少女觸覺的肉感,一一擦去,就像在身上撲抹一層薄薄的冰霜。皮膚冷了、肉冷了,接著臟腑冷了,人進入如同死滅無溫的狀態(tài),那原來聳立燃燒著的,也就倒垂不動了。這樣的觀想才真能限制欲望,你嘗試過嗎?你們孔教修煉得來嗎?”

他又聽到妻子的呻吟聲了,但這次他分不清是從現(xiàn)實房里來的,還是壓抑不下去的記憶。

他聽過這聲音,差不多一年前,越過了十八年結得厚實如繭的習慣、越過了新婚第一年留下的種種反感印象,他竟然沖動地伏在妻子的身上,而且在腦中與下腹同時激烈充血的情況下,沒有多費周章,就挺入了妻子的內(nèi)里。

妻子靜靜的,努力壓抑卻止不住地發(fā)出了那個呻吟聲。呻吟立即降下來,成為只比平常濃重一點的喘氣,然后喘氣又不覺逐步升高為呻吟,如此反復。

他不愿意記得,卻清楚記得,在翻身伏在妻子身上之前,他仰臥望著未熄的一點如豆燈光在床頂搖出的變化影跡。在某個影跡與影跡的幻跳間,仿佛瞥見了和尚的臉。那瞬間即逝的光影,和尚來不及開口說出任何話來。

他想起和尚白天時說的斷欲觀想,突然和尚又出現(xiàn)了,一個光裸裸的身軀。他緊閉起眼睛來,不料卻反而使得和尚的身軀從剛剛貼在床頂上的剪紙般平面,變成立體的。而且在和尚身體上,長出了一只沒有主人的手,沒有主人,卻有具體的觸感傳過來,碰上了和尚那光溜溜的頭頂。

他幾乎在床上顫跳了,沒意料到那頭頂不是真的光滑的,有密密粗粗的發(fā)根鋪在腦門的骨感上,大大緩和了頭的硬度,多了一點肉的質地。

接著那手就如同渴望更多、更真實的肉一般,摸到了和尚的兩頰、骨碌碌在眼皮下調(diào)皮轉著的眼珠、下巴、頸項……在頸項的凹處,溫度明顯高了;在腋窩處,相反的溫度低了;在胸口,心猛烈地在皮下肉里跳動著……

當他從妻子身上退下來時,嘴角突然不由自主地浮上了笑意。他恨不得能立即見到和尚,要對和尚說:“你那什么荒唐的觀想之法??!不是要斷絕欲望,而是挑激欲望吧?”

第二天,他真的去了寺里。寺門大開,他熟門熟路進了內(nèi)堂供奉所,桌上有筆有墨,還有一張寫了一半的大字,“言固難……”三個字,留白的空間還可再容兩字。

“言固難”什么?后面兩字是……?他繞著書桌,盯著和尚寫好的字思量。也許是繞太多圈頭暈了吧!驀地,一股強烈的恐慌攫住了他,突然預感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和尚了。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知道他會來,和尚消失在山林天地間,留下這讖語般的三個字:“言固難……”

他沒辦法留在那里,顛躓著腳步逃也似的回到了家。眼前一直是和尚的形影,弄得他坐立難安。好不容易挨到天黑,狂亂失常的,他晚飯過后就將妻子拉到床上,不由分說,暴躁地壓伏上去。

兒子應該就是這樣來的?正從妻子的肚子里要掙脫臍帶出來的兒子?兒子竟然就如此輕易來了?怎么可能如此簡單?

他當然知道母親懷胎十月的辛苦,也知道妻子正受著分娩撕裂之劇痛,但就是忍不住驚異那懷胎之前的部分,可以就這么簡單?

多年持續(xù)在耳邊嘈切叨絮的家私話語,使他一直覺得那是何等復雜且困難的事。她們,主要是女人們,談論著該如何準備特別的食物與湯藥,在特別的時刻送給父親吃。

有些食物、湯藥在他小時,還要叮囑他絕對不能碰,碰了之后,會有神秘的災難臨頭。被那樣的氣氛壓制著,他不敢問任何詳情。什么樣的災難呢?而不管多么好奇,想從旁撿拾不小心透露的線索,竟都不可得。

長大之后,尤其是娶妻之后,原先絕對不能碰的食物與湯藥,卻頻頻送到他的桌上來了,每每讓他驚駭莫名。

他無法調(diào)整心情,變得愿意把這些東西納入口中、體內(nèi)。總保留著強烈抗拒,到尚未吞咽就惡心嘔吐的地步。甚至在嘔吐時,油然生出不孝的罪咎之情。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疑惑問過:如果這樣的東西會給少年的他帶來神秘的禍害,那父親吃了呢?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

還不只這樣。那些女人常常也不避忌他地討論對父親身體的種種服侍。洗浴、擦拭、按壓……以及其他的。說著,不時她們會爆發(fā)出陣陣說不上來,格外令人不舒服的嬉笑??傆X得在那嬉笑中,存著不只是不避忌的態(tài)度,似乎帶著惡戲到幾近報復的心情,故意說給他聽的。

他當然不愛聽。然而從小的經(jīng)驗告訴他,明顯表現(xiàn)厭惡,掉頭離去,只會引得她們爆出另一陣嬉笑,仿佛帶給她們多大的歡樂般。有一度,他采取了徹底相反的態(tài)度,故意做出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張大眼睛凝視著說話的人。她們會兩頰緋紅,被看得收斂了話語。但這樣做,對他自己很是折磨,必須從身體里叫喚出所有的力氣才做得到。

他從來沒有將這樣的事告訴父親,連想都沒想過。而這些人,她們不知為何,也就篤定明白他一定不會去父親跟前告狀,才如此肆無忌憚。她們怎么知道的?長大之后,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疑惑著。

有時候,他擔心自己對不起父親;但更多時候,他忍不住痛恨父親。為什么要在家中找來這么多女人呢?

從侍女到妾室,來來往往喧鬧不堪,好像都只為了讓父親再生出一個或幾個兒子。這么困難!如果真的那么困難,那自己又是怎么來的呢?

婚后幾年都沒有生育,從母親開始,好些人用各種方式催著。他從來不急,反正本來就沒那么容易,不是嗎?而且他絕對不愿像父親那樣,為了這么一件事,弄來那么多女人,感覺將家里擠得滿滿的,像吃下太多油膩食物的飽盈感。

就連納一個妾他都不肯。有一陣子,母親天天鬧著要他納妾,罵他、求他、哭他、故意不理他,都沒讓他就范。母親鬧得最兇時,他摔了杯說:“就不要!再多一個女人在家里?太多了!”

那個晚上,妻子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住淚。但在妻子的眼淚里,他卻明明感受到了有濃濃的喜悅。

妻子擔心為了不納妾的事,母親會將她逐出門。母親絕對不相信,會是他自己不愿納妾。是父親給了母親這樣的堅決看法吧?父親納了應該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的妾,母親從來沒有反對過。但她心底一定深埋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對,所以才會將氣發(fā)在他妻子身上。

她憑什么!她憑什么得到我得不到的,能夠阻止丈夫納妾?母親的憤恨中,有著這樣的不平吧?尤其母親畢竟還生下來了父親唯一的兒子,比妻子強多了。

母親不可能了解,世界上沒有人能了解,他對妻子的憐惜。妻子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房里的事。妻子甚至也從來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與房事有關的話,徹底的沉默。相處久了,到后來任何有可能和男女之事扯上關系的話題,妻子都會早早、遠遠先避過去,和家里其他女人剛好相反。愈是厭惡那些現(xiàn)實與記憶中喋喋不休說著的女人,他就愈是感動地珍惜妻子的沉默。

唯一的例外,應該就是那一點點呻吟聲,立即降下來成為只比平常濃重一點的喘氣,然后喘氣又不覺逐步升高為呻吟,如此反復。

“儒門淡薄、儒門淡薄,你感覺不到,今天局勢是對孔教最大的困擾嗎?”和尚說。

后來和尚還是來了家里,披著一件感覺上新裁的袈裟,有原本洗薄了的那件沒有的分量,連帶增加了和尚說話的分量。

“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這是孔教倫理的內(nèi)容,對吧?孔教相信這些倫常關系彼此互通,君之于臣,如父之于子,是吧?但現(xiàn)在君已不君,該怎么辦?做父親的不應該拋棄兒子,但明明做國君的就放棄了做臣子的,臣還能如何忠君?忠孝一體,忠成立不了了,孝也要連帶改變嗎?”

他聽了頭痛。君已不君,該怎么辦?父親至死不愿面對這個問題。父親說的,就只是不能放棄舉業(yè)科考,這一代不能、下一代也不能。至死父親不愿思考,就算他不放棄,兒子也不放棄,真的就能繼續(xù)考下去嗎?

父親不敢想,有一天他和兒子會失去考試的資格。父親更不敢想的,是他在北京叩訪學政大官時,清清楚楚聽到的預言——“廢科舉、改學校,勢在必行了?!?/p>

他也沒辦法想。他只能反問和尚:“那佛教呢?不受現(xiàn)實變化的影響嗎?”

和尚收了笑,眼睛燦亮著,冒出一種奇特的自信之美,唉,真是美,說:“佛是眾生平等,皆是因緣所生。在因緣所生法上,連萬物都平等,續(xù)留儒門里,你就得陷入無解的難題中,你不了解嗎?離開儒門入佛門,一切就開闊了?!?/p>

他頭更痛了。這是什么理論?頭痛到他無法再找出什么話來應對和尚。

卻也因為頭痛,一時聽覺渾然模糊了。索性讓自己心神迷離,不要聽和尚扇著血色透明的兩片薄唇連串泉涌的話,只看見和尚的眼睛更燦亮,由頰到頸處的彎折線條,那么美。

像十三哥,原來是像十三哥啊!怎么會這么多年,到這時才想起呢?

對于十三哥,他沒有太多印象了,就記得十三哥抓到了雀鳥放進他掌里,叫他感受那鳥怦怦微跳的心。

鳥也有心,鳥也有心。不知為什么,十三哥老是反復說這么句話。

十三哥還說:“別折了它脖子!”這話需要說?誰會想要折這雀鳥的脖子?原來十三哥家中的大哥就會。

一想到掌中的雀鳥被折了脖子,他就哭了起來。十三哥摟著他說:“弟弟不哭、弟弟不哭。你心軟,我知道你心軟,你要一直心軟喔!”

其他的,都不記得了。唯一還記得的,十三哥要回江子嘴了,前一天十三哥跟他說了:“不可以哭喔,你哭了叔叔會罵?!?/p>

十三哥走過長長的前廳,到門口,他忍不住癟嘴了。為了不讓他哭,十三哥轉過身,用眼神和手指對著他,他知道那是提醒“不可以哭喔”的意思。

然后十三哥就這樣倒退著走,一步一步走進外面透進來的光暈里。十三哥的臉頰到頸項之間的凸凹線條背光刻鏤出來,完美的弧線。

和尚走了之后,夜里他竟又爬上了妻子的身。下來時覺得一陣錯亂,心頭驚慌,脫口而出:“難道是十三哥后來出家了?”

躺在旁邊的妻子顫抖了一下,生怕自己做錯了什么般惶然問:“啊?”

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沒有意義的渾話,而且嚇到了妻子,趕忙翻身用手臂摟住了她,穩(wěn)著聲調(diào)說:“沒什么,只是說很好,真的很好?!本驮谒巯碌钠拮拥哪槪叩帽确讲胚€要更艷、更紅。

還在等待妻子分娩,他決定走出書房。就算不進內(nèi)房,至少到往內(nèi)房的廊道上去。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夜已深沉,廊道上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疏空樹影篩落的月光。月照云影,云影覆蓋樹影,“君子不欺暗室”,他心中浮了這幾個字,覺得不該待在黑暗的廊道上。

那還能去哪里?多走幾步,他明白了自己還是朝著內(nèi)房去。

突然焦急地想知道,還得多久才能見到妻子那張紅透了的臉。

“法師,您會臉紅嗎?”那天,趁著一個和尚停了話的空當,他對和尚發(fā)問。

好怪??!平時總滔滔不絕的和尚,一聽這問題,竟然就臉紅了。現(xiàn)在想起來,他都忍俊不禁。這么容易的奇襲奏效啊?雖然他自己原本并未設想要借此奇襲捉弄和尚。

他在話語中故作天真,仿佛確是疑惑:“什么樣的事,會讓洞察因緣的修行人臉紅呢?是行?還是思?”

和尚沒有回答,然后瞇了瞇眼,沖著他無奈一笑。

那是他近日最值得高興的事。他在心里做了好大一篇文章,由和尚也會臉紅,和尚既無法否認自己臉紅,又無法解釋自己臉紅開端,論證儒家所說的倫理天性畢竟方是不易之理。佛家說再多因緣,和尚自己終究還是有常性。那常性就是在他心中,使得他能評斷自己想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會生出孟子所說的“羞惡”反應。

在心底作文,卻沒有在筆下。因為還有一事連得不完整。讓看似得道的和尚瞬間臉紅的,是什么?顯然那是思而不是行,被突然問及的瞬間,和尚到底想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和尚臉紅的事情過了沒幾天,妻子就告訴他有了身孕的事。

他當然極度興奮,以至于九個月后,完全記不得妻子怎么說的、說的時候是怎樣的神態(tài)。只能理所當然地假定,應該是低著頭,臉上又滿滿紅成一片吧?

“老爺、老爺……怎么站在這里?聽到了吧?”侍女又幾乎撞到他身上來,還沒站停腳,就先說話了,說得太急,讓他一時恍惚。

聽到什么?聽到叫“老爺”嗎?一年多了,還是不太習慣知覺自己是老爺,常常心驚以為父親站在身后。回過神來,啊,聽見了,嬰兒豪亮的哭聲哪!他不自覺地跨前一步,侍女不得不伸手攔他。為了不碰觸侍女身體,他立即退了回來。

“還不能進去?。‘a(chǎn)婦怕風,不可以掀簾子。我是側身頂著簾子,小心出來的……啊,出來就是要說:兒子??!是兒子??!恭喜得兒子啦!”侍女邊說簡直要高興得躍起來了。

兒子,真的是兒子!一下子,他突然不知該如何反應,尤其靠得那么近,面對著專注觀察著他的侍女。勉強笑著點點頭,又點點頭:“很好,真的很好?!?/p>

那話自己聽來都像是從戲里學來的,似乎還該要捋捋不存在的長胡子。不真實的戲劇感,也妨礙了在這家族歷史上的一刻,知覺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了什么。

要等到侍女回身,又小心翼翼頂著簾子走進內(nèi)房,他才確切地感覺到了。那是一份接近不負責任的愉悅,抵擋不住心底歡快地喃喃念著:“都交給他了……換他去考試了……也歸他決定考北京的試,還是東京的試……都歸他了,儒家倫理……”

然后,他認真地考慮,將來會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去找和尚說話,或許能探問出和尚臉紅的秘密。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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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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