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宏
(太原學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12)
“劉氏科幻”冷酷美學的節(jié)點
王 宏
(太原學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12)
劉慈欣的科幻文學,對于中國科幻融入世界科幻大潮,立下了汗馬功勞。就在一片喊好聲中,劉慈欣卻時不時地發(fā)出一些看似“不諧和”的聲音,如“飄忽不定的世界觀”“宇宙宗教情感”“文學的超級自戀”等,抓住這些關節(jié)點,深入分析其文學作品,獨具一格的“劉氏科幻”冷酷美學也將慢慢浮出水面。
”劉氏科幻“;冷酷美學;節(jié)點
劉慈欣的《三體》作為里程碑之作,將中國科幻推向世界,步入科幻文學的巔峰。對于劉慈欣科幻文學的研究也如火如荼,甚是壯觀。各類訪談錄,直指劉慈欣的文學觀;整體研究,或挖掘其人文情懷,或闡述其科學觀;比較研究,或縱向展開,或橫向?qū)Ρ?;文化研究,探討其作品在后殖民化文化背景里的獨特價值……作為獨特的“劉氏科幻”,其冷酷美學也一步步地走向世人。
劉慈欣認為:“我覺得寫小說的人不應該有一個很堅定的世界觀,他的世界觀應該是飄忽不定的……世界觀對于我來說,也只是作品設計的一部分而已,不同的作品完全可以不一樣。我知道很多人很厭惡這一點,覺得難以接受,但這對于科幻來說是完全可能的。”[1]這可以說“冒天下之大不韙”,觸犯了眾多人的創(chuàng)作理論底線。首先,我們要確知“世界觀”到底指的是什么;其次,我們要具體地分析劉慈欣話語的準確含義。據(jù)1981年版《辭海》注釋:“世界觀,亦稱‘宇宙觀’。人們對于整個世界的根本看法。在有階級的社會里,世界觀具有鮮明的階級性。不同階級的人們,由于在社會實踐中所處地位不同,特別是階級地位不同,逐漸形成不同的世界觀?!盵2](P49-50)實際上,世界觀是有廣、狹之分的。1947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辭海》就認為廣義的世界觀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關于宇宙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回答世界是什么,即世界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二是價值論,回答世界應如何,即世界對人的意義。第一個方面更多強調(diào)的是關于“真”的認知,第二個方面則強調(diào)的是“善”的認知。這里其實暗含一個“真”與“善”的糾纏。通常認為“世界觀”是“善”的外化,如果作家世界觀不確定,那么作家就是一個“善”不確定的人。具體到劉慈欣,作為一個科幻文學家,他更多地傾向于第一種世界觀的界定,即關于“真”的認知,所以他強調(diào)隨著科幻文學作品的不同,作者的世界觀也會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呈現(xiàn)出“飄忽不定”的特性來。其實,劉慈欣一再地強調(diào)“世界觀的飄忽不定性”和他反叛“中國文學的自戀性”如出一轍,他極力反對中國長久以來的以平和的善為特征的宇宙觀,反對把以倫理學階級論為基礎的世界觀強加到科幻文學上。這正是他為什么在《三體Ⅲ》里塑造了一個看似善良實則卻毀滅了整個地球的程心,正如尼采在《瞧,這個人》里所說:“善良的人從來不說真話。善良者教你們走向錯誤的海岸和港灣。你們生長在善良者的謊話中。由于善良者,所有事物都已變成虛偽的而且歪曲根本。”[3](P23)正因為“求真”而非“求善”,劉慈欣建構了他獨一無二的“冷酷美學”。
美國科幻作家湯姆·戈德溫的小說《冷酷的方程式》是劉慈欣比較喜歡的作品。小說講述了一個美麗而天真的女孩,不幸死于殘酷的規(guī)則。因為在他人眼里,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打破方程式平衡的“X”。劉慈欣認為,這篇小說深刻地反映了科幻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冷酷,即技術理性制造的冷冰冰的“鐵籠”。與普通文學倡導“人性”不同,科幻文學里人性遭遇到“無法突破的墻”[4]——科學技術,而且無論怎樣都無法突破這堵墻。于是,在“求真”與“求善”相沖突時,出于“飄忽不定的世界”的影響,作為科幻作家的劉慈欣選擇了“真”,也就自然地在他的作品里埋藏了一幕幕慘酷的場景,如反烏托邦、末日審判、冷酷英雄等。
劉慈欣的科幻小說和普通的文學文本在內(nèi)容上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他高舉“反烏托邦”的旗幟,營造了很多“惡托邦”。如《三體II:黑暗森林》推出了現(xiàn)今廣為流傳的“黑暗森林法則”。小說結(jié)構煩瑣,至少八九條線索同時穿插進行,再加上作者故意未分章節(jié),在場景與場景之間直接進行切換,使全書頗如一部扣人心弦的懸疑劇。為了更好地調(diào)動“驚奇感”,作者故意把地球人世界設置成專制王國,在生存本能的驅(qū)使下,撕破偽裝的人們一個個把“惡”的本性暴露到極點,整個人類世界成為黑暗、邪惡、暴力充斥的“惡界”。在談到自己為什么會制造這樣一個邪惡的世界時,劉慈欣坦言:一是受國際時局影響;二是自己生活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在電力系統(tǒng)調(diào)整引發(fā)生存危機時,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顯露出往日隱藏的“黑暗”;三是試圖構造“刺激”的故事[4]??梢哉f,劉慈欣把人類世界的生存法則很自然地延伸到宇宙世界科幻世界,在求真原則的指導下,盡情地展現(xiàn)了冷酷的宇宙未知世界,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的“飄忽不定的世界觀”主張。
劉慈欣筆下的英雄也是一種跨歷史的奇異復合體,具有冰冷的氣質(zhì),是一種超越“平靜和從容”的冷酷英雄。如《三體II·黑暗森林》中的章北海,具有鋼鐵般的意志,不屈不撓,甘愿犧牲。他的英雄氣質(zhì)在太空時代顯得理性而冷酷。他忍受著絕頂?shù)墓陋殻诼o邊際的黑暗中,不動聲色地除掉一切阻礙其生存的壁壘,甚至無辜的戰(zhàn)友。劉慈欣有意識地凸現(xiàn)其冷酷和堅韌,刻意塑造出一個有些“惡魔”氣質(zhì)的“冷酷英雄”,顯示了他的“惡魔英雄”觀:在信仰、責任心和使命感等崇高情感驅(qū)策下,他們面對痛苦和死亡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和從容。
與文本內(nèi)容相契合,劉慈欣的語言也極具“冷酷”氣質(zhì)——精確、冷靜而超然。華麗的細節(jié)和繁復的鋪陳,看似熱情洋溢,實則隱藏著他無與倫比的清醒與冷靜。劉慈欣坦言:“我整個語言風格,就是俄羅斯文學那種很沉甸甸的、很土里土氣的,而且很粘滯的那種語言,追求一種質(zhì)感?!盵5]
中國人大多沒有堅定的宗教信仰,這使得中國文學普遍缺少西方文學的原罪意識。那么,宗教對科幻文學會有什么影響呢?隨著幾代中國科幻作家的努力,尤其是在劉慈欣的科幻文學作品接連獲獎,似乎中國科幻已經(jīng)走出中國走向世界,形勢一派大好之下,劉慈欣卻冷靜地說:“中國科幻缺少宗教感情……科幻的宗教感情就是對宇宙的宏大神秘的深深的敬畏感……有位哲學教授說過,哲學系新生的第一課應是在深夜長時間地仰望星空,這是把哲學介紹給他們。我想這更應該是科幻作者的第一課,這能使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真正找到科幻的感覺。宏偉神秘的宇宙是科幻小說的上帝。”[6]正是懷著對宇宙深深的敬畏,劉慈欣寫下了一部部激動人心的科幻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對他的“冷酷美學”也形成很好的補充,彌補了唯科學下的人性缺失。
2001年的《鄉(xiāng)村教師》是劉慈欣非常滿意的一部小說。不但表現(xiàn)在這部小說反映了他對科學技術的追求,會觸摸到“中國科幻史上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意境”,而且透露了他濃重的“宇宙宗教情感”。小說敘述了一位長年執(zhí)教在中國西北山區(qū)的民辦教師,即便是病入膏肓到了極限,也“蠟炬成灰淚始干”,用盡最后的微弱之力,完成他的生命絕唱??梢哉f,這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和他的幾個學生費盡心力挽救了地球文明,譜成了一部壯闊的太空史詩。通過此故事,作者傳達了我們每一個地球人對于未知的宇宙世界都應該懷著深深的敬畏感,因為宇宙里存在無數(shù)不可預測的危機。在弱肉強食的宇宙空間,高級文明生物肆意踐踏低文明生物的暴行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地球人如何加強自我保護能力是我們亟須思考的課題。
除了《鄉(xiāng)村教師》,劉慈欣還寫了很多類似的作品。看似技術味道很濃,情感很冷酷,實則潛藏深刻的形而上的哲學命題?!冻劦馈?,在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愛因斯坦赤道即將啟動時,宇宙的排險者卻把愛因斯坦赤道蒸發(fā)了!于是,科學家們面臨“朝聞道而夕死”的困境:排險者把宇宙的終極奧秘告訴他們,然后再毀滅掉他們。通過這些猶如“圣徒”般的科學家,作者表現(xiàn)了悲天憫人的普世情懷。
與“敬畏”相對等的是“崇高”,如果我們在劉慈欣作品中尋找核心詞匯的話,“宏”必是其中之一。龐大的物體、跳躍的時間、全息的視野等其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意象,形成一種大尺度大層次的宏大閾界。于淺,制造了“震驚”的效果,在心理上徹底征服讀者;于深,則表現(xiàn)了在消解盛行的時代,劉慈欣試圖懷著敬畏之情重建看似冷酷實則崇高的“宏世界”。于是,一個新的文學概念——宏細節(jié)產(chǎn)生。作為科幻小說成熟的標志之一,宏細節(jié)最能體現(xiàn)科幻文學特點和優(yōu)勢?!耙院昙毠?jié)為主的科幻,先按自己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建成一個世界,再去進一步充實細化它;這個過程與主流文學是相反的,因為對于后者來說,上層結(jié)構已經(jīng)建好,描寫它不是文學的事,文學描述結(jié)構的細部”[7]。通過宏細節(jié)的描述,科幻作家可以縱橫十億年時間和百億光年的空間。
1903年,魯迅在他的《月界旅行·弁言》中明確提出科幻小說應該“經(jīng)以科學,緯以人情”。一旦失去科學支撐,那就失去科幻文學存在的價值;但是一旦失去對現(xiàn)實社會的觀照,那科幻文學也便永遠失去了生命力。所以,盲目地排技術或排人性都會使科幻文學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作為一個科幻文學家,盡管劉慈欣一再申說自己并不把反映現(xiàn)實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目的,他作品中的現(xiàn)實只是想象力的平臺,但是他并不像有的人所理解的那樣一味地沉浸在他的“冷酷美學”之中,宣傳了一系列“惡”。而是忠實地實踐了“愛之切,恨之切”,在遵循求真原則的基礎上,懷著悲天憫人的宇宙宗教情感,呼吁地球人尊重世界的多樣性,走出自戀,以防自己被其他高等宇宙生物蠶食掉。
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學理論有一條非常重要的金科玉律——文學是人學,文學是人寫的,是寫人的,是寫給人看的,因而文學作品以“人”為中心一點也不為過。1990年代以來,建立在人學基礎上的純文學逐漸喪失了它最初的政治意圖,“人”成為從政治剝離的提純化的人,“文學”成為純粹的語言審美游戲。劉慈欣曾多次表示對主流文學以“人”作為基本尺度的不滿。2009年,劉慈欣宣稱:“文學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場人類的超級自戀?!盵7]2010年,又把文學放到漫長的歷史長河里,梳理了文學與自然與社會的關系,認為:“科幻文學描寫的重點應該是人與大自然的關系,科幻給文學一個機會,可以讓文學的目光再次寬闊起來。”[8]正如魯迅20世紀初提倡“惡魔精神”“破壞意志”時,“矯枉還需過正”,劉慈欣的觀點可能或多或少有其偏頗之處,但瑕不掩瑜,其中埋藏的真知灼見會使我們慣常的神經(jīng)狂跳不已。
作為類型文學的科幻文學,看似以“人”為中心又不以“人”為中心。因為在浩瀚的宇宙里,并非只有地球人這一種高等生物形態(tài),存在無數(shù)未知的宇宙形態(tài)。宇宙的“多樣性”決定了地球并非其中心,當然地球人也就更非其中心??苹眯≌f可以展現(xiàn)人類之外的多種文明,并賦以它們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所以,劉慈欣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具有“反人物性”——不把人物當成作品的中心,故事圍繞人物而寫,而把注意力主要放在科幻構思上,人物只是講故事的工具。劉慈欣區(qū)分科幻文學與普通文學的最大判斷標準就是,作品中的類型元素,如科幻中的科幻創(chuàng)意、偵探中的推理等是手段還是目的。如果這些元素僅僅只是提供了一種背景、平臺和工具,最終目的是用來表現(xiàn)人性的,那它就不是完全的科幻文學,如馮尼古特的《五號屠場》、戈爾丁的《蠅王》、奧威爾的《1984》等。因此,“超越自戀”的潛臺詞是,科幻文學遵循著不同的藝術規(guī)律。
科幻文學具有普適性??苹梦膶W里出現(xiàn)的人物不是單個性存在,而是作為人類整體性出現(xiàn)的。在這里,人物所面臨的危機、道德觀、價值體系等,都是整個人類需要嚴肅面對的。例如,《三體》里提出的宇宙多樣生物形態(tài)、三體的威脅等嚴峻形勢,不僅僅是中國需要面對,全宇宙人都必須面對。于是,如何解決這類問題也就必然成為全球性世界性的大問題。盡管在中國,科幻文學一直依附于兒童文學,受眾群也偏小齡化,但在美國,特別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科幻是一種大眾文化,是一種啟發(fā)成人思考未來思考未知的高智慧文學。
科幻文學具有獨特的思維方式??苹盟季S基于科學并不基于現(xiàn)實??茖W幫助科幻思維擺脫了文學思維狹窄的束縛,空間和時間在科幻思維下被壓縮折疊。盡管科學猜想很像科幻,但是科幻更加超越。如在《三體》第一部的十一維空間,隨著它的層層展開,低維體積也變大、變宏觀了。科幻思維不是單純的排列思維,而是由眾多“奇點”組成的大起大伏的突變思維。如《時間回旋》,地球為一個時間膜所包裹,內(nèi)部時間的速度要比外界慢上百萬倍,極端非線性變化。利用這些捉磨不定的思維,劉慈欣從科學技術中尋找故事資源,用文學展現(xiàn)科學的美,用基于已知的科學規(guī)律的想象來構造自己的想象世界,試圖構建一個超現(xiàn)實的但不是超自然的想象世界。
劉慈欣特別強調(diào)科幻文學的世界性,究其原因,既與他對科幻文學本質(zhì)的理解有關,也與他對科幻文學在中國的命運的思考有關。他特別反對政治意識和現(xiàn)實審美對文學的壓制。在談到他的《超新星紀元》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過程時,他說:“《中國2185》也好,《超新星紀元》也好,都是妥協(xié)的產(chǎn)物?!盵4]正是這種傷痛性經(jīng)歷,使他極力呼吁一定要尊重科幻文學作為獨立的文學類型的獨有特征,保持多元化的、多種風格并存的狀態(tài)。
[1]李黎. 宇宙比道德更寬泛——訪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N]. 經(jīng)濟觀察報,2011-07-22.
[2]辭?!ふ軐W分冊[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
[3][德]尼采.瞧,這個人[M].李子葉,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4]王瑤.我依然想寫出能讓自己激動的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訪談錄[J].文藝研究,2015(12).
[5]黃永明. 每一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手——專訪科幻作家劉慈欣[N]. 南方周末,2011-04-20.
[6]劉慈欣.SF教——論科幻小說對宇宙的描寫[J]. 星云,2000(2).
[7]劉慈欣.超越自戀——科幻給文學的機會[J].山西文學,2009(7).
[8]劉慈欣.重返伊甸園——科幻創(chuàng)作十年回顧[J].南方文壇,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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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7)05-0119-03
2017-07-25
王宏,太原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薄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