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強
漢代“持質(zhì)”法的演變
林永強
(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哈爾濱150025)
依據(jù)漢代典型的“持質(zhì)”案例,結(jié)合相關(guān)研究,考察了漢代“持質(zhì)”法的演變和階段性特征。漢代“持質(zhì)”法可以分為四個歷史發(fā)展階段。漢初的“劫人”法是漢代“持質(zhì)”法發(fā)展的初級階段,特征是被劫持者的人身安全尚未成為立法的重要內(nèi)容。西漢中期官吏在處理“持質(zhì)”案件時,重視對犯罪分子進行說服教育,“持質(zhì)”法的實施呈現(xiàn)出人性化特征。東漢初期存在“持質(zhì)”法實施時不顧人質(zhì)生命安全的現(xiàn)象,“持質(zhì)”法表現(xiàn)出被強化的特征。東漢后期在處理“持質(zhì)”案時出現(xiàn)系列“贖質(zhì)”現(xiàn)象,但此時期某些官吏的果斷表現(xiàn)也讓“持質(zhì)”法彰顯了莊嚴與神圣。
漢代;“持質(zhì)”法;“贖質(zhì)”;社會治安
漢代“持質(zhì)”法是漢王朝維護其統(tǒng)治秩序的重要法律?!俺仲|(zhì)”法在維持漢代社會治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清朝著名法學家沈家本的《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卷二》有“持質(zhì)”條的簡略陳述,其[按語]云:“持質(zhì)者執(zhí)持人為質(zhì),以求財也。觀于廣漢諸《傳》,是西漢此風已盛……但不知漢法何如?”[1]1404沈家本在此指出“持質(zhì)”作為漢王朝法律制裁的一種犯罪行為頻繁出現(xiàn)于當時的社會,但并未提及制裁此犯罪行為的漢代“持質(zhì)”法。目前就漢代“持質(zhì)”法的研究來看,已有學者對此予以關(guān)注或研究[2][3][4][5][6][7],但該法頒布的時間、發(fā)展的階段、時代特征等尚不是很清晰。因此,有必要對漢代“持質(zhì)”法的發(fā)展變化情況及其時代特點予以探討。
東漢末年靈帝曾頒布一條詔令:“凡有劫質(zhì),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保?]1696。 其主要強調(diào)的是禁止“贖質(zhì)”問題。又據(jù)《三國志》本注引“孫盛曰:《光武紀》,建武九年(33年),盜劫陰貴人母弟,吏以不得拘質(zhì)迫盜,盜遂殺之也。 然則合擊者,乃古制也”[9]267-268,從其中的“拘質(zhì)”“迫盜”“合擊”詞語可看出,此意與“凡有劫質(zhì),皆并殺之”法令相合。據(jù)此判斷,此法令不會晚于東漢,而在傳世文獻中關(guān)于“贖以財寶”的情況在東漢初并無體現(xiàn)。①不過朱紹侯認為:“東漢初曾規(guī)定為保護人質(zhì)安全,允許以財物贖質(zhì)。”參見朱紹侯《中國古代治安制度史》,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頁。有學者認為“持質(zhì)”法在西漢中期就已經(jīng)存在了。②“富人蘇回為郎,二人劫之。有頃,廣漢將吏到家……送獄,敕吏謹遇,給酒食。至冬當出死?!眳⒁姲喙獭稘h書》卷七十六《趙廣漢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02頁。孔慶明和朱紹侯據(jù)此認為西漢開始出現(xiàn)“持質(zhì)”法。參見孔慶明《秦漢法律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43頁;朱紹侯《中國古代治安制度史》,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頁。毋庸置疑,漢代“持質(zhì)”法的完善與成熟難免需要經(jīng)歷一個較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又據(jù)《漢書》載:“長安少年數(shù)人,會窮里空舍,謀共劫人,坐語未訖,廣漢使吏捕治,具服。 富人蘇回為郎,二人劫之?!保?0]3202這是西漢宣帝時期發(fā)生在長安的一起劫持人質(zhì)的典型案例,時任京兆尹的趙廣漢對該案進行了妥善處理。
鑒于此,筆者認為,漢代司法實踐中應當以當時完全可能存在的“劫人”(持質(zhì))法來處理“蘇回被劫”等系列案件。另外,從沈家本所言“持質(zhì)者執(zhí)持人為質(zhì),以求財也。觀于廣漢諸《傳》,是西漢此風已盛”[1]1404看,其中“此風”應指西漢宣帝時期一系列劫持人質(zhì)之風,但是關(guān)于西漢時期“持質(zhì)”法的具體內(nèi)容至此仍不明確,對此,清代沈家本也只是以“不知漢法何如”概言之。
事實上,漢代初期法律中確實存在關(guān)于“劫人”、“謀劫人”以及對該犯罪行為進行處罰的詳細的司法解釋。為此,筆者將此條法律暫且命名為“劫人”法。此法在反映漢代初期法律內(nèi)容的簡牘中有明確體現(xiàn),即“劫人、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若未劫,皆磔之……(J69)”[11]。 經(jīng)過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條法律有三個符合“劫持人質(zhì)”罪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其一,犯罪分子以力挾持受害人或阻止受害人離去。其二,挾持受害人的目的是索要錢財。其三,其中有“劫人求錢財”一項,對犯罪嫌疑人的處罰是施以“磔”刑,“磔”刑也是一種死刑。
但是,“劫人”法規(guī)制的范圍有相對寬泛之嫌。例如,只要“謀劫人求錢財”,即使“未得”也要處以“磔”刑。這雖然有助于預防犯罪和打擊犯罪,但是“謀劫人求錢財”畢竟與“劫持人質(zhì)”的現(xiàn)行暴力犯罪行為還有一段距離,而該法對“劫人”而“未得”這一情況的規(guī)范倒是有值得肯定之處。另外,此種“劫人錢財”還與一般情況下“劫奪財物”有時很難做到嚴格區(qū)分,有時并不屬于“劫持人質(zhì)”行為的范疇,但將“劫人、謀劫人求錢財”完全理解為類似于今天的“搶劫罪”也確實值得商榷。①曹 旅寧認為:“‘劫人、謀劫人’罪名類似當今的搶劫罪,顯然是張家山漢簡《盜律》重點防范的犯罪?!眳⒁姴苈脤帯稄埣疑綕h簡研究》,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1頁。筆者認為,此處的“劫人”犯罪顯然包含搶劫和劫持人質(zhì)兩項犯罪內(nèi)容。
據(jù)此,西漢初年出現(xiàn)的“劫人”法與東漢時期的“持質(zhì)”法相比,此“劫人”法可作為漢代“持質(zhì)”法演變的初級階段立法,因為“劫人”法中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行為除了構(gòu)成“搶劫罪”以外,也完全符合“劫持人質(zhì)”罪的犯罪情節(jié)。漢初“劫人”法呈現(xiàn)出對劫持人質(zhì)的犯罪分子一律處以死刑、但被劫持者的人身安全尚未成為該立法的重要內(nèi)容等一系列特征。
在考察漢代“持質(zhì)”法發(fā)展過程時發(fā)現(xiàn),西漢中期官吏具體的辦案方法更能體現(xiàn)該法不斷完善的情況,也能體現(xiàn)該法諸多的人性化特征。通過解讀漢代的經(jīng)典案例來展示漢代“持質(zhì)”法第二階段的內(nèi)涵。《漢書》載:
富人蘇回為郎,二人劫之。有頃,廣漢將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長安丞龔奢叩堂戶曉賊,曰:“京兆尹趙君謝兩卿,無得殺質(zhì),此宿衛(wèi)臣也。釋質(zhì),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時解脫。”二人驚愕,又素聞廣漢名,即開戶出,下堂叩頭,廣漢跪謝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獄,敕吏謹遇,給酒食。至冬當出死,豫為調(diào)棺,給斂葬具,告語之,皆曰:“死無所恨!”[10]3202
從法律與道德的視角講,此例“劫質(zhì)”案的處置不僅體現(xiàn)了漢宣帝時期京兆尹趙廣漢作為司法人員的業(yè)務素質(zhì),也展現(xiàn)了他作為執(zhí)法者的職業(yè)道德。這是西漢時期處理得較好的一宗解救人質(zhì)的典型案例,其充分體現(xiàn)了法律的嚴肅性和道德教化的力量兩者密切的統(tǒng)一。
首先,“劫質(zhì)”案發(fā)后,負責社會治安的行政長官親臨現(xiàn)場,且出警較快。就本案講,這與趙廣漢平時干練果斷、特別是忠于職守的敬業(yè)精神密切相關(guān),即“廣漢為人強力,天性精于吏職”[10]3202。 這也與趙廣漢勤于研究、善于研究社會治安科學并及時總結(jié)經(jīng)驗的職業(yè)才能有關(guān)系,所以他在重大社會治安案件發(fā)生后能作出快速而有力的處置。關(guān)于漢代地方官吏的諸多破案措施,陳鴻彝、高恒有所總結(jié)。②陳鴻彝認為:“在具體治安措施方面,漢代一些地方長吏也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如記籍、鉤稽、類推、跟蹤、耳目、灰線、獎勵告密、分化瓦解、一網(wǎng)打盡等等。”(參見陳鴻彝《中國治安史》,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頁。)高恒總結(jié)出以候偵探、建立檔案、設告密箱、利用罪犯等幾點漢代社會治安實踐的具體措施。(參見高恒《秦漢簡牘中法制文書輯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107頁。)當然,趙廣漢堅決依法行政并有所作為,這應該與盡職即盡忠的時代思想有關(guān)。張錫勤說:“在帝制時代,居官盡心盡職乃是忠的表現(xiàn)。”[12]應該說,這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封建倫常思想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
其次,京兆尹趙廣漢做到及時了解劫匪情況,處置方法也比較得當。在初步了解“持質(zhì)”劫匪的情況后,趙廣漢馬上派長安丞對劫匪喊話,這最能體現(xiàn)趙廣漢精明干練之處。為了不激化與劫匪的矛盾,此舉可謂是曉之以法理,動之以真情。先是用平和而有禮節(jié)的語氣向劫匪提出了“京兆尹趙君謝兩卿,無得殺質(zhì)”的條件,否則一切便無從談起。這個條件是繼續(xù)談判的前提。在初步控制局面后,趙廣漢進一步提出“釋質(zhì),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時解脫”,對劫匪進行耐心的說服教育。這其中包括趙廣漢的一個承諾、兩個明示。一個承諾:如果釋放人質(zhì),劫匪起碼會有“得善相遇”的照顧。兩個明示:其一,劫持人質(zhì)所構(gòu)成的罪行是死罪,時人應該盡知之,而只是在文中隱去而未明言;其二,“幸逢赦令,或時解脫”,這對于生命來說畢竟是一線希望,而對劫匪來說則是絕處逢生,這無疑是一條可能的最好出路,因為在漢代得遇赦免是極有可能的事情,①漢代在踐阼(祚)、改元、立后、建儲,以及在大喪、帝冠……遇亂等場合經(jīng)常發(fā)布大赦詔令。參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赦考十二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29-567頁。劫匪如果不是亡命之徒,一般是不會放棄這種僥幸活命的機會。
在這場生與死的較量中,法律最終成為阻遏犯罪行為實施的最后一道堤防,但這并非否認道德教化在其中的影響力。在此案的處理過程中,趙廣漢一直堅持不懈地對劫匪進行說服教育,他幾乎是以其京兆尹的人格擔保,并許以“善相遇”的諾言。這就是作為人際關(guān)系的基本準則或規(guī)范的“誠”與“信”。正是由于趙廣漢的誠懇勸說,才得到劫匪的信任,而此后發(fā)生的事情進一步詮釋著趙廣漢許下的諾言,而被判死刑劫匪的“死無所恨”一語也似乎證明著“信”這一傳統(tǒng)倫理道德以此種形式實現(xiàn)了它教化的社會作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持質(zhì)”案發(fā)后盡量爭取第一時間迅速出警,并控制案發(fā)現(xiàn)場的局面,是取得主動權(quán)而避免被動的重要環(huán)步。
總之,發(fā)生在西漢中期漢宣帝時期的這宗“持質(zhì)”案,告訴我們當時是一個不乏“持質(zhì)”現(xiàn)象的時代,同時也說明通過說服教育也能做到既能解救人質(zhì)又可以依法嚴懲“劫持人質(zhì)”的劫匪。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時期“持質(zhì)”法并未規(guī)定當場攻殺犯罪分子,而是判之以死刑之罪,而且趙廣漢依法處置的措施反映出漢代“持質(zhì)”法實施過程中具有比較鮮明的人性化特征。西漢中期這種人性化的執(zhí)法辦案方式尚有同類案例佐證。據(jù)《北堂書鈔》載:
張敞為太原太守,有三人劫郡界,持三人為質(zhì),敞詣所諭曰:釋質(zhì),太守釋汝,乃解印綬以示之,曰:大夫不相欺。賊釋質(zhì)自首,遂縱之。自劾,詔報復其冠履如故。[13]
張敞任太原太守應該在漢宣帝執(zhí)政后期[14]3225,在當時處理過這起劫持人質(zhì)的惡性案件。在此案處理過程中,張敞與劫匪談判的最終結(jié)果是“釋質(zhì),太守釋汝”,即劫匪如果釋放人質(zhì),太守就釋放劫匪。可以想象,談判是比較艱難的,因為太守張敞作為執(zhí)法者做了很大妥協(xié)之后,劫匪才肯“釋質(zhì)自首”。這個妥協(xié)是張敞以政府主管官員的形象和自己的人格作為擔保,即“解印綬以示之,曰:大夫不相欺”,當然張敞在劫匪釋放人質(zhì)后也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即“遂縱之”。從事后太守張敞“自劾”來看,張敞顯然知道自己的罪責不輕。
太原太守張敞故意放走了劫匪,可謂知法犯法,他為何甘愿冒如此大的風險?有如下幾種可能:
其一,由于張敞是“治劇”之能臣,加之張敞以往在辦案時向皇帝爭取并獲得過靈活辦案的授權(quán),因此有“便宜”行事的思想。史載:“敞辭之官,自請治劇郡,非賞罰無以勸善懲惡。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一切比三輔尤異。天子許之。敞到膠東,明設購賞,開群盜令相捕斬除罪?!保?4]3219此為明證,而從“(張敞)守太原太守,滿歲為真,太原郡清”[14]3225來看,宣帝后期太原郡秩序混亂,社會治安狀況嚴峻,張敞可謂又是臨危受命。雖然在辦案過程中張敞放走劫匪,但至少保住了人質(zhì)的生命,平息了事態(tài)的惡性發(fā)展。張敞經(jīng)辦此案雖屬“便宜”行事之范疇,但因辦案存在較大隨意性,他只好“自劾”請罪以示不能做到兩全其美。
其二,漢宣帝的器重使張敞逐漸形成敢于“時時越法縱舍”[14]3222的辦案風格,因此張敞面對劫持案能夠著眼大局而雷厲風行。
其三,人質(zhì)的安全問題本時期已經(jīng)成為法律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都不得不考慮的因素,否則不會有“詔報復其冠履如故”法外開恩的情況。眾所周知,制定法律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懲惡揚善,保護人們的生命財產(chǎn)。如果“持質(zhì)”法是嚴懲劫持人質(zhì)者而保護人質(zhì)的法律,那它就是良法,反之就是劣法。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在嚴懲劫持人質(zhì)者時不考慮人質(zhì)安全的“持質(zhì)”法也不是良法。
因此,可以說,西漢中期漢代“持質(zhì)”法在實施過程中,其人性化特征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
東漢時期“持質(zhì)”案件時有發(fā)生,而且隨著社會形勢的發(fā)展社會治安案件中“持質(zhì)”案的性質(zhì)有惡化趨勢。所謂“初自安帝以后,法禁稍弛,京師劫質(zhì),不避豪貴”[8]1696的說法,表明權(quán)貴階層已成為“劫質(zhì)”目標,而且“劫質(zhì)”范圍有所擴大,被劫持者地位較高、影響較大。我們將這一類“持質(zhì)”現(xiàn)象稱為犯罪的升級。這種惡性案件的處理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果處理不當,其所造成的社會影響極大。
但是,依據(jù)史料來看,這種“不避豪貴”的劫持案件并非自安帝之后才開始,東漢初年就已經(jīng)存在。史載:“建武九年,盜劫陰貴人母弟,吏以不得拘質(zhì)迫盜,盜遂殺之也。然則合擊者,乃古制也?!保?]267-268其中“陰貴人母弟” 貴為外戚,當屬“豪貴”階層。然而,當此惡性“持質(zhì)”案發(fā)生后,東漢政府治安部門在沒有考慮人質(zhì)生命安全的情況下果斷采取了“合擊”劫匪的處置辦法。由此看來,東漢初年處理“持質(zhì)”案時,人質(zhì)生命安全并不是主要考慮的問題。那么西漢中期在處理“持質(zhì)”案時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化為何在此時蹤影皆無?
概言之,大概是在兩種情況下采取這種缺乏人性化的司法處置方法。其一,在一般情況下,新政權(quán)建立初期相關(guān)法律建設處于逐漸完善階段,社會治安確實需要進一步強化,因此某些法律一般也會得到比較嚴格的執(zhí)行。建武九年(33年),針對“盜劫陰貴人母弟”,東漢政府采取合擊方法就是明證。其二,在特殊情況下,法律雖遭到破壞,但執(zhí)法者們還是不顧人質(zhì)生命安全攻殺劫匪。這應該是一種出于對王朝或君主的“忠誠”而為維護統(tǒng)治秩序所表現(xiàn)出來的盡職盡責。后一種情況比較特殊,故以后再作專門論述。總之,這兩種情況下的司法實踐均屬犯罪升級后治安法強化的表現(xiàn)。
在漢代的現(xiàn)實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例外,主管官員在處理“持質(zhì)”案中也難免會遇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窮兇極惡的劫匪,或者被劫持人地位顯赫,最高統(tǒng)治者不愿輕言放棄的情況,或者兩種情況同時出現(xiàn)。尤其是后者,這不僅僅是一個非常棘手的社會治安問題,同時也將辦案官員推入了兩難境地。于是“持質(zhì)”法又經(jīng)歷了由強化向變通的過渡階段,并伴隨著變通之法進入了一個頗受爭議的新階段,而東漢后期“持質(zhì)”法有強化的表現(xiàn)也是不能忽視的一個特征。
東漢開始,“持質(zhì)”法一度強化,但東漢王朝中后期隨著“政教凌遲”情況的出現(xiàn),針對“豪貴”的“持質(zhì)”案逐漸增多,而相關(guān)執(zhí)法部門又不能嚴格依法行政,于是“贖質(zhì)”現(xiàn)象也就越來越普遍。據(jù)《后漢書》載:“先是安平王續(xù)為張角賊所略,國家贖王得還,朝廷議復其國。”[15]其中“贖王”時間就在漢靈帝中平元年(184年),這也直接證明了東漢晚期中央政府已經(jīng)開始直接出面“贖質(zhì)”。而史家將漢安帝和漢順帝之后發(fā)生的“贖質(zhì)”現(xiàn)象指責為“有司莫能遵奉國憲”[9]268就不足為奇了。這充分說明此現(xiàn)象備受非議,顯然將其當作一種“政教凌遲”的表現(xiàn)。
對于特殊“劫質(zhì)”案的處置而言,“贖質(zhì)”方式雖有風險,即很容易造成人才兩空,甚至容易出現(xiàn)犯罪分子得以逃脫的情況,但卻是挽救人質(zhì)生命的一種新嘗試,也是一種無奈的存在爭議的具有變通性的司法選擇。這可以說是一種妥協(xié)的辦案方式,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靈活辦案的思路。這是一種在冷兵器時代有待進一步深入探討的司法實踐。
在漢代“持質(zhì)”法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贖質(zhì)”現(xiàn)象無論是作為統(tǒng)治者的妥協(xié)表現(xiàn),還是作為司法部門的無奈之舉,它都將存續(xù)下去。不過,同樣是東漢社會的后期,同樣是社會比較動蕩的東漢靈帝時期,同樣也是一宗“劫質(zhì)”案,但在該案件處理過程中卻再次彰顯了法律的神圣與莊嚴?!逗鬂h書》載:
玄少子十歲,獨游門次,卒有三人持杖劫執(zhí)之,入舍登樓,就玄求貨,玄不與。有頃,司隸校尉陽球率河南尹、洛陽令圍守玄家。球等恐并殺其子,未欲迫之。玄瞋目呼曰:“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促令兵進。于是攻之,玄子亦死。玄乃詣闕謝罪,乞下天下:“凡有劫質(zhì),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痹t書下其章。初自安帝以后,法禁稍弛,京師劫質(zhì),不避豪貴,自是遂絕。[8]1696
當“劫質(zhì)”案發(fā)后,三個劫匪劫持了朝臣橋玄的十歲小兒子向橋玄“求貨”時,而“玄不與”。橋玄作為被劫質(zhì)人的父親,其態(tài)度顯得很特殊,而且有悖于常人情理。究其原因,因為橋玄在漢靈帝時期曾先后官居河南尹、司空、司徒、太尉、太中大夫等職[8]1696,所以他應該是一個有著濃厚忠君思想的封建士大夫,他忠君憂國,處處以國事為重。否則,橋玄“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之言便無從解釋。橋玄此后又請求漢靈帝下詔,即“凡有劫質(zhì),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這進一步展示出橋玄心中親情服從于國法的倫理思想,同時法律的神圣與莊嚴便更鮮明了。
另外,司隸校尉①史載:“司隸校尉一人,比二千石。本注曰:孝武帝初置,持節(jié),掌察舉百官以下,及京師近郡犯法者。元帝去節(jié),成帝省,建武中復置,并領(lǐng)一州?!眳⒁姟独m(xù)漢書·百官志四》,第3613頁。陽球作為東漢京畿地區(qū)的最高治安官,他在較短時間內(nèi)比較迅速地包圍“劫質(zhì)”現(xiàn)場,且處置得當,即“球等恐并殺其子,未欲迫之”。就是說,面對此情此景,陽球感到比較為難,但是橋玄的一席大義棄親的慷慨之陳辭讓陽球堅定了進攻劫匪的思想。最后法律的嚴肅性得以伸張,統(tǒng)治秩序得到了大限度的維護。但是,在此案中法律的使命并沒有很好地得以實現(xiàn)。眾所周知,法律以維護統(tǒng)治階級利益為根本宗旨,但同時在客觀上也會最大限度地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因此,本案處理程序缺失對劫匪的說服教育環(huán)節(jié),倒是陽球深深受到了橋玄大義棄親傳統(tǒng)“綱?!彼枷氲慕逃陀绊懀瑥亩鴮е掳讣幚磉^程的過于簡單化。因此,這應該是東漢忠君思想強化的結(jié)果,從而也就導致東漢后期“持質(zhì)”法的貫徹力度有所強化。
綜上所述,依據(jù)現(xiàn)有史料對漢代“持質(zhì)”法進行考察與分析,得出如下結(jié)論:漢代“持質(zhì)”法可以分為西漢初期、西漢中期、東漢初期、東漢后期四個歷史發(fā)展階段。其一,漢初“劫人”法可作為漢代“持質(zhì)”法發(fā)展的初級階段。漢初“劫人”法的特征是,針對劫持人質(zhì)的犯罪分子一律處以死刑,但被劫持者的人身安全尚未成為該立法的重要內(nèi)容。其二,西漢中期涌現(xiàn)出官吏在處理“持質(zhì)”案件時能夠針對犯罪分子進行細致的說服教育工作,從而既解救了人質(zhì),又依法懲治了罪犯,“持質(zhì)”法的實施呈現(xiàn)出明顯的人性化特征。其三,東漢初期犯罪升級后,存在攻殺劫匪而不顧人質(zhì)生命安全的現(xiàn)象,“持質(zhì)”法表現(xiàn)出有所強化的特征。其四,“贖質(zhì)”發(fā)生在“政教陵遲”的東漢后期,不過在本時期,忠君思想?yún)s能讓“持質(zhì)”法更顯莊嚴與神圣。因此,“持質(zhì)”法在東漢后期體現(xiàn)出既有“變通”或妥協(xié)又有強化的特征。
總之,盡管“持質(zhì)”法在漢代司法實踐過程中會隨著時代發(fā)展而有所變化,甚至有所偏離,但該法的社會治安之基本精神終究不會改變。因為該法既是統(tǒng)治階級維護社會秩序的一種有力手段[16],在客觀上也是保護廣大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工具,這正是“持質(zhì)”法生命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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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Evolution of“Hostage-taking”Law of the Han Dynasty
LIN Yong-qi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25,China)
According to typical“hostage-taking” cases in the Han Dynasty, combined with relevant research, the author makes an in-depth study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hostage-taking” law and its related stage characteristics.The author thinks temporarily the “hostage-taking” law of the Han Dynasty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historical development stages.The “man-h(huán)olding” law of the early Han Dynasty can be viewed as the initial stage of the Han Dynasty “hostage-taking” law development, with the characteristic that the hostage's safety was not viewed as a major content in the lawmaking process.In the middle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when handling “hostage-taking” cases officials valued the persuasion and education of criminals, the humanistic characteristic of the “hostage-taking” law implementation is obvious.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he “hostage-taking” law implementation has cases when the hostage's safety was not concerned, and the “hostage-taking” law shows the characteristic of enhancement.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redemption” cases appeared when dealing with “hostage-taking” cases, while the decisive performance of certain officials in the period also made the“hostage-taking” law manifest its solemnity and sacredness.
Han Dynasty; “hostage-taking” law; “redemption”;social security
D929.34
A
1009-1971(2017)06-0056-06
2017-03-12
2009年哈爾濱師范大學青年學術(shù)骨干資助計劃項目“秦漢社會治安研究”(SGB2009-32)
林永強(1968—),男,山東昌邑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史學博士,從事秦漢法制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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