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庚

1

海默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時候，肖梅拿著一疊報紙和信件進來，把幾封信扔在她桌上。她沒看，說了聲謝謝肖姐，繼續(xù)收拾東西。肖梅提醒她說，看看吧，里面有一封情書呢！她隨口笑著問，你怎么知道是情書？肖梅沒好氣地說，自己看，信封上寫著。海默是剛剛走紅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每天都會接到大量的信件，她知道，有的觀眾怕她信件太多看不過來，故意搞點小花樣，不過想引起她的重視罷了。

這時，她的搭檔吳勇伸過頭來，說，看看，誰寫的情書？

果然，有一封信與眾不同，信封是淡藍色的，在顯眼的位置上寫著：這是一封情書！?。】吹侥侨齻€驚嘆號，海默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雞毛信》的故事。這三個驚嘆號就像表示緊急、重要的三根雞毛。

海默笑了。不管是誰寫的，即便是十萬火急，她現(xiàn)在也不想看，或者說沒時間看，雖然她此時的心情不錯。不過，她沒有把它隨便放在桌上那一堆信件里，本來準備收進文件籃，想想又塞進了抽屜里。

收拾妥當，轉(zhuǎn)身要走，肖梅攔住她說，你不一直是最后一個下班嗎，今天走這么急，有應(yīng)酬哇？海默不置可否，笑笑。肖梅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我晚上有個飯局，跟我一起去吧？海默趕緊搖頭說，不行不行，肖姐，我晚上有事兒，早就約好了。肖梅只好實話實說，其實人家主要是想請你的，我不過當電燈泡。海默說，不好意思，下次再說吧，今天真的不行！肖梅臉色一變，不情不愿地走了。

海默知道肖梅不快，但她顧不了那么多，她急著回家，因為就在今晚，她要赴一個重要的約會——一個與愛情有關(guān)的約會！海默一想到這，還是激動不已，雖然這個日子是一個星期前就定好的，也可以說是兩年前就期待和憧憬的。

兩年前，海默還是市廣播電臺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有天下午，召開省暨市廣電系統(tǒng)工作會議，她因為中午有一檔法國世界杯特別節(jié)目的直播，所以姍姍來遲。海默悄悄走到后排找了個位子，看到身旁是省電視臺的羅亦然。羅亦然是全國著名的電視節(jié)目策劃人，據(jù)說包括湖南衛(wèi)視在內(nèi)的多家電視臺都想挖走他。海默曾經(jīng)當選全省十佳主持人，也經(jīng)常作為省、市廣電系統(tǒng)的先進人物，與他同時走上臺拿個獎杯、證書什么的。

海默坐下，羅亦然轉(zhuǎn)過頭來，朝她笑笑。

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顯然養(yǎng)精蓄銳做好了充分準備，一時半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樣的會議總是枯燥無味，海默看到有人搖頭晃腦打瞌睡，不少人捂著嘴巴，呵欠連天。

海默仿佛被傳染了，加上昨晚熬夜看球，感覺睡意也涌上來。她趕緊拿起桌上的紙和筆，看上去在做會議記錄，寫的卻是：你好，羅老師，我是市電臺的海默，很高興見到你，請多關(guān)照！然后，遞了過去。

羅亦然接過后，寫道：你好，我認識你，經(jīng)常聽你的節(jié)目，多聯(lián)系。對了，昨晚是法國隊還是意大利隊贏了？

海默讀后，有受寵若驚之感，睡意全無，馬上回復(fù)：意大利隊點球3比4輸?shù)模蕴恕?/p>

他寫道：太遺憾了！巴喬上場了嗎？

她回復(fù)：下半場替補上的，這次點球進了！

雙方幾個來回后，留下了各自的聯(lián)系方式，算是正式認識了。

會議在響徹云霄的掌聲中結(jié)束，他們隨著人流走出會場，握手道別時，雖然是象征性地輕輕一握，但海默還是觸到了羅亦然的手：柔若無骨，冰冰涼涼。而此時正是火熱的夏季。海默覺得奇怪，便有意看了他一眼，他清癯而憔悴的臉龐上，那孤獨憂郁的眼神，讓她一下子想到了他們剛剛寫到的巴喬，頓時怦然心動，有些心疼的感覺。

雖然互留了號碼，此后一連幾天，海默幾次拿起電話，卻不知說什么好。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某一日，她突然接到了羅亦然的電話，他語氣平淡，開門見山地說，省電視臺節(jié)目馬上要上星了，臺里在策劃一檔大型綜藝娛樂節(jié)目，要招聘幾個主持人，具體事宜還沒確定。你要是有興趣，可以提前做些準備，到時來報名應(yīng)聘。

作為一個主持人，誰不想進入電視臺呢？比起電臺來，無論是福利待遇、發(fā)展前景和社會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語，電臺的同事都在找著各種關(guān)系往省、市電視臺鉆。海默自然也想，但她從來沒有拉攏關(guān)系走捷徑的想法，對她來說，唯一的辦法只能等公開招聘的機會了。

機會來了，就像這個電話，那么突然，海默毫無準備。她說，真的嗎，羅老師，你覺得我行？羅亦然說，我覺得你還可以，但名額有限，競爭會很激烈。她點頭，好像他就在眼前，很認真地說，我知道，羅老師，我想試一下！他說，那你好好準備，有新的消息我會及時告訴你。她說，太感謝了，羅老師，謝謝你把這個消息告訴我！他說，不謝，你認真準備吧，找點電視新聞學(xué)方面的書看看。

海默還想說點什么，對方已經(jīng)掛機，而她的手機還貼在耳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一陣狂喜之后，海默馬上投入到緊張的準備和學(xué)習中。三個月后，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省電視臺。事后聽肖梅陰陽怪氣地說，不是羅亦然死活要你，說你的專業(yè)素養(yǎng)首屈一指，你這個第一名一樣會名落孫山。她用嘴朝吳勇努了一下，繼續(xù)說，不知道有多少關(guān)系呢！這種招聘的黑幕無需她說，海默也能想象出來。她知道羅亦然給了自己很大幫助，自然心生感激，便想找個機會表達謝意。

羅亦然已經(jīng)升為欄目制片人兼總導(dǎo)演，是海默的直接領(lǐng)導(dǎo)?；I備上星前，新欄目的策劃、定位，主持人的培訓(xùn)、試鏡，以及與各部門、崗位的配合等等，忙得沒日沒夜。羅亦然運籌帷幄的組織能力和富有創(chuàng)意的策劃能力，讓海默覺得與他一起工作簡直是一種享受，即便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喜歡跟他在一起，有意或者無意地看他，哪怕是工作時的神態(tài)，都一樣讓她著迷，如癡如醉，有時候甚至走神。

羅亦然三十五六歲，他身材頎長，氣質(zhì)溫文爾雅；眼窩深陷，眼神憂郁而深沉；頭發(fā)雖長，卻不張揚也不桀驁；年紀不大，卻有滄桑感。盡管是全國著名電視節(jié)目策劃人，但為人低調(diào)，待人謙遜，對待同事像兄弟姐妹，業(yè)務(wù)上悉心指導(dǎo)，生活上也是關(guān)懷備至，哪怕是對待剛剛進來的同事。

有才有貌有品有德，還酷得不行！就是這樣，海默覺得自己的評價恰如其分，毫不夸張。

因為始終是忙碌的狀態(tài)，羅亦然總是憔悴、疲憊不堪的樣子，喜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喝濃濃的茶或者咖啡。這讓海默倍感苦惱和心疼，她有幾次甚至很想過去一把奪了他手上的香煙。她偷偷地想，有什么辦法能讓他把煙給戒了呢？

海默知道自己愛上羅亦然了，她問自己，我是什么時候愛上他的呢？是從進臺以后嗎？不不，應(yīng)該是從那次會后握手之時，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她肯定。

可是，海默覺得羅亦然好像對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對待她與其他同事并沒有不同之處，讓她又沒了自信，甚至很失落?？墒牵绻幌矚g我，我與他非親非故，一面之緣，也沒有求過他，又為什么給我?guī)湍敲创竺δ?？專業(yè)水平比我好的人多的是呀！她幻想著，總是給自己找點信心和理由。

愛不愛以后再說吧，先感謝一下人家才是。這也是海默父母的意思，他們是知恩圖報的老實人。剛進臺，她媽就說，人家?guī)湍氵@么大忙，你也不謝謝人家！她爸為此買好了名貴煙酒。她覺得送這些禮品未免俗氣，但一看他既抽煙又喝酒，覺得未嘗不可。過了幾天，海默又覺得那些禮品不合適了，我都在想著法子讓他戒煙，怎么能給他送煙呢！那送他什么禮物呢？海默為此一度苦惱。沒幾天，她經(jīng)過長江路上一家婚紗攝影樓，無意中看到櫥窗里的廣告新郎后，就急匆匆地趕到百盛購物中心。她想，他要是穿上西服會更帥！雖然她從沒有看見他穿過西服，但還是自作主張，精心給他挑選了一套名牌西服，等著合適的機會送給他。晚上，她夢見羅亦然穿著那身西服當上了新郎，穿著潔白婚紗的漂亮新娘當然是她自己！

可是，海默幾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西服還寂寞地掛在她的衣柜里。

2

這天，海默等同事都走了之后，來到羅亦然的辦公室，盡管裝作很隨意，但心里還是有點慌亂。她說，羅老師，晚上有事兒嗎？我想請你吃飯。

羅亦然指著桌上一疊策劃稿說，你看，我哪有空呢？晚上還要修改方案。作為一個制片人，他理所當然忙。海默確定這不是借口，說，那好吧，等你哪天有空再約吧？他嘆氣說，節(jié)目上星前，我看哪天都沒空。

海默想，我還是直說吧。她說，老師，你給了我這么大的幫助，我是真心想請你吃個飯，表達一下我的心意。羅亦然說，那就更不用了，再說，我也沒有幫你什么。

怎么沒有呢？海默一一道來：首先，不是你告訴我，也許我會錯過招聘機會；其次，我知道不是你，我就是考得再好，也不一定能進得來；還有就是，這段時間，你對我的業(yè)務(wù)幫助太多了，讓我受益匪淺，連你都說我進步很大。

羅亦然不以為然地說，別聽他們瞎說，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都是舉手之勞，分內(nèi)之事，不足為謝。

不行，一定要謝！海默語氣堅決，嚇了自己一跳，但馬上改變口吻說，老師，給我一個機會嘛！

羅亦然想了想，說，那等有空再說，好嗎？

好的，我等著！剛出他的辦公室，海默轉(zhuǎn)身回來叮囑了一句，老師，盡量早點回家休息吧，看你，又瘦了。語氣之中，已經(jīng)能聽出些愛憐的意味來。

謝謝。羅亦然禮貌地回答，路上注意安全。

海默便快樂地回家了。一路上，感覺風景如此美好，世界充滿愛。

又過了三個月，節(jié)目順利上星，海默憑借端莊美麗的形象和清新自然的主持風格走上熒屏。一時間，如雪花飄來的觀眾來信夾雜著情書，好評如潮，掌聲雷動，鮮花盛開。

面對這些，二十多歲的海默難免飄飄然，但只是一會兒，小小陶醉一下后，她似乎就滿足了，思路就轉(zhuǎn)移了。她知道，節(jié)目主持人有如演藝界的明星，吃的也是青春飯，風光之后自有暗淡的時候，如果心態(tài)不好，現(xiàn)在唉聲嘆氣的肖姐也許就是自己的明天。

兩三年前，肖梅乃是臺里的絕對一姐！海默在上學(xué)時就看過她的節(jié)目，聽說過她的一些花邊新聞；到了廣電系統(tǒng)后，關(guān)于她的緋聞更是層出不窮。如今，她已經(jīng)由臺前走向幕后，如殘花敗柳，鮮有關(guān)注?，F(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雖然她比海默也大不了幾歲，巨大的落差使她如一個提前進入更年期的女人，整日絮絮叨叨，滿嘴盡是酸辣諷刺刻薄之言。

一到下班時間，海默的目光就習慣地移到羅亦然的辦公室，她一直在等著，等著那個約會，等著他深情地走向她的身邊，說，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飯?？墒?，一等等到節(jié)目上了星，等到現(xiàn)在，從春天到秋天，花兒開了，葉子落了，大半年都過去了，也沒有任何動靜。海默開始急了，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主動一點，他那么忙，肯定不會想到的，再說，就是想到了也不好意思主動找我請客呀！我怎么這么笨呢？她傻傻地想，以為自己找到了原因。

一般情況下，他們的節(jié)目到周五下午錄制完畢，整個欄目組緊張的神經(jīng)才會松弛下來。這個周五，大家都下班了，海默等到很晚，看羅亦然從辦公室出來，馬上走到他面前，故作輕松地說，老師，我等到花兒都謝了，你還不能抽個空嗎？

羅亦然想起來了，說不好意思，事情很多，你知道的。今天不行，這樣吧，下周五，我請你，正好可以談?wù)劰ぷ魃系囊恍┦隆＞驮谂_附近的那家飯店吧，下班后走過去就到了，方便。好嗎？

終于答應(yīng)了！雖然后面兩個條件都讓海默深感遺憾，但答應(yīng)了就好，答應(yīng)了就意味著往前推進了一大步。

好的！海默有點壞壞地想，難不成只談工作？

所以，這是充滿期待又特別漫長的一周，這一天，終于來了。

海默幾乎只用了平時一半時間就把車開到了家，途中幾次急剎車，險些釀成交通事故。

愛情容易讓人沖動！海默想。她喜歡這樣的沖動，她也需要這樣的沖動。

咚咚咚，海默一口氣跑上樓，推開家門，沖進房間，抱出幾件衣服就進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對著鏡子忙乎了半天，讓患有前列腺炎的爸爸在外面苦不堪言。

海默天生麗質(zhì)，以前從不化妝，即便是素面朝天，也是清新、自然，明月清風中的出水芙蓉一般。進了電視臺，因為工作需要，上鏡前，化妝師會給她化點淡淡的妝。她知道自己沒有他們信里或嘴上吹捧的那么美麗、動人，說什么眉目如畫、身材曼妙、千嬌百媚……這會兒，她在鏡子前，前后左右看來看去，突然覺得那些人的話也不算什么吹捧。

美滋滋地，海默帶著那套西服下樓了。

見此，爸爸媽媽就都明白了，相視一笑。爸爸喜上眉梢，說，看來有戲！媽媽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操心的事情終于有了眉目。他們決定等著女兒喜悅歸來，不管多晚。

海默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把西服平整地放在后排座椅上，然后，啟動愛車，踩下油門。

向愛情出發(fā)！海默幸福滿滿地想。

卻是意想不到的失望和沮喪。在預(yù)約的酒店包廂，海默見到了如約而至的羅亦然，但他的身邊還有其他三四個同事，其中還有與她一起進臺的小薇，她是從學(xué)校招聘來的，比海默小四五歲。

一時愣住了，海默還以為走錯了地方，站在門外，竟不知是進還是不進。

羅亦然朝她招手說，進來呀，海默，就等你了。

于是落座。海默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起身敬酒說，羅導(dǎo)，謝謝你對我的關(guān)心和幫助！她覺得本該誠心誠意的話，都說得那么虛情假意。她心不在焉，吃得毫無心情，說得言不由衷。其間，她悄悄去埋單，卻被告知羅亦然已經(jīng)提前結(jié)賬，讓她覺得這個約會仿佛與自己無關(guān)，自己是個局外人。她更無精打采了，默默地在那坐著，一副落寞的樣子。

羅亦然卻不管不顧的樣子，他好像酒量很大，興致也不錯，有笑有說的，就像把辦公室搬到了酒店。他說，我們的節(jié)目剛剛推出就贏得了不錯的收視率，可以預(yù)見，很快就會成為臺里的主打欄目，也會成為全國電視娛樂品牌節(jié)目。大家都附和著說，一定的一定的！于是都舉杯，喝得情趣盎然。他話題繼續(xù)，大談欄目風格、定位，大談主持人的成長和培養(yǎng)。其間，海默裝作咳嗽了一聲，他都視而不見，仿佛她并不存在。

飯后告別，大家都心照不宣，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小薇還意味深長地向她眨眨眼。只剩下他倆了，海默看羅亦然拿起包起身要走，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想爭取一下，就說，老師，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他說，喝多了，回家吧。海默說，那么，我送你回去吧？他一擺手，說，我就住在臺里小區(qū)，幾步就到了。再次禮貌地拒絕了。海默想，要是再提西服的事情，就是自討沒趣了。

海默只好回家，上了車，卻發(fā)現(xiàn)羅亦然朝電視臺相反的方向去了。不是說回家嗎？海默好奇，一時想跟在他后面看個究竟。

回到家，爸媽看到海默失魂落魄的樣子，揪著的心又上來了。到第二天上午，海默還沒有起床，爸爸說，這孩子太單純、善良，還一根筋，就怕她在感情上吃虧。媽媽說，還不跟你一個樣！于是在外面喊，默兒，該吃午飯了。海默一早就醒了，不想起床，把昨天的事情前后想了想，怎么都覺著委屈，躺在床上生氣，臭老羅，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點才有點酷嗎？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這樣想著，心情好像好了一點。聽見媽媽喊她，她回答說，來了來了。起身打開房門，說，爸媽，我今天陪你們?nèi)ヅ郎桨伞?/p>

3

新的一周又開始了。一上午大家雖然都各自忙著，但氣氛緊張、壓抑，尤其是肖梅拉著一張馬臉，好像大家都欠她什么似的，對海默更是沒有好臉色，不知是不是沒有當成電燈泡的原因。中午休息的時候，海默見小薇和吳勇在過道小聲說著什么。見她過來，小薇說，海默，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兩人來到休息間，小薇拐彎抹角繞了半天說，海默，我跟羅導(dǎo)沒什么，你別誤會。

海默說，我沒誤會呀，你想哪去了，那天不是約我們談工作嗎？海默也是真的沒有誤會，好像全世界有且只有她愛著羅亦然，與別人無關(guān)。

小薇不高興了，說，切，你還裝。

既然她已經(jīng)看出來，海默便小聲問，那么你說，羅導(dǎo)他知道不？

小薇嘴一撇，說，連傻子都知道。

海默臉上瞬間桃花盛開，心想，這下好了，全臺都知道了，如何是好？

小薇說，說實話，我不喜歡他那樣的，太深沉，太冷酷了。

海默想，不懂得欣賞吧，這就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她說，那你喜歡哪樣的？

小薇說，不告訴你，到時候你自然知道。說完，風擺楊柳一樣走了。

這時吳勇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據(jù)我所知，肖姐當年也曾經(jīng)喜歡過羅導(dǎo)，不光肖姐，臺里還有其他人也追過他，都被他冷冰冰地拒絕了。

海默不高興了，說，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喜歡羅導(dǎo)嗎？

吳勇趕緊說，算我沒說，晚上請你看電影，怎么樣？

海默沒好氣地說，一邊玩去！

吳勇自討沒趣，灰溜溜地走了。他是走關(guān)系進來的，進臺以后，像個情種，對漂亮女孩都表現(xiàn)曖昧，對海默更是大獻殷勤。但海默一點也不喜歡他，除了名字像個男人，哪都像個女人，如果不是搭檔，她都不想跟他說話。

海默暗想，那是因為沒有遇到我唄！他就是一塊冰，我也要把他融化了！她跟自己較上了勁兒，雖然她知道，戀愛中的女人就是有點傻。

看著窗外天寒地凍、雪花飛舞的景象，內(nèi)心陽光燦爛、溫暖如春的海默卻找不到心中的那塊冰，更別說去融化了。作為欄目制片人，羅亦然總是很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都需要他去對付和張羅。難過的是，好不容易在辦公室見到他，卻覺察到他在有意回避，使海默信心全無，頗受打擊。連續(xù)多日，患得患失，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使她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竟然險些忘詞。海默知道，這樣下去會很糟糕，遲早要出事。不行，我要積極主動一點，盡快找他談?wù)?，向他表白一下，哪怕遭遇到更加恐怖的寒流?/p>

既然見不到羅亦然，海默想，給他發(fā)短信吧。她寫著：老師，我想找你聊聊，有時間嗎？想了想，覺得不妥，斟酌了一下，改為：我有話想跟你說，有空嗎？她覺得很滿意，摁下了發(fā)送鍵。等了一會兒沒回，她便有些急了，心猿意馬地想，他是忙著沒看到，還是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推脫呢？她盯著手機很長時間，羅亦然終于回了：好的。下班后，在我的辦公室。

海默一陣心跳。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看同事都走了，她徑直去了羅亦然的辦公室。一般情況下，他的門都關(guān)著，把自己置身云山霧海里，現(xiàn)在他的門開了，說明正在等她，一陣幸福感涌上心頭。

海默進來，見羅亦然站在窗前抽煙，凝視前方，沉思的狀態(tài)。她剛準備坐下，見他桌上凌亂不堪，哪兒都是煙灰、茶水、文件，便想給他收拾一下。他說，不用了，一會兒就亂了。坐吧，我們聊聊。

海默在羅亦然對面坐下。

羅亦然說，其實，你不找我，我也準備找你談?wù)劇?/p>

哦。海默感到新鮮而興奮。

羅亦然說，你最近的狀態(tài)很差，臺領(lǐng)導(dǎo)都有意見了，你自己應(yīng)該明白。

原來是批評。海默蔫了，心里嘟噥著，還不是因為你！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還真像個小孩，還想噘著嘴，甚至想撒嬌，雖然此時，他看上去那么嚴肅認真，像讀小學(xué)時候面對的那個最嚴厲的班主任。她趕緊回過神來，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說，我知道了，老師，我一定注意，不把情緒帶到工作中。

你走神了吧？羅亦然繼續(xù)說，你剛剛走上熒屏就大受歡迎，說明你潛力巨大，你可以成為李湘甚至超過李湘這樣的主持人，你甚至有機會走進央視那樣更大的舞臺！希望你對待工作專心一點，認真一點，再有一兩年，你一定能成為全國著名的主持人?？梢灶A(yù)見，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唉，又是老生常談，海默覺得沒勁兒。

羅亦然還在不厭其煩地說教，我們?yōu)榱四承〇|西，總得要付出些什么，也會犧牲些什么，對不對？哪能什么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呢？不知道是說話激動還是煙霧繚繞的原因，他猛然咳嗽了幾聲。他推開窗戶，又走到門邊，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照得小小的屋子如同白晝。

海默敏感而細膩，先是為他的咳嗽難過，知道他的煙抽得太多了，她都想過去幫他拍拍后背什么的，可是羅亦然后面的舉動讓她感覺他有點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意思，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機會做點前奏和鋪墊什么的，只有直奔主題了，她囁嚅著，可是，老師，你知道，我……

羅亦然趕緊打斷她的話題，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有些話不能輕易說，說出去就收不回來。我也實話跟你說吧，我們肯定不可能！不瞞你說，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頗受挫折的感情經(jīng)歷。從那以后，我就沒有那個心情，對愛情心灰意冷。好像怕她不相信似的，他指著胸口說，這么說吧，我的心早死了！

海默知道羅亦然以前肯定有故事，并且一定很精彩，她很想知道，希望他像剛才那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他點到為止不再提及，末了竟揮揮手，輕輕地說，不早了，回去吧。

海默想哭，但忍住了，她只得離開。轉(zhuǎn)身的時候，她看到羅亦然的眼里閃著淚光。

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這太快了，快得太不像話了！海默把在羅亦然那忍住的眼淚帶回了家，濕了一大片枕頭。哭過以后，好像忘掉了自己的傷痛，她突然想到，哀莫大于心死，老羅太可憐了！于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他眼里閃著的淚光，想著他冰涼的手，想著他憔悴的面龐和憂郁孤獨的眼神，盡管這些無一與她有關(guān)。

你可以不愛我，但不能阻止我愛你！海默暗暗佩服自己的無可救藥，真是打不死的小強。愛要執(zhí)著，還要堅強！她要為自己找點理論支撐，她也怕自己扛不住，隨時可能轟然倒下。

海默想到了凌剛。

4

那一年，海默還在市里一所普通的初級中學(xué)當教師，因為準備考研，一個周末的傍晚，她在學(xué)校足球場看臺上埋頭看書，突然一只足球把她當成球門飛來，不偏不倚，砸到了她的頭上。

等海默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個男孩的背上。長這么大，除了爸爸，她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靠近過一個男人，她嚇得立即從男孩的身上掙脫下來，驚慌地說，你要干嗎？

男孩就是凌剛，穿著紅白相間的足球衫，又陽光又帥氣。他紅著臉告訴她，因為喜歡看她，他們經(jīng)常故意把球踢到她跟前，這樣就有機會過去看她一眼。今天不知是誰用力過猛不小心踢到了她，見她暈倒以后，都嚇慌了，抱起衣服就跑了。

你為什么不跑？海默問。

他撓著頭說，我要是跑了，誰背你去看醫(yī)生？學(xué)校里一個人都沒有。

海默心一動，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就這么認識的。從醫(yī)生那回來后，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漫步在足球場上。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春的氣息四處彌漫。朦朧的月光下，兩只影子越走越近。只是夜已深沉，涼意漸漸濃郁，海默穿著裙子，而凌剛只穿著短袖短褲的足球衫。她說，你冷嗎？他說，我不冷，我怕你冷。說著，就靠近了她，想把她抱住。她感覺有些緊張和慌亂，推開他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吧。

這就是愛情嗎？海默覺得不可思議。上大學(xué)時，為了一心一意考研，她拒絕了多個男生的追求，她也曾經(jīng)想過自己愛情開始的方式，雖然沒有幻想成童話里的故事，夢中的白馬王子捧著玫瑰朝她深情而來，卻也沒有想到，是一只淘氣的足球充當了丘比特的箭，以誤打誤撞的方式，毫無準備地來了。

來就來了吧，海默感覺，挺好。

沒多久，凌剛跑來興奮地告訴她，市電臺招聘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鼓勵她報名應(yīng)聘！做主持人，海默從來沒想過，但她覺得有意思，很具挑戰(zhàn)性。

第二天，凌剛給她準備了很多相關(guān)資料和播音主持專業(yè)方面的書籍。在準備考試的那段時間里，凌剛為她鞍前馬后地忙這忙那，讓她有充足的時間看書和學(xué)習，他甚至拐彎抹角地找關(guān)系，請到了電臺專業(yè)播音員為她輔導(dǎo)。海默沒有想到，看上去粗心大意的他某些時候總是表現(xiàn)得很細心，讓她深受感動。

真的錄取了！海默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凌剛。他說，太棒了！謝天謝地，我就知道你會考上的！她輕柔地說，不謝天不謝地，只謝你。他說，晚上我們慶賀一下吧？海默說，OK。

海默點了紅酒，她優(yōu)雅地舉杯，淺淺地喝了一小口，滿嘴都是馥郁的果香，這感覺，妙不可言。凌剛舉杯跟她碰了一下說，干杯！一仰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她趕緊看看四周，微微皺了一下眉，又用眼色示意他。凌剛吐出舌頭，有點尷尬的樣子。盡管這樣，海默還是覺得喝得很開心，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有點飄然欲仙的感覺?；厝サ穆飞希鲃訝恐氖致刈?。一路上，凌剛并不怎么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

海默覺得奇怪，說，你不高興？

不是，我在想事情。

很快到了宿舍。一關(guān)上門，海默便一把抱住了凌剛，讓他吃了一驚。當然，海默也為自己的反常行為感到驚訝。不過，她是做好了準備的，她甚至想，只要他哪怕有一點點的提示或者要求，就在今晚，她會把自己的初吻獻給他，從而確定兩人的戀愛關(guān)系。

認識幾個月來，他們雖然經(jīng)常出雙入對，但最親密的程度也就到擁抱這個層面上，并且都是淺淺的，象征性的。有一次，凌剛的手試探著想伸進海默的胸脯，她一驚，大叫，你要干嗎？他嚇得趕緊把手縮回來。此后，再也沒有過此類要求，連試探性的動作都沒有。事后，海默有點后悔，覺得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定嚇壞他了。然后，她又覺得自己真的不應(yīng)該，因為很多時候，她明明感覺自己渴望他的手伸進來，去撫摸她的胸乃至全身。

凌剛卻輕輕地推開了海默。他坐下來，抽出一支煙點上，險些嗆出了眼淚。他一向不抽煙，這是有備而來，有話要說。

凌剛說，我們分手吧。

海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我們不合適，我不能耽誤你的前途。

什么意思呀，你？

你以后肯定會成為一個著名的主持人，而我只是個普通技工，我們的身份不一樣。

你是說，我會看不起你？

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我早就想好了，你就是不成為主持人，我也會提出來的，只不過我想找個最好的機會。因為我知道，即使我現(xiàn)在不說，你以后也會提出來的，這是必然的。

為什么呀？

凌剛說，不是我不求上進，我覺得在一個效益不錯的工廠，挺好。以后，找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結(jié)婚生孩子，喝啤酒看球賽，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海默說，跟我難道不能嗎？

你覺得可能嗎？凌剛反問，即使你一時能忍，我也會憋死的。說白了，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我是個大老粗，你是文化人，差距太大了。跟我在一起，你會很累，我也不開心。

你是不是看上別的女孩，移情別戀了？海默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現(xiàn)實，太突然了。

你覺得我會嗎？凌剛說，我是為你好，當然，也是為我自己好。

那，你愛我嗎？海默要搞清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不愛，是為了更好地愛。凌剛補充說，這不是我說的，是前幾天特意從書上找來的。

海默破涕而笑，看到凌剛的眼睛濕潤了，說，你哭了？伸手要去幫他擦干眼淚。

凌剛用自己的手背解決了，說，沒事，是被煙嗆出來的。

海默難過了一段時間，好在來到一個新的單位，要學(xué)習的東西多，把自己放進工作狀態(tài)里，慢慢平復(fù)了心緒。

5

海默約凌剛來到了位于城市南邊的松湖岸邊。陽光很好，但風很大，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波濤洶涌，巨大的浪花一陣又一陣地沖擊著堤岸。

海默把事情全說給了凌剛。凌剛笑著說，怪不得最近你也不怎么找我，原來著名主持人在搞辦公室戀情。

海默說，別貧了，說正經(jīng)的吧。

你傻呀，這還有什么好說的，算了吧！凌剛直言不諱。

海默沉默不語，兩眼直視前方，她知道他肯定會這么說。

這時，湖面上一只游輪經(jīng)過，風浪中，游輪顛簸得厲害，船艙里、甲板上，游人驚叫喧鬧，驚險刺激又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

海默突然問，你相信《泰坦尼克號》里露絲和杰克至死不渝的愛情嗎？

凌剛說，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呀？想想眼前的事情好不好？

在電影院里，海默雖然流淚，卻不信，但現(xiàn)在，她信。如果是我，我也會。她想，你怎么就心死了呢？可我心永恒啊！她小聲哼唱著：

你在身邊讓我無所畏懼

我深知我的心不會退縮

我們將永遠地相依相守

這里會是你安全的港灣

我心永恒，我心永恒

你這是唱的哪一曲？凌剛一語雙關(guān)。

海默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心永恒》！

凌剛心憂起來，說你這是不跳黃河心不死呀！

差不多就是這樣！海默說，其實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一場無言的結(jié)局，但我就是放心不下他，特別是他說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以后，我更難過，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段感情經(jīng)歷，讓他遭受如此大的打擊和折磨？

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凌剛胸有成竹地說，你交給我，我有辦法。

海默緊張起來，說，你別亂來呀！

這么多年，我亂來過嗎？凌剛壞壞地說。

海默白了他一眼，說，去，別扯遠了。

大概一個多月后，凌剛神秘地告訴海默，真相大白了。海默急切地問，什么情況？他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發(fā)現(xiàn)他有女朋友了。海默不信，搖頭說，不可能！他說，眼見為實。

凌剛把海默帶到環(huán)城路上比較偏僻的1989酒吧。海默幾乎沒有去過酒吧，但這個酒吧她聽說過，因為它是這個城市最早的酒吧，開了好幾年了。

凌剛讓海默在車上等著，自己下了車，進入酒吧后，一會兒出來了，說，你把帽子戴低一點，跟在我后面。

兩人進了酒吧，找了一個角落坐下。凌剛指著臺上穿著一身黑色牛仔的女歌手說，就是她。

女歌手正在彈著吉他唱歌，酒吧里光線暗淡，影影綽綽的，海默想走近去看個究竟。凌剛一把拉住她說，你現(xiàn)在是公眾人物了，別沖動。等著，好戲還在后頭。

好戲終于上演，羅亦然進來了！他坐下后，要了酒。女子唱罷，徑直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他給她倒上酒，與她舉杯，看上去，彼此熟悉、親密，配合默契、自然。

凌剛看海默呆呆的樣子，湊到她的耳邊說，知道為什么了吧，我們走吧。

海默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凌剛說，走吧，待會兒被發(fā)現(xiàn)了，不好。

海默只好跟著他出去，一言不發(fā)，上了車，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凌剛也不安慰海默，等她平靜下來，說，一個老男人有什么好的，你呀，以后別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該干嘛干嘛！

海默說，你才是老男人！

凌剛說，還護著他，人家已經(jīng)有人了，你死心吧！

海默忽然想到，說，你怎么能確定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女朋友？

凌剛說，我就直說了吧，要不然你不死心。我已經(jīng)跟蹤他很長時間了，他差不多一個月都會來這一兩次，每次都是與那個女人喝酒、聊天，每次喝得醉醺醺之后，他們一起去郊外的一處房子，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走。

海默馬上大聲打斷他的話說，別說了！

周一回到單位，海默看見羅亦然與平時并沒有什么不一樣，可是自己呢？這幾天腦子都想空了，那個女人到底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女朋友，情人，還是性伴侶？

海默決計搞個清楚明白，要不每天痛不欲生，遲早要被折磨死。

等到周五，海默草草吃過晚飯，沒有喊凌剛，獨自駕車去了1989酒吧。那個歌手依然在，依然是一身牛仔，像午夜黑色的精靈，邊彈邊唱。

可是左等右等，沒有見到羅亦然來，夜已經(jīng)很深，海默起身準備走。突然，那個歌手來到了她跟前，說，我們聊聊？

海默慌了，對付這種突如其來的場面顯然沒有經(jīng)驗，她支吾著說，我們，我們不認識呀。

歌手笑了，說，那沒關(guān)系，我們都認識羅亦然。

海默立即坐下，她覺得只有在電影或者小說里發(fā)生的故事，要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你不要等了，他今天不會來的，要來早就來了。不過，這很好，我們有機會聊天。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你已經(jīng)來過一回了吧？

海默知道，啥也別說了，只需聽她的了。

歌手要了酒，說，你不喝一點嗎？海默擺擺手，表示不喝。歌手說，真沒勁兒！她喝了一口，說，我叫曼莉，我知道，你叫海默吧？

海默瞪大眼睛看著她。

曼莉笑著說，別奇怪，我還知道很多的名字，但只有你我能記得住。因為你來了，那些名字從沒有來過，這說明，你真的與眾不同。

海默也要了一杯酒，陪她喝了一點點。

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個人，能在他喝醉的時候，陪著他回家。我他媽的陪了他三年了，我不能再陪了！曼莉一拳砸在桌上，杯子里的酒都震得蕩了出來。

海默說，你喝醉了嗎？

沒有。我是一個歌手，三年前，因為失戀，我從其他城市流浪到這里唱歌。那天，他也來了，他喝多了，他看到我了，說，雪兒，我終于找到你了！我知道他喝醉了，沒有理他，他卻放聲大哭。你不可能對一個有故事的哭泣的男人無動于衷，何況我當時也失戀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初戀，那個長得像我的叫雪兒的冷冰冰的女人。

海默早就仔細看了曼莉，柔順長發(fā)，瓜子臉型，五官精致，像某個著名的影視明星，即便喝了酒的樣子有些狂野，依然好看。

曼莉接著說，我把他送回了家，他的酒還沒有醒，我要走，他不給，死死拉住我的手說，雪兒，不要再離開我，好嗎？你一走，我就找不到你了！你知道嗎，我找了你十幾年了……雖然是醉酒狀態(tài)，說出來一樣讓人心碎。我留下來了，反正我也無家可歸，他把我緊緊抱著，直到天亮。醒來以后，見到身邊的我，他不知所措，我也什么都不說，我想看他會干什么。沉默了很久，他起身從包里掏出一疊鈔票給了我，我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他媽的，他把我當成婊子了！我說，說說那個叫雪兒的女人吧……

他說了嗎？海默急切地問。

當然說了，每次喝醉了都說，我都聽膩了。不過，確實很動人！我知道你很想聽，但我不想說，如果你想知道這一切，如果你真的想走近他，那么，以后你送他回家，讓他跟你說吧！

說到這里，曼莉把一把鑰匙遞給海默。海默猶豫一下，把手收回去。

我相信你會要的，曼莉堅定地說，到時候我會給你電話。不過，他是一個魔鬼，他有讓你欲哭無淚又欲罷不能的魔力，但他又是一個傳說，即使在你身邊，一樣讓你覺得遙不可及！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你自己決定。

6

左思右想以后，海默決定鋌而走險。

海默終于等到了那個電話，她倆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羅亦然扶上車，曼莉把鑰匙交給海默，然后擁抱了她一下，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祝你好運！

打開門，把羅亦然放在床上的那一刻，海默心慌意亂，不知道事情會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她有些害怕，甚至想給曼莉打個電話，拋下他一走了之。可是，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又于心不忍，放心不下。

海默給羅亦然蓋上被子，去洗手間找來毛巾幫他把臉擦洗干凈，然后在一旁坐下，心神不寧地看著他。突然，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她走到窗前，看到寂靜的夜空焰火沖天，五彩繽紛的煙花璀璨了天空，瞬間綻放的絢麗，像天堂流瀉下來的七彩瀑布，又在瞬間幻滅。海默想起，今天是千禧之夜，真的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哦，一個世紀結(jié)束了，另一個世紀開始了！雖然認識他只有一年多時間，而這份愛竟然跨越了一個世紀！看著流星雨一般的煙花，她默默祈禱，愿天下安寧，愿人人幸福！

海默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轉(zhuǎn)過來。他臉色煞白，雙眉緊皺，時不時痛苦地呻吟幾聲。她看著看著就落淚了，把自己的臉貼上去，感覺他的臉像凍僵了一樣。

一會兒，羅亦然仿佛有所感應(yīng)，翻了個身后開始自言自語，雪兒，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樣子，當時你正在化妝，我被你無與倫比的美麗驚呆了！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嗎？你說，小屁孩，看什么呢？我說，我十七歲了，我不是小屁孩，我要跟你結(jié)婚。對呀，雪兒，你在哪兒，我要跟你結(jié)婚！

從羅亦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醉話里，海默大致知道了他與黃梅戲演員徐雪的情感經(jīng)歷，一個癡情少年被一個絕代佳人反復(fù)折磨和傷害的故事。為了她，高考落榜的他重回學(xué)校，懸梁刺股后考上了省藝術(shù)學(xué)院，并特意選擇了編導(dǎo)專業(yè)；畢業(yè)后他放棄了留在省城工作的美好前程，來到她小小的縣劇團，期待與她天天上演婦唱夫?qū)Ш脩虻臅r候，她卻一走了之，悄悄地去了南方的歌舞團；當他跋山涉水，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找到她時，她卻避而不見偷偷地躲開了他；當他瘋了一樣滿世界找尋的時候，她卻像從人間蒸發(fā)，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之后，他一度玩世不恭，自暴自棄，險些墮落到黑暗無底的深淵。

天哪！這么多年來，羅亦然究竟是怎樣過來的？雖然在同一城市，甚至在同一單位，這些，竟然無人知曉，從沒有聽人說過。是他隱藏得太深？是世界太大還是世界太小？海默百思不得其解，她好像能理解他冰涼的手，理解他的憔悴他的憂郁他的孤獨。愛情，真的有那么大的殺傷力嗎，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

海默聽羅亦然又哼叫了幾聲，知道他不僅是心里難過，醉酒后胃里也不舒服，趕緊為他拍拍后背。他渾然不知，仍在說著醉話，曼莉，你走吧，別管我了，這么多年了，你陪著我干嗎呢？你走得遠遠的，去唱你的歌吧！

還有海默，你知道嗎，為了我心中的那座海市蜃樓，我一而再再而三，錯過了身邊最好的風景，不光是你，還有很多人，我欠下的太多了，我的心太累了！

海默順著羅亦然的話說，我理解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

海默，我知道你愛我，說實話，我也很喜歡你，你跟他們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我看得出來，你是從心里愛我，不像有的人，更多的是被我的外表名聲地位所迷惑，遇到阻力就知難而退，無論是對待工作還是愛情。你是一個好姑娘，美麗、聰明、善良，年紀不大，卻把名利看得很淡，好好干吧，一兩年后你一定會成為著名的主持人！到那時候，找一個愛你的人，好好地享受愛情！不要把心思浪費在我身上，真的不值得。我的心已經(jīng)傷痕累累，百孔千瘡了，連我自己都修復(fù)不了，何況你呢？

海默已經(jīng)泣不成聲，不顧一切地把羅亦然緊緊抱住，她去吻他，吻他的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眉宇，吻遍了他的整張臉。

海默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初吻的情境，但絕沒想到是這樣，吻在一個面無表情冰冷的男人臉上。這就是我的初吻嗎？她感覺一股悲愴涌上心頭。即便這么傷感，她仍深情地吻著，一邊吻，一邊落淚。

慢慢地，海默感覺到羅亦然的身體暖了。他醒了，睜開眼，看到了身邊的海默，他竟無動于衷，好像早就料到她會在他身邊。但馬上，海默感覺他渾身顫抖，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奪眶而出。海默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沒有了，想去吻干他的淚水。她情不自禁地說，亦然……

羅亦然猶如一只憤怒的獅子，大吼道，滾，你給我滾！

海默走出那個冷冰冰的房子，卻異常平靜，她竟然沒有哭！

7

在家沒日沒夜地睡了兩天后，海默忐忑不安地走進辦公室，一上午都沒有看到羅亦然，下午也沒有，到了第二天消息就傳開了，說他留下一紙辭職信后飄然而去。海默不相信，電話打不通，短信也不回。這時，吳勇走到她面前，悄悄地說，羅導(dǎo)是不是因為你離開的？肖梅替她回答了，你給我滾一邊去！此后一連幾天，幾乎全臺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好像是她逼走了羅亦然一樣。

羅亦然就這么決然而去。海默為此大病了一場，她的心痛得要命，各種情緒糾纏在一起，發(fā)了瘋一樣，又是死去活來了好長一段時間。

總有一次流淚和傷痛讓人長大。這件事情以后，海默懂得了很多，也看開了很多。她只得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盡量讓自己變得忙碌和充實起來。一有時間，也去參加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飯局和約會，學(xué)會說些逢場作戲的假話；人模狗樣地以嘉賓身份參加各種會議，主持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回家倒頭就睡……幾乎把自己歷練成了一個江湖中人，也算活出了另外一個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海默用這句話麻醉自己，她想想覺得可怕，她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個殼，絕不是真實的自己。

這樣的海默卻星光閃耀，璀璨奪目。當然，知名度越來越大，煩惱也就越來越多。紅得發(fā)紫的海默，既要疲于應(yīng)付沒完沒了的應(yīng)酬和會議，還要對付臺里臺外或明或暗的騷擾。這些她勉強還能對付過去，最可怕的就是政府官員，有的還通過肖梅或者臺領(lǐng)導(dǎo)暗示，讓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知道遲早下去，要想不被潛規(guī)則，那么等待她的或許會是調(diào)動待崗，甚至走人！這兩年，臺里進來比她年輕漂亮的主持人比比皆是。

怕什么偏來什么，快下班的時候，臺長的電話來了，讓她去一下。海默一進臺長辦公室，臺長就把一份請柬遞給她，說，明天你去主持這家企業(yè)的上市盛典。她接過看了一眼，記得這個活動早就確定讓小薇去的。她說，我明天還有節(jié)目要錄。

不要管它！臺長斬釘截鐵地說。一句話，顯示了臺長的巨大權(quán)力。臺長說，這是省里重點扶持的企業(yè)，人家點名要你去。話沒說完，臺長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身邊。海默早有準備，趕緊起身說，好的臺長，我知道了。說完，拿起請柬轉(zhuǎn)身就走了。

第二天，海默準時參加了這家省內(nèi)著名高科技企業(yè)的上市盛典?；顒右?guī)模大，規(guī)格也高，場面氣勢宏大，盛況空前。省、市領(lǐng)導(dǎo)及社會各界名流都應(yīng)邀出席。四十來歲的企業(yè)董事長王啟華西裝革履，胸帶鮮花，神采奕奕，讓海默感覺這個男人風度翩翩，挺有型的。

活動結(jié)束，海默便急著返臺。這時，王啟華從領(lǐng)導(dǎo)人堆里走來，微笑著說，海默小姐，謝謝你的精彩主持，能不能吃過飯再走？

海默說，不了，謝謝，我還要趕回臺里錄節(jié)目。王啟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說，這樣啊，真遺憾，只好改日再謝了！他一揮手，司機就把車開過來了。她剛上車，司機給了她一個信封，說，這是您的勞務(wù)費，請收下。海默說，不用了，臺里會安排的。司機說，請您一定收下，這是董事長交給我的任務(wù)。海默拿到手，就感覺到了王啟華的慷慨。

從交換名片開始，海默就知道下一步會怎樣，這樣的故事，只要她愿意，每天都能上演。雖然人物不同，但劇情大致相似，基本不出所料。海默時常感慨，一個人還沒有交往，一件事還沒有開始，就知道了套路，知道了結(jié)局，一點新鮮感都沒有，這樣的生活真是了無情趣。

果然，第二天就接到了王啟華的電話。海默小姐，我是王啟華，今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海默聽他說話的語氣不卑不亢，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

本來，海默是不喜歡矯揉造作的，一般情況下，是會矜持一下的，用小薇的話說，要不，掉價！當然，要看對什么人，像王啟華這樣的，就不必了。

好吧。海默當然要不緊不慢地答應(yīng)。

其實，海默在昨天的主持過程中，基本了解了企業(yè)的雄厚實力和王啟華的社會影響力。答應(yīng)以后，她還是百度了一下，大致心中有數(shù)了。

一定是最好的飯店，不是最好的飯店肯定對不起王啟華如雷貫耳的名聲。當然，不是好的飯店，如日中天的海默也不可能來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要躲避娛樂記者了。

司機幫海默推開門，王啟華起身迎接，司機出去了，只有他們倆。海默知道，接下來的流程一般是這樣：先是寒暄，接著就是吹捧，再進入散扯時間。

王啟華說，我曾經(jīng)是你的忠實聽眾。

也不新鮮，大多從這個話題開始，海默只不過想聽他如何把這個理由說得真實和圓滿。她說，是嗎？他說，我從小就喜歡體育，喜歡看足球賽。前些年一直處于創(chuàng)業(yè)階段，比較忙，很少有時間看比賽，只好聽你的體育節(jié)目。你的聲音非常有魅力，太好聽了。當我從電視上看到你以后，沒有想到你還這么漂亮！說實話，我見到不少電臺主持人，都不怎么樣。我就以為，長得好的都去了電視臺。

海默想，這個馬屁拍得還行，哪怕是假話。她說，哪有哇，電臺長得好的主持人很多呀！

王啟華說，看到你以后，我就想著什么時候有機會認識一下。

哦，是嗎？所以，點名要我來主持，還要臺長親自出馬？海默繼續(xù)配合他說。

是呀，我怕請不動，這么大的腕兒！王啟華說，不過，你的節(jié)目我很少看，我不喜歡看娛樂節(jié)目，我覺得現(xiàn)在娛樂節(jié)目過度泛濫，給中國電視帶來了庸俗、低俗的現(xiàn)象。另外，恕我直言，相對來說，你也不適合主持娛樂節(jié)目，你的性格和氣質(zhì)都不合適。

王啟華與海默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開始對他刮目相看。她確實不喜歡自己主持的節(jié)目，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心情的不斷變化，對此越來越?jīng)]有興趣，有時候甚至覺得很無聊，惡心自己在節(jié)目裝嫩、裝傻，沒心沒肺的表現(xiàn)。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海默說，全中國的電視臺都靠娛樂節(jié)目打天下。

王啟華說，你應(yīng)該主持一些深度訪談類的欄目，哪怕是主持體育節(jié)目，也比娛樂節(jié)目對你胃口。不過，娛樂節(jié)目可是一條星光大道哇，不少人都盯著那個位置吧！

海默嘆口氣，說，順其自然吧，我也不想刻意而為。

8

越來越多的應(yīng)酬和騷擾，使得海默心力交瘁。更煩惱的是，明明子虛烏有的事情，也能捕風捉影無中生出有來。自羅亦然離開以后，坊間關(guān)于她的傳聞已經(jīng)不少了。這些苦惱跟誰都不能說，說了只能讓他們徒增煩惱，甚至擔心害怕。她爸媽搞不明白，名氣越來越大的女兒怎么越來越不開心了。

通常在這時候，王啟華的電話總會準確、及時地打過來，好像藏在她的體內(nèi)，知道她的心思似的。

你好像不開心？王啟華說。

海默說，你為何什么都知道？

心有靈犀一點通！王啟華如此說。

從春天到夏天，海默與王啟華交往三四個月時間了，明里暗里經(jīng)常見面，雙方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幾乎無話不談，除了凌剛之外，算得上是能說得上話的異性朋友。朋友？對，朋友！海默在心里已經(jīng)給出這個定位。她父母雖沒有逼婚，卻也是天天盯著她問這問那，有時候她也是真想把自己嫁出去，但視野之內(nèi)，沒有看到這個人，哪怕是有點感覺的。想想好笑，那個吳勇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一句話就真的滾到很遠了。這樣的人，有多遠滾多遠吧！如果王啟華沒有成家，海默或許能配合或者稍微放開一些。雖然，他沒有主動提出過什么，但那只是時間問題，細微處都那么用心、用力，只不過是放長線，等待合適的機會或者形式而已。這點海默心知肚明。

王啟華來了，他說，只能離開是非之地。海默說，離開電視臺嗎？他說，可以換個欄目，你那個節(jié)目太火了，盯著你的人太多。但你真能放得下嗎？

海默說，我能。就是放不下，遲早也得離開。一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規(guī)律；二是得罪人太多，人為因素；還有就是隨著年齡增長，對這個節(jié)目已然厭倦，性格使然。如此這般，都是遲早的事情。

王啟華豎起大拇指，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

海默苦笑，嘆口氣說，哪是什么不簡單，傻子都看得明白的事理，只不過有的人不愿放下而已。

王啟華說，對了，本來有好消息要告訴你的，被你一連串的唉聲嘆氣搞忘了。她說，是嗎？很長時間以來，除了在節(jié)目里裝作很開心以外，還真的沒有什么高興的事情。他說，世界杯不是馬上開始了嗎，你能不能請到假，我們?nèi)ロn國看中國隊比賽，你正好可以暫時躲避一陣，也借此機會去度個假，散散心，放松心情。我一直想去現(xiàn)場看世界杯，以前沒有時間，只想著拼命去掙錢，現(xiàn)在，不會那么傻了，我們應(yīng)該享受生活！

盡管離開了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崗位，但海默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體育，遇到重大比賽還是要看的。她眼里一亮，說確實是個不錯的想法，一舉兩得，我爭取看看能不能調(diào)休。

一個多月后，兩人登上了飛往韓國的航班。在國內(nèi)時，王啟華把一切行程都安排好了。在韓國，現(xiàn)場看了中國隊的三場比賽，雖然輸了，卻也很開心，畢竟實力不濟，無可奈何。

賽后，他們?nèi)チ藵輱u。夜晚，在這個名曰情人島的地方，他們從濟州城小街緩緩走到了海邊。在海邊的礁石上，他們聊韓國與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也聊韓國的美女帥哥電視劇，聊得更多的還是如火如荼的世界杯比賽。王啟華說到中國隊三場比賽的比分（0比2，0比4，0比3）時，海默竟莫名地與自己的幾段感情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不禁潸然淚下。

你太多愁善感了。王啟華說，他和她，你與他，都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相交的，別想多了。

海默雙手抱著膝蓋，不說話。

這時，海邊風大了，王啟華攬住海默的肩膀，說，其實，我早就喜歡你。

海默說，我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別編故事了。

王啟華說，正因為這樣，我一開始沒說，你肯定不信。我現(xiàn)在說，說明我不是編故事。

她說，哦，那說說看。

王啟華說，一開始可能是被你的聲音迷惑，你的聲音極有磁性和質(zhì)感，確實好聽！我想這個主持人長得是不是也很漂亮呢？就想去看看，可是我不敢哪，我那時候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創(chuàng)業(yè)者。等我的事業(yè)有點起色了，有一天，我想好了借口去電臺找你，說你已經(jīng)去了電視臺。真是遺憾，要不那會兒我就開始追你了。

也許真是一個沒有在最好的年華遇到而錯過的故事，也許是為了無限接近那個目標找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即便真，即便假，又如何？海默覺得這些好像都無關(guān)緊要了，她很為自己的心如止水感到驚訝甚至不安。

海默淡淡地說，還是我們沒有緣分。

回來后，迎接他們的是關(guān)于他們鋪天蓋地的緋聞。在韓國的賽場上，全國文體記者的鏡頭自然不只對著足球場上的隊員，足球場上的事大同小異，二十多個人追著足球跑，只不過是些數(shù)字的變化而已，而足球場外花邊新聞好像更能吸引讀者和觀眾。一個是國內(nèi)知名的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一個是已婚的上市公司董事長，料是夠了，當然要猛炒！

回到單位，海默感覺大家對她像陌生人似的，不冷不熱的，本來從韓國帶來些禮物，也沒好意思拿出來。她還沒有坐下，就聽到肖梅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什么玩意呀！

小薇連忙說，怎么了肖姐？

肖梅把一張報紙甩給她說，你看，垃圾股，虧大了！

小薇接過報紙讀起來，啊，科技公司的股票跌這么厲害呀！

海默雖然一句話沒說，卻聽得清楚，她偷偷打開了王啟華公司的網(wǎng)頁，倒是風平浪靜，都是董事長的高大光輝形象；在主流門戶網(wǎng)站上，關(guān)于王啟華的不光有緋聞，還有公司股東鬧事，他面臨出局的負面新聞；而在證券網(wǎng)上，公司股票的那條曲線綠得讓人眼前發(fā)黑！

海默有點擔心，悄悄走出辦公室，拿出手機想給王啟華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沒有存他的號碼。她想了一下，這難道是我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嗎？

在通話記錄里倒是很容易找出他一連串8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海默聽到那邊聲音嘈雜，好像有吵鬧的聲音，她心里一緊，問他，你還好嗎？她聽到他大不一樣的口吻，明顯是說給別人聽的，你好，我在開股東會議，稍后聯(lián)系你。

一會兒，海默收到王啟華的短信，中午在老地方見面。

幾天沒見，海默看王啟華明顯瘦了，眼睛里血絲縱橫交錯，臉色蒼白，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海默感覺自己不敢看他，低著頭，一遍遍地攪拌著咖啡，輕聲問，怎么會這樣呢？

王啟華不以為然地說，沒事，鬧一陣就好了。其實，我覺得也不是什么壞事，這樣我的企業(yè)更火了，我的知名度也更高了，這未必不是一次免費的成功的營銷。

王啟華想故作幽默，海默卻聽得心酸，知道他是逗她開心。她知道，他承受著來自家庭、股東以及社會的巨大壓力。他越這么說，她越覺得過意不去，仿佛自己做了錯事一樣。她抬起頭，一臉愧疚地對他說，對不起！

你別這樣想，這些與你沒有關(guān)系。你要相信我有能力扭轉(zhuǎn)乾坤！王啟華目光堅定、沉著，仍是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

海默點點頭。

王啟華走后，海默心里想，這個營銷免費了嗎，是不是代價太大了？

雪上加霜的是，沒過幾天，臺里通知海默，暫時待崗，因為更年輕漂亮的小薇接替了她。海默雖然曾經(jīng)想到過自己的下場，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早，她毫無準備，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海默又羞又愧，快步走出辦公室，耀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讓她感覺眼前一片黑暗，她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臺階上。她撥通了王啟華的電話，又什么都不想說了，淚水卻不爭氣地流下來。王啟華喂喂喂喊了幾聲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他說，別哭，寶貝，等著我！

寶貝？海默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喊她，但她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在心海緩緩涌動。

在焦急等待中，王啟華來了。海默眼淚汪汪地說，帶我出去走走吧。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說，我們?nèi)€好地方。

王啟華悄悄把海默帶到松湖邊的一棟別墅，推門進去。海默問，這是哪兒？他把一串鑰匙交給她，神秘而興奮地說，我們的家。

海默一驚，她看到房子裝修精致，格調(diào)高雅，極盡奢華。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紅酒，點上了紅紅的蠟燭，客廳以及所有的房間鋪滿了鮮紅的玫瑰。

海默仿佛置身夢中，這一切，雖浪漫、溫馨，卻又那么虛幻、縹緲。他一把把她拉進懷里，她有點暈眩的感覺。他們擁抱，親吻，搖曳的燭光中，兩條身影緊緊地交纏在一起。

這一天不可避免地到來了！之前，他們還不曾有肌膚之親，哪怕在異國他鄉(xiāng)浪漫的情人島上。仿佛有個無形的約定，他也從不越雷池一步，好像在等待一個契機，現(xiàn)在，這一切都來了。海默雖無意堅守什么，但她渴望兩顆心在一起時水到渠成的兩情相悅?？墒沁@個時候，海默感覺自己累了，已經(jīng)無力支撐了！她倒下了，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這個男人，任由他盡情地發(fā)揮。

連王啟華都目瞪口呆。

海默當然淚如雨下……

在之前的交往中，他們都小心翼翼盡量不提到的問題，到了這時候，卻是躲不開的現(xiàn)實問題。

她呢，怎么辦？海默直視著王啟華問。

王啟華沉默很久，說，等待機會吧，你要相信我！

好像只能是這樣。海默的眼里一片迷茫。

9

這就是我的愛情嗎？賦閑的這段時間，百無聊賴的海默想得很多。她想起了與凌剛相處的日子，那時候情竇初開，也許渴望和向往，可是不懂，懵懵懂懂的，即便有些不舍和依戀，可是不太深，分了也就分了。但現(xiàn)在想來，依然覺得美好。對羅亦然那場一廂情愿自作多情的愛，雖然痛，遍布全身無處不在的痛，卻又刻骨銘心，痛得快哉，不怨也不悔。那么，我與王啟華呢，是什么樣的愛情？

聽說過也看到了身邊太多的明星、美女傍大款的故事，更多的是她們主動追求這樣的故事和傳說。情人、小三，海默雖從一開始的驚訝到理解到后來的無感，但這些字眼在她的愛情腦海里是沒有存儲的，卻沒有想到就這樣不知不覺仿佛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么，接下來的是功成名就的企業(yè)家喜新厭舊的老調(diào)重彈，還是著名美女主持人充當小三成功上位的傳說？

不管是什么，海默覺得，這都不是自己要的愛情，與自己想象的愛情相去甚遠！

海默不止一次想到過這些，總是感覺糾結(jié)和無奈。不想也罷。她在沙發(fā)上坐下，找出一份報紙，媒體關(guān)于他們的緋聞仍然連篇累牘，樂此不疲。她又看到了一篇文章，采訪的竟然是王啟華的太太，也真是難為了這些娛記同行。海默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女人說，沒有的事，完全沒有的事情，他們是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紅顏知己而已。對我們的家庭也毫無影響，我們關(guān)系很好，一直很好，現(xiàn)在也一樣。請我們的員工、股東和廣大股民放心。我也希望，你們不要再無中生有地給海默小姐造成生活和工作上的干擾，謝謝你們！文章配發(fā)了女人的照片，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溫暖的女人，安靜而平和的樣子。

海默看不下去了，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自己擊倒，她軟軟地倒在沙發(fā)上，連氣都喘不上來。

一會兒，海默的手機響了，是媽媽的電話，默兒，在哪呢，還好嗎？

海默調(diào)整情緒，趕緊說，我，在外面，朋友家，我很好，媽。

媽媽說，別為難自己，不開心就回家吧。

嗯，媽，我會的。海默眼睛紅了。

放下電話后，海默坐立不安，顯得很激動，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她拉開厚厚的窗簾，推開了窗子，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不知不覺中，又一個冬天來了。這是連續(xù)多日的風雪天氣之后，難得的一個晴朗的日子。站在樓上向外看，冬日的天空總是低沉，一幢幢的別墅緊緊挨著，擋住了視野，很難看得高看得遠。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陽光偏離了略顯陰暗潮濕的房間，灑在窗外的草地上。草地上，一對年輕夫婦帶著老人、小孩，享受陽光帶來的溫暖和快樂。

做一個陽光一樣明媚的女人，坦然面對生活，隱秘的歡樂，這絕不是我要的愛情！必須走出陰暗潮濕的屋子，一刻也不能停留！海默想到這里，心跳得厲害。

海默把王啟華叫來，把鑰匙給了他，鄭重地說，再見！

王啟華一時呆呆的，說，我是真的愛你！

海默說，愛，不一定要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在一起。

王啟華說，希望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海默笑笑，心里想，已經(jīng)不可能了。

10

喧囂之后，一切復(fù)歸平靜。

幾個月后，海默主動要求退居幕后，負責主持人的培訓(xùn)指導(dǎo)工作。回來后，肖梅熱情地張開雙臂擁抱了她，讓她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有點辛酸還有點苦痛。海默仿佛理解了她，雖然故事不一樣，但殊途同歸，個中況味，一言難盡！

放下了，也就徹底放松了。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去，海默差不多又進入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沒有了馬不停蹄的應(yīng)酬，跟朋友逛逛街，與凌剛一起喝啤酒看球賽，陪爸爸媽媽看電視，聽他們對自己的婚事嘮嘮叨叨，感覺不好也不壞。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這天，海默從傳達室拿來報紙和信件，見小薇匆匆要走，對她說，小薇，有你的信，是一封情書。小薇不屑一顧地說，哦，誰呀，這么老土，還寫情書？

海默猛然驚醒，四五年前的那一幕歷歷在目，只不過物是人非，天上人間！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封三個驚嘆號的淡藍色的情書，趕緊打開抽屜，翻來覆去沒找到。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是塞進來了，又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時，肖梅走過來，嘆口氣說，早干什么去了！說著一把把抽屜拉出桌子，那封信夾在抽屜的縫隙里，一下子就掉在地上。海默撿起來，折皺的信封上沾滿灰塵，顏色也淡了許多，那三個驚嘆號依舊醒目。她小心地拆開信封，信紙都有些發(fā)黃了，但字跡清晰，靈動、飄逸、瀟灑！字如其人，海默大致能想象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于是認真地看下去。

海默，前面幾封信，不知道你看了沒有？那些有關(guān)我愛你的千言萬語，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最美好的語言！也許你沒看，也許你不信，但我會繼續(xù)說，繼續(xù)寫，哪怕一句話：我愛你，永遠等著你！秦誠。

秦誠？海默努力去想，名字好像有點熟悉，但不記得具體是哪個人，對不上號。他前面寫的幾封信，也許看過，也許都沒有打開就被無情地扔進了廢紙簍。那個時候，她每天都收到大量來信，一開始都會看，有的信還認真地回復(fù)。后來，確實看不過來，無論是普通來信還是情書，不是千篇一律的贊美詞匯就是近乎肉麻的情愛語言，看得多了，也沒意思了。

海默看完，閉上了眼睛，心想，等著我？

第二天醒來，海默又將信將疑，他真的在等我？怎么會呢，她自己又給否定了。

到了第三天，海默心神不寧。我要去看看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在等著我！只是想去看看。她想。

海默把凌剛找來，把那封信給了他?？赐旰螅鑴傉f，整個一癡情郎，比周星馳還情圣啊，你被感動了？

海默說，好像有一點。

凌剛突然傷感起來，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她，現(xiàn)在竟然被這么個狗屁情書所感動，竟然要去看看他，是空虛、寂寞，還是心有所動？他看著她，一晃都快十年了，在他眼里，她依然是當初那個很美麗的女孩，只是現(xiàn)在看來，美得讓人心里隱隱作痛。

凌剛不想讓海默玩這樣的游戲，那將注定是個無聊的游戲。他故意打擊她說，你們女人最容易被這些美麗的謊言蒙騙，你不會被他的這封信沖昏了頭腦吧？海默說，為什么不能？他說，你的情商讓我表示懷疑，你想，即使他以前真心喜歡你，但都過去四五年了，變數(shù)太大了。

海默說，這就是我要去看看的原因。

凌剛知道說什么也沒有用了，就說，既然這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看看也無所謂，但不管是什么情況，不當真就行。這樣吧，我當前鋒打頭陣，先去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再說，如果我覺得還行，你們以后再聯(lián)系。這次，你就不要去了。

海默說，不干，我也要去。凌剛無奈，說到時你離他遠點，不能讓他認出你來了。

戴上太陽鏡，他們開車出去了。很快，他們找到了那個小區(qū)，敲敲門，沒有回音。一會兒，對面的門開了，出來一位老大爺，問，你們找誰呀？

海默往后退了退，凌剛走上前去說，大爺您好，我們找秦誠，您知道他在家嗎？

大爺看了看對面的門說，哦，你找秦誠?。窟@會兒他可能在睡覺。

凌剛說，大白天的睡覺，他上夜班嗎？

大爺嘆口氣，說，他早就不上班了，可惜呀，一個好好的小伙子神經(jīng)了，瘋瘋癲癲的，白天睡覺，晚上出來，又是唱又是喊的，說是要等哪個姑娘，說那個姑娘一定會來找他。

他們都愣住了。

凌剛還想問下去，他大概是想知道，秦誠到底是什么時候為什么瘋的。

海默覺得這些都無所謂，弄清這些毫無意義，她甩開凌剛，一個人上了車。她想忍住淚水，可是不能，趴在方向盤上哭得稀里嘩啦的。她想飆車，卻漫無目的不知去向哪里。這時，凌剛追了上來，把海默扯到副駕座位上，自己則坐在方向盤后，發(fā)動了車子。

海默打開車窗，已經(jīng)是深秋了，風有點大，吹在臉上，透心的涼。道路兩邊，城市最負盛名的法國梧桐被秋風掃得落葉漫天飛舞，一派蕭颯的景象。

幾年過去了，經(jīng)歷了這些，海默以為自己已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但歲月和挫折似乎沒有改變她對愛情的態(tài)度。她拿出那封情書，心想，難道美好的愛情只能寫在紙上嗎？我的愛情，明明那么深，那么沉，卻又像這情書，那么輕，那么薄，那么不堪一擊。

海默把情書撕得粉碎，一把拋出窗外。猛然間，她又想收回這封情書，哪怕是一些碎片，她伸手去抓，可是它已經(jīng)隨風而去。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