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飛雪
一年前去過那家小院,小院里花草的氣息從不同的季節(jié)飄散出來。
去往鄉(xiāng)村的路途其實有些遠,也坎坷,先穿越鄰縣的高速路,再盤旋到壽寧縣高海拔的山路,一路翠竹林立,云霧縹緲,很快就忘卻了身后的紅塵。路愈往山巔,愈陡峭,愈感覺那座院落的離世與神秘。
車子到達鄉(xiāng)村后,雙腳像兔子著落到青草地,我感覺又回到了出發(fā)地——家鄉(xiāng)。樸實的村民從村街店鋪里探出頭,向朋友問候著與我家鄉(xiāng)相仿的方言,有一兩句拗耳,只稍慢下語速重復著,也能捕捉出話里的大致意思。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便是此情此景的感覺了。朋友遠遠地朝店主喊話,壽寧話。店主很快扛出兩箱冰啤到車上,在他們一問一答的問候里,我被親切的鄉(xiāng)音繚繞著,感覺此山離彼山那么近,家鄉(xiāng)與壽寧僅一縣之隔,而自己平時足不出戶,便以為壽寧縣要翻越崇山峻嶺,天遙地遠。耳畔仿佛的鄉(xiāng)音,打開了心靈的話匣,語言傾吐在一瞬之間,有時卻在喉頭哽塞許久。只要融入到語境的暖流里,身處異地便也是田野上飄搖的青青麥草,且歌且吟、且迎風舞蹈。
空氣中飄送著稻草香,小院就坐落在青青的田野邊,田邊一條潺潺流水,像是專為客人引路的,沿著水流方向從東向西走小段路,到達宅院門口。那宅院,像臨水的花,映照在澗邊。寂寞,卻有寂寞的言語。探頭,可見院子里搖擺著各色花草,像微信里的圖照一樣春光燦爛,像主人一樣熟悉親切。當然,它們霸著這方水土,霸著這座院落,自然是院落里磊落的主人了。一群風塵仆仆的遠客聞著香,蜂蝶一樣來尋訪芳蹤。
很普通的一些花草裝扮著空曠的院地,院子顯出特別的鄉(xiāng)村格調(diào),好像在這里遇見兒時的伙伴,笑容從模糊的記憶里慢慢洇開,浮現(xiàn)出往昔熟悉的容顏,猛地,一眼就叫出它們的名字:葵花、絲瓜、辣椒、月季、茄子……這些花,挨挨擠擠站滿院子,像左鄰右舍聚攏過來瞄一眼稀客。紫茄有些靦腆,見不得生人,靜靜挨著墻角羞怯著,吐出紫星星一樣的花兒,這朦朧的花朵卻如星光一樣照亮城里人塵封的夢。他們舉著手機、相機,對準紫朵兒拍個不停。變換方位、再對焦,盡量捕捉不同方向的不同色彩、不同形態(tài)。每一種深淺的色彩和各種形態(tài)能呈現(xiàn)出不同光影里的流年,觸動不同心緒的感想。的確,城里哪有靜對一朵花的閑情呢?一片菜花,一片開在院墻內(nèi)的菜花,如紫云英一樣勾起春天的夢幻,這是多么富足的分享。在日常路途上,一粒塵埃從上一秒碾轉(zhuǎn)到下一秒,都被匆匆的車輪子追逐出長長的距離,上一刻已不再是下一刻的粉塵。一朵花在鏡頭里永恒,就能隨時從目光里飄散出遠方土壤的氣息,戀情一樣糾結(jié)著芬芳的心思,這種際遇可遇而不可求。黃瓜很愉悅,纖巧的藤蔓沿著院墻攀升,像一首愛情歌謠,把明亮的心情傳達遠方。重重碧葉垂掛的瓜,是嫩黃的。這純凈的顏色,一下子喚醒歲月深處單純的記憶。它從母胚蒂結(jié)出來,就是以天然的膚色遺傳命名。黃瓜,一個名副其實的乳名。而今市場菜攤上的黃瓜長滿癩刺,裹著胡瓜絲瓜一樣的綠衣裳,像趕潮的青年裝扮星范,讓人掂量時無從下手,也無法分辨內(nèi)在的本質(zhì),鋒芒畢露完全改變了最初的基因。一位女孩上前摘下它,洗也不洗,直接往嘴里送,咔吧咔吧咬起來,她想要的不只是一塵不染的綠色原味吧?還有一見傾心的純真感覺,如尋覓見三生石上的前緣,潔凈、甜潤、清爽、青脆,帶來輕歌般美妙的通感。
鬼燈籠鼓著滿腹的鬼故事,等著人用手指戳破它。這種植物,兒時就糾纏過。通常被小伙伴采下來當玩具,放在掌心用力一拍,“?!币宦暣囗?。干凈利落的響聲帶給童真詭異的樂趣。它被牽進院里來,同玫瑰、月季一起尊養(yǎng)著,如一盞盞燈籠,為夜間趕路的昆蟲指明方向。野草被人文的情懷關(guān)照著,是不是會放棄野性的生存掙扎,滋生出溫潤的情感?鬼故事的傳說隨著成長時光飄散了,目光下的鬼燈籠,在紅外線的照射下更顯藝術(shù)性。它昭示著另一種生存藝術(shù),生物成長擁有適應的空間,就會發(fā)展成獨特的個性。
玫瑰躲在玉米棒下淺笑,魚腥草簇擁著石榴花向墻角綿延,吊蘭從假山的縫隙里冒出來,爭著搶著在池水邊搖頭晃腦,生命依戀的情懷從纏繞的枝葉間蓬勃而出。讓人感嘆時光匆忙,也欣賞存在的實意和溫暖。與世無爭的閑適,正是生命的從容與尊貴。
朋友建房時突發(fā)奇想,在院里開辟了一塊地,不灌溉水泥,花卉、蔬菜、野草可以在泥土里混雜生長,錯落有致、和諧生趣,讓生活視野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情。庸常習慣中,嬌花不與野草混雜,菜地里必除雜草,花朵獨自招搖,蔬菜自在碧綠,雜草依然是謙卑的雜草。生物品類不同分出高低格調(diào),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社會以分工發(fā)展。我喜歡這草木群居的院子,像主人相邀南來北往的客,演奏著浪漫的音樂交響曲,提琴、簧管、快板、慢板、大調(diào)、小調(diào)……或舒緩、或激揚、或沉郁、或熱情、或優(yōu)雅、或荒涼,花草們用執(zhí)著的深情,伴著院落來來往往的身影,談笑風生的聲音,綻放成土地上堅定的生命。
朋友說,這些花籽菜籽草籽,都是母親隨手撒下的。母親年邁了,怕她走不上山坡,風雨里走不進田園,保留了這院內(nèi)的土地,讓她隨性操持。一位母親對生活的操持性情,就像蜜蜂在花粉叢中辛勞,像菜們草們執(zhí)意要從土地里冒出來,沒有人會阻遏這天性的執(zhí)念。子女對母親的了解如花草與泥土相通,泥土培育花草,草木感知土地深處的脈搏。母親并沒有宏遠眼觀,細碎的腳步日轉(zhuǎn)星移,從東邊撒下一粒籽,萌發(fā)一顆芽;西邊栽種一株苗,結(jié)出一個瓜。枝葉蓬勃成周邊歡愉的生命,年邁的母親就喜歡這樣簇擁的生命,相互牽依,相互纏繞,寂寞滋生出許多熱鬧。一片瓜菜的季節(jié)延伸著一位母親的時光,母親的富足就是看著土地上的熱鬧,手撫過的花朵、瓜果,枝葉,盛開土地的溫情,像母親瑣碎的叮嚀,牽掛著我們遠程的腳步。
寬廣的土地多像慈母,容納遠遠近近性格迥異的孩子。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繪畫:蔡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