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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禮物

2017-02-24 08:27焦窈瑤
山花 2017年2期

文太太最后一次來,是七年前一個暑天正午。喬之桑獨自一人躺在雙人床的涼席上,一對眼珠子朝半空里翻著,右手搖著把半稀爛的大蒲扇,將空調冷風一陣陣往肚皮邊篩。梅雨一過,整座蘆鎮(zhèn)就像被蒸啞了似的,更不要說這三伏天氣,處處熱騷得緊。蘆鎮(zhèn)的樹一到枝繁葉茂的時節(jié),像是手持劍戟的將士,揮殺著被化工廠荼毒了的空氣。這些年拆遷蓋高樓,樹越發(fā)少了,蟬鳴也跟著稀落,夏日的赤烈越發(fā)干癟,只剩了火燥。

喬之桑住的老屋卻是一個幽地所在,那幢三層小樓蓋在幼兒園旁的斜坡之上,后面是一片小樹林。喬家住一樓最西邊,敞亮一間大廳,兩間朝南的臥室,西首一間書房,后院有枇杷樹,有薔薇架,開一扇小門直通進樹林。喬之桑臥室的窗子正對著那株枇杷,那窗上閃過的一會是幽風樹影,一會是驕陽灼光,四下交纏,沒個解脫。喬之桑將扇子擲了,兩手握拳按著太陽穴,想他的頭風病確實發(fā)作得不是時候,不該在孩子們面前發(fā)作。他正帶著他們讀英語單詞,就在隔壁房間,突然像是被一束光柱擊中了,頭顱里瞬間翻江倒海,恨不能炸裂開來。他癱倒在桌腳,整個房間開始傾斜著搖晃,將孩子們一個個搖晃出去……他被一群人抬進醫(yī)院,又抬回來,鎮(zhèn)日鎮(zhèn)日地做夢。清醒時,他仍然能看見他逝去的養(yǎng)父母在家穿梭走動。他父親,依然是一副國家干部的威嚴相,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看報紙。他一咳嗽起來,后背就佝僂下去,報紙被揉搓得嘩嘩響。他母親敲著他父親的背,他卻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臉……他永遠記得的是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坐船抵達蘆鎮(zhèn)的碼頭,他養(yǎng)父牽著他,從那顛簸著的船板上跳將下來,迎面便撞見一個胖婦人,卷翹的短發(fā),微腫的白臉,兩只手立馬就箍住了他的脖子,結結實實地往他身上罩裹了一件呢子大衣。

乖乖,冷不冷?

他正把清鼻涕往喉嚨里吸。十一月天氣,碼頭上一排高樹沙沙作響,鳥雀掠過煙囪林立的天際,撲進黃濁的濕霧。他們目光對視的剎那,暈眩使他渾身戰(zhàn)栗,他的舊魂載著孤兒院的記憶,從此飄遠,杳無所蹤。他是被這雙眼這雙手這副胸懷收養(yǎng)的人子,身后是滾逝的江水,蘆鎮(zhèn)就是他的彼岸,一旦登臨,便誓不回還。

喬之桑一睜開眼,就瞅見窗上的光影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他翻身坐在床沿上,癡愣愣地望著雪花兒大朵大朵地在眼前飄,他確信他又在做夢,他病中的夢總少不了北方的大雪。十八歲,他考上了北方的大學,從蘆鎮(zhèn)遠行北上。北方的那些年也是一場夢,那些尚且存息的細節(jié),虛白的妄談,友朋的戲言,師輩的神姿,散佚在英文詩集里的姑娘的倩影……全都像滑過指縫的雪屑,眨眼化作了水痕。他沒能見到養(yǎng)父最后一面。在宿舍發(fā)病的那個雪夜,他朦朦朧朧地觸到一個堅硬的方角,他父親的棺材在屋子里四下浮游,他驚叫,可無人應聲。他父親從棺材里探出半身,那張棱骨分明的臉罩住他的頭頂,鎖死了最后一束光……

不不不,這不是夢。喬之桑使勁閉上眼,又睜開,豆大的汗珠滾面,那雪卻還是下個不住。一個男人,不似他父親般偉岸,卻是條戲子的身段,戴著頂米黃色的鴨舌帽,駝色毛呢大衣的襟前垂著一條棗紅色長圍巾,就站在那圍墻根底下,叼著煙擦火柴,擦了滅滅了擦,擦了一根又一根,貼著雪花撲簌簌地落在腳邊……那是個清晨,那時他已經(jīng)退學在家。他的譫妄癥很嚴重,他母親把他看得很死,每天除了吃喝,就只能待在家里翻書解悶。他總是醒得很早,趁他母親沒起床,跑到院子里溜達幾圈。那年蘆鎮(zhèn)下了他記憶中最猛的雪,那個他有些面熟的男人隔著院墻盯住他時,全身已經(jīng)像被罩了一匹白緞。男人將火柴盒捏癟了,朝院墻里一扔,嘴里罵了句“小呆×”,扭頭就往小樹林里走。

火柴盒……他激動地站起來,奔到窗前,那貼在玻璃上的是一張女孩兒的臉……他的手指曾在她嬌嫩的眼皮上碾過……還有她的臉頰,那種滑膩的沁涼,他舌尖冒險的吮吸,那兩瓣花唇淌出的蜜……

乖乖,冷不冷?進來吧,到這兒來!他把窗子使勁一推,樹林里的蟬鳴大噪,熱浪撲蒸,門鈴在前廳瘋狂地響著。

他沒有想到她會來,他現(xiàn)在,就算見了她也是無用,他“不行”好幾年了,她帶藥給他,他都藏著。她倒沒簡慢待他,反認真地傳起教來。他不奈煩她這點,先時忍著,后來也就不計較。

文太太收了陽傘,就勢朝他頸上一撲,散亂的頭發(fā)搔著他的耳根。她鼓著圓乳往他懷里頂,右手撩開黑紗裙,露出吊在大腿根的黑網(wǎng)眼絲襪,直把他推倒在長沙發(fā)上。他像是摟著一團爛熟的肥肉,心口鼻口里燥熱,只下截身子著不了力,胡亂吸貼著她的臉,舔了一嘴紅脂粉。

“你個死鬼!”文太太突然推搡著他坐起,一腳踹他在地上,從腋窩里拽出條手帕子往鼻尖上扇著風。

喬之桑也不起來,懶懶地黏在地上,盤腿坐著。文太太自個兒掏了支煙,腳尖朝他胳膊上戳了戳:“火呢火呢?”他起了身,跑到客廳的櫥柜前,抽屜一個個開了又一個個關,就聽見文太太在后面喊:“死鬼過來!”

他垂手站在她面前,她的小手帕仍在飛旋,突然就哽咽了起來:“你個死鬼……哪天死了也沒人知道……你死了,叫我怎么辦?!?/p>

他就坐過去,側身摟住他過去的情婦,撥開她耳畔的發(fā)絲,拇指摩擦著她起皺的臉皮。她第一次登門,是送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來學英文,也是一身黑,妖嬈得尚且清媚。那小男孩文夏,小骨架大眼睛,眼鏡片竟又像是把眼睛放大了好幾倍似的,瞪得他心慌。文太太風流寡婦的名聲在外,他要防,終究沒防住。頭一回是在書房,他把她按倒在書桌上,她要喊,他順手揉搓了一團廢稿紙往她嘴里填塞,兩手將她兩腕上掐得一片淤青。完事后他們摟抱著纏在椅子上,她問他以前做過幾次都是和誰,他說不記得了,他確實不記得,也許是在北方那會。他們都不是礙于羞恥的人,母親歿后,他本自由慣了的,只是他教著學生,多有不便,多半是他去她家夜會(文夏被她提前送到婆家)。他們在他書房又做過一次,是個意外,是她去醫(yī)院看牙,順路繞到他家,他那會整日悶在書房里寫小說。她脫了只剩內衣撩撥他,他巋然不動,從書架上取了一本莎士比亞念起十四行。她吊著他的脖子搶他的書,他一個轉身將她推到窗邊的墻上,正做得興起,那女孩兒的臉突然就壓到了窗玻璃上。他被嚇得一個激靈軟下來,她還在發(fā)癲地浪叫,就聽見“咣啷”一聲,那窗玻璃被一塊大紅磚砸了個窟窿。她就這么穿著胸罩扒住窗口,沖著那閃過去的小人影兒啐道:“我操你奶奶個×!有種的站住別跑!”

那日是他攆了她走,這會他盯緊了客廳的窗戶,心頭的煩亂又煙霧似的冒出來。剛才,就在她來之前,他是多么渴望再見到那張臉??!可現(xiàn)在他只感到恐懼。他扶住她的肩,將她搬離了他:“我命大,死不了。”他見她僵住的模樣,又笑著在她腮上擰了一把:“你就這么怕我死?!?/p>

文太太收了淚,從小坤包里取了圓鏡粉撲,補了一回妝,又拿出一本《圣經(jīng)》來,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茶幾上:“誰讓你不聽我的,不信主。”

他任憑她去了。那本《圣經(jīng)》被他照例放在臥室五斗櫥上,他母親的遺照旁邊,那已經(jīng)是她送的第三本。他竟沒想到她從此遠了他,他路過她的店面,想進去,又站住,只瞄著那里頭的人影綽綽,自然是分不清哪一個是她。

年前的一個周末下午,陸星嵐擠在棠村步行街的人群里,帽子圍巾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全蘆鎮(zhèn)最高級的超市購物中心,KTV電影院,麥當勞星巴克,蘋果專賣店……差不多都云集在此。陸星嵐上小學那會,這里還是逼仄的一條小巷,兩旁高高低低地杵著老掉牙的房子。后來鎮(zhèn)政府開始拆樓改建,這條街被定作重點工程,拖拖拉拉改造了五六年光景才成了形。蘆鎮(zhèn)不比城里,也只有周末逢年過節(jié),步行街才算有點人氣。這會兒陸星嵐只跟著熙攘的人流,在那賣烤串的小攤前嗅嗅,到街邊的服裝店鞋店音像店里繞一圈,再不就是進紅跑車蛋糕房里坐坐,聽著外邊震耳欲聾的廣告推銷。今天圍簇在廣場正中的是一群舞蹈培訓機構的人,幾個只穿露臍裝的女孩在那臺子上瑟瑟發(fā)抖,擺出曼妙的舞姿造型。

陸星嵐喝完了一杯奶茶,推門出去,正對面便是一間造型別致的商鋪。房子的外觀設計很歐式,墻體粉紅,拱形玻璃門立在正中,兩側櫥窗內鑲嵌著參差不齊的木格子,上面擺著式樣新潮、顏色亮麗的女包女鞋,還有幾個或站或坐的假模特兒,都穿著時令的新裝。陸星嵐凝視著頂上“夏娃的春天”五個字,稍稍走近了些,迎面從那玻璃門里轉出一群女人,嘰嘰喳喳,手里大包小包。星嵐貼著櫥窗朝里掃了一眼,似乎沒見著文太太,她自是不怕見她的,她哪一回來,不是昂首在收銀臺前甩錢給她,還有給那些穿粉紅工作衫的小女人。

但她卻是像變了樣,這幾年,以前的那股跋扈勁兒,她領教了無數(shù)回的,斜眼瞧人卻又裝菩薩的模樣,統(tǒng)統(tǒng)軟了七八分。她聽過她小姨唐雪芬講他們教會的事,說這個夏梅芳最是怕死,前幾年乳腺出了點毛病動了手術,自打入了教受了洗,店里面的事也不怎么管了,也沒見再挽著哪個大老板在蘆鎮(zhèn)街頭搔首弄姿。聽說夏梅芳準備盤了這店搬到城里去,可這里絲毫沒有歇業(yè)的跡象。她知道文夏回國了,現(xiàn)在就在蘆鎮(zhèn)??伤睦飼谶@待呢?

陸星嵐感到一陣尷尬,抽身往北面的大街走?!跋耐薜拇禾臁痹情_在十字路的大轉盤北,那里被老蘆鎮(zhèn)人叫作“拐角樓”,原先是蘆鎮(zhèn)最老的百貨商場所在,九十年代中期被拆了,重開了一家眼鏡店,周邊零零碎碎建起了褲子店、文具店、小書店,最出風頭的就要數(shù)夏梅芳開的內衣店了。夏梅芳的原配老公文廣宗曾是金浦商廈的總經(jīng)理,金浦商廈剛建成那會兒,鎮(zhèn)長親自剪彩,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好多蘆鎮(zhèn)老人第一次坐自動扶梯,新鮮得跟坐了飛機似的。文廣宗也是西裝筆挺,有幾分小開派頭。可好景不長,文廣宗嗜賭成癮,生生地把這座金浦商廈給賭沒了,就差沒把老婆兒子搭進去??蓱z文經(jīng)理借酒澆愁不成,深夜被老婆趕出門外,只穿著拖鞋睡衣晃蕩到了蘆鎮(zhèn)和葛鎮(zhèn)交界的立交橋底下,走來被一輛卡車給撞了個腦漿四迸。

文太太拿了丈夫命換的錢,開了“夏娃的春天”,把那性感的蕾絲內衣往架子上一掛,往模特身上一套,總覺得差味,干脆自己親自上陣,穿一套“三點式”拍了張玉照,放大了掛在櫥窗里,也算是那個年代蘆鎮(zhèn)的爆炸式新聞。那照片剛掛出來那陣,天天有些地痞流氓賴著不走,對著文太太半露的白乳指指戳戳。文太太的豐乳肥臀就這么被蘆鎮(zhèn)的風雨洗禮了十幾年,直到性感美女廣告牌滿大街都是,再也吊不動蘆鎮(zhèn)人的胃口。文太太有名有姓的姘頭前前后后不下五個,身上穿金戴銀不說,“夏娃的春天”也擴充了門面,從內衣賣到外衣,再到鞋包掛飾,棠村步行街剛建成,文太太就搶先占了塊好地盤,將店遷了去。

夏梅芳的獨生寶貝文夏,打小就是個好哭鬼。陸星嵐和他幼兒園同班,那時文夏的老爸和陸星嵐她媽都還在世,文夏被他爹媽整天小少爺打扮,自來卷的頭發(fā)上總像抹了一層油。他也不跟男孩子們耍,只往女孩兒堆里混。有小女孩惹他急了,他立馬哭鼻子哭個不休。先時女孩子們還哄著他,后來就隨他去。他只黏上了陸星嵐一人,星嵐有本事叫他安安靜靜地在一邊畫蠟筆畫,他倒是有點兒天賦,鳥獸蟲魚都畫得活靈活現(xiàn),女孩子們反過來稀罕他,他也不理。

幼兒園散學時,陸星嵐總能看到她媽唐云芬挨著夏梅芳立在大門口。云芬比梅芳矮一肩,一身素淡衣服把對方那一身濃稠映襯得愈發(fā)香艷。她知曉她父母和夏梅芳原是老同學的交情,她也曾被帶著去過文家?guī)谆兀膹V宗都不在,夏梅芳總說他出差談生意。她父親陸海豐和夏梅芳站在陽臺上抽煙,唐云芬就在客廳里陪著她和文夏下跳棋。文夏卷了一沓蠟筆畫給云芬看,她輪流摸了摸他倆的頭,要星嵐跟文夏學著畫,一邊拿起一張大紅嘴女人牽著小男孩的畫,問文夏是不是畫的他媽媽,文夏笑嘻嘻地說是,她又問怎么不畫你爸爸,文夏說他記不得他爸爸長什么樣了,他好久沒回家了。

唐云芬提著那張畫,臉色又陰沉起來,星嵐以為她又要哭(她在家總是莫名其妙地大哭大鬧一陣,惹得她爸踹了門出去喝悶酒),趕緊拽了拽她的衣袖。唐云芬將她手一甩,剛想站起來,文夏突然開口道:“唐阿姨,我能畫陸叔叔嗎?陸叔叔每次都給我買棒棒糖?!?/p>

陸星嵐眼瞅著她媽沖到陽臺上,吵嚷著要回去。她爸罵她神經(jīng)病,她反指著夏梅芳罵開了,狐貍精爛婊子滿口亂噴,夏梅芳干脆將他們家一齊攆了走。陸星嵐被她爸抱出去時,文夏還立在客廳中間哭,手里提著被唐云芬撕碎了的幾瓣畫。

陸海豐離家出走,是在陸星嵐上小學一年級的那個冬天,她剛滿七歲,她確信那個清晨她父親曾在她耳畔呼喚過她,但她仍沉浸在夢境里。夢里的父親坐在江畔的碼頭上拉手風琴,他在家里也拉過,她母親抱怨他拉得難聽,他便將那琴砸了,不知收在家里什么地方。她和著父親的琴聲在樹下跳起舞來,眼見一艘輪渡船朝碼頭逼近了,拍手喊著:“爸爸,看那!船來了!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去坐大輪船?”

陸星嵐和喬之桑去過那個碼頭,是在她八歲生日的前幾天。她母親吞安眠藥自盡,奔喪時來了喬之桑和喬老太,喬老太和陸星嵐的外公原是蘆鎮(zhèn)二中的同事。她聽過大人們講“喬瘋子”,等她真正見了他,連怕都忘了,小胳膊上扎一塊黑孝,傻坐在小板凳上。她外婆凈是拉著喬老太的手哭,跟她媽一樣,她已是厭煩夠了,一心只想著去碼頭坐船找他爸,可她哪能跑得掉,她是因這個想頭,才氣悶著含淚。喬之桑蹲在她跟前,伸手去探她的羊角辮,她身子一縮,盯緊了他的一口白牙。他那時很瘦,頭發(fā)披散像個外國女人。喬老太喊他過去,他笑著直起身,頭發(fā)一甩:“就讓嵐嵐跟我好了?!币晃葑拥娜硕济婷嫦嘤U,喬老太忙要拽他走,喬之桑反來了勁,被往外拖時還在大喊:“嵐嵐,你想跟叔叔去玩吧,你跟他們說,就說你想啊……”

是她偷偷去找的他,她認識他們家的那幢房子。她趁外公外婆睡午覺的時候溜出去,跑到他家書房窗子下面跳啊跳,撿了一顆小石子去砸窗臺。沒一會兒他出來了,臉上多了副墨鏡,肩上挎了個黑包。她跳躥到他跟前,他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讓她別出聲。他們一路小跑出了村子,直跑到大路上。她跑得直喘氣,嚷嚷著跑不動了。喬之桑刮她的鼻子叫她小壞蛋,問她想去哪兒玩,她說,碼頭。他愣愣地看了她好久,她使勁搖他的手臂他才回過神,一邊牽著她走一邊問她為什么想去那,她就告訴了他她的夢,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告訴他了,好像他是專門等她告訴的。他停住腳,躬身將她抱了起來,飛也似的朝北面碼頭的方向奔。她在他懷里緊閉著眼,耳畔是旋逝的風聲,已是深秋時節(jié),但她不覺得冷,當她睜開眼睛遙遙地望見了碼頭時,體內就像燃起了小火苗,她恨不得大叫一聲,掙開他的懷抱,跑到泊在岸上的渡輪上去。

他放她在那一排高樹下的土坡上,從包里取了一張塑料臺布鋪開,抖出五顏六色的一堆糖果,他們就在那臺布上半躺著,一邊吃糖一邊眺望著碼頭上來去的人。喬之桑后腦勺枕著胳膊,將墨鏡朝額上推了推,跟星嵐說起他的來歷,他從孤兒院怎么被領出來,又怎么在這里登岸,還有他怎么去了北方又回了來。她瞪大雙眼聽著,心里竟有點兒快樂。他故意做出很兇的表情:“我有病,他們叫我喬瘋子,你怕不怕?怕不怕?”

他越是嚇唬她,她越笑得歡。后來她困了,睡在他懷里,問他她爸爸怎么還不回來,他說你睡吧,睡一覺他就來了,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扛著她回到她家時,她外公外婆都快急瘋了,來回把她渾身上下摸查了好幾遍,還不停地催問她都和喬叔叔去了哪兒,干了什么。喬之桑費了老大口舌才讓二老放下心。他們因與他父母熟識,知他本是個高材生,但他那宗病根究竟消沒消仍是未知,哪能將星嵐隨便放手??勺阅腔睾螅?jīng)不住星嵐哭鬧,只得外婆親自攜了外孫女上喬家門。喬老太本就歡喜星嵐,外婆又見那喬瘋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教星嵐看書寫字,也就不再理論。星嵐早早地跟喬之桑習了英文,她天資聰穎,求知欲奇盛,喬之桑將她抱在腿上,手把手教她寫單詞。他任她在書架上亂翻,撿她喜歡的字書看,她識字也奇速,初露作文天賦,喬之桑幫她投稿到一些雜志小報,一一登了出來。天氣晴好時他們去公園山頂放風箏,喬之桑騎車帶她,有時去逛葛鎮(zhèn)的集市,有時去碼頭,坐了輪渡去城里逛。喬之桑那會已經(jīng)開始帶家教,上門的孩子越來越多,星嵐生他的氣,他給她買吃食玩物,緊摟她在懷里。她那時快十歲了,稍通了人情,面上作羞,卻任他擺布。他親她的臉多,只有一兩次親了她的嘴唇。她兩腿分叉騎在他腿上,他的手從她腋下探到她小腹,停在那里輕揉,她覺得癢癢打他的手,他后來再不那樣,只環(huán)著她的腰。

喬老太太中過一次風后,身體衰喪下來,喬之桑盡心服侍。他母親走的翌日清早,唐老先生出門打拳,一眼望見喬之桑立在他家樓道,穿戴得齊齊整整,只頭發(fā)一團亂:“唐老師,我媽走了。我該怎么辦?”陸星嵐頭一回見他那樣,煞白臉上淌著的不知是汗還是淚。

唐老夫婦幫著喬之桑料理了他養(yǎng)母的喪事后,喬之桑發(fā)了一次病,唐老太太隨居委會的人去探過他幾次,但都不準星嵐露面。他們再次相見時,喬之桑已經(jīng)在家辦起了英文輔導班。她覺得他陌生了些,頭發(fā)理得很短,人倒是養(yǎng)白胖了。他把玩著她的辮子問她想不想他,她一頭撲在他懷里,他抱她起來,額頭頂額頭,她差點就哭出來了,卻仍是笑。

“夏娃的春天”落戶拐角樓不久,文太太換了一套棠村的房子,文夏也跟著轉學過來,進了喬之桑的輔導班。陸星嵐有一兩年沒見過他們母子,她爸出走前那會,唐云芬經(jīng)常夜半三更地起來,抄刀子逼著她爸承認和夏梅芳的丑事。后來陸海豐遲遲不歸,唐云芬先是咒他死了好,再就將衣柜里他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拖,撕的撕剪的剪,又將他平日的用具亂拋一氣,翻出影集來燒照片。她外公外婆不敢攔,只有雪芬從她手里搶出一沓照片。陸星嵐爬在地上偷撿了幾張,有一張上面卻是她爸媽、小姨和夏梅芳四個。云芬當日的嫻靜著實吃了她一驚,海豐左挽云芬,右搭梅芳,有點書生模樣;文太太當日燙著頭,腰肢曼妙,管是撩人;雪芬似未長成,長辮子搭在胸前,半蹲在前頭。她小姨眼尖,一把將那照片奪了去。她后來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海豐原籍揚州,從小被蘆鎮(zhèn)親戚收養(yǎng),雖說干的是操作工,平時也愛個寫寫畫畫,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爸砸壞的手風琴竟被她小姨藏著。雪芬打小體弱多病,嫁了個氮肥廠車間主任,流產(chǎn)過一次后再未生養(yǎng)。云芬自盡后,雪芬夫婦想把星嵐要過去,星嵐偏黏外公外婆,一直到她上高中外公病逝,雪芬夫婦搬來同住,將自家的房子租出去,省儉的錢都供了星嵐讀書。

文夏在棠村四小又和星嵐做了同班,他還是小時候一般作為,軟柿子似的一碰就哭,被男孩們嫌棄。女孩子們愛他生得漂亮,處處帶他耍戲。他的手又巧,十字繡中國結沒個難倒他,出黑板報也是他包了??伤膊皇菚r時得意,作業(yè)愛做不做,上課老遲到,一到大掃除就裝肚子疼,老師們念他年幼失怙,文太太又是個難纏的主,罰他站一堂課,抄幾頁書也就算了。

文夏本是躲著星嵐的,文太太領他到喬家那天,星嵐在書房里聽見熟悉的嗓音,便把門開了個縫,正窺見文太太半撅個屁股倚在沙發(fā)上,兩手搭著文夏的小肩,一口一句“喬老師就照顧照顧我們文夏嘛”,又念起文廣宗怎么無情無義,撇下他娘兒倆去見閻王,惹得里屋的孩子都跑出來圍觀。喬之桑攆了他們回屋,開始和文太太談上課時間和費用。星嵐猛地推了門,直走到文太太跟前,把那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喬之桑擠眼讓她走開,她站著不動,文夏低頭不敢看她,文太太攥了她一只手:“是嵐嵐呀,長這么高了!怎么也不去阿姨店里坐坐,阿姨心里可惦著你呢!夏兒,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帶嵐嵐來家里玩,你肯定沒說是不是!”

文夏的小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說,文太太也不管星嵐甩了她手,說得更來勁了:“這下正好,喬老師,我家夏兒最聽嵐嵐的話,你可要把他們安在一處學啊!”星嵐掉臉往書房走,“咚”地一聲把門關得死死。她從書房的窗子看見文太太帶著文夏走了,伏在桌上,厚磚一樣的書往地毯上摔了一本又一本。她等著喬之桑來敲門,他竟沒有,她索性自己開了門,卻一眼瞧見喬之桑面朝她坐在沙發(fā)上吸煙。喬之桑說嵐嵐,等他們下課,我們出去吃飯,別不開心,好不好。

她真想立即纏到他身上,但她越來越怕羞。他近來也常說嵐嵐大了他抱不動了,他還讓她看他額上的皺紋,他說他就要變成個小老頭了,會比她先死掉。她急了,不許他說死,他又哄她說他能返老還童。

她向他坦白了文太太和她父母的事,他沒再追問什么,只是拍拍她的頭,讓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干凈。他們走出餐館時,他問她文太太的店開在哪里,她牽著他走到“夏娃的春天”對面,店門緊閉,文太太的三點式玉照被路燈照亮了一半。蘆鎮(zhèn)的春夜浮蕩著寒氣,他將外套解下來披在她身上,過馬路時他的聲音夾雜在車輛的轟隆里:“嵐嵐,你可得爭氣,考上大學離開這兒,離得越遠越好……你不是還想去找你爸爸嗎?”

他還說了些什么,她都聽不清了,她想問他為什么不離開,問他會不會陪她走,但她覺得這些話讓她恐慌,腳步一點點慢下來。她聽見他在前面喊她,影子被拉得老長,人卻陷在一團黑暗里,她渾身打了個激靈追上去,她不能丟了他,絕對不能。

在喬家打過照面后,文夏真的主動來找星嵐了。他常常趁她值日那天放學晚走,在校門外磊叔小賣部的后面攔住她,從書包里掏了頭花、發(fā)卡、別針、手鏈……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兒,說都是他媽送她的。星嵐不肯要,他便急,央著她一定拿去,不然他回去交不了差。星嵐只得藏了掖了,回家偷塞在自己房間的櫥柜里。她知道文夏都是星期天下午去喬家,便躲著不去,但還是有一兩回,她又在喬家撞見文太太送了文夏來。文太太還是親親熱熱地招呼她去家里,文夏只縮著脖子不吭聲。課散之后,星嵐跟喬之桑埋怨他不事先告訴她,喬之桑卻反問她為什么要避著他們,他們又不是老虎獅子。她有點驚訝,是太驚訝,她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她以為他必須得護著她,向著她,好像他這么做的理由都是天生的。

然而更令她無措的事還在后面,他竟然也獻出了夏梅芳送她的禮物,有那種帶蕾絲邊的泡泡裙,繡花的絲綢襯衫,還有款式洋氣的背心小馬甲,彈性踩腳褲……他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眉宇間竟是輕佻的喜樂。她捧了那堆賞賜回去,她外公外婆有些不喜,小姨雪芬卻催著她往身上穿。雪芬信教多年,自己平日里衣著素凈,卻專喜裝扮星嵐,隔三差五地跑去布店看料子,拉了星嵐去村東“金花裁縫鋪”量了身,專挑時髦花樣裁了襖褂褲衫,穿不了的就一件件懸在衣櫥里。星嵐一向不敢沖撞她小姨,遂全依著她。夏梅芳的那一套上身后,她照著鏡子,自己竟羞了十分。她和雪芬逛街,雪芬硬推她進文太太店里,她也昏昏地進了,那會“夏娃的春天”已占了三個單間,女裝女鞋凈是炫目。梅芳一襲旗袍,玲瓏身段,柜面上支了一截酥臂,纖纖五指往雪芬眼皮底下一開,當中閃一枚石榴紅的寶石戒,偏要雪芬猜那戒子的價位。雪芬淡看著,隨口說了幾個數(shù),梅芳把手一收,勾著雪芬貼上臉,垂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又將那戴戒的手揮在臺面上,鳳眼卻瞅住了星嵐,笑讓她們等著,自己走去后面,抱了兩只鞋盒出來,說是剛到的新款,特意為星嵐留著的,讓她脫了鞋襪,坐到圓墊上去試。

兩雙圓頭鏤空水晶涼鞋,是當年流行的款式。陸星嵐先試了小尺碼的那雙,梅芳扶她起來叫她在店里走走,星嵐走幾步便覺擠腳,才換了另一雙稍大的。雪芬不住地謝梅芳,梅芳抱起胳膊:“這鞋啊,也得人來配。你看這兒走來走去的小丫頭,我哪個看得上眼!也就你們家星嵐,可著人疼不是!不是我說句歪話,你家姐姐也真狠心,怎么就舍得撒了這手……”

星嵐站在櫥窗邊,瞥見她小姨連朝著文太太擺手兒,她裝作沒看見,踩著新鞋走到門邊,正巧進來了幾個年輕女孩,星嵐擦著她們的肩徑自溜了出去。

她撞破喬之桑和文太太的關系,是她上六年級的那個秋天。那天她哈著腰從喬家的書房邊跳下來,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文太太的叫罵追著她飛了百米遠,一直到她跑到外婆家的樓梯洞,她才發(fā)現(xiàn)右手掌心被磚頭蹭破了皮,血珠還在往外滲。她上到五樓,偷偷摸進了屋,她外婆正在廚房忙著洗菜。她在針線笸籮里撿了創(chuàng)口貼貼上,悶坐在自己房里。這一天是早晚的事,她知道,盡管她知道,但她又能怎么樣呢?她用左手緊按著右掌心,感覺到疼,疼,又能怎么樣呢?

還是在磊叔小賣部后面,陸星嵐把她看見喬之桑和夏梅芳胡搞的事告訴了文夏,她以為文夏定會又羞又怕,從此她便攥牢了他。誰知文夏將她逼到墻角里,眼鏡框后面的兩粒眼珠子快要蹦出來:“不準你到外面胡說!你敢說我媽,我就敢說你,你們!”

“誰?你敢說誰?”

“說你!你你你!”文夏幾乎快喊起來了,“說你和姓喬的!怎么樣!”

陸星嵐一下子懵了,她傻貼著墻,望見書包帶子斷了一根的文夏一邊往遠處走,一邊回頭朝她做鬼臉。她正想一屁股坐下來哭一場,就看見小老板磊叔背手走到店外,往這邊張看著,吭吭吭地清喉嚨。她飛快地從磊叔面前繞走了,那胖男人正將一口痰“呸”地吐在泥地上。

整個六年級她都無心學習,勉強上了個民辦初中,和蘆鎮(zhèn)二中隔著天橋。蘆鎮(zhèn)二中流氓痞子遍地開花,她也跟著男生在他們里頭混。她雖荒廢了學業(yè),憑著喬之桑打的底子,加上點小聰明,大小考試倒也應付得過來。她外公那會經(jīng)常住院,一家人都忙著照顧,她倒得了個痛快,干脆跟痞子去網(wǎng)吧包夜,在大街上狂飆自行車,抽煙喝酒打牌樣樣拿手。她偷過家里的錢,被她外婆發(fā)現(xiàn),罰她跪搓衣板。她照跪照偷,她外婆喊了她小姨小姨父來,小姨父雖是個大塊頭,卻是個面慈心軟的主,她小姨更不用說,反背地里塞錢給她,千央百求地勸她聽大人話。她后來也是厭煩透頂,貼上了一個痞子頭兒,用她的那套本事纏弄他們,自以為壞不了身的,誰知那晚那幫醉鬼酒勁上來,爭著在巷子里撕扒她衣裙,要來真的。她嚇得大叫,又被強捂住嘴,正掙扎得昏死過去,只聽得一陣車鈴響,從巷子那頭射過來一束手電筒的亮光,上上下下在那幾個人身上狂掃一氣。她只覺身上一松,只聽見自行車被震得咣當響,夾雜著“打人啦打人啦”的呼叫。她閉著眼起不來,那頭的聲音越來越大,好像突然冒出了一群人,扭殺在一處……

她更沒想到被他們毆打的是文夏,他跟蹤她已不是一天兩天。她的大腿上擦破了一層皮,那幾個痞子也傷得不輕,文夏傷得最重,頭上被縫了三針。夏梅芳頂著一頭發(fā)卷兒,只穿了睡衣火急火燎奔到醫(yī)院,抱著文夏哭天喊地,把唐雪芬聽得膽戰(zhàn)心驚,正盤算著這醫(yī)藥費該怎么清,夏梅芳已沖到她面前,指戳著蜷在她懷里的星嵐:“你個不要臉的死丫頭,活該叫人×死你!我家夏兒要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又指著雪芬:“還有你,你這個小姨是怎么當?shù)?,就不能管管啊!你是死人??!你們唐家都該死絕了!”雪芬挨著梅芳的謾罵,一句不還口,星嵐和她的兩雙手攥在一處,冰冷冰冷。梅芳凈是罵,并不提錢,文夏住進了看護室,她便去了。

星嵐再次見到文夏,他頭上的線還未拆。經(jīng)了這么一遭,這倆人反而似遠還近,心下多了層難以啟齒的默契。文夏在星嵐隔壁班,因他性子懶散慣了,胸中又無個志趣,只愛涂鴉取樂。他的手巧倒是在勞技課上揚名,剪紙布藝無師自通,紙花布偶都做得一等一精致。女孩子情竇初開,喜他臉模子好,追他要個玩意兒是常有的,可他班花校花概不入眼,只撿可心的女孩兒送一兩個,那些女孩子都聞得他母親在蘆鎮(zhèn)的名聲,他性情又是喜怒不定,只當和他泛泛玩笑。

星嵐已是鐵了心一門心思撲學業(yè),但其實往喬之桑的那一頭仍懸著;文夏則是生怕被捕捉了風影,被人拿住他和星嵐在一處,告到夏梅芳那里。但兩個人到底是各存了那么一段不甘,私下里在蘆鎮(zhèn)碼頭碰了面,將自行車停在那高樹底下,在新葺的臺階上坐了,盯著不再往來輪渡的江面出神。陸星嵐掏出香煙和火柴盒,點著了一根抽。文夏在一邊溜轉著眼珠,星嵐將煙一遞,文夏頭直搖,可手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過去接了,想抽又不敢抽。星嵐大笑著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他一下子將煙塞到嘴里猛吸,被嗆得直咳嗽。星嵐又點了一根,讓他跟著自己學。她見他那副拙樣,又想起喬之桑教她抽煙時的光景。他竟然和她爸一樣,用火柴不用打火機。她爸集了一抽屜的火花,小人兒小鳥兒色色都有,常常抱她在膝上,在桌上排開了讓她撿著看。現(xiàn)在想來,他爸是早想將這堆寶貝托付于她,常和她說些“爸爸不在家,嵐嵐要替爸爸管著”的話。后來她在喬之桑書房抽屜里翻到一只破癟的火柴盒,竟眼熟得很,向喬之桑追問來歷,這一問簡直驚天動地,她跳起來對他又捶又打,問他為什么不攔住她父親。她回想起喬之桑那會無辜又歉疚的表情,將火柴點了一根又一根,全熄了扔在腳下。

她撇了文夏,一個人下了臺階往江邊走,眼前又跳閃起那個混雜了米黃色、駝色和棗紅色的瘦長人影兒,它就在江面上浮游著,她追著它跑,眼見著就要追上了。她感到她被一陣大風托舉著,在一條彩虹上滑行,她就要跨過去了,就要握住那搖曳著斑斕的手……一聲喊叫驚醒了她,一個半男孩半男人的嗓音喊著:“陸星嵐危險!”她一個趔趄倒在江灘上,鞋襪和褲管已經(jīng)濕了,文夏氣喘吁吁地奔到她身邊,她牽了他的手站起來,他們走回了高樹底下,她問他還想吸煙嗎,他說,不想。她去搬自行車,他擋住她車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冒出一句:“嵐姐,你別恨我媽。其實我媽她……”

她沒等他說完,就推著車往回路上去,她又聽見他追在后面喊了兩聲“嵐姐”,她跳躥上自行車,踩蹬著往前騎,剛剛那只搖曳著斑斕的手又出現(xiàn)了,她被牢牢牽引著,停不下來。

初中畢業(yè)之后,她就再沒和文夏見過。文夏被夏梅芳送到了城里讀高中,聽說是上了藝術學院,又去了美國。她在蘆鎮(zhèn)念高中那幾年,外公去世,小姨小姨父搬過來,一心為她高考。她在街上撞見過喬之桑幾回,都是遠遠地望著,她看得出他的頹唐,無論是體型的發(fā)胖,頂發(fā)的稀少還是步態(tài)的弛懈。她也隱隱聽聞文太太和他的“情變”。她考上城里的大學后,回蘆鎮(zhèn)少了,有次回來雪芬和她說了文太太也開始信教,她心頭一動,突然就一個人去敲喬家門,著實驚到了他。他們也就恢復了走動,她外婆小姨她們雖不十分快意,但也沒有橫加阻攔。他們失散后的重聚原是這般,流水一樣靜淌了日月,展眼又是六七載。陸星嵐從大街上走回棠村,走上幼兒園前的斜坡,準備去喬之桑那兒吃晚飯。

喬之桑一大早就開始忙活今天的飯菜,星嵐已經(jīng)和他說好了晚上來吃飯。棠村四小放寒假后,星嵐來他這里總是搞突然襲擊。他有時在給學生上課,星嵐仍就一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了,翻些書報雜志,要么就去他書房看書聽音樂,經(jīng)常招呼也不打就走。遇著他閑時,兩個人便海闊聊一通,聊至可有可無的發(fā)荒,靜坐聽一段巴赫或是舒伯特。他常常入樂昏睡過去,醒來見各間屋子都被打掃過,被褥、器什、櫥柜都被整理擺放整齊,擦洗干凈,廚房的垃圾也被清掉,她卻不見了蹤影。每每如此,他心上的塊壘便又沉了十分,他明明知道不能再等,尤其在他聽說唐雪芬夫婦已經(jīng)在幫星嵐物色相親對象,對方條件都還不錯,但卻沒一個成時,他收拾了頭面,差點就直奔唐家。他想象著自己怎么在他們面前開口,想象著他們眼中他不知羞恥的丑態(tài)……是啊,他有什么資格,一個身負丑聞的窮單身漢,精神還出過毛病,憑什么去玷污人家的女兒……他心底默念著那個純潔的名字,將雙手放在母親遺照旁的《圣經(jīng)》上。這么多年來,當他想她,他就會抱住《圣經(jīng)》,克制住內心的沖動,默禱起她的康健和幸福。被她撞見的那次偷情成了纏繞他余生的噩夢,他經(jīng)常夢見貼在窗戶上的那張臉,變異成一張鬼臉,吐出鮮紅的舌頭,朝他獰笑著撲來。他和文太太的關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滿足不了她,無論是性欲還是物欲,可她卻纏磨著他,像吸血鬼般掏空了他,又將他狠甩在一邊。他是無所謂的了,可當他知曉發(fā)生在星嵐身上的那些不快,自責、愧疚郁結在心,導致有一兩年他經(jīng)常發(fā)病,只靠著政府救濟過日子,還進精神病醫(yī)院調養(yǎng)過。后來他和文太太徹底分手,星嵐已去城里讀了大學,他也差不多成了個半廢的人,反而讓他良心上稍稍安平了些。

但是星嵐,卻又將那風暴攪起來,攪得天翻地覆,令他坐臥難安,可表面上卻只能安然行事。他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心,只認定了她是被她親生父親,就是那個雪天清晨在他家院墻外罵他“小呆×”的男人派來審判他的,“我已將我的人子送至你面前,你為何接納她,又棄絕了她?你該當何罪?”

當上大二的星嵐突然叩開了他的房門,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他一時動彈不得,任她幾步跨進門去,跳舞似的在客廳里飛旋了幾圈。成人的她就和他所期望的一樣,美麗睿智,談吐之間的戾氣全無,竟也學會說些俏皮話。但她沉靜下來時,飛揚的神采又隱回了原形,他知道她沒那么容易變的,她從來就沒有變過。他凝視著她齊劉海下噙淚的雙眼,想伸手去探她的烏發(fā),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這一回退縮的是他,他轉過身讓她走,她便走了。他在窗邊望著她走遠,將一本《圣經(jīng)》按在胸口,他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在發(fā)動,心也開始突突直蹦,他想他是要活過來了,感謝主,感謝主他又活了。

他再沒有攆她走,她總是很有規(guī)律地來探他,主動和他聊她的大學生活,喚醒了他體內沉睡了多年的北方的夢……他的外文系,她的中文系,隔了幾十年的時空,交互而行。他對于她的私交生活總是避免觸及,但一想到她的手,她的唇不知沾惹上的是爛泥還是美玉,心中難免隱隱作痛。她給他看過她和一些男孩子的合影,他問她是不是新交的男朋友,她總是故意讓他猜疑。他從他們的面相上辨不出爛泥,可又怕她真的被美玉黏了走,黏得走嗎?他恨不能跪在她面前求她,求她放了他,他會放了她的。能放了她嗎?他享受到被她折磨的快感,終于攔腰將她抱起,抱到他臥室的雙人床上。她沒有一點兒掙扎,反而一路挑弄著他。他又吸到了她唇中的蜜,他的下體不再疲軟,而是恢復了雄硬,但他臨到關頭推開了她,她順從地依偎在他胸前,他們靜靜地躺著,窗簾被春風一浪浪掀起又落下,陽光樹影又開始交纏著在墻壁上跳躍。

飯菜滿滿當當?shù)財[了一桌子,都是陸星嵐愛吃的菜,紅燒帶魚、梅干菜扣肉、鹽水鴨、鯽魚豆腐湯……過去他喜歡帶她下館子,這幾年他頤心養(yǎng)性鉆研廚藝,全都偏了星嵐的口味,一律照著淮揚風做。唐家這些年雪芬管家,逢年過節(jié)常請他赴席,喬之桑總會露幾手廚藝。雪芬也向他傳教,他并未十分抵觸,跟著去過教堂一二回,后來只自己在家中讀《圣經(jīng)》,雪芬本不似文太太強橫,也就不再勉強。

星嵐進門時有些郁郁,但吃著飯,面上添了幾分喜色。他盡是夾菜給她,問她些家里的事,學校的事,星嵐仍像平日里一樣搭幾句。他問她來這吃飯家里人有沒有意見,她像是悟到什么,丟下碗筷看著他,笑說她家里人請他去吃年夜飯。他低頭去夾一塊扣肉,卻夾了掉,掉了夾,怎么也夾不住,他的手抖得厲害,說出的話也顛三倒四:“嵐嵐你看,你家人還不找我拼命……我有病……嵐嵐我見到你爸爸了,其實我能認出他的,他就再多停一會兒……嵐嵐你知道嗎你爸爸罵我小呆×……我就是個呆×!我對不起你嵐嵐……嵐嵐你不能走……你得走嵐嵐,你能找個對你好的,死心塌地對你好的……”

他哆哆嗦嗦地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放在餐桌上,推到陸星嵐面前。

“打開吧,嵐嵐,打開?!?/p>

她打開盒子的手也有些顫抖,那里面是一只戒指,鉑金的。

“嵐嵐,戴上,戴上吧嵐嵐?!?/p>

陸星嵐拈了那只戒指,像是有千鈞重,她將它戴在手指上,朝著喬之桑伸過去,用的是文太太當年的姿勢,給她小姨看寶石戒那回。

陸星嵐被文夏約出來見面,已經(jīng)是初夏時節(jié)。他們約在棠村步行街上的一家“悠仙美地”。文夏穿一件花哨的襯衫,挑染了一撮金發(fā),戴黑框眼鏡,像個騷氣藝術家的模樣,細白修長的指頭在瓜子碟里輕攪著,捏起一粒瓜子放在齒畔慢磕。星嵐未覺得他有大變化,但到底事境不同,兩個人一場久別,都不喜拿各自的遭際出來亮底牌,彼此啞謎打了幾個回合,終究是文夏先拆招,將手提袋拎到桌面上,說是他母親送星嵐的結婚禮物。

星嵐取了盒子直接打開,那里頭是一雙名牌女鞋,金色高跟。她道了聲謝,又問起文太太的病,文夏皺皺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遞到星嵐面前。

“我媽說,她這一進城,可能回不了蘆鎮(zhèn)了,讓我一定轉交你?!?/p>

星嵐展開紙條,上面寫著一行揚州的地址,還有一個手機號碼。

“嵐姐,你聽我說,你別激動,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爸,陸叔叔他,他一直在揚州……其實他一直想回來看你,可他聽說你媽不在了……他害怕……反正他真的回來過,還去過你們家樓下……嵐姐你沒事吧……”

她用手支著頭,只覺一陣眩暈,卻搖搖頭,讓文夏繼續(xù)說下去。

“陸叔叔每年都給我媽匯錢,他在揚州生意做得還可以,他讓我媽把錢轉給你小姨,都花在你身上……其實我媽她一直想讓你們見面,又怕你受刺激。還有陸叔叔那邊,他有家又有了孩子……陸叔叔來城里看過我媽了,他想見你,我媽說先讓你有個心理準備,你要是愿意……”

陸星嵐手按著桌面站起來,說她有點透不過氣先走了。她提了包就往店門口走,正好搭上下行的電梯。等她下了二層樓,文夏從后面追上來,將禮物袋子朝星嵐懷里一塞,說了句“紙條在里面”,便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突然又轉過頭,朝站在原地的星嵐打了個響指,逃奔了星嵐的視線。她想起他剛才,在拿出禮物之前給她看的,他手機里的戀人照片,是個同樣俊朗的男孩。他說他要去杭州,他們在那里有一個工作室,他邀請星嵐和喬之桑去玩,他們可以一起逛西湖。

陸星嵐漫無目的地在步行街上打轉兒,初夏的蘆鎮(zhèn)到處膨脹著過于虛張聲勢的躁動。年輕的女孩們已經(jīng)心急得將火辣的短裙穿起來,老人們卻還裹繭似的穿著厚絨粗呢。陸星嵐一邊走,一邊在腦海里勾畫著一幅圖景,在這并不過分稀薄也不過分稠密的人潮中,她足蹬夏娃的禮物,那雙金色高跟鞋,挽著喬之桑的胳膊,緩緩朝北面的車站走去,他們將進城置辦結婚用品。喬之桑戴了一頂煙灰色貝雷帽,白襯衫搭西服背心(那一套是出自“金花裁縫鋪”的女老板之手),腳上的新皮鞋锃亮。她今年二十七歲,他已年過不惑,但只要她伴著他,他就顯了年輕,連步子都邁得輕盈了些。他們路過了“夏娃的春天”的舊址,那間商鋪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一家手機店,凈賣些山寨貨和水貨。

陸星嵐獨自立在手機店的正對面,手心里搓捏著那個紙團,她就這么一直搓捏著,忘記了停下。

作者簡介:

焦窈瑤,女,1988年生于南京,南京師范大學比較文學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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