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想象之象
2012年春夏之季,我為完成長篇非虛構散文《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唐友耕與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闿運交錯的歷史》,分別從宜賓逆朱提江、瀘州逆赤水河而上,踏探滇北、黔西北一線的人文歷史。一次來到川西的犍為縣,明朝時所建立的縣文廟里正好在舉行犍為老圖片展覽,細細看完,不禁疑竇叢生。
“犍為”一詞歷史久遠。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大開西南夷時,就分巴、蜀兩郡,在今宜賓市偏西南另置犍為郡,治所之地在今貴州省遵義境內,稱之“ 鄨縣”( 音biē,同鱉)。犍為郡管轄今貴州北部、四川南部、重慶南部的大部分地區(qū)。牂牁郡管轄今貴州南部及周邊地區(qū)。牂牁郡治且蘭(今貴州貴定、凱里、安順附近)。西漢中晚期,貴州北部大部分地區(qū)劃入牂牁郡管轄。據(jù)說當時郡內有山,名字就叫“犍”,盛產野牛與猴子,而“為”的古篆體像母猴,所以就在“犍”字后面加了“為”字來作為新設立的郡名。隋開皇三年(583年),改武陽縣為犍為縣,此為“犍為”作為縣名之始,自此沿用至今,即為后來的犍為縣。
這是一般四川歷史地理典籍里常見的解釋。但對“為”字的解釋,顯然被《說文解字》誤導了。
“爲”字上部是爪,歸于“爪部”?!墩f文解字·爪部》解釋說:“爲,母猴也。其為禽好爪。爪,母猴象也。下腹為母猴形。”許慎到底見過猴子沒有呢?我深表懷疑。
“爲”是會意字,甲骨文、金文、篆文寫出的字形大體近似。初文只是在左上畫了一只手,正在驅使、或者指揮一頭大象。從甲骨文里可以看出,大象生動、造型比較明顯。再看“爲”字書寫的演變——甲骨文、金文、篆文多有變化,但上為爪(手也)、下作象之形,就連象的鼻子、四足也明晰可辨。即使寫作楷書正體,也十分象形,只是后來依照草書形狀搞出來的簡體字“為”,才讓字形與真相毫無關系。“爲”本來的意思,就是役使大象有所“作爲”,“爲”人服務。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據(jù)金文和石鼓文的“爲”,訓為:“從爪從象,意古者役象以助勞,其事或在服牛乘馬之前?!彼J為古人馴服大象在馴服牛馬之前,才將大象役之于土木、耕作等工程。這一點上,他比許慎高明許多。
關于爲字,也可從大舜姓媯的資料里得到進一步佐證。先秦之姓多帶女旁,如姒、姬、姜、贏等,媯去掉女旁為“爲”,這個爲字,上端像一只人手撫摸,下半則是大象的象形。合起來看,“媯”的釋義應是馴象員。大舜的祖輩應是掌管大象的訓練人員。
秦并巴蜀之后,廣開“西南夷”,有點像現(xiàn)在的城市攤大餅運動。在森林覆蓋密度極大、人口稀少的西南地區(qū)推行“文明”,無數(shù)生存著的植被、動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浩劫。我在雅安、樂山、成都金沙博物館等地,見識過直徑達三米、長四五十米的巨型硅化木與烏木,它們至少生長了二三千年。早在開明王朝時代,蜀地的大象,漸為人們所馴服而役使。本地特有的“巴蜀圖語”為表意文字,一度“反哺”中原文化。比如,巴蜀文字學者馮廣宏先生就對我指出:《說文解字》里的“氏”字,許慎的解釋是,蜀人用“氏”字形容山上的石頭將要裂開但還沒有墜落的狀態(tài)——而蒙文通先生早年率先發(fā)表了這一洞見。而在蜀字的二三十種解釋當中,其中一種是:蜀字象征大象的頭顱和彎曲的長鼻子。而在巴蜀圖語里早就有“蜀”的寫法(錢玉趾先生有相關考據(jù))。因此,我懷疑甲骨文中“象”字、“爲”字,就是從“巴蜀圖語”演變而來。
蜀州人常璩的《華陽國志》記述很多蜀地物產,特別提到了在蜀地岷山山脈等地有象。記載固然簡凈,卻并非語焉不詳,古蜀有大象分布是確鑿無疑的。戰(zhàn)國時期,大象、犀牛在成都尚有分布,古蜀王朝曾經向中原輸送過犀牛、大象等動物。日本漢學泰斗白川靜在《字統(tǒng)》里就明確指出:“公元前五六世紀前后,長江北岸一帶還生息有大象?!边@個說法過于保守。因為到了蜀漢三國時代,尚有著名的“曹沖稱象”。陳寅恪認為曹沖稱象的本事出于印度佛典,他認為地處中原的曹魏境內無象,所以不得不與孫權進獻之事混為一談。這是典型的智人失察。因為后來的歷史地理學者曾總結過大量正史中出現(xiàn)野象的記載,南北朝時今安徽、湖南、江蘇,直至北宋時今湖北等地都出現(xiàn)過野象闖入被獵殺的記載。
商周時期長江流域和四川盆地氣候溫潤,土壤肥沃,林木茂盛,河流縱橫,湖泊眾多,比黃河流域更適宜動物繁衍,曾是亞洲象的重要棲息地。《山海經·中山經》說“岷山,江水出焉……其獸多犀、象。”《山海經·海內南經》有“巴蛇食象”之說?!秶Z·楚語》中也有“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的記述,徐中舒先生據(jù)此認為“此皆益州產象之征”。三星堆和金沙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對此便作了很好的印證。三星堆二號坑出土有67根象牙,金沙遺址出土的象牙數(shù)量,竟然有數(shù)噸之多。這些亞洲象的象牙就是從古蜀境內的象群中獲取的,并非外來品。
巴蜀歷史學者黃劍華指出,考古發(fā)現(xiàn)還揭示了古代蜀人對大象具有一種特殊的敬崇之心,在古蜀時代的各種祭祀活動中,通常都將象牙作為敬獻給神靈的最重要祭品。譬如三星堆出土的玉璋圖案中,就刻畫了古代蜀人將象牙與玉璋一起用于祭祀神山的場景。金沙遺址出土的一件玉璋殘件上,也刻畫了一人側跪肩扛象牙,生動地描繪了祭獻象牙的情形。三星堆出土的大型青銅立人像,雙手環(huán)抱于胸前作虛握狀,執(zhí)握的很可能也是彎曲的象牙,表達的也是將象牙祭獻神靈之意。(《華陽國志故事新解》,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2月版,21頁)
我們再回到現(xiàn)實里撲朔迷離的“犍為”。
郡名“犍為”一直保留下來,至今已有1422年。徐中舒先生認為:“凡地名之以象、鼻等為名者,疑皆象曾經棲息之地?!惫攀竦囟嘞?,古蜀族崇象,所以“蜀”字表達了股數(shù)先民與象的親和力。西漢廣開“西南夷”以后,因為氣候環(huán)境的變化,人為的大量墾殖,象群逐漸南遷。黃建華認為,由于象群的遠去,蜀人產生了懷念,因而有了“想象”,這個詞的初意就是表達對象的想念,也由此可見蜀人與象的情感。(《華陽國志故事新解》,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2月版,21頁)
這一解釋,的是洞見。我以為,在幅員廣闊的“犍為”境內,是野牛、大象的棲居之地,盡管未必是“詩意”的。這進一步暗合了學者朱大可的觀點:古蜀地乃是中國的“想象”之地,至少是當時逸出黃河文明一塊“想象”的飛地。蜀人自古好文,辭賦、詩歌異常發(fā)達,遠離他們南遷而去的大象,在“想象”之中上天入地。
寫到這里,可能出現(xiàn)的學理漏洞在于:為何成都平原沒有發(fā)現(xiàn)野生大象骨骼或化石呢?
雙流縣三星鎮(zhèn)鹿溪河的一條支流流經雙堰村,村里有座橋叫牛頭寺橋,村民便把這條河叫作牛頭寺河。雙流縣文物管理所工作人員確認,在河的拐彎處打撈出一塊長約1米、足有5公斤重的動物肱骨化石。村民說,河里還有很多類似的動物骨頭,也都跟這塊肱骨差不多。經考古鑒定,這是大象的一塊腿骨。經分析,這是一頭年齡在20歲左右的年輕象,大約有3米高,體重約400公斤,屬于第三紀(5萬年至5000年前)的生物??疾烊请p堰村的地質構造后,有學者認為,大象一般生活在海拔1300米以下,因此這里極有可能就是大象生存的地方。不僅如此,除了恐龍不可能在這里出沒外,其他很多動物都有可能在這里生存過,而且呈現(xiàn)出生物多樣性的特點。如今這塊大象化石就保存在雙流文物展覽館里,它的發(fā)現(xiàn)佐證了古蜀有象的不爭事實。三星鎮(zhèn)位于四川省成都市南端,地處山清水秀的龍泉山脈中段,毗鄰仁壽縣、簡陽市,就是說,龍泉山脈一帶均是亞洲象分布地帶。不僅如此,遂寧市安居鎮(zhèn)瓊江陶家灘河段也發(fā)現(xiàn)了多件距今4萬年的野生象化石。
進一步考察詞源,可以發(fā)現(xiàn)“想象”一詞屬于“出口轉內銷”。
“想象”一詞源自日語想象(sozo),而日語譯自英語imagination。但是,古漢語里也有“想象”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的《列子·湯問》中:“想象猶吾心也?!痹偃纭冻o·遠游》:“思舊故以想象兮,長太息而掩涕。”這里指的是“想念”,與現(xiàn)代漢語“想象”意義不同,不能據(jù)此以為古已有之。這也可以看作是詩歌的一種“發(fā)生學”:首先是無盡地想念,然后想念騰空而起,神馳八級,想念與想象乃是詩與歌的雙翼。
查閱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年編輯出版的《漢語外來語詞典》,收錄的是到那時為止已經進入近代或現(xiàn)代漢語的外來語(字、詞等)一萬多條,“想象”一詞位列其中。我估計這一來源,是1869年間出版的由德國傳教士羅存德編纂的《英華字典》。學者們將“園藝”“侵犯”“蛋白質”“陽極”“映像”“副官”“銀行”“麥酒”“公報”“想象”“碳酸”“陰極”“克服”“保險”“白旗”“自由”“文學”“元帥”“原罪”“受難”“原理”“特權”“宣傳”“右翼”“法則”“記號”“隨員”“寒帶”“熱帶”“噸”“戀愛”“讀者”等等詞匯進行了漢英對譯。這樣,它被洋人送回到了現(xiàn)代漢語里,但依然散發(fā)遠古的光輝。
我在有關張獻忠征戰(zhàn)西南的史料里,發(fā)現(xiàn)他的部隊在四川等地廣泛使用過戰(zhàn)象,而大象來自云南。1651年劉文秀進攻吳三桂鎮(zhèn)守的保寧府戰(zhàn)役中,劉文秀帶來了十三頭戰(zhàn)象,其中死亡了三頭,他大敗,最后騎在象背上渡過嘉陵江才逃過一劫……這是大象在四川出沒的最后時刻了。
“想象”用“象”而不用“像”的最佳剖析術,是來自戰(zhàn)國末年韓非子的觀點:“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得聞見,圣人執(zhí)其見功以處見其形。”(《韓非子·解老》),就是說,正是由于很少有人見到活象,古人只好通過獲得的象骨、象牙來想象、復原活著的大象。我們閉眼再想象一下吧,人們沒有去想狗、想牛、想犀(遠古成都平原也有犀牛)、想老虎,道理在于這些動物或過于尋常,或難以馴服。想象出來的虛象,就是意象。此時的象,不再受具體形式控制,有點接近“盲人摸象”,成為了消失的大象留給人們的靈魂造影。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盡管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篇中指出:“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毖哉Z與象,僅僅是認識事物的載體或媒介嗎?也許,個中還有一個地緣的根,深犁于我們的語境。所以,蜀地詩人輩出,自古以來想象力發(fā)達,真要感謝我們故國的大象,盡管詩歌魚龍曼衍,罔象嚶嚀,萬不可“得意忘象”喲。
瓦屋山甪端記
神秘的甪端
石河發(fā)源于峨眉山的萬佛頂、接引殿一帶,流經銅廠壩、小楔頭,至蕨坪壩(腳盆壩),有從龍洞村的龍洞溢出的泉流,經曾板沱匯入,流至洪雅縣南注入?yún)呛?、花溪河,在洪雅止戈?zhèn)注入青衣江。
七里坪與峨眉山轄區(qū)的分界線就是僅幾米寬的石河,以東屬峨眉,以西屬洪雅縣,是一塊遠古滑坡形成的山間平壩,面積10平方公里,海拔1300米左右。在這塊曾經屬于洪雅縣林場的森林之中,近年建有一個龐大的國際度假聚落,前幾年我在此購買了一處度假房,夏季長居于此。
一天我在山腳曹溪邊的棧道漫步,碰到幾個村民。他們說,沿著這條山溪,是自古以來峨眉山通往瓦屋山的捷徑。而從七里坪到達高廟鎮(zhèn)后,還要走70公里盤山道,才接近瓦屋山。其實,瓦屋山在20世紀70年代才將東部劃歸洪雅縣管轄,它歷來是滎經縣境內的宗教圣山。在從縣城到瓦屋山的莽莽森林之中,潛藏著一條古代的朝圣之路——辟支佛文化朝圣路線:開善寺——云峰寺——獅子坪——雷洞坪——金瓦店——銅瓦店——瓦屋山光相寺。
瓦屋山位于四川省洪雅縣與滎經縣交界區(qū)域,頂平崖陡,因其形似川西屋頂,故名瓦屋山,地理學上稱為桌山或桌狀山。我去的時候不巧,外面還出著紅火大太陽,靠近山麓就陰霾起伏,一會兒濃霧就大團大團涌來,山影、森林立即隱去了,打開汽車大燈也難以穿透霧氣,氣溫陡然下降了七八度。古人說瓦屋山是“妖山”,第一,在于其特殊的地望,它是距離古蜀漢區(qū)距離最近的原始老林;第二,它是東漢五斗米教的道山之一,唐、宋兩代瓦屋山鼎盛時,香客游人不遜于峨眉山。元末明初,張三豐到瓦屋山修行創(chuàng)立“屋山派”,后被明王朝誣為“妖山”予以封禁。道觀拆除、封絕道路,封山幾百年的結果,使這里不但葆有古蜀國的一些文化孑遺(比如巴蜀圖語,有些已經融入道家的符咒),更有神奇的植物與動物。
巨大的停車場停滿了汽車,必須乘坐景區(qū)的專用車才能進山。抵達山踝一線,霧氣蒙蒙,不辨東西,再乘纜車上山,我感覺是被硬生生提上去的。幾分鐘后,一縷陽光打在臉上,鋼纜穿越云霧,我已經躍升于厚厚云層之上。啊,上面冷杉蔥綠,高達十幾丈,傲然挺立于藍天之上。不但可以看到峨眉萬佛崖,而且木雅-貢嘎山的雪峰也燦然可見。
我想弄清楚的,是這里的神物——甪端。有的古書寫作角端、角瑞、甪瑞,均為“甪端”的錯訛。傳說秦始皇見此怪物,起名“甪端”,用“甪”不用“角”,意思是它有獨角而非雙角,這顯然是古人的誤會。
甪端是古代傳說中的神異之獸。 甪端也見載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影響日益深遠。當初甪端確非瑞獸,后至宋明時期,演化為明君圣主當政之吉兆,亦多見于瓷塑。據(jù)說其模樣與麒麟相似,頭上一角。人們確定甪端的形狀是:犀角、獅身、龍背、熊爪、魚鱗、牛尾。 《宋書·符瑞志下》:“甪端日行萬八千里,又曉四夷之語?!碑f端第一次被提及,是蜀國的才子、漢賦大家司馬相如,他在《上林賦》里描述說:“其獸則麒麟、甪端。”上林園是漢朝最大的皇家園林,畜有古代的各種野獸,當然有的野獸恐怕只存于傳說中。郭璞的注釋十分重要:“甪端似貊,角在鼻上,中作弓?!薄敖窃诒巧?,中作弓”,“中”為合適、適度之意,合適的角選作弓的制材。
有時,甪端作為藝術形象被做成避邪之物(比如今天河南省的宋陵)。清朝詩人王士禛典試四川期間,搜集巴蜀傳聞,寫有《隴蜀馀聞》一卷,他指出:“甪端,產瓦屋山,不傷人,惟食虎豹。山僧恒養(yǎng)之,以資衛(wèi)護。又近于渠搜發(fā)獻鼠犬。人常置其石造像于門,驅邪也。”同治三年(1863)編修的《嘉定府志·方輿志》收錄了這一條記載,這與清嘉慶《洪雅縣志·祥異》的記載也是大同小異,但后者更為詳細:“瓦屋山有獸焉。其性食虎豹,不傷人,人不知其名,以其似圖畫中甪端,遂以名之長毛和尚云。每雪深,山僧徙雙洞溪,即來止殿中,僧來乃去。殿甚潔若灑分者。然夫深山大澤,虎豹窟焉,非有物以制之,將肆橫而不可測。甪端不傷人,且近佛,則其性慈。然食虎豹,殆仁以鋤暴歟!故為記之?!焙髞?,王士禛在《香祖筆記》卷三里再次提及此事,補充說:“峨嵋瓦屋山出貔貅,常誦佛號,予《隴蜀余聞》載之。雅州傅良選進士云,其鄉(xiāng)蔡山多貔貅,狀如黃牛犢,性食虎豹,而馴于人,常至僧舍索食?!焙苊黠@,他并沒有見過神獸,便籠而統(tǒng)之,將甪端、貔貅混為一談。
彰顯仁獸的超級技能,不外乎在于其“仁者無敵”,再加上它奇特的外貌。自古以來,瓦屋山虎豹眾多,這為甪端的峭拔出塵提供了場域。
清柯劭忞《元史·志第三上五行一》記載說:“元起溯漠,方太祖西征,甪端現(xiàn)于東印度。為人語云:汝主宜還,意者謂乃天告之以止殺之意也。”由此可見它為仁獸,這乃是罕見的祥瑞之物。盡管這一記載學術界有爭議,但甪端具有“止殺之意”是無疑的,高廟鎮(zhèn)下山進入三江平原,即有“止戈鎮(zhèn)”,地名似乎具有某種勾連。
甪端的外貌,更值得重視。
1931年出版的王云五主編《辭源續(xù)編》收錄有“甪端”條,指出:“甪端?!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獸則麒麟甪端,其形似豬,角在鼻上,堪作弓。李陵嘗以此弓十張遺蘇武?!贝宋锱c麒麟同列,故在諸多動物種類中之地位不凡。中國古人有龍、鳳、龜、麟謂之四類之說,瓦屋山上產此異獸,的確是拜上天所賜。
著名歷史學家譚旦冏于1942年在成都調查傳統(tǒng)弓箭的制作方法, 詳細地記載了四川成都“長興”弓箭鋪的選材、制作、使用、銷售等情況,為后代保留了極為珍貴的史料。他總結道:“近年來,全中國制造弓箭的地方,是僅有北平和成都,然而也只是奄奄一息地很難維持下去,有的有人才而無工作,有的有工作而無銷路,全消滅或失傳是在不久的將來。”(譚旦冏:《成都弓箭制作調查報告》,《歷史語言所研究集刊》第23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51年出版,199-243頁) 古代弓箭使用的粘合劑是一種蛋白質明膠,即膠原的直系派生物。膠原是動物體內所有連結組織,尤其是腱和皮的最重要成分之一。因此古人制膠多是將獸皮和其它動物組織放入水中熬煮,然后過濾、蒸濃,形成膠體。譚旦冏特別注意到了制作弓的“牛膠”產自成都,工匠制作傳統(tǒng)步弓就使用牛角、牛皮、魚鰾等熬制的脬膠(也作牛膠),這是武術界公認的最好胎弓粘合劑,因此, 成都作為民國時期南方唯一的弓箭制作基地,甪端之角當是不傳之秘。
熊貓專家胡錦矗教授在《大自然探索》雜志1981年第2期上發(fā)表了《大熊貓考》一文,將甪端作為大熊貓的異稱,這自然是錯誤的。因為無法自圓其說之處恰在于,甪端頭頂上可以用作硬弓的長彎角,不會長在熊貓頭上。
食鹽獸
牛羚長相介于羚羊與牛之間。1歲開始露角;2—3歲時伸直的角似羚羊角,通稱作“羊叉角”;3—4歲開始扭轉,轉向外,然后向后盤曲,稱作“盤角”,在四川的青川、平武一帶稱它作“盤羊”。隨著年齡增長兩角基部愈益靠攏,角尖扭向外后側,故一般稱它們?yōu)榕そ橇?。(見《四川資源動物志》第二卷“獸類”,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12月版,164頁)
牛羚的活動一般隨季節(jié)和食物基地的變化而變化。有經驗的獵人把這種季節(jié)性的遷移活動總結為:“七上八下九歸塘,冬十臘月梁嘴上”。牛羚在每年二三月高山還是冰凍雪封時,下移到針闊混交林內;四五月,隨著春暖解凍,野草復萌時,它們開始移到河谷攆食青草;六七月,隨著青草相繼在高處萌發(fā),它們又逐漸地向高山移動,同時還可躲避蚊、蚋、蠓等昆蟲對它們的襲擊;八九月逐漸下移攆食野草種籽;到了十月,稱為“氣象一層樓”,山上睛朗,山下雨濛濛,它們愛在山上梁嘴石包上曬太陽;12月至1月,山上積雪冰封,它們又開始向下移動。
牛羚和鹿類一樣,還有舔食鹽分的習性,故又稱食鹽獸(比如《北川縣志》)。含鹽分較多的地點,多有牛羚前往舔食,人們將這些地方稱做“牛井”或“牛場”,若為一條溝,就叫做“牛井溝”。凡牛羚較多的地方,都有這樣的“牛井”、“牛場”或“牛井溝”。這種嗜鹽的習性,一般在端午至中秋一段時間尤甚,月明風清的晴朗夜晚,它們總是蜂涌成群地去舔飲。(見《四川資源動物志》第二卷“獸類”,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12月版,165頁)
瓦屋山除了有大、小熊貓,還有上樹之魚、羚牛和巖燕等珍稀動物。瓦屋山的“野牛街”一線棲息著這種體大如牛、外形似牛非牛、似羊非羊的稀有之物,當?shù)厣矫穹Q之為“野?!薄_@其實就是羚牛。四川一些地方習慣把它叫牛羚 ,一般情況下叫羚牛,皆因為它體格結實又介于山羊和羚羊之間,故有了這樣的名字。
羚牛一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瓦屋山羚牛種群的數(shù)量較大,有些羚牛的體格動輒上千斤。山腰“天花板”一帶就是著名的“野牛街”。所謂“天花板”,其實是瓦屋山鎮(zhèn)沙灣村一處最好的觀景臺了,靠近長河村,此處位于瓦屋山西面,風景尚未開發(fā),莽莽群峰,怪石疊嶂起伏,直如仙境。
“野牛街”是峭壁上一長幾百米的環(huán)狀窟窿。每年春末至深秋,成群的羚牛來此舔食硝鹽,嬉戲角逐,狀如趕集?;⒈螞]后,它們沒有了天敵。成都的攝影家就給我描述過,他們在野牛街看見過野??惺诚跬恋暮圹E,還拾到過一只牛頭骨。
在瓦屋山山頂?shù)南鬆柹角f里,一個開店的人告訴我,瓦屋山的羚牛生長在瓦屋山半山腰,一年四季絕不重走老路,它們專走直道舔食巖壁滲透出來的硝鹽。成群結隊,圍繞瓦屋山走一圈就為一年。為什么野牛能如此精確地計算生命節(jié)律?
這個說法則是奇上加奇,有點兒怪力亂神。根據(jù)我的觀察,坡度較大的半山腰上,不會有這么一條金箍咒一般繞山而行的野牛之路,最多只能說有一段路而已。
可以說,凡是不產硝鹽的山區(qū),既不會生長牦牛、野牛,就是山羊也無法生存。野牛知道自己缺什么,當它體內缺乏無機鹽時,就會找有咸味的泥土舔食,甚至吞咽。在西藏、康區(qū)的養(yǎng)牛場、羊場,都有專門的供牛羊舔舐的鹽磚。在青藏高原上,我曾經注意到,牧民放牧時隨身攜帶有一個放牧包,裝有糌粑和鹽,尤其是鹽,可以喚回遠處的牲畜。
西方人在四川捕獲牛羚
除了著名的角,牛羚的牛蹄一直被民間視作皇家禁臠。
19世紀以來,最早是法國的戴維(David)在四川寶興搜集了牛羚標本運回法國,1874年由米爾恩-愛德華((Milne-Edwards)發(fā)表了相關論文。以后英國人萊德克(Lydekker)在四川康定(1908)、美國人艾倫(Allen)從洪雅(1938)相繼獲得標本,并作了相關報道,從此引起了國際動物研究界的關注。(見《四川資源動物志》第二卷“獸類”,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12月版,166頁)
瓦屋山的植被覆蓋是驚人的,通山全是樹,一些枯死的樹干上,滋生出很多艷麗的菌子,其余間隙全是灌木和草,行人根本無法涉足。這就是莽莽荒野,生命能夠蓬勃生長,按照它們自己的意愿和能力,全然是一片生命的靜穆與優(yōu)雅。這樣的季候,成就了動植物的繁盛。
在我看來,牛羚的頭部上,高高隆起的長鼻子十分怪異,從遠處看,恰恰給人一種“角在鼻上”的錯覺。后來這個高高隆起的鼻梁被文人一再臆想,敷衍為獨角獸獬豸。另外,由于羚牛雙角連環(huán)而出,又不長大,古人以為是單角,就像舉著一輪吃滿力道的彎弓,也是可以理解的。根據(jù)羚牛的素食習性,加上體格龐大,古人稱之為仁獸,也合情合理。
羚牛分布在喜馬拉雅山東麓密林地區(qū),共有四個亞種。頭如馬、角似鹿、蹄如牛、尾似驢,其體型介于牛和羊之間,但牙齒、角、蹄子等更接近羊,可以說是超大型的野羊,明顯是個“六不像”。羚牛全身毛色為淡金黃色或棕褐色,頜下和頸下長著胡須狀的長垂毛。它的一對彎角,就像兩把彎曲的匕首,斜睨著世界。不爭偶的雌性與爭偶的雄性在此處存在差異,雄牛的角被用來制作良弓,源遠流長。牛角弓是中國古代弓箭的巔峰之作,不亞于現(xiàn)代材料制作的弓。
就是說,甪端之角絕不是像古書插圖里,繪制成一張彎弓豎立在頭上。
由此可見,北方地域的神獸麒麟是虛構的,南方畛域的甪端,則實有其獸的本體。甪端與至剛至猛的開明獸(傳說中鎮(zhèn)守昆侖山山門的仁獸)出現(xiàn)在古蜀,不是偶然的。在蜀地的傳說中,甪端更為超邁,沒有半絲劣跡。開明獸本是為禍彭國的怪獸,后來被鱉靈降服,并為建國立功,鱉靈有感其功,遂在建國后自稱開明氏,也有說法是開明氏乃是古蜀國賢王,死后上天才化作開明獸。
1908年9月4日,英國旅行家、植物學者亨利·威爾遜曾造訪人跡罕至的瓦屋山。他在《一個博物學家在中國西部》一書里,詳細記載了瓦屋山的自然風光、生態(tài)植被和文化活動。他寫道:“據(jù)說,瓦屋山有許多動物,包括斑羚、豹子和熊等等,但是捕獵它們幾乎不可能,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見到任何動物,但我卻不得不信它們正潛伏在叢林中……9月8日,即將抵達毛溝前,我們爬上了一座山的山頂,第一次看見了瓦屋山。在這里遠眺瓦屋山,它厚平方重,整個輪廓就象一艘漂浮在云霧之上的巨大方舟。”“方舟”的比喻,是對瓦屋山的絕好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