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輝,商瀑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3)
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的困境與對策
楊宗輝,商瀑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3)
當下民間糾紛呈現(xiàn)出日益增多且復雜化的趨勢,一旦處理不當,可能引發(fā)刑事案件,如何適時化解民間糾紛成為社會治理的一個難題。警察權作為一種維護社會治安秩序的國家權力,它的介入能有效阻斷民間糾紛轉換路徑,防止其演變?yōu)榉缸?,因此有必要承擔起糾紛處理的重任。然而,法律規(guī)范對民間糾紛的模糊界定致使警察權介入頻繁失度,相反警察權介入糾紛過程中過度限縮又極易引起救助失位,進而釀成惡性沖突事件。因此,有必要在明晰警察權介入限度的基礎上,對其介入方式進行適當延伸,以走出失度與失位的困境。
警察權;民間糾紛;社會治理;安全感
2016年召開的全國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創(chuàng)新工作會議中“安全感”成為了議題核心,同時“安全感”作為中國“社會治理2.0版本”的標志性詞匯,也已然在引導治安治理的新走向,即從過往以數(shù)據(jù)評價治安狀況轉變?yōu)橐匀罕娭饔^感受指導治安治理[1]。反觀社會治安的執(zhí)法實踐,基層公安在民間糾紛處理上重量不重質,“大包大攬”的做法使得數(shù)據(jù)看似亮眼,實則僅是在短期內提升了群眾的狀態(tài)安全感,卻無益于形成長效的特質安全感①狀態(tài)安全感僅僅是一種短期的情緒體驗,它會因為社會情境發(fā)生變化而得到暫時性提升,但特質安全感則是隨著認知的升華而形成的比較穩(wěn)定的情感體驗,換言之,特質安全感是在狀態(tài)安全感基礎上形成的,其特征在于長期性與穩(wěn)定性,是治安治理更高一層次的追求。公安機關處理民間糾紛應當側重的是如何保證特質安全感,而不能將眼光局限于一時的狀態(tài)安全感。參見姚本先、汪海斌:《整合視角下安全感概念的探究》,載《江淮論壇》2011年第5期。。同時,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方式的局限性削弱了執(zhí)法效果,不利于阻隔糾紛的惡性轉化,為社會治安治理埋下隱患。在“治理2.0時代”,社會安全感絕不僅僅以暫時的情緒體驗為評價指數(shù),更應以持續(xù)的情感體驗為標準。作為一種體系化工程,警務活動的目標也理應轉向。警察權以什么形式、什么程度介入民間糾紛,避免糾紛擴大惡化,有效維護社會治安,便成為一個直接影響社會安全感的重要問題。圍繞這個問題,學界已經有了一些思考,比如于安教授認為,公安機關對民間糾紛的干預應當是出于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的需要,既不能一律禁止介入,也不能無限度干預;蔣勇則從權力結構入手,認為警察權的行使理應保持“強弱”平衡狀態(tài)[2]。筆者認為,為確保有限警務資源適得其所,發(fā)揮持續(xù)性的“安全感增益”功能,關鍵在于明晰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的限度,以及合理延伸介入方式,本文將從這一角度探究“警務善治”模式的實踐路徑②所謂“警務善治”應當包含效率之治、穩(wěn)定之治、責任之治、良法之治等八個要素。參見梅旗華:《淺談“增量改革”與“警務善治”——關于深入實施“警務廣場”戰(zhàn)略的探索與思考》,載《公安學刊》2014年第1期。。
現(xiàn)階段,鄰里、家庭、借貸等各類糾紛頻發(fā),在先發(fā)警務理念倡導下,警察需要通過提高在民間糾紛中的見警率以保持良好的社區(qū)合作關系[3]218。長期的執(zhí)法實踐使得“全能警察”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凡遇到糾紛,無論其是否屬于警察法定職責范圍,也不論警察介入糾紛的后續(xù)影響,大部分當事人本能反應即是撥打110報警電話,“有困難找警察”成為了時下流行語,理應保持適當謙抑性的警察權卻成為了化解矛盾的“萬能鑰匙”。據(jù)公安部統(tǒng)計,2015年1月至11月,全國110報警平臺接警1.24億起,無效報警就有5076.1萬起,占比約40%,謊報警情雖然存在,但只是極少數(shù)①參見《無效報警太多!警方:非警務類事項請勿撥打110》,載中國網:http://news.china.com.cn/rollnews/news/live/2016-07/12/content_36472561.htm,2017-08-02。,其中非警務報警比重較大,主要分為兩類:非警察職責生活瑣事(鑰匙丟失、寵物走失等)與非警察職責民間糾紛,后者主要指代群眾生活中的小摩擦,在公民法治意識顯著提高的大背景下,這類糾紛完全可以通過專業(yè)機構進行調解。然而,實際情況是無差別化接警迫使警察必須在第一時間內趕到現(xiàn)場處理警情,甚至事后要及時反饋信息,并以簡報形式發(fā)布到內網主頁。因此,地方公安機關唯有參與解決非警務職責糾紛,才能最大限度地凸顯業(yè)績,各類社會矛盾化解已成為公安機關日常工作的重頭戲[4]。
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范圍過寬的主要原因在于法律規(guī)范界限不明確,以家事糾紛為例,2016年3月《反家庭暴力法》的出臺只是肯定了公安機關協(xié)助處理家庭暴力的職責②《反家庭暴力法》第十五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接到家庭暴力報案后應當及時出警,制止家庭暴力,按照有關規(guī)定調查取證,協(xié)助受害人就醫(yī)、鑒定傷情。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因家庭暴力身體受到嚴重傷害、面臨人身安全威脅或者處于無人照料等危險狀態(tài)的,公安機關應當通知并協(xié)助民政部門將其安置到臨時庇護場所、救助管理機構或者福利機構。,但并沒有進一步限縮警察權介入家庭糾紛的范圍,從而導致基層公安機關在接警后,無論其家事是否涉及家庭暴力或是處于緊急狀態(tài),仍需對家事警情作出積極回應。再看2016年12月1日公安部公布的《人民警察法(修訂草案稿)》第12條第11項,雖然新增警察調解處理民間糾紛職責,卻未以其他法律文本形式明確此處“民間糾紛”一詞具體的指向范圍和限度,該修訂草案稿一旦通過施行,那么各類糾紛當事人都可援引此條款要求地方公安機關履行法定職責?,F(xiàn)實中,一方面是執(zhí)法實踐范圍的不斷泛化,另一方面卻是法律對現(xiàn)存問題的“不對癥”,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限度這一缺口不僅未被有效填補,相反因“立法沖動”使得原有漏洞進一步擴大,警察權自主性在過分彰顯的同時,陷入了失度之困境。
通常而言,警察權是作為一種高度強制性權力進入人們視野中的。例如對違法者進行治安拘留或對犯罪嫌疑人施以刑事強制措施,因此但凡有警察介入,他們即成為了一種符號與象征,也意味著這些民間糾紛由于弱勢方以報警形式向國家求助,不再受雙方當事人控制,而是托付于國家權力。警察對糾紛現(xiàn)場掌控的同時,其本身就隱藏著一種以“激化矛盾”為實質內容,以糾紛強勢方為行為相對人的強制性警告。這種針對性強且不顯露的威懾形式縱然能使得民間糾紛被暫時性擱置,但單一的介入方式卻難以滿足公眾對特質安全感的需求,也無法說服強勢方徹底放棄后續(xù)干擾行為。一起民間糾紛的構成要素一般包括雙方當事人、危險源以及糾紛現(xiàn)場,與之相對應,良好的警情介入方式也須是立體全方位的,并能發(fā)揮持續(xù)性的控制效果。但目前我國警察權介入形式更多的是以對一方當事人的抑制換取短期平穩(wěn)效果,其真正觸及的要素僅限于人,而未對其他風險要素進行排查和管控,因此從微觀角度看權力的行使,這無疑是警察權在實踐運用上存在技術性失位。
如果說偵查人員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或是監(jiān)獄對犯罪人的關押會為當事人貼上不良標簽③不良標簽是指家庭、親友、社會大眾、司法機關對于實施了犯罪或越軌行為的人進行否定性評價的過程。參見李明琪:《犯罪學標簽理論的應然走向》,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進而阻礙他們回歸社會,那么警察權無限度介入民間糾紛同樣會帶來負面的連鎖反應,甚至危害更大[5]80。因為警察權的適用往往針對的是較為嚴重的越軌行為,于是社會群眾對警察行為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即帶有明顯標志的警務人員一旦介入糾紛,就會向外界傳遞此次矛盾有所激化的信號。如果是鄰里糾紛,則110警車的出現(xiàn)會讓社區(qū)內其他鄰居第一時間意識到附近可能出現(xiàn)了嚴重糾紛,就好比消防車的駛過,人們也會推測出某地發(fā)生了火災,與之類似的還有120急救車的標簽化印象(社會標簽印象有良性、不良、中性之分)。傳播學中的廣告理論并非僅在市場營銷中起作用,無論是以往的鄉(xiāng)土社會,抑或是如今城鎮(zhèn)中的眾多社區(qū),一起鄰里糾紛在警察權介入之后,在地緣關系結成的熟人網絡中,當事雙方的家庭在一段時間內便成為整個社區(qū)的輿論焦點,警務行為所帶來的附屬物——“不和睦”、“難相處”等不良標簽被廣為宣傳,這種人際傳播途徑為“壞事傳千里”現(xiàn)象作出了最好的詮釋[6]。糾紛不斷被他人提及,消極內容不間斷重申極可能成為當事家庭矛盾化解的社會性障礙,因此過分依賴警察權所造成的影響并不能以即時效果而論,此類“傷疤”再揭的持續(xù)傷害才是警察權介入失度導致的重大不利影響。
另外,警事效益不能僅著眼于產出而忽視投入,警力不足一直是困擾地方政府的難題,一方面是新型犯罪的高發(fā)使得限期破案壓力加大[7],另一方面則是更多的警務資源被投入到非警務活動中。許多輕微的民間糾紛本無需警察權的介入,但報警仍是當事人首選方案,而大部分民間糾紛處理工作對專業(yè)性要求較高,并不是地方公安“大包大攬”就能解決的,直接導致基層公安接警必出卻收效甚微的尷尬局面。這不僅造成警力的消耗,還可能因當事人不滿處理結果,進而污蔑警察暴力執(zhí)法,甚至引起暴力襲擊事件,造成更惡劣的影響。據(jù)統(tǒng)計,我國2015年全年調解民間糾紛案件數(shù)量是933萬件左右①參見國家統(tǒng)計局年度數(shù)據(jù)統(tǒng)計: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amp;zb=A0S06amp;sj=2015,2017-08-13。,換言之,全年發(fā)生民間糾紛總數(shù)應在此數(shù)字之上,為了應對頻繁的民間糾紛,加大警力投入看似順理成章,實際卻是對稀缺資源的不合理配置,因為警察權過多的介入只能產生即時效果,卻不能令破裂的社會關系真正“愈合”,警力資源的過度消耗往往不能帶來良好的治安效益,而是適得其反,引發(fā)當事人的反感與抵觸②這種情況可以解釋為警察權介入失度所產生的邊際效應。它是指人們在向往某事物時,情緒投入越多,第一次接觸到此事物時情感體驗也越為強烈,但是,第二次接觸時,會淡一些,第三次,會更淡……依次發(fā)展,我們接觸該事物的次數(shù)越多,我們的情感體驗也越為淡漠,一步步趨向乏味。這種效應,在經濟學和社會學中同樣有效,在經濟學中叫“邊際效益遞減率”,在社會學中叫“剝奪與滿足命題”。,造成警民關系的緊張。
隨著立體化治安防控體系的扎實構建,預防犯罪成為警務活動的首要任務。為提前遏制犯罪萌芽,對于糾紛類警情,地方公安一般喊出的是“有警必出”的口號,即便是顯而易見的經濟糾紛,在警察判斷可能涉及當事人人身安全后,通常會及時到場,然而警察對民間糾紛當事人的“父愛式”對待并沒能完全切斷糾紛向刑事犯罪演變的進路??梢钥闯鰡栴}的關鍵不在于警察有無介入,而在于介入方式是否適當和到位。以于歡案為例,其最大的悲劇并非整個社會聚焦的一審判決結果的不公,而是聊城警方在介入債務糾紛后,仍沒能以合理方式排除事中危險,相反以不便插手經濟糾紛為由,拒絕控制催債的4名人員,這種權力介入方式的無力造成的放任,最終導致于歡的私力救濟之舉,造成一死三傷,超過正當防衛(wèi)的必要限度。這一起糾紛以多個家庭的破裂收場,不禁讓人唏噓和反思③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上訴人于歡故意傷害一案二審公開宣判,載最高人民法院網: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48802.html,2017-08-14。。在于歡案中,這種或強制或離去的介入形式限制了警察行為的合理展開。一方面,糾紛弱勢方經歷了報警求助-警察介入-介入無能的過程后,容易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隨之而來的是當事人以暴制暴的同態(tài)復仇。另一方面,民間糾紛轉化為刑事犯罪后,在輿論的作用下,案件的負面影響擴大,也降低了公安機關的執(zhí)法公信力。
“民間糾紛”一詞古已有之,遍及于我國現(xiàn)行法律體系中。從數(shù)量上看,直接使用該詞的規(guī)范性文件一共有833個(有效、失效、修改、修訂均包含在內);從分布法律層級上看,憲法、普通法、行政法規(guī)、地方法規(guī)等均有涉及[8]??傮w而言,它與和解、調解制度相關,與公民日常工作、生活相關,與人身、財產權益相關,因此不難將其界定為公民在日常工作、生活中發(fā)生的人身性或財產性糾紛。但這種整體定義不能照搬到各部門法中,否則刑事訴訟中和解程序適用范圍過大④《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guī)定:“下列公訴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的,雙方當事人可以和解:(一)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無疑會使得刑事法失去對犯罪分子的震懾力。同理,將其簡單套用至《人民警察法》中,亦會造成執(zhí)法困擾。例如,經濟糾紛是否介入①盡管公安部早已發(fā)布《關于公安機關不得非法越權干預經濟糾紛案件處理的通知》,明確禁止警察插手經濟糾紛,但是當前很大部分人身傷害案件是由經濟糾紛引起的,同時《人民警察法(修訂草案稿)》新增調解處理民間糾紛職責,卻沒有進一步細化,無疑與《通知》產生法律沖突,一旦該修訂草案稿通過并施行,則根據(jù)上位法優(yōu)先原則,在面對經濟糾紛時,警察權必須適時介入,新增職責第11項顯然是一個立法瑕疵。;鄰里糾紛、家事糾紛介入限度為何,因此“民間糾紛”一詞實際上具有較強的部門法屬性,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范圍須結合警察法明確規(guī)定的警察任務予以界定。警察任務包括維護國家安全,維護社會治安秩序,保護公民的人身安全、人身自由和合法財產,保護公共財產,預防、制止和懲治違法犯罪[9]2。由此可見,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的依據(jù)須是可能存在侵害公民的人身安全與財產安全的危險性因素,換言之,警察權介入是有前置條件的。當然,民間糾紛含有多種類型,對于經濟糾紛、家事糾紛而言,國家已出臺專門規(guī)定,警察介入此類糾紛同樣應將其納入考慮范圍。反觀《人民警察法(修訂草案稿)》,直接將“調解處理民間糾紛”作為一項警察職責,卻未予以細化,因此有必要修正。
民間糾紛可以分為熟人糾紛與非熟人糾紛,前者以當事人關系為標準,可進一步劃分為家事糾紛、鄰里間糾紛與朋友間糾紛,后者以警情內容為標尺,則分為人身安全類糾紛與經濟類糾紛。
(1)最高人民法院、中央綜治辦等15個部門為明確各自在家事糾紛處理中的職責與分工,于2017年7月共同簽署《關于建立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聯(lián)席會議制度的意見》,明確指出了公安機關在接到家庭暴力報案或者違反人身安全保護令再次實施家庭暴力報案后,需要及時出警②參見《最高法等15部門明確家事審判改革職責分工》,載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2017-07/20/c_1121354623.htm,2017-08-15。,可以看出《意見》將警察有權介入家事糾紛的范圍限縮至家庭暴力,對于普通家事糾紛則分配于其他機構調解處理。
(2)鄰里間糾紛、朋友間糾紛多是生活瑣屑之事引起的,涉及人身安全與財產安全的較少,因此往往可以自力化解,假如警察權盲目介入可能會使矛盾印象加深,反而不利于糾紛的私下處理。因此,警察權可介入的鄰里間、朋友間糾紛范圍同樣應加以限制條件,即可能危害人身安全、財產安全,以排除輕微的口角糾紛。
(3)非熟人糾紛中的當事人感情基礎較弱,其糾紛通常是沖動引發(fā)的,事后雙方接觸可能性也不高,因此私力化解難度較大,同時相比較于熟人糾紛,該類糾紛更容易轉化為激情犯罪,所以對后者的介入應從警察法所規(guī)定的“維護社會治安秩序”的任務入手,由此推知的是警察權介入非熟人糾紛的范圍更廣,只要是非經濟糾紛與非口角糾紛即須介入。
(4)民間糾紛里的涉財類糾紛包括經濟糾紛與涉及財產安全糾紛,二者存在明顯不同,前者多是基于合同而產生的交易摩擦,后者則傾向于指代那些施加于財物的物理性行為,當然二者均不是犯罪,它們的社會危害性并沒有達到刑法規(guī)制標準,因此區(qū)別于財產型犯罪。明晰經濟糾紛與涉及財產安全糾紛的不同對于警察權的準確介入具有指導性意義。如果涉財類糾紛內容是圍繞合同而發(fā)生的,則警察權禁止介入。假如警情內容含有針對個人或公共財產的物理性不端行為,那么警察權則有權介入。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略谡務摴仓卫頃r提到:“國家理性應該干預到人們的意識中去,而不是簡單地給人們強加一些真實的或虛假的信仰,比如君主讓人們相信自己的是否合法或者其對手是否合法?!且淖內藗兊妮浾摗.斎话殡S著輿論,要改變的還有他們的處事方式、行為方式?!盵10]242警察的社會治理行為不僅應關注涉及自身的輿論動態(tài),同時也要留意糾紛當事人的標簽化消極輿論。如何控制?唯有清晰界定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限度,以保持其適當?shù)闹t抑性,對于不符合警察介入條件的,應告知糾紛當事人其他救助方式,讓法律的歸法律,社會的歸社會[11]。
能動警務理念和服務型警務觀的出現(xiàn)并不是在提倡警察權限的擴充,而是在強調警務方式的轉換,以往簡單粗暴式執(zhí)法和追求效率式介入都很難在民間糾紛的處理中發(fā)揮積極作用。以家庭暴力為例,弱勢方在國家力量介入后,感情會異常復雜,一方面會對警察能力產生懷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請求警察權的救助,甚至會在強勢方可能受到處罰時,擔心一時的保護并不能換來持久的安全,進而“臨陣倒戈”阻礙執(zhí)法[12]。這種危機處理不再如往常一樣是由不作為引發(fā)的,而應歸咎于作為的不當,單一的介入方式已無法匹配復雜的警情。糾紛轉化的多因性特征要求警察介入方式的復合,對強勢方的暫時性警告理應擴展為對弱勢方的持續(xù)性保護,對危險人的強令控制應該轉為對糾紛空間的有效掌控,對實在危險的排除亟需延伸為對潛在風險源的排查。
報警人在民間糾紛中往往是弱勢方,他們請求國家權力介入的根本目的在于希望得到一種長期的安全狀態(tài),而非臨時性保護,甚至對于介入的適時性亦有要求。自《反家暴法》正式施行以來,截止到2016年6月底各地法院一共發(fā)出1284份人身保護令①參見《反家暴法實施一年多法院發(fā)出1284份人身保護令》,載央視網:http://news.cctv.com/2017/07/19/ARTI15pCRlTb00GhvZVP l1Sq170719.shtml,2017-08-20。。對于受害方而言,人身保護令可以起到持續(xù)的保護效果,反觀其他類型的民間糾紛卻并無相關規(guī)定,換言之,人身保護令只適用于家庭暴力,而朋友間糾紛、鄰里糾紛或者是非熟人間糾紛當事人則無權申請。然而相對于感情基礎更為緊密的家事關系,后三類糾紛顯然更需要警察權的穩(wěn)定介入,這種穩(wěn)定不是指物理性的長期干預,而是保護令對保護狀態(tài)的持續(xù)性證明與維持。在及時性方面,人身保護令的決定權在法院,如此可能會延誤警察權介入時機,尤其是在法院非工作期間內。相對而言,通過立法授予公安機關一定的保護令簽發(fā)權更能保證介入的及時、適時,同時擴大保護令申請范圍,有利于打消非家暴類糾紛報警人的“遠慮”。當然,盲目為之則會加大警察工作量,其一是對保護令書面申請的審核量增加,其二是對保護令的執(zhí)行量增大。鑒于此,公安機關需要建立民間糾紛風險評估體系以及由110指揮中心主導的警情分流系統(tǒng),通過對警情的前置篩選,以防止人身保護令的過度簽發(fā)。對民間糾紛進行干預性的介入缺乏續(xù)航能力,而降低保護令適用門檻意味著先前模式轉為了保護性介入,公安機關對簽發(fā)決定權的分擔不僅能緩解司法機關的審核壓力,而且利于保證警察權介入的適時性,由此應修訂法律以賦予保護令適用范圍與簽發(fā)主體延伸的合法性。
對糾紛強勢方的控制有可能加深矛盾,因為警察權的介入會造成其社會評價的降低,這種負面影響持續(xù)時間長,必然引起相對人的反感。措施針對性太強并不會比立體化的控制更有益,即使此舉會立即收到奇效,這一點在民間糾紛處理中尤為明顯。正如上文所述,對人的施壓不能徹底解決矛盾,相反會給當事人帶來不適。作為一個風險空間,糾紛現(xiàn)場存在多個不穩(wěn)定因素,一種“御人”思維是無法實現(xiàn)警察對糾紛全方位控制的,而對空間的掌控卻是糾紛處理的另一路徑。在“于歡案”中,警察雖然臨場,但沒有考慮到對現(xiàn)場情勢的把握,以致最后場面失控,假如及時轉移糾紛現(xiàn)場,其結果也會隨之改變。相對于當事人,警察介入的空間實際是客場,治理力量不占優(yōu)勢,甚至對環(huán)境很陌生,事件的進展程度以及案情的具體細節(jié)都需要時間去詳細了解,否則很難做出下一步行動。轉換空間是民警經常使用的一種調解策略[13]。派出所辦公地點是理想的解紛息爭之地,臨近社區(qū)且群眾接觸較多,更重要的是便于警察對空間的掌控,從客場移步于主場,劣勢轉化為優(yōu)勢,警察在掌握主動權的同時也與當事人關系發(fā)生了調換,確切的說是對人策略轉變?yōu)閷κ虏呗浴R虼?,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不應再依靠所謂的“壓服”,而要形成一種對糾紛空間的支配態(tài)勢,以從容面對各類突發(fā)狀況。
如果說一起民間糾紛中只存在顯眼的實在危害,而沒有潛在的風險源,那么現(xiàn)實中眾多糾紛轉為犯罪的幾率將會降低,如此多的轉化案例就無法得到合理解釋。對于明面危害,警察介入后,第一時間就會予以排除,而對于隱藏的風險因素,則倚重于排查,與前者相比,多了一道查找程序,工作量亦隨之增加。也許是因為安全意識的缺乏或者是避重就輕的思維慣性,為了壓縮時間,提高工作效率,警察在介入民間糾紛后并未延伸自己的“安全眼光”,如何減少工作量成為了首要問題,糾紛中的隱患成為了實際“受益者”。法律修訂或是空間轉換確能提高警察權介入效果,但風險的易攜帶性說明了一勞永逸的方法僅存乎于幻想,因此警察在介入民間糾紛后,應當提高風險意識,將排查風險源作為保護當事人、圍觀群眾甚至是自身安全的前置程序。風險源主要包括風險物與風險人,前者指代刀具、實心金屬管、易燃易爆物、易腐蝕的化學物等,后者包含當事人親屬、情緒化的圍觀群眾以及其他利益相關人。警察介入后,對風險物應安排專人予以集中控制,而對于風險人則可采取分別管理策略,靈活運用區(qū)分原則,對無關人員加以勸散,對當事人家屬和利益相關人予以勸服。
長遠來看,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制度轉型與法律文化變遷[14]。就目前而言,民間糾紛的處理狀況是衡量國家治理水平的重要指標,警察權的介入作為一種“必備良藥”①各國政府為防止警察權過度使用,采取了三種不同的警察權介入模式,即職權式介入、有限介入以及法定介入。職權式介入是指國家權力不以受害人的意見為轉移,必然存在后續(xù)強制力行為;有限介入是指國家權力以受害者意見為行為依據(jù);法定介入是指國家權力介入家事糾紛必須嚴格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進行,講求介入程序適格。是一種國際通行辦法。然而,警察對民間糾紛的廣泛介入并不能有效解決熟人之間的矛盾,相反可能帶來消極且持續(xù)的社會評價,稀缺的警務資源在過度傾斜卻未收到較大治理效益的背景下,即為浪費。同時,作為一項兼具犯罪預防功能與阻斷功能的國家權力,警察權對民間糾紛的介入方式應當是立體、有深度的,甚至能給糾紛弱勢方帶來持久的安全感,而不能止步于時下單一且作用甚小的應急形式。治國重在節(jié)用,治理重在善用,立體化社會治安防控體系構建理應包含兩義。合理界定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限度與其說是限制公權力,不如將其視為對警力資源的一次優(yōu)化配置,因此它要解決的不是警察權濫用問題,實際指向的是公權力運行如何在降低成本的同時其效能仍有所增益。而多向度延伸警察權介入民間糾紛方式既是對基層警力資源緊張這一客觀事實的尊重,也是對現(xiàn)階段矛盾復雜化的理性回應,不僅有利于防范潛在社會風險的惡性轉化,而且極大提高了公共資源的利用率??傊鞕嘣谏鐣卫磉^程中應張弛有度,以使節(jié)用與善用并軌。
[附注]本文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研究生創(chuàng)新教育計劃資助項目(編號:2017BZ01)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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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31
A
1001-4799(2017)06-0113-06
2017-06-20
中國法學會部級研究課題資助項目:CLS2011C33
楊宗輝(1962-),男,陜西寶雞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偵查學、犯罪學、刑法學研究;商瀑(1990-),男,湖北黃梅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16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馬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