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崇義 李思遠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反思與改革前瞻
樊崇義 李思遠*
目 次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訴訟證明
二、認罪認罰從寬中量刑程序的相對獨立
三、認罪認罰從寬的自愿性風險及其防范
四、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進一步繁簡分流
五、結語
在不降低證明標準的前提下,被告人的“認罪認罰”使得定罪問題不再具有嚴格的證明意義,因此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可以采用自由證明的方法,以提高訴訟效率;“認罪”與“認罰”究竟是捆綁還是分離,是否“認罪即可從寬”,不僅關系到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還與被告人認罰后刑罰的執(zhí)行問題息息相關;堅持認罪認罰從寬中的證據(jù)裁判原則,就是應當將審判的重點落在量刑的問題上,凸顯庭審中量刑的作用與功能,同時也能與證明方法相銜接;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也應當繁簡分流,對其前瞻性構想是應當設置微罪、輕罪和重罪劃分的實體標準與程序標準,進一步優(yōu)化訴訟程序。
認罪認罰從寬 自由證明 自愿性 證據(jù)裁判 繁簡分流
隨著司法體制改革的深入推進,在總結了兩年速裁程序試點經驗的基礎上,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6 年 9 月 3 日決定在我國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試點工作開始后不久,2016年11月16日“兩高三部”又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我國的刑事司法體制經過了立法的修改和不斷改革,目前確立了除普通程序外多種程序并存的面貌,但這一制度體系并不能完全適應區(qū)別刑事案件的難易程度、刑罰輕重的需要,也很難精確貫徹區(qū)別對待、繁簡分流的訴訟原理,也不利于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的改革。對于這樣一項有著深遠影響的制度,應當在試點的過程中及時總結與反思,以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朝著更加科學、合理、民主的方向發(fā)展。
認罪認罰制度改革試點提出的前后,我國理論界與實務界對該制度的訴訟證明問題進行了較為密集的關注,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的證明標準問題上,各種觀點不一而足,但主要有三種主張:(1)證明標準降低說認為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借鑒英美國家的“辯訴交易”制度而生,而“辯訴交易”制度可以在“案件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情形下解決不確定的因素,獲取被告人的認罪答辯,從而簡化訴訟程序、極大地提升訴訟效率;〔1〕有關“中國版辯訴交易”的提法,參見任重遠:《刑事速裁兩年試點即將收官中國版“辯訴交易”:快了,輕了》,載《南方周末》2016年5月26日第1版;余塵:《“中國版辯訴交易制度”在路上》,載《法人》2016年第10期;趙復多,朱江:《聚焦中國版“辯訴交易”》,載《財新周刊》 2016年第19期;彭飛:《試水中國版“辯訴交易”》,載《法人》2016年第10期。(2)證明標準的階段說主張偵查、起訴、審判三個訴訟階段的證明標準應當逐級提高,即應當堅持由低到高的證明標準;(3)證明標準的統(tǒng)一說,也是目前刑事訴訟領域的通說,目前理論界基本上能夠認同三大訴訟階段證明標準的統(tǒng)一說,尤其是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的語境中,偵查、起訴階段的證明標準理應向審判階段看齊。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證明標準問題,筆者在2016年發(fā)表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的三個問題》一文中已有論述,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不僅是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的必然要求,也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明確規(guī)定,同時也是我國司法現(xiàn)狀的實際需要?!?〕樊崇義、李思遠:《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的三個問題》,載《人民檢察》2016第8期。
但是,筆者在近期帶領幾名博士進行調研的過程中,有實務部門的同志提出,標準不降,一律采用傳統(tǒng)的嚴格證明的模式和方法,訴訟效率難以提高,“案多人少”的矛盾仍然解決不了。公訴部門的同志反映,法官庭審程序簡化了,但證據(jù)審查、舉證責任、證明過程前移,公訴審查要嚴格把關,檢察機關的負擔越來越重,改革的成效甚微!這也引起了筆者的反思,我國近年來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不斷地吸收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有益經驗,在對英美法系國家辯訴交易制度進行研究的同時,我們也在關注大陸法系國家中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的模式和方法。筆者經過研究后認為,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證明標準不降的前提下,在證明模式和方法上,無須采用嚴格證明,可適用自由證明的方法,以真正提高訴訟的效率,滿足實踐的需要。
何為自由證明?是相對于嚴格證明而言。嚴格證明的概念由德國學者迪恩茨于1926 年提出,被日本借鑒引進后,日本學者小野清一郎結合構成要件予以發(fā)展,并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廣泛適用。德國學者克勞思?羅科信認為,“嚴格證明應當同時遵守兩種限制,一是有關法定證據(jù)的限制,即被告人、證人、鑒定人、勘驗及文書證據(jù),二是證據(jù)須經法定的調查程序才能夠使用。”〔3〕[德] 克勞思?羅科信:《刑事訴訟法》(第24版),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頁。日本學者田口守一認為,“用有證據(jù)能力的證據(jù)并且經過正式的證據(jù)調查程序作出的證明,就是‘嚴格證明’;其他的證明,是‘自由證明’?!薄?〕[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劉迪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221頁。臺灣學者楊云驊指出,“所謂嚴格證明,關鍵點就是‘嚴格’兩個字,它‘嚴格’在三大部分,證據(jù)種類的決定,調查程序的嚴格性,有罪判決中心證程度的嚴格性?!薄?〕參見林鈺雄等:《嚴格證明的映射:自由證明法則及其運用》,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簡而言之,嚴格證明意味著兩個方面的限制:“一是法定證據(jù)形式的限制,二是法定調查形式的限制?!薄?〕參見王維:《論嚴格證明及其相關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與嚴格證明所相應的是,自由證明則在多個方面凸顯靈活性,日本學者田口守一進一步指出,“自由證明是用某種證據(jù)經某種程序的證明;自由證明的證據(jù)是否在法庭出示,出示后用什么方式調查,由法院裁量?!薄?〕[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劉迪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頁。具體而言,自由證明的訴訟模式下,裁判者在證據(jù)調查的方法和程序上可以不受嚴格證明中證據(jù)程序、規(guī)則的約束,擁有較大程度的自由裁量權。
刑事訴訟既要解決被告人定罪的問題,也要解決被告人量刑的問題。一般認為,對于定罪事實,要采用嚴格證明的方法,對于量刑事實,允許進行自由證明。從程序上來看,嚴格證明的模式要求法庭對于證據(jù)的調查需要嚴格依照法定程序的要求進行,即應當經歷完整的舉證、質證、辯論、認證等訴訟環(huán)節(jié),并受到證據(jù)裁判原則、公開審判原則、直接言詞原則、疑罪從無原則以及其他相應證據(jù)原則、規(guī)則的約束。〔8〕閔春雷:《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新探》,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5期。從這個角度來看,采用簡易程序處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已不再符合嚴格證明的程序性要求,對于簡易程序、已經廢止的普通程序簡易審程序中采用自由證明模式在理論上已經沒有太大爭議。在有著“簡上加簡”之稱的速裁程序試點的過程中,〔9〕“簡上加簡”的提法,參見葉肖華:《簡上加簡:我國刑事速裁程序研究》,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更是明確提出了可以省略“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兩個階段,對于被告人已經認可的證據(jù),也不必再進行質證。如果被告人已經作出了“自認”,承認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且對適用的法律沒有異議,那是否還需要對定罪事實進行嚴格證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有鑒于此,筆者認為,目前的證明標準不能降低,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并不意味著相關的證據(jù)可以不再收集,更不意味著案件的事實呈“一團亂麻”的情況下也能定罪處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功能之一,在于通過“從寬”這種激勵機制,來鼓勵被告人承認犯罪事實、主動交代犯罪線索,從而使得偵查機關、檢察機關能夠按圖索驥不需要采用大范圍摸排、拼命查找相關線索等破案方法,而是直截了當就能查明案件事實,固定案件證據(jù),大大提升了辦案效率。在證明標準不降的前提下,認罪認罰從寬處理的案件,可適用自由證明的證明模式或方法,以提高訴訟效率、推動訴訟改革。這是因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前提是被告人“認罪”和“認罰”,因而控辯雙方在“定罪”問題上的矛盾已經消除,“有爭議必有證明”已經失去了“爭議”的前提,如果一味堅持嚴格證明,將會造成訟累的形成和訴訟效率的低下。但是,在自由證明適用的過程中,應當注意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自由證明之“自由”是相對自由,而并非完全自由,對該證明模式的運用也應當在我國現(xiàn)有的法律規(guī)定和訴訟制度范圍內進行,在提高訴訟效率的同時一定要注意對被告人應有權利的保障,不能使公正與效率的天平失衡;二是出現(xiàn)被告人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情形的,包括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以及出現(xiàn)其他非因被告人主觀因素所產生的不適用認罪認罰處理的,應當在定罪問題上適用嚴格證明,對于犯罪行為的時間、地點、方式、過程、原因、結果等各個環(huán)節(jié)應當嚴格把握。
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設計,并沒有從程序上將定罪與量刑兩個階段進行明確區(qū)分,實踐中也經常出現(xiàn)“定罪量刑一體化”或“量刑依附定罪”的情況,法庭審理中的“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兩大環(huán)節(jié)也主要是針對被告人罪與非罪的問題展開,因而實務界對于定罪程序的重視要明顯多于量刑程序;而在理論界中,有學者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公布的刑事案件無罪判決率低于1%的事實認為“定罪問題盡管影響重大,但由于控辯雙方在絕大多數(shù)案件中對此不存在明顯的爭議,因此,那些為限制法院定罪權所確立的一系列程序設計,在這些案件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并且得出結論,“中國刑事審判的核心問題是量刑問題,而不是定罪問題”?!?0〕陳瑞華:《論量刑程序的獨立性——一種以量刑控制為中心的程序理論》,載《中國法學》2009年第1期。由此可知,定罪程序是庭審中的基本環(huán)節(jié),能夠受到各方面的重視,因而圍繞著定罪證據(jù)一般能夠進行較為充分地舉證、質證、認證和辯論活動,而相比之下,量刑程序卻呈現(xiàn)“隱形化”,成為庭審中接近于消失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圍繞量刑證據(jù)進行的舉證、質證、認證和辯論等活動缺失是需要引起我們重視的問題。
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中,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導致控辯雙方在定罪的問題上排除了分歧,爭議的焦點自然會轉移到被告人量刑的問題上來。刑事速裁程序中,更是可以直接省略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階段,而在刑事簡易程序、普通程序中,雖然并不能直接略過這兩個階段,但是那些為被告人定罪問題而設計的理論制度、證據(jù)規(guī)則,也因被告人的認罪認罰而不同程度簡化。不同于美國的訴辯交易制度的是,我國刑事訴訟中即使被告人做出了認罪的答辯,案件仍舊要開庭審理,這種情況下,開庭審理的焦點就會落到被告人的量刑程序上,可以確切地說,適用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開庭審理的案件其焦點必將落到對被告人如何從寬上。鑒于量刑程序在實際中的重要性,有法院曾針對量刑進行了專門的答辯程序的探索,即在判決作出以前專門聽取控辯雙方就量刑建議提出的辯論意見。但由于這種量刑答辯設置在法庭辯論的環(huán)節(jié),其獨立性并沒有得以明確顯現(xiàn),因此,筆者認為,下一步改革的過程中,對于被告人庭前已經認罪的案件,應當著重凸顯庭審中量刑的作用與功能,推動量刑程序的相對獨立,速裁程序中雖然可以不再進行法庭調查與辯論,但也應當就量刑的問題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簡易、普通程序中,則應當允許控辯雙方就量刑的證據(jù)進行質證,圍繞量刑事實進行辯論,這不僅有利于被告人對即將判處的刑罰產生更合理的心理預期,減少認罰后反悔現(xiàn)象的發(fā)生,同時也有利于加強控辯雙方對量刑問題的參與,推動庭審的實質化運行。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既要“認罪”也要“認罰”,可以在審判階段既“認罪”又“認罰”,也可以在審前階段先“認罪”在審判階段中再“認罰”,雖然從形式上來看“認罪”與“認罰”是捆綁在一起的,但是實際上二者在實踐中有所分離。如果兩者保持同步存在的情況下,才給予從寬處理,將大大限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范圍。〔11〕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載《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可以理解為承認自己的罪行,“認罰”則可以視為是與控方提出的量刑建議達成一致意見。前期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研究在談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該制度中的自愿性問題時,一般并不區(qū)分“認罪”中的自愿和“認罰”中的自愿。但是在試點進行的過程中,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差距逐漸顯現(xiàn),理論界及學者的研究多關注“認罪”又“認罰”是否自愿,但在實踐中,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影響更大的則是“認罰”是否自愿,以及“認罰”后的執(zhí)行問題等。
關于“認罪”自愿性的問題,可以說是辦案機關尤其是審判機關較為關注的一項問題,無論是按照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辦法中的規(guī)定,還是最高人民法院所頒布的量刑指導意見,被告人“認罪”與否都是法庭審查的一項重要內容。
我國在2012年刑訴法修改的過程中,增加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規(guī)定,通過五條八款確立了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通過一系列的司法改革加強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擴大了法律援助的范圍,完善了律師辯護制度等,雖然目前我國《刑事訴訟法》仍舊保留著第118條強調“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guī)定,但毋庸置疑的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認罪的主動性、自愿性上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保障。但是實踐中如何評價“認罪”自愿,多是從形式上進行審查,有學者在對山東省某一基層法院2014年審結的420件刑事案件進行調研后發(fā)現(xiàn),“超過 36%的案件的被告人因‘認罪態(tài)度好’或‘自愿認罪’被酌情從輕處罰,其中 66%以上宣告緩刑,適用了‘認罪從寬’的這些被告人中,部分被告人存在自首、坦白、退贓等情節(jié),而90%以上的被告人僅僅是有認罪的表示,而無其他從輕、減輕情節(jié)?!薄?2〕王瑞君:《“認罪從寬”實體法視角的解讀及司法適用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5期。如果單從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與否的角度考察,著重考慮其認罪態(tài)度及形式的話,那么這種態(tài)度或形式可以表現(xiàn)為被告人在開庭前向審前機關表達自愿認罪、審理過程中提出自己認罪的意思表達、向法庭遞交“認罪書”等形式,事實上被告人主觀方面是否真誠認罪悔罪也很難從客觀上進行評價,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在實踐中就有可能變成“認罪即可從寬”。
關于“認罰”自愿性的問題,則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被害人十分關心的一個方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能夠同意控方提出的量刑建議,是因為經過一番衡量后認為這種量刑的程度對自己有利,而在有被害人介入的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罰”有利于被害人獲得更加及時的賠償。這種“認罰”其實是被告人在判決作出前對可能判處的刑罰的一種認可,但被告人的“認罰”有時并不能產生訴訟各方主體都滿意的局面,有的被告人先“認罰”再反悔,在獲得寬緩的處罰后,在緩刑考驗期內并不在乎,拒不執(zhí)行應有的緩刑處罰,最終被法官撤銷了緩刑;而有的案件中,被告人認為自己“認罰”后獲得的刑罰并不理想,因而一審宣判后提起上訴,一般來說一審法院并不愿意看到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后的判決提出上訴的情況,因為二審程序的進行雖然是被告人合法權利的行使,但司法資源的消耗顯然要比未上訴的案件多。
以上兩個方面問題的出現(xiàn),提醒我們在推行“從簡、從快、從寬”改革的時候,切不可一味求快。針對“認罪”自愿性中存在的問題,筆者認為應當從主客觀方面加強對被告人認罪態(tài)度的審查,在一起“田某某故意傷害案”中,開庭時被告人緊閉雙眼一言不發(fā),僅在最后陳述時表示認罪,結果庭審后被告人就跑到被害人家中進行恐嚇與騷擾?!?3〕王瑞君:《“認罪從寬”實體法視角的解讀及司法適用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5期。對于這種情況,應當重視從被告人客觀行為方面的評價,雖有庭審中認罪的意思表示,但是庭外卻有與認罪相反的行為,就不足以認定被告人已經認罪,最起碼不能認為這種情況下被告人還是“認罪態(tài)度良好”。此外,如果被告人的認罪是避重就輕、推卸責任或是“只認小罪”,也不宜視為認罪態(tài)度良好。
對于“認罰”自愿性的問題,應當加強對被告人從寬處罰后的監(jiān)督與管理,被告人認罪認罰后獲得從寬的處罰,即使是較為輕緩的刑罰,也并不是免除刑罰,對于被告人來說也不意味著宣判結束后就可萬事大吉,一方面法院在作出從寬判決的時候應當提出被告人及時接受相關部門的監(jiān)管,使被告人提高主動執(zhí)行刑罰的意識,另一方面則需要與社區(qū)矯正等制度結合,加強對管制、緩刑、監(jiān)外執(zhí)行等人員的監(jiān)管。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的開展,建立在我國刑事速裁程序試點進行完畢并且經驗得到總結的基礎之上。在此之前,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刑事簡易程序進行了改革,確立了刑事和解制度。實踐中部分地區(qū)實行了輕微刑事案件快速辦理機制。可見,我國在刑事普通程序外,確立了多種并存的程序來進行刑事訴訟繁簡分流的做法,形成了“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三級 “遞簡”的格局?!?4〕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載《法學研究》2016 年第 4 期。由此,筆者認為,刑事訴訟繁簡分流的改革在我國已經初具雛形。具體而言,繁簡分流在我國可以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將認罪認罰案件與不認罪認罰案件進行分流,這在目前理論界基本已經達成共識,第二步是將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進行分流,根據(jù)案件性質的不同進行三級 “遞簡”的劃分。繁簡分流改革的好處自然不必贅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決定的作出,也被認為是我國刑事訴訟繁簡分流改革到達的一個新的高度,要將繁簡分流的精神貫穿于整個刑事訴訟當中。但就如何落實“當繁則繁、當簡則簡”的分流改革,筆者認為應當成為下一步改革的重點,也應當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前瞻。
早在刑事速裁程序試點的過程中,18個試點城市就曾建議立法將刑法規(guī)定的罪名劃分為微罪、輕罪和重罪,在區(qū)別對待的基礎上,將有限的司法資源集中于主要的案件上。庭審實質化改革是以審判為中心的應有之義,但對庭審進行實質化的改革并不意味著所有的刑事案件必須要經歷刑事普通程序,而是應當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該繁則繁、該簡則簡”的繁簡分流。下一步的改革,應當結合刑事實體法的修改,根據(jù)案件的實際情況,將其區(qū)分為微罪、輕罪和重罪。這在國際上也有先例可循,如1810年《法國刑法典》首開罪分三類的先河, 依據(jù)各種犯罪應當判處的刑罰將所有的犯罪分為:重罪、輕罪和違警罪,分別由重罪法院、輕罪法院和違警罪法院管轄,在程序上,重罪與輕罪案件應當由審判法院在庭審過程中并在庭審辯論之后作出判決;而違警罪案件,即使是最重的第5級違警罪案件,也可以適用簡易程序,不經事先辯論而作出判決?!?5〕盧建平、葉良芳:《重罪輕罪的劃分及其意義》,載《法學雜志》2005年第5期。德國最開始借鑒法國的罪分三類的立法形式對罪名進行了劃分,但德國1975年對刑法進行改革,刪除了違警罪,將罪分三類改為罪分兩類,即將罪名分為重罪和輕罪。2002年《德國刑法典》的修改,進一步確認了該做法,與之相適應的是,在程序法和實體法方面均要根據(jù)罪刑不同而區(qū)別對待,如對于重罪的未遂一律應處以刑罰,而輕罪的未遂則只有特定情況才會受到刑罰處罰?!?6〕鄭麗萍:《輕罪重罪之法定界分》,載《中國法學》2013年第2期。除法、德兩國以外,世界上許多國家如美國、意大利、俄羅斯等國也都對犯罪進行了分類,并有相應的程序法根據(jù)罪刑的輕重進行不同的處理。
在區(qū)分了微罪、輕罪、重罪的前提下,筆者認為,可以劃定“一年以下為微罪,一至五年為輕罪,五年以上為重罪”的實體標準,同時以證人“微輕罪案件可不出庭、重罪案件原則上要出庭”為程序標準。在具體的運行過程中,對于輕罪和微罪案件,案件事實已經清楚,證據(jù)已經固定充分,且被告人自愿放棄當庭質證權利的,可以不要求證人出庭,對于被告人主動認罪認罰的,也要與“認罪認罰從寬”的改革結合,予以相應寬大的處理;而對于重罪案件,要嚴格貫徹刑訴法的規(guī)定,針對案件的具體情況,該強制出庭的要強制,該保護出庭的要保護,證人有必要出庭的,非法定情況不允許以宣讀書面證人證言代替,對于庭審中的質證環(huán)節(jié),應當合理利用交叉詢問的規(guī)則,提高證人出庭后的有效質證率。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也為我國庭審制度的改革提供了契機。從理論上來說,庭審質證與舉證和認證,是審判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對于案件事實的查明以及被告人質證權的實現(xiàn)和保護方面,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國以往的庭審制度改革研究經常會走入提升證人普遍出庭率的誤區(qū),隨著近年來對庭審實質化改革研究的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到,在刑事審判中一味強調證人的出庭率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反觀大洋彼岸的美國,每年通過訴辯交易解決掉了90%的案件,剩下的有證人出庭作證的不足10%,但卻并沒有觀點認為美國是一個庭審極度虛化的國家。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對指控的罪名無異議且放棄了庭審質證權的,應當允許其獲得迅速裁決的程序性利益和判決上從寬的實體性利益,而對于被告人并不認罪認罰,或是一些重大、疑難、復雜或是影響較大的案件,應當執(zhí)行完善的審判程序,加強庭審中的對抗與質證。因此,借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下一步的改革在一些“當繁則繁”的案件中,應當強化庭審的質證與辯論,完善以反詢問為核心的交叉詢問規(guī)則,對于主詢問與反詢問應當明確劃分,在此基礎上強化控辯雙方詢問的交叉性,還應當合理地看待交叉詢問中誘導性詢問的方式,誘導性詢問并非如洪水猛獸般可怕,交叉詢問之所以是能夠查明案件事實最偉大的法律武器,原因就在于其誘導性詢問的作用,“誘導性詢問也是保證舉證和質證有利于揭示案件真相而不是遠離這些真相的一項重要規(guī)則”,〔17〕吳鐵剛:《簡析美國的誘導性詢問》,載《前沿》2007年第7期。在主詢問中應當禁止誘導性的發(fā)問方式,而在反詢問中應當允許這種詢問方式的存在。
認罪認罰從寬是一項集合性、綜合性的法律制度,既有實體屬性也有程序屬性,對于該制度的研究需要從實體和程序等視角全面考量。本文從該制度試點至今反映出的幾個理論及實踐熱點問題出發(fā)認為,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證明標準應當明確堅持,達不到證明標準的要堅決貫徹“疑罪從無”的原則,但在證明模式和方法上,既然控辯雙方在定罪問題上的爭議已不存在,那么證明就可采用自由證明的方法,控辯雙方關注的重點也應當轉移到量刑的問題上。定罪與量刑兩道程序,應當分離還是繼續(xù)合并,是理論界一直以來關注的一個議題,被告人認罪認罰后量刑的程序獨立性和重要性應進一步凸顯,在量刑階段也應當貫徹證據(jù)裁判原則,維護被告人應有的權益。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問題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項核心話題,應加強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客觀評價,及時進行風險防范?!捌胀ǔ绦颉喴壮绦颉俨贸绦颉钡娜?“遞簡”是我國刑事訴訟繁簡分流的深化,在將認罪認罰同不認罪認罰案件進行分流的前提下,可將認罪認罰案件做微罪、輕罪和重罪的區(qū)分,從實體和程序兩個方面進行繁簡分流,配合當前我國庭審的實質化改革,優(yōu)化訴訟資源配置,做到訴訟效率的有效提高。
(責任編輯:盧勤忠)
* 樊崇義,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名譽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思遠,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干部,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