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靜冬
1
到底是老了,腿腳也不利落,明明是他先趕到垃圾箱前的,可突如其來的一雙小黑爪子,卻閃電般的把塑料瓶給搶跑了。搶跑也就算了,小孩兒竟得瑟起來,“砰”地就朝他裸著青筋的手背爆了個脆響兒,仿佛教訓(xùn)老頭兒搶了他的寶貝?!把?!”老頭兒火了,立馬吹胡子瞪眼地罵小孩兒:“你個小兔崽子!”小孩兒毫不露怯,掐著腰故意氣害老頭兒:“老咔嚓!”
老頭兒的確是老眸咔嚓眼了,可他寧愿自貶十次,也不肯讓小孩兒損他一次。他瞥了眼花臉貓似的小孩兒,吆吆喝喝地?fù)]舞著老拳嚇唬他,不料小孩兒早嘰嘎笑著跑掉了。老頭兒望著小孩兒瘦削的背影,佯怒著又追罵了句:“小兔崽子!”小孩兒身上套了件水襠尿褲的大棉襖,灰不溜丟地鼓脹在寒風(fēng)中,仿佛一個咋咋呼呼的稻草人。其實小孩兒跑出去沒多遠,就被“花姑娘”迎面撞倒了,手里的瓶子也撞飛了?!盎ü媚铩币膊豢蜌?,仿佛小孩兒就是專門來孝敬他的,甩著屁股扭著腰,抓起瓶子就走了。
“花姑娘”是入秋時跑到街頭撿拾破爛的大小伙子,據(jù)說高考落榜了,人就瘋癲了。倒也沒了煩惱,反由著性子來,拎個臟兮兮的破編織袋子,挎著撿來的女式坤包,層層疊疊地套上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穿行在一個又一個垃圾箱間,也不危害誰,誰也不怕他,竟成了小城獨特的風(fēng)景。
小孩兒顯然也不跟“花姑娘”一般見識,皮溜溜地爬起身,晃晃脖子踢踢腿,回頭沖老頭兒吐舌頭做鬼臉。老頭兒被逗樂了,本想跟小孩兒理論下什么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了,可溜達出口的卻是一聲不無憐惜的“你個小屁孩兒!”里面當(dāng)然也含“你還嫩著呢”的嘲諷。再一看,小孩兒早跑沒影兒了。
2
撿破爛不過是摟草打兔子的副業(yè),成天擺弄白洋鐵片子才是老頭的正經(jīng)營生。沒誰喊他“鐵皮匠”,倒是習(xí)慣了“那個打洋鐵片子的”。越來越?jīng)]有多少活計,整個小城似乎也就他這么個手藝人還在做著。過去來找他砸個白鐵皮桶、盆、壺、舀子、漏斗、畚箕什么的人,倒是往來不斷,現(xiàn)在卻少有人用了,都叫又便宜又抗使的塑料制品取代了,偶爾有誰焊節(jié)兒爐筒子,就算最大的活兒了。老頭兒不著慌,沒活兒手也不閑著,就用些下角料,彎個酸湯套子,摳個刮皮刀,照他打哈哈的話兒說,出攤兒就是圖個樂兒,賣賣光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滋滋啦啦地焊著,倒忘了八十有七,年歲一大把了。
倒比年少更有情趣。老頭兒的家就守著街面,攤子順便就擱在門口的老榆樹下,沒砌院墻,只夾了障子,有些年頭了,矮趴趴的,都快爛成渣了。里面到處都堆滿了撿拾來的破紙殼子舊報紙、廢銅爛鐵空瓶子,像足了垃圾場,可障子上東插一撮兒西別一把兒的塑料花,盡管滿是灰塵,色也褪得斑駁不堪,卻在殘雪的映襯下,顯得風(fēng)情萬種,分外妖嬈。老榆樹也被老頭兒裝扮起來,他不用粗硬的鐵絲,就拿綿軟的破布條,繞樹身纏個兩三道,刻意選了高挑兒的塑料牡丹花,一年四季都霸氣十足地開放著?!澳档せㄏ滤溃龉硪诧L(fēng)流?。 背頂偳白蓛旱耐醮笞熳?,來一次念叨一次,來一次念叨一次,都快讓他煩死了。他嫌王大嘴子“扯犢子”,就一次次地吼他:“滾邊兒去!”
有個干巴拉掐的瘦子,見天蹬個臟兮兮的破三輪車,操著扁不拉嘰的南方口音,沖老頭兒院門放大半天擴音喇叭:“收破爛兒……”老頭兒有點耳聾,更多的時候,是充耳不聞,不為所動。聽得鬧心了,他會“嗷”地咳上一口黏痰,沖泥地邊啐邊咕噥著:“呸,累死你,就不賣!”現(xiàn)在這個瘦子又來了,他依舊不管不顧地放著擴音喇叭,仿佛勸老頭兒“投降”似的,趕快把破爛都交給他。可老頭兒就是不中他的招兒,理都不理,好像把破爛劃拉回來,就是為了把家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瘦子看著又沒戲了,調(diào)轉(zhuǎn)車頭泄氣地走了。
3
也不記得哪天,老榆樹下的牡丹花叢上又多出個鳥籠子,里面關(guān)了只黑羽黃喙的鷯哥,老頭兒叫它小黑,在他低頭干活兒的時候,小黑就落寞地踱著步子曬太陽。
老頭兒一開始不知道小黑是會說話的,晚上他把小黑掛在屋子里,就著蘿卜咸菜喝著粥,小黑突然就沖他說了句:“你好”。老頭兒的屋里總是很靜的,靜得插上翅膀都能飛起來。自從老婆子走了以后,屋里也就少了跟他嚼嘴磨牙的人?,F(xiàn)在這句脆生生的“你好”,讓他一時樂得找不著北,立刻端著碗湊到小黑跟前回了句“你好”。小黑有點像他迂迂叨叨的老婆子,同樣的一句話總是重復(fù)好幾遍,這樣他和小黑“你好你好”地車轱轆般轉(zhuǎn)了半天,小黑膩了,他也就沒了興趣,悶頭坐下來繼續(xù)喝粥。不想小黑又蹦出了新詞兒,他仄著耳朵聽了半天才聽清,原來是“恭喜發(fā)財”。老頭兒不稀罕這句話,也不圖發(fā)什么財,就不理小黑,只管嘎吱嘎吱地嚼咸菜??生嵏鐓s像是個盛臉的孩子,“恭喜發(fā)財”個沒完沒了,沒心沒肺,好像磁帶里發(fā)出的聲音,既沒溫度,又少誠意,就逼得老頭兒不得不扔了碗筷教訓(xùn)它:“得了,歇會吧,你好就夠了,發(fā)什么財,樂呵呵活著就挺好!”小黑可能永遠也聽不懂,也不用懂,反正就一副強迫癥的樣子在那里一個勁兒地“恭喜發(fā)財”。
冬陽暖暖地照著,老頭兒周邊就聚攏了好多曬太陽的人,都是些穿得黑乎乎的老頭子們,大都受不了家里的清閑和寂寥,也不去聊家長里短的舊嗑兒,就逮著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聊些小城新近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屬王大嘴子話最多,好像他是中情局的,掌控好多獨家機密。他說老滕在里面都自殺好幾回了,也沒死成,只好招了供,供了好多人好多事兒,就連找去約談的都不下二三百人了。老滕是小城的縣委書記,被中紀(jì)委點名通報抓去后,便成了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不只王大嘴子,現(xiàn)在老老少少的人們,都習(xí)慣“老滕老滕”地議論著,仿佛曾經(jīng)都跟老滕稱過兄道過弟。就有問詢的目光投向老頭兒,大都知道老頭兒的底細,無非他兒子也是小城的一個小官兒,都想知道有沒有瓜連?老頭兒粗糙的大手剛掰好個小巧的酸湯套兒,正用小錘悶頭敲打著,管誰東拉西扯,也只聽著,從不插話。就都漸漸散了,有說去買菜的,有說去接孫子孫女的,只有王大嘴子無家可歸似的還賴在那里。
王大嘴子呆得無聊,就去撩騷小黑。他說“你好!”小黑就勾著頭回句“你好”,跟著還送他句福利:“恭喜發(fā)財”。王大嘴子好生興奮,齜著一口里出外進的大爛牙,立刻就忘乎所以地教唆小黑:“說,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快說,我,是,你,爹!”
老頭兒順手從工具箱里撈把大鐵剪刀,也不說話,“咔嚓”就甩了過去。大鐵剪刀穩(wěn)穩(wěn)地扎在黑乎乎的冰雪堆里,王大嘴子尷尬地吧唧了下嘴兒,灰溜溜地踮著碎步走了。老頭兒乜斜著眼,含糊不清地咕嚕句臟口,卻見大鐵剪刀旁立著個“稻草人”,趿拉著船樣的破皮鞋,及膝的大棉襖丟丟蕩蕩的,正仰著小腦瓜殼兒出神地望著小黑……
4
接連幾天,小孩兒都跑到老榆樹下圍著小黑轉(zhuǎn)。老頭兒不去理他,自顧敲敲打打,專心做著手里的活計。小孩兒倒也不討嫌,就喜歡沒完沒了地跟小黑“你好,你好”地黏牙。
旁邊一溜兒坐著曬太陽說閑話的人就問了,是你孫子嗎?又有人看著年齡差距太大,就更正著問,是重孫兒吧?老頭兒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副懶得搭理的樣子。
王大嘴子有兩天兒沒來了,今天又鬼仙仙地出現(xiàn)了,似乎小城街里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揪起小孩兒油漬麻花的大棉襖,說這不是西門外村瞎眼老太太的孫子嗎?夏天她還領(lǐng)這個小兔崽子到早市跟人討錢了呢。唉,造孽造孽啊,爹下礦井出事死了,媽呢,好像是從哪買來的,不大精,有點瘋,死了男人又刺激了下,一股火跑丟了,家里就剩下瞎老太太和小孩兒,日子也真有得過。
小孩兒不在乎誰說啥,他蹭到老頭兒的身邊,偎著工具箱,時不時地會去撩撩老榆樹下的牡丹花,花兒不時地輕輕觸碰他的小腦袋瓜兒,讓他有種酥癢的感覺,于是就去不停地撩一下,又撩一下。
接二連三的幾場雪,下了化,化了又下,花兒的顏色又褪了不少,可花兒上的灰塵卻被洗得越來越凈,也就愈發(fā)顯得鮮艷了。老頭兒手下正在捏扯一個稍精細的活兒,嫌小孩兒擾了他,就低聲說他:“老實點兒?!毙『毫ⅠR收住手,聽話地把兩個皴不拉唧的小黑爪子夾到了腿里捂著。
老頭兒這回在給人砸一個煙筒帽兒,東西不大,工藝也算簡單,卻挺費工夫。他去工具箱里掏個鉗子,過會兒又拽把剪刀,需要錘子時,不想看懂門道的小孩兒,竟不聲不響地遞過來,老頭兒愣了愣神兒,接過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心想,這小屁孩兒,還真有點靈氣兒呢!
該吃中午飯了,曬太陽的人們都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老頭兒忙得也餓了,就催小孩兒:“家去!”小孩兒茫然地望著街頭,眼里似乎不知家在哪里的樣子。不遠處有喊賣“熱乎包子”的,老頭兒也不愿意回家張羅做飯,就起身去買了兩個,又買了兩個,想想,又買了兩個。小孩兒也跟來了,老頭兒說:“回去,有你的份兒。”小孩兒掏出兩個鋼镚,巴巴地仰臉望著。老頭兒在太陽底下瞇縫著老眼瞅了瞅,感覺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就無聲地笑了笑,揩揩眼角,握著小孩兒緊攥著錢的小手一起回老榆樹下了。
5
小孩兒下次再來時,有些怯怯地跟老頭兒說,能不能讓他教小黑唱首歌兒?老頭兒說,教什么,說我聽聽,現(xiàn)在它可就會說兩句話,罵人的可不行。小孩兒就興奮地保證說,是好話,好話,絕對不是罵人的話!
小孩兒背靠著老榆樹,站在牡丹花前,也不害臊,就沖著一堆兒曬太陽的人們嫩聲稚氣地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忘不了……”
老頭兒的媽媽都死了好多好多年了,可叫小孩兒這么深情地唱下來,不由就想起她的笑臉,于是老頭兒當(dāng)下就恩準(zhǔn)了,允許小孩兒就教小黑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小孩兒也真肯下功夫,天天踮著腳兒教小黑唱歌,可小黑許是還沒馴化好的緣故,竟一句也沒學(xué)唱下來。小孩兒有點不耐煩了,生氣地拍打著籠子,說小黑“笨死了”。到底是老頭兒經(jīng)驗多,說小黑話還沒學(xué)透溜,怎好指望它開口唱歌?就像你還沒學(xué)會走路,哪能一抬腳就尥高兒跑個十里八里呢?小孩兒覺得老頭兒說得有道理,就拽著老頭兒的胳膊撒嬌:“那就快幫我想個辦法唄!”
老頭兒看起來做的是粗拉活兒,其實年輕那會兒也囫圇吞棗地讀過一些古書,現(xiàn)在老了,眼睛花了,只偶爾睡不著時,會拿個豁牙狼齒的放大鏡,瞅瞅那些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破書報。老頭兒懂得小孩兒的心思,就安撫他說,不教歌兒吧,太難了,就教它四個字吧,你看“有媽是寶”好不好?小孩兒“嗷”地拍著巴掌跳起來,撞飛了鳥籠,碰亂了牡丹花:“好啊好啊,就教這個,就教這個,有媽是寶,有媽是寶!”
王大嘴子老沒老樣兒,嘴巴也沒個把門的,他齜牙咧嘴地湊過來,仿佛就是給人添堵的,賤錚錚地說:“有媽是寶,那就是說,沒媽是草唄!”
小孩兒顯然最不愿聽這話了,小臉兒立馬啷當(dāng)起來,小嘴兒也噘得老高,一雙泛著紅圈兒的小眼睛直直地刺向王大嘴子。
老頭兒今兒個給人砸煙筒子,剪裁白洋鐵片子時,就差點少算了兩毫米,現(xiàn)在開始往一塊合了,又?jǐn)[弄了半天也攏不上,心下就挺煩的,聽王大嘴子這么一說,再見小孩兒在那憋著氣呢,就生氣地撂下鐵片子,薅過大鐵錘子砸地上個坑:“欠揍!”
6
進了臘月門兒,年味兒就一天比一天濃了。街頭開始陸續(xù)掛起彩燈,三五成群結(jié)伴購置年貨的腳步也快了許多。期間下了場大雪,老頭兒的活兒也少了,就把攤子收回了家。擔(dān)心有人扯了老榆樹下的牡丹花,老頭兒還特意把花兒都收了回來,插到一個破舊的高腰鐵皮水壺里。家里本來黑乎乎亂糟糟的,突然有了這一大束蓬蓬勃勃的牡丹花,一下子就變得暖了,也亮堂起來了。
小黑到底還是學(xué)會說“有媽是寶”了,好像它也特別喜歡,倒把“恭喜發(fā)財”給忘扔一邊了。小孩兒樂得不行,拉著老頭兒過來聽,還第一次甜甜地喊了聲“爺爺!”
因了這一聲爺爺,老頭兒特意在飯桌上添了倆饅頭,倆火燒,一盤豬頭肉。小孩兒也不客氣,像是餓了十年八年,一雙筷子嗖嗖地掏著盤子,肉就刷刷見底了。老頭兒特意給自己倒了杯酒,滋啦喝一口,揀根咸菜吃。見小孩兒吃得猛,插空兒蘸一筷頭子酒,哩哩啦啦地讓小孩兒咂滋味。小孩兒咧著嘴,吐著舌頭,甩著小腦殼,辣得直哆嗦。老頭兒從來沒這么樂過,滿臉的褶子瞬間就開成了太陽花。小孩兒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變得懂事了,見老頭兒光夾咸菜就酒喝,就飛快地夾塊兒肉送到老頭兒嘴里。老頭兒開始還左閃右躲呢,拗不過小孩兒直勁兒伸過來的筷子,就低頭接了,慢慢嚼了……
之后小孩兒就莫名地沒了影兒,一連好幾天,老頭兒有些怪想他的,就連小黑也在籠子里不停地喊叫著“有媽是寶”,仿佛小孩兒是棄它而去的媽媽。
臘月二十三那天,小孩兒突然又出現(xiàn)了,好像瘦了許多,身上的大棉襖顯得更空蕩了。老頭兒問他:“哪去了?”小孩兒垂著頭說:“奶奶死了?!崩项^兒說:“家再沒什么人了?”小孩兒搖搖頭,沒出聲兒,眼里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串珍珠。
晚上,小孩兒跟小黑嘎呱了半天“有媽是寶”,你一句我一句的,也不嫌煩。老頭兒催他睡了,他反過來纏著老頭兒,要老頭兒教他寫幾個字。老頭兒找來廢紙和鉛筆頭兒,應(yīng)小孩兒的要求,一筆一畫地寫下三個大大的字——王小英。
小孩兒撅腚照葫蘆畫瓢地練了好久,終于寫得有點兒像那么回事了,這才小豬似的一頭拱在被窩里呼呼大睡了。
老頭兒發(fā)現(xiàn)小孩兒又不見了,是在第二天的午后,一同跟著沒影兒的,還有小黑。老頭望著空籠子,后悔沒早點兒跟小孩兒說,等過了年后,準(zhǔn)備帶他去找他的媽媽。
7
在別人眼里,老頭兒分明就是一個怪人。明明兒子在小城做著官兒,卻不大來往,就算來接他看他,也常被他連喊帶罵地攆跑了。前些年老太婆活著時,他說住高樓不接地氣,對病人不利,死活不去,兒子沒了法子,就由了他。今春老太婆走了,兒子又來接他,都快六十的人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哀求著,甚至都急皮酸臉地往車?yán)镒?,他也死死地拉著門框,就倔倔地扔下兩字兒,“不去!”
剛?cè)攵臅r候,兒子又巴巴地回來過一次,這回他一反常態(tài)地沒跟父親提住樓的事,卻總是偷偷地盯著父親看。老頭兒覺得怪怪的,就虎著臉問:“又整什么景兒啦?”兒子就尷尬地笑笑說:“可不敢給您老丟臉?!崩项^兒嘴黑,哪壺不開就提哪壺,他說:“那個小兔崽子老實了沒?”“那個小兔崽子”是老頭兒的孫子,沒吃過苦,一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被安排在城里的政府部門工作,明明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他,可他硬是不往好道上走,生生地給他老子,也就是老頭兒子的腦瓜殼子扣上一盆屎又一泡尿,弄得老頭兒兒子那官兒當(dāng)?shù)每山幸粋€鬧心。兒子捋著稀疏的頭發(fā),聲音低得也只有他自己聽得見:“老實了,老實多了,不再作了……”老頭兒是在曬太陽的那幫人里,隱隱約約聽來的段子,有名有姓,有根有據(jù),說某某局長,白天在臺上講得慷慨陳詞,頭頭是道,深更半夜的時候,卻常常滿街哀嚎著尋找他處處尋歡的兒子,那凄慘的樣子比喪家犬還要可憐……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老頭兒更是不愿去兒子家里落腳。
兒子離開老頭兒的時候,那真叫個一步三回頭。老頭兒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瘦瘦小小的,甚至還晃晃蕩蕩的,再加上一身隨風(fēng)搖擺的黑衣褲,更顯得要飄起來。就是這次,兒子給老頭兒留下了小黑,說組織上要派他出去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一時半會兒不能回來看他,老頭兒要是寂寞了,就跟小黑說說話??衫项^兒心里不這么想,他畫著魂兒地猜想,這會不會是兒子跟他打的啞謎,也就是說他這小官當(dāng)出事兒了,也要像這黑漆燎光的小黑一樣被囚在“籠子”里?
前些日子人們湊在一起“老滕老滕”地?zé)嶙h時,老頭兒雖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一直敲著鼓,生怕兒子有個什么閃失。在人們津津樂道的談?wù)摾?,隔三差五的,不是說這個當(dāng)官的抑郁跳樓了,就是說那個當(dāng)官的失足溺水了。兒子大小也是個官,老頭兒見他一次訓(xùn)他一次,要他好好做事,嘴巴和手腳都別伸得太長。可兒大不由爹和娘,扯著耳根子跟他說,答應(yīng)得倒像搗蒜,轉(zhuǎn)身就按他自己的套路走,任誰也是沒轍。不過兒子向他保證過,不會晚節(jié)不保,過個一年半載退休了,得空兒了,就過來跟父親砸薄鐵、做手工……
8
不知誰家飄來“走油”的味道,清冽的空氣里便四處彌漫著年的氣息。老頭兒深深地吸了口氣,立刻就分辨出這是炸過干果之后又開始炸肉丸子的味道。
老頭兒把空空的鳥籠子踹吧踹吧燒了,沒有半點兒責(zé)怪小孩兒的意思,倒覺得小孩兒做了件讓他感覺輕松的事。本來嗎,鳥就該飛在山林里,卻硬把它關(guān)進籠子瞅著逗樂算哪門子事兒,這不造孽嗎?“小兔崽子,招呼也不打,冰天雪地的,跑哪去了呢?”老頭兒獨自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著,嘟嘟囔囔地罵出了聲,嗅著一波兒又一波兒“走油”的香味,心想小孩兒若在,說不上他也會“重操舊業(yè)”呢。老頭兒炸果子的手藝也算了得,在好多年前,兒子女兒都還小時,也就小孩兒這般尚未成年的樣子,每當(dāng)靠近年根兒,他就會擼胳膊挽袖子的燙面粉、焙白礬、打雞蛋,然后再架上一鍋油,老婆孩子們圍在一起切出菱形、方形的面片,或在上面剌上一刀,拿兩片疊在一起套成環(huán)兒,他負(fù)責(zé)把這些扔油鍋里炸了,不消一會兒,走過油的果子就都起著酥冒著油星兒地飽暖著老婆孩子們的胃??上КF(xiàn)在“走油”的人家少了,可也是,隨便就能買到各式各樣的點心,還有誰會費勁巴啦地去懷舊呢?
干巴拉掐的瘦子倒又來了,這回他篤定地騎跨在破三輪車上,直接把擴音喇叭沖向老頭兒的院子,依舊用他扁不拉嘰的“收破爛兒”聲兒勸解老頭兒趕緊“投降”,快把那些破爛交出來吧。果不其然,老頭兒這回主動地向他招了招手,要他把家里的破爛全都過過數(shù),稱稱重,“賣了,都賣了,一點兒不留!”瘦子爽快地跳下車,屁顛屁顛地忙活著,又喊了幾個同伙兒,運送了好幾車,才把老頭兒家里的破爛收拾干凈。最后瘦子數(shù)錢給老頭兒時,指著障子上東掖西別的塑料花問,“一起給你收了?”老頭兒說,“那可不行,沒這些東西撐著,障子早倒了!”瘦子簡直笑抽過去地說,“對,馬上還要結(jié)果兒了呢!”老頭兒說,“那當(dāng)然了!”期間好久不見的“花姑娘”拎著個破編織袋子打門口路過,瞥眼散落地上的幾個破瓶子,突然寶貝似的搶過去。老頭兒也不怪他,倒噼哩噗嚕扔去一堆,直到他得勝般滿載而去,才納悶地自言自語,怪啊,怎么老的、少的、彪的、傻的……都愛把破爛當(dāng)寶兒?。?/p>
老頭兒去割了斤肉,又買了兩捆燒紙,看見各式各樣的鞭炮,突然冒出小孩兒的心思,不由買了一掛小鞭兒,尋思了會兒,又買了幾個“躥天猴兒”。走在路上他還想,以往兒子叫不動他時,也就不勉強他硬到家里過年,但也會想著送些米面油肉蔬菜什么的??山衲暝趺戳耍稽c動靜也沒有,該不會是真出事了,被逮進“籠子”里了?可回到家時,卻發(fā)現(xiàn)兒子竟端坐在那里,幾月不見,黑瘦得厲害,眼窩深陷,臉色青紫,都有些脫相了。
老頭兒冷落落地問,“逃出來的?”
兒子一愣,顯得有點慌張,忙問:“怎么知道……擱哪逃?”
老頭兒毫不客氣,“擱哪逃?大牢唄!”
兒子哈哈大笑了,竟突然咳嗆起來,忙捂著肚子說,“爸太能開玩笑,哪來的大牢?不跟你說學(xué)習(xí)去了嗎,這才回來?!?/p>
老頭兒自顧自地固執(zhí)道,“進去了,就好好改造,得了教訓(xùn)重新做人?!?/p>
9
還是在街頭得到兒子確切消息的。
那個時候,伴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老頭兒正蹲在西街十字路口的一角,給過世的老婆子還有爹娘送些紙錢。他的身旁左右,三五成群地也還聚了很多畫個圈兒就開始祭祀的人們,其中也有王大嘴子。老頭兒扒拉著紙堆,瞅著火苗,在那里念叨著爹娘和老婆子,求他們保佑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尤其是兒子和孫子,都好好工作和生活,本本分分的,不要惹什么麻煩……
老頭兒耳背,卻怪異得很,有句不該聽到的話,竟在嘈雜的鞭炮聲里聽得真真切切。那是來自王大嘴子有點沙啞的聲音,當(dāng)時他已結(jié)束了自家的祭奠,正轉(zhuǎn)身跟什么人離開,見老頭兒在那里自言自語,就壓低嗓音感嘆,這老爺子還蒙在鼓里呢,兒子得了肝癌,眼看就不行了。同行的人問,該不是扯到老滕的事急的?王大嘴子不屑地嗤聲道,屁!就他那清水衙門官兒,扯蛋吧,還不叫他那個鱉犢兒子熬糟的……
老頭兒感覺自己像紙片似的在街上晃蕩著,到處閃爍的霓虹讓他有種找不到家的感覺。不知何時,一個小黑影子“啪嗒啪嗒”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在他突然腳底一滑,險些踉蹌摔倒的剎那,一只貓爪樣的小手突然就伸進了他的大手,他就勢緊緊地攥住,一串嘰嘰嘎嘎的笑聲就成了大年夜里最美的和聲。走著走著,老頭兒突然松開了小孩兒,喘著粗氣,吹胡子瞪眼地瞅著小孩兒。小孩兒撲通跪到地上,抱著老頭兒的大腿,“爺爺爺爺”地叫著,說他錯了,不該偷爺爺?shù)男『冢尚『跁f人話,就懂人意,他把寫著“王小英”的白布條綁在小黑腿上,跟小黑說了好多遍,那是他媽媽的名字,他的媽媽在云南,他要小黑替他飛去找媽媽,告訴媽媽,“有媽是寶”!
老頭兒把小孩兒摟到懷里,心里想說你個小傻子啊,會送信的是鴿子,那還得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不過他沒舍得說出口,就順著小孩兒的話念叨了句“有媽是寶”,然后又重新攥緊小孩兒的手,行走在漫天的禮花里。
后來,老頭兒領(lǐng)著小孩兒跑到老榆樹下,又用一掛小鞭兒和幾個“躥天猴兒”,給漫天灑落的禮花又添上幾縷閃爍的輝光。再后來,老頭兒領(lǐng)著小孩兒包年夜餃子。小孩兒不會包,就會在那里瞎玩兒,他把兩只小手按在面粉里,不一會兒就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兒。這樣還不過癮,就干脆把臉蛋也抹上花兒。老頭兒不去理他,只管粗邊大褶地捏著餃子,捏著捏著,老頭兒忽就俯下身子瞅瞅他,小孩兒也是調(diào)皮,就勢把一雙小手摁上去,于是插在大鐵壺里的牡丹花下,一老一小的花臉就如大朵牡丹般烈烈地盛開了……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