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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輝歲月

2017-02-28 17:37孫頻
關(guān)鍵詞:美麗

孫頻

博士畢業(yè),她卻出人意料地回到故鄉(xiāng)的小縣城,當起了中學(xué)老師。她的人生或許只能以失敗的中學(xué)教師和某小官僚的情婦收場。無盡歲月中,屬于她的美好時光來過又流逝,但所有那些或好或壞的日子,都是值得緬懷的光輝歲月。

冬至這天大雪初停。

不知誰家店鋪又在踏雪開張,鮮紅的鞭炮屑濺在白雪之中,血滴般真摯。一只大喜鵲乘著一道黑白的弧度沖下來,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尋找著食物,留下兩排白骨般嶙峋的腳印。鳥爪、炮屑、白雪,在這個冬日的黃昏里一起烈烈燃燒。天盡頭是大塊大塊鐵灰色的云朵,如一座浩大的堡壘聳立天邊,預(yù)示著另一場雪將在午夜到來。

梁姍姍手搭涼棚看了看天邊巍峨的云堡,這鐵灰色的堡壘正鎮(zhèn)壓著人間的這座小城,使這小城看起來頹敗羸弱,好像已經(jīng)在這里被流放了一千年。小城里錯落著新拔起的絳紅色樓房,灰色的低矮平房,還有大片早已被廢棄的工廠。二十年前這里曾是人聲機聲鼎沸的繁華之地,后來在一夜之間,這些工廠吐出了所有的工人,此后漸漸淪為無人的沙漠。只剩下殺氣騰騰的野草和詭異的蝙蝠,靜靜吞噬著鋼鐵的機器。小城中央有一座沒有來得及拆掉的牌坊,朱漆斑駁,垂花荼蘼,斗拱間住著幾代燕子,不知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破舊的牌坊后面,便是這座新建起來的超市。

超市老板是外地人,剛把超市建在交城縣的時候,便把當?shù)氐暮芏嘈∩痰陻D去了生意,店主們一度每天跑到縣委門口告狀,想把超市趕走,但因為超市價格相對便宜,終究還是擋不住每天涌進超市的人們。超市老板每天變著花樣推出幾樣特價商品,人們便排著長隊去哄搶那些特價的東西。再到后來,為了能搶到特價商品,離超市開門還有兩個小時,老頭老太太們就已經(jīng)在門外排起了長隊,只等門一開就往里沖。

沒有早自習(xí)的時候,梁姍姍也擠到超市買菜。她幾乎每次買菜都會在超市里遇到一個老頭帶著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子,他們會在賣零食的地方停下,假意挑揀一會兒,老頭會讓小孩嘗點果脯杏仁什么的,嘗完了老頭大聲說,不好吃吧,我就說不好吃,快走吧。便拉著小孩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們會像兩列軌道上的火車一樣再次徐徐靠站,又一次停在零食前面,小孩會假裝剛看到果脯,兩眼放光,趁人不備,再往嘴里塞一把。他們會整整一上午就這樣盤桓在超市的每道褶皺里,吐都吐不出去。梁姍姍還見過一個肥胖的戴帽子的中年女人買了一袋蘋果,付錢的時候,掏出的全是一毛錢的零錢,皺巴巴的灰色零錢像螞蟻一樣爬滿收銀臺。女人揮汗如雨地數(shù)那堆零錢數(shù)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等在后面的梁姍姍都快睡著的時候,她終于數(shù)完了最后一毛錢,把那袋蘋果甩到了自己肩上準備離去。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個瞬間里,梁姍姍忽然注意到她低低的帽子下面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個皺巴巴的黑洞。獨眼里的目光警惕而鋒利,這使她看起來周身有一種絕望賣力的東西。

有時候需要買大袋面粉的時候,雙美麗便選個黃昏時分和她一起去超市。自從梁帥帥進了監(jiān)獄之后,買面粉這類事便落在她們身上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待了一年,等到來年三月,就可以出獄了。梁姍姍和雙美麗抬著面粉袋子剛站到牌坊下面,便有七八輛紅色的三輪車像群蒼蠅一樣從雪地里簇擁過來,車夫們坐在里面眼巴巴地瞅著她們,都希望她們能上自己的車。雙美麗站在雪地里開始砍價,去卻波街幾塊?

三塊。

她把頭一昂,兩塊。

兩塊去不了啊。

她把臉扭向另一個三輪車夫,兩塊,走不走?梁姍姍過來拖著她,想強行把她拖進其中的一輛三輪車里。然而她力大無窮地甩掉梁姍姍的胳膊,抱著面粉袋,巋然站在原地比畫著兩個凍僵的紅指頭,就兩塊,走不走?

梁姍姍氣急敗壞地一個人試圖把面粉袋拖走,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在雪地上。她羞愧地向那些車夫們解釋著,去卻波街什么時候兩塊就能走了?你倒試試看。然而這時候,雙美麗已經(jīng)成功砍好了價,一個車夫答應(yīng)了兩塊的出價。兩個人合力把那包肥白的面粉先扔上車,面粉袋泰然占去了一個人的位置,母女倆只好擠成一團。車窗玻璃外面掛著厚厚的霜花,車里倒不冷,沒想到三輪車里居然還生著一只袖珍型的蜂窩煤爐,還有一支細細的煙囪從車頂上捅出去冒著煙。

雙美麗使勁搓著兩只紅得剔透的手,在車里還生個爐子???你這發(fā)明都能申請專利了。

不生怎么辦,這又不是人家小汽車有空調(diào),一天到晚坐在里面,手腳都要凍掉了。

一個月能掙多少?

也就幾百塊錢吧,現(xiàn)在的錢不好掙啊??墒嵌嗟膾瓴涣?,少的也要掙啊,不然全家人喝西北風(fēng)去?

這幾年的錢真是不好掙,原來的那些工廠企業(yè)早都倒閉了,這兩年聽說連洗煤廠和焦煤廠的效益都不行了,估計山里的煤挖得也差不多了。

我原來就是煤礦上的工人,挖了二三十年了,我們那煤礦已經(jīng)枯了,工人們只能各回各家。你們是不知道那些礦上的頭頭啊,他們是最早知道煤礦快要挖枯的人,就在煤礦被挖枯之前,他們還在煤礦上又建了兩座辦公樓,為的就是能通過工程最后撈一筆錢。結(jié)果,等新樓蓋好了,煤礦也挖枯了,這不,整個煤礦集體放假,那兩座新樓一天都沒用過就成了鬼樓。我們這些工人也只能去做點小本買賣,可是現(xiàn)在做什么的都是鋪天蓋地的。賣菜掙不了兩個錢,開飯店的開不了兩天就都倒閉了。跑出租車的為了省油,一天到晚就在車站邊蹲著守著。小老百姓的日子就這樣。

雙美麗使勁拍拍那袋面粉,好像那里默默蟄伏著一個人的體重,嘖嘖,你看看超市里的物價漲得喲,你拿一百塊錢進去,還什么都沒買呢,一百塊就沒了。也就能買一袋面。

可不是,這超市把周圍的小商店都擠垮了,自己再漲價,你能把它怎么樣,總不能不買面不買米了把嘴吊起來。

如今的錢真不好掙喲。

可不是……到卻波街了。

下車的時候,梁姍姍還是把三塊錢塞給了車夫。一看外面果然又飄起了雪花,便又悄悄多塞給車夫兩塊錢。車夫剛準備說謝,她連忙沖著他悄悄擺手。三輪車頭頂上的煙囪冒著煙,像火車頭一樣在雪中蹦蹦跳跳地走遠了。兩個女人就著鄰居家喜洋洋的紅燈籠,弓著腰把那袋癡肥的面粉往回拖。

卻波街上有十幾戶人家,多是些賣糧油的、開貨車的、開理發(fā)店的、開小雜貨店的、開五金店的、下崗工人、退休小學(xué)老師。剛到冬至,對門鄰居家就迫不及待地挑起了兩盞紅燈籠,一副打算提前過年的樣子。燈光潑在雪地上猩紅如血,有大片的雪花不時葬身進去。鄰居家住著個老鰥夫,一年前死了老伴,一雙兒女都已成家,怕老頭寂寞,便從附近村里為他搜羅來一個精明能干的寡婦,模樣周正,腿腳利索。名義上是請來的保姆,實際上是來接替死者續(xù)弦的。一雙兒女又怕老頭的財產(chǎn)被寡婦劫走,雖說老頭年過六十,但枕邊風(fēng)的威力還是不能不防。便像一雙家長一樣替他們立了規(guī)矩,只許同居,不許老頭和寡婦領(lǐng)結(jié)婚證,每月發(fā)給寡婦八百元的服侍費,寡婦如果想給自己添置點什么行頭,必須打書面報告提出申請。誰讓她是鄉(xiāng)下人進城呢,如今村子里的人十個倒有八個擠進了城里找工作,租在城里人的屋檐下,情愿在城里擺地攤都不愿回村里種地。因為種地分明是在賠錢。前幾年是沒人愿意種小麥,現(xiàn)在連玉米都沒人愿意種了。

看來是那雙兒女不在,老鰥夫又實在按捺不住慶祝自己續(xù)弦的喜悅,退休前好歹還是個小學(xué)老師,畢竟心里埋著一兩寸情懷,便趁著雪夜掛出兩盞紅燈籠直抒胸臆。

兩人費力地把面粉安置進院子里,雙美麗站在雪地里的棗樹下?lián)勐湟簧淼难┗?。院子里有一棵棗樹一棵葡萄樹,冬天的葡萄樹早入了葡萄窖冬眠,此刻的葡萄窖被埋在大雪之下,看起來像座安詳?shù)膲災(zāi)?。棗樹早已落光了一身的葉子,在冬夜里鐵畫銀鉤,帶著冰涼的俠氣。雙美麗一邊撣著肩上的雪花一邊開始低聲嘀咕,你花錢可真是越來越大手大腳了,兩塊錢能到怎么就非得出三塊錢?你自己一個月工資能有幾個錢,還不說省著點花……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變成了這樣,連數(shù)落她的時候都是輕聲嘀咕著,倒更像是躲在一個角落里偷偷自言自語,生怕被梁姍姍聽見了似的。梁姍姍抓起掃帚茫然地在雪地里掃了幾下,說,下雪天滑得很,他們還得開三輪車也不容易,怪可憐的。

雙美麗依舊站在那棵棗樹下不肯進屋。直刺向夜空的棗樹看起來像肅穆的教堂尖頂,喑啞、篤定、陰森??礃幼铀裢硪欢ㄒf點什么,這些話可能已經(jīng)被她發(fā)酵了不短時間。果然又聽她輕聲說,你看著別人都可憐,那誰可憐你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上了那么多年的學(xué),把博士都讀完了,三十多歲的人了再回縣里當個中學(xué)老師。不知就里的人還以為你是哪里出問題了。

我自己樂意。

你看看整個縣里就你一個博士回來了,別人讀完博士就留大城市了,你倒好。這不說,在縣里帶的班級還每次考試都是倒數(shù)第一,你也不怕被人家開除,還要每天沒事干買了火腿腸偷偷喂房前屋后的幾只流浪貓,買東西人家要四塊你非要給五塊……哪一樣都是你自己樂意的。

雙美麗像一件遲鈍笨拙的武器久久立在棗樹下,梁姍姍感到今晚的她,身上有一種嶄新的陌生的東西正在徐徐發(fā)射。她想,她今晚可能會發(fā)怒,甚至,她可能會流淚,會哭泣。梁姍姍忽然有些緊張,握著掃帚的手在微微發(fā)抖,剛被掃出來的紅磚又落了一層毛茸茸的雪花。她已經(jīng)兩年沒有見雙美麗落過一滴淚了。失去了眼淚的人會變成另一種生物,堅硬、干涸,周身長出厚厚的鋅質(zhì)盔甲,任是什么物質(zhì)都戳不進去。

兩年前,雙美麗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已經(jīng)到了徹夜不眠的地步,她沒日沒夜地醒著,自我吞噬著睡眠,這樣硬醒了快一個月的時候,她表面上還是原來那個人,內(nèi)部的機理卻悄悄地進行了一輪新的排列組合,她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終日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或者沒有由來地號啕大哭。醫(yī)生開出了大劑量的鎮(zhèn)靜藥,說必須通過鎮(zhèn)靜神經(jīng)才能控制失眠,而且要長年累月地服藥。

長期服藥的結(jié)果是,笨重而機械的人造睡眠被整整齊齊地切割打包,再整塊整塊鑲嵌進她的夜晚。每晚服藥半個小時之后,巨大而濃黑的睡眠便如一架宇宙飛船準時降落下來,她打著呼嚕獨自轟然闖入睡眠,窗外打雷也聽不到分毫,好像她已經(jīng)獨自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任是誰也別想把她打撈出來。隨著睡眠的穩(wěn)固、夯實和牢不可破,她的情緒也開始變得單調(diào)得可怕,她不再激動,不再發(fā)火,不再焦慮,不再恐懼,甚至不再流淚。她臉上終日只剩下了一種平靜到寸草不生的表情,如一件沒有裝飾的家具靜靜立在墻角。

一個失去睡眠的人是可怕的,但一個失去眼淚的人的可怕程度并不亞于前者。就是說,她們看上去都不大像人類,更像是由人類繁衍變異出的另一種近親。

自從雙美麗不會流淚之后,梁姍姍便總是懷念起從前的雙美麗,從前的雙美麗雖說性格急躁沖動,但畢竟有血有肉,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真實可觸,她又心性要強,處處怕輸給別人。梁姍姍初三那年父親就病故了,此后就靠雙美麗一個人上班供她和梁帥帥上學(xué)。梁姍姍的中學(xué)時代永遠是中午一回家便看到飯菜已經(jīng)做好扣在碗里,母親卻已經(jīng)上班走了。從小到大她不止一次地見過雙美麗哭,見過她大哭,見過她躲著抽泣,見過她哭得最愚蠢的時候鼻涕一直掛到下巴上,還見過她有一次聽著廣播里的《二泉映月》在搪瓷臉盆里洗頭發(fā),長發(fā)像水草一樣茂盛地長滿臉盆,等頭發(fā)洗完了,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水。淚水的咸濕與青蘋果味的洗發(fā)香波咬在一起,使整個屋子里彌漫著一種時光隨河流退盡的荒涼與清冽,一切的一切都在剎那間纖毫畢現(xiàn),平靜到猙獰的地步。在那一瞬間,她急忙轉(zhuǎn)過身去,淚也下來了。

到后來,睡眠痊愈之后的雙美麗忽然就不會流淚了,她像一個被流放到人間的奇怪罪犯,刑法是閹割了她的眼淚,讓她淪為一個無淚之人。她幾年前已經(jīng)退休,和從前一樣,在家里仍然會終日找活干,忙著做飯洗衣打掃屋子,可是梁姍姍就是覺得她身上的什么地方不對了。她終日面無表情地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她的腳步變得很輕,幾乎沒有分量,簡直像在身體里住了一只貓。她即使在表現(xiàn)自己憤怒的時候,語氣也像棉花一樣平坦蓬松,隨時會化掉。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失去了重心,那就是,她沒有了痛苦的能力。沒有了一種尖利疼痛的東西撕扯著她整個人往深處墜。這種輕盈和平坦讓梁姍姍在開始的時候很是恐懼,她感覺眼前和她朝夕相處的女人,只是披了一件酷似母親的皮囊,里面住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魂魄。

她一度想盡各種辦法激怒她,故意和她吵架,故意說些難聽的話。好讓她受傷,好讓她難過得流下淚來??墒请p美麗面對她的挑釁一聲不吭,最多只是嘆口氣,她仍然沒有一滴淚。原來的雙美麗好像已經(jīng)被藥物侵蝕得片甲不留了,現(xiàn)在矗立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座雙美麗曾經(jīng)住過的廢墟,磚瓦依舊,卻只有風(fēng)聲過耳。最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就在得知梁帥帥被公安局抓走的那天,她居然都沒有流下一滴淚來。她只是像一件銹跡斑斑的家具一樣窩在那把躺椅上,不說話,也不流淚,只是全身走風(fēng)漏氣地嘆氣。

那晚有青白的月光之腳鬼魅地行走在窗前,梁姍姍站在窗前想起了幼時的自己和那時的母親,如果她哪里碰著磕著了,先流下淚來的不是她而是母親。那時不管發(fā)生什么,都知道有母親在,都知道這世界上有個母親正保護著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她站在窗前悵然想起了母親的懷抱和懷抱里自己那嬰兒的微笑,她忽然就變得無比憤怒,她轉(zhuǎn)身沖到那把破舊的躺椅前,對著躺椅里窩成一團的人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你為什么不哭,你現(xiàn)在為什么連哭都不會哭了,你為什么都不哭一聲都不流一滴淚?

然而,躺椅里的老婦人只是溫馴地沉默地保持著縮成一團的狀態(tài),她甚至看到,老婦人在月光下對她抱歉地羞愧地笑了一下,沒有反抗,仍然沒有一滴眼淚。最后那個號啕大哭的人卻是她,等到她終于哭完了哭累了,再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午夜青白色的月光下,躺椅上的老婦人正一直昂著頭看著她哭,她的頭高高地干枯地銹跡斑斑地昂起,如神話中昂首吐舌的神龜。它看上去古老、干渴,殼背上生滿了青苔,她甚至感覺到了它殼下深不見底的悲傷,可是,它那一抹眼神里仍然沒有一絲淚影。沒有。

此后,她時不時就會故意挑起一些事端去挑釁她,試圖激怒她,逼她流淚,逼她現(xiàn)出原形??墒牵皇且晃兜伛Z順。馴順。馴順。在這個大雪之夜,梁姍姍預(yù)感到雙美麗終于要憤怒了,也許,也許,她今晚終于要流淚了,她即將看起來像原來那個母親了。她為自己的這一預(yù)感感到緊張和恐懼,還有些更鋒利更無恥的喜悅,她一邊掃雪,一邊等待著,等待著。但是,棗樹下的那個人影只是呆呆站了一會兒,便平平靜靜地,無聲無息地回到了屋子里。屋里的燈光啪地亮了,窗戶掛著霜花,看起來像一種磨砂容器,容器里裝著一個已經(jīng)不再像母親的老婦人。

梁姍姍不想進去,便不停地掃雪,雪不停地落下來, 她掃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所有的積雪都堆在了棗樹下面,她把它們順著棗樹砌了起來。最后,干枯的棗樹看上去仿佛是插在了一只冰雕玉器的瓶子里,它忽然變得稚拙可愛,似乎在這個雪夜里都可以被插在瓶子里,捧在手心里,可以被注視,被帶走,被遺忘。

她在雪夜里久久站著,像個巫師一樣仰觀天象,預(yù)測這場雪的終點。直到雙美麗一聲悠長的呼喚,姍姍,該睡覺了。

她應(yīng)聲回屋,這才發(fā)現(xiàn)雙腳已經(jīng)凍麻,笨拙得不像是自己的腳。爐子被封上了,屋子里游蕩著一層稀薄的余溫。雙美麗已經(jīng)坐在床邊準備吃藥,她捧著一把藥片,像一個站在斷崖邊的人回過頭慢慢對梁姍姍說,你明天記得再去買條煙吧……這個月給帥帥送煙的時間到了……被關(guān)在里面的人要是再沒點煙抽可怎么活呀,聽說犯人們煙癮犯了就撿地上的煙屁股抽,一直抽到燒了手指,可憐啊……再給大寶也買條煙,老是問人家打聽監(jiān)獄里的情況,總得孝敬人家……你聽他說,那些犯人們不管老的小的,一大早起來就得到車間里做衣服。一個連針都沒拿過的大男人家,在里面學(xué)會了一針一線做衣服……你說好笑不好笑。

說到這里她竟真的短促地遲鈍地笑了一下,好像梁帥帥正坐在她對面埋頭縫紉衣服,她甚至看到了他笨拙縫紉的樣子。笑完之后是兩個人之間突如其來的堅硬沉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然后,雙美麗開始往下吞咽那把鎮(zhèn)靜藥。藥片咽下之后她讓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并蓋上了被子,現(xiàn)在,她躲進了自己的基地里,準備迎接那即將降落的龐大如恐龍的睡眠。

半個小時后,機械的鼾聲如期響起,梁姍姍孤零零地站在窗前,從窗花里挖出一個小洞看著外面。雪還在下,院子里掃出的紅磚再次被白雪覆蓋,在玻璃的窗花里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也如一只晦暗的容器。

她隔雪眺望著一九九五年的大學(xué),白云蒼狗之間,有曠風(fēng)吹過,青綠喬其紗下吹起一截桃紅衫。當年的宿舍,八張上下鋪鐵架子床。床前拉著五顏六色的布簾子。中央一張斑駁破舊的木桌,八個人在上面泡方便面、打牌、摳腳丫。八只還沒有長出輪子的行李箱像群殘疾人一樣被垛在一個角落里。生銹的鐵絲上夾的襪子。貼在水房墻上的手帕。五元一只的口紅,拿棉簽蘸了細細涂在唇上。用摩斯固定卷起的劉海。宿舍樓下的公用電話,宿管阿姨以雷鈞之聲在樓下高呼,某某某,你的電話!接著是樓道里拖鞋的狂奔。黃色的塑料飯票上寫著一元,一元五角。圖書館里寫滿往昔名字的借書卡,“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王貴彩”。錄像廳?;亓π?。健美操。窄腿蘿卜褲,偶爾還能見到黑色健美褲,短暫流行的上下一色馬甲配長褲,讓女生們生平第一次嘗到了中性的帥氣。

到一九九八年,那時候梁姍姍正在讀大四,畢業(yè)后工作是要分配的,鐵定各回各地,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去上課。她躺在上鋪吃著山楂片讀《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她的下鋪坐在窗前給外地的男友織圍巾,用的是灰色馬海毛,馬海毛毛茸茸蓬一堆,嬌嗔地蜷在她懷里,她不時疼愛地打理它們一番,目測一下它們還能長多長。下鋪和男友每月通一封信,手寫的稿紙藍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幾大頁。有時候她還會在信里夾上風(fēng)干的銀杏葉、玫瑰花瓣、菊花、槐花、蒲公英、一只蝴蝶的翅膀,或是一段白樺樹的樹皮。

周末的晚上,她隨著女生們打扮起來去參加學(xué)校的舞會。舞廳就是白天的學(xué)生食堂,晚上把桌椅摞起來,把燈管包上彩紙就成了舞廳。女生們在散發(fā)著飯菜味的油膩椅子上端坐著,等著有男生過來請自己跳舞,穿著黑西褲白球鞋的男生組團走過來,伸出一只發(fā)抖的手邀請各自心儀的女生。男生摟著女生,女生抱著男生,在昏暗的燈光里下餃子一樣走著笨拙的三步、四步?;ハ嗖桓抑币曇谎?,卻是男生手心出汗,女生面若桃花。有時候跳著跳著,眾人便會忽然噤聲讓路,就肯定是那個女王蜂一樣的女生攜帶著她的舞伴殺進舞場了。女王蜂身量高挑,長發(fā)長裙,無論春夏秋冬,脖子里系一條紅色絲巾作為標志。女王蜂從來只跳探戈,跳的時候目光專注犀利,仿佛愛極了此刻的自己,探戈舞步華麗彪悍,在她們這些小妖面前她分明已是修煉千年的白骨夫人。她的男舞伴恪盡職守,居然搜尋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穿著,目光警惕深情,真像極了佩戴匕首隨時準備刺殺情敵的情人。女王蜂舞步所到之處,眾小妖紛紛讓步膜拜。

舞會是屬于女王蜂的,但梁姍姍們自有她們的快樂。夏天的時候她和宿舍的女生們,拿著靠三頓吃饅頭省下的錢,一起去布料市場扯布料。各種花色各種質(zhì)地,純棉布、冰棉布、人造絲、雪紡紗、色丁緞、喬其紗、奧麗紗、福樂紗、順紆縐。桃紅、翡翠綠、麝香黃、石榴紅、湖藍、玫瑰紅、卡其、乳白、嫣紫、姹藍、緋紅、墨綠、橘黃。自己做衣服終究要比買的便宜不說,樣子還可以自己設(shè)計,倒能別致幾分。做衣服余下的布頭還可以做個同色系的發(fā)帶綁在頭發(fā)上。梁姍姍自己設(shè)計了一條蔥綠色的百褶裙,校園里罕見的大V領(lǐng),兩條清爽的鎖骨浮出水面,從收緊的腰身處忽然禮花一般瀉下無數(shù)條褶子,羞澀中帶一點小女兒的傲嬌,著實讓她在校園里風(fēng)光徜徉了幾日。

不時有男生會喜歡她。隔三岔五便有人派信使(多半是室友)給她送來情書。她雖不回,卻也一封一封收藏起來,沒事的時候一一都打開擺在面前,當幾個未完的連續(xù)劇來看??磥砜慈ブ挥X得還是一個叫潘小兵的男生字跡風(fēng)流瀟灑,行文之間也最見華彩。等真的見了人,又覺得他太高太瘦,簡直是風(fēng)一吹就會從中間齊齊折斷。又嫌他見她幾次都是穿同一件襯衫,可見實在是沒有別的衣服來換。但一件洗白的舊襯衣倒讓他身上始終帶著一種拓落之氣,像個百無聊賴的廢人。倒也算一種異域的吸引。在某一個晚上,她答應(yīng)他的邀請,晚飯后一起到校外散步。

她記得那個晚上是滿月,他們沿著學(xué)校后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周圍越來越荒涼,野草越來越高,亂石嶙峋,兩個人忽然都不敢高聲說話了,話越來越少,只是沒有目的地,默默地往前走。就在這時候,他們的前面,從天盡頭忽然升起了一輪巨大的月亮,月亮焦黃中略帶血色,因為夜空過于澄靜,竟連月亮上暗色的斑紋都能看得明晰如畫。它那么輝煌那么澄靜地擋在他們面前,以至于讓他們覺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朝著那月亮里走去,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他們就一步跨進這月亮里去了。那就是天上人間,那就是最狂野與最旖旎之所在。

她奔著那輪月亮只顧往前走,好像里面有一種巨大的離心力正吸著她,要吞了她。不覺已是一臉淚水。走在旁邊的潘小兵也眼眶潮濕,走著走著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沒有拒絕。繼續(xù)往前走,兩個人腳步都開始踉蹌,潘小兵忽然伸出手來把她抱在懷里。

他們開始戀愛,中午一起去食堂打飯,下了晚自習(xí)一起在校園里散步,一見到黑暗的角落就鉆進去接吻,直到要把對方的舌頭咬折吮掉?;蛘呤菗肀?,幾個鐘頭幾個鐘頭什么都不做地抱在一起,最了不起的就是他把手伸進衣服里尋找她的乳房,劣質(zhì)的胸罩下,小小的乳房摸上去寒涼而驚懼,像是上面布滿了心臟,手到之處都是心跳聲??傊际且恍┟赓M的事情,談一年戀愛下來都花不了幾塊錢。

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她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國有鋼廠的宣傳科做干事,潘小軍則被分回安徽原籍的一所中學(xué)。經(jīng)過一番掙扎她決定放棄潘小軍,她說服自己,一個公家的穩(wěn)定工作遠比一次戀愛重要。有一份這樣的安穩(wěn)工作,一輩子的生活就基本有保障了。不然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是可靠的?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生病的那一年,經(jīng)??績蓧K豆干下酒,直到把自己喝醉。他喝醉會耍賴,把椅子掀翻,自己倚著墻坐在地上大聲痛哭,像個小孩子一樣把襯衫的前襟哭濕一大塊。她聽見他經(jīng)常一邊哭一邊重復(fù)著一句話,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我們這些人就是被騙了……我十四歲就被叫去參加大串聯(lián)了,什么都不懂,學(xué)也不讓上了,就從我們村一路走到省城,扛著紅旗,就帶著一卷褥子一把炒黃豆,最后走得兩只腳板下面都是血……工人階級當家作主……呵呵呵呵呵,呵呵,就是被騙了啊!

離校那天,潘小軍到火車站送她,火車站到處是畢業(yè)痛哭的學(xué)生。兩個人隔著綠皮火車的車窗灑淚道別,她嘴里說,寫信啊,一定要寫信啊。心里卻明白,這一別就再不會見面了。

大學(xué)四年里給她寫信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梁帥帥。梁帥帥比她早出生三年。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頂替死去的父親名額進了木器廠。一九九五年木器廠宣布破產(chǎn)倒閉,梁帥帥二十二歲的時候隨其他職工一起下崗失業(yè)。

她大一寒假回到家里,他已經(jīng)賦閑在家,不出門,很少說話,終日窩在沙發(fā)上看那臺破黑白電視機。他臉上帶著死去父親的輪廓,鼻子、嘴唇,讓她覺得他離父親是那么近,以至于她想走近,想靠近他,就像靠著父親的遺骸,靠著他拿命償還給人世間的烏有??墒?,他窩在那里變得日益癡肥,褲子只能拉到胯骨處,上身穿著一件早已變窄變瘦的毛衣,一截肚子露出來懸掛在中間,像裝滿食物的袋子一樣左右搖晃。她站在窗前,一縷冬日的陽光越過罐頭瓶里的白菜花,遲疑地落在沙發(fā)上,她有些厭惡地看著他努力想躲藏的肚子,她還看出他有些害怕。是怕她。就像害怕一種比自己更龐大的生物。

她終于把臉別向玻璃外面的冬日,不是抗拒,而是不忍。

四月,桃花盡處飛紙鳶的時候,他給她來了一封信,告訴她他要與人合開一個小飯店,他說小縣城里還沒有這樣好玩的飯店,飯店里會賣五顏六色的炒米飯,還會賣很多好看的飲料,等她暑假回來了就來吃炒米飯喝飲料。六月,石榴花開透簾明的時候,他又來信說飯店開不下去關(guān)門了,他們幾個合伙人的錢都賠進去了。在信的最后他說,能不能先借給他一百塊錢。他實在不好意思問母親張口要錢。還求她一定不要告訴母親。

她沒給他回信,一個字都不回,卻當天就通過郵局給他匯過去一百塊錢。

當天晚上她又夢見了父親,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卻知道視野里的一定是父親。她遠遠看著他的正面他的側(cè)面他的背影,看著他生他老他病他死,看著他的消失,卻始終無法靠近他一步。

半年后,他又來信,說他要開個小裝飾店,說他學(xué)會了用塑料花、泡沫塑料、小彩燈和零碎的水銀玻璃做一種好看的擺件,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問他要了。他信里說他要創(chuàng)業(yè),他一定要用廢品材料做出縣城里最流行的裝飾品。最后,在信的末尾,她看到他匆忙地簡短地問了她一句,能不能先借給他兩百塊錢,他要開店的錢還不夠。她知道他之所以說得那么簡短急促,是因為他害怕,因為他是使勁屏著呼吸,就像一個潛在水里的人提著一口氣寫完這句話的。

到過年之前,裝飾店就因門可羅雀而很快關(guān)閉。當時學(xué)校正放寒假,她去店里幫他搬東西。巴掌大的門面店里沒有生爐子,塞著一團固體的寒冷,地上、桌子上到處是零碎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花,盛開在這個冬天。還有滿地大小不一的碎玻璃片,從每一塊玻璃里都能看到一雙她自己的眼睛。像一個奇異的荒誕的春天的現(xiàn)場。她聽到他在她身后輕聲囁嚅著,錢以后我會慢慢還你的,等我做出一點事情來, 你別告訴咱媽啊。

大學(xué)四年里,她最恐懼的事情就是收到他的來信,一看到又是他寄來的牛皮紙信封,她便一陣不寒而栗。信扔在窗臺上一天,兩天,三天,仿佛這樣它就會自行渴、餓,自行消散,自行死去。晚上她夢見了他,他們抱頭痛哭,像在悼念一場共同的死亡,卻看不到彼此的臉。第二天一早她便把窗臺上的信拆開了,被拆開的信像一只被剝了皮的獸,瑟瑟地血淋淋地蜷縮在她面前。與那只獸對視良久, 她的淚還是下來了。

爐子里紅色的炭火更暗淡了些,那點紅在漆黑的午夜正向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處落去。雙美麗機械整齊的鼾聲如坦克碾過整個房間,熟睡的她不知道此刻炭火將熄,也不知道窗外正下著漫天大雪。她知道現(xiàn)在雙美麗一天中最盼望的時刻,其實就是躲進這樣的人造睡眠里,那把藥就是一個啟動按鈕,所以雙美麗每次吃藥的時候,她都能從她臉上窺視到一種小心翼翼掩飾起來的充滿羞恥的喜悅,因為她即將登上自己的飛船,與白天的一切,與這熙鬧荒涼的人世間,與古怪的女兒,與監(jiān)獄里的兒子都暫時作別。她為此充滿了喜悅。所以,每次雙美麗沉入睡眠的時候,梁姍姍都會覺得她這充滿荒誕性與神圣性的睡眠可能會兀自越長越大,越長越硬,直至從肉身上長出一座永不再消失的堅固城池。

每到雙美麗不顧一切沉身睡眠的時候,梁姍姍便開始懷念童年時的母親。一個讓她什么都不怕的母親,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只要想到還有母親,便不怕了。她把臉貼在長滿了雪白窗花的玻璃上,窗花邪寒,冰涼入骨,她貼著它卻有一種近于自虐的快活,就像最初和陳天東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一樣,一種自虐的快活。

她知道雙美麗再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半夜還要起床去她的房間看看她睡著了沒有,臺燈關(guān)了沒有,蓋好被子沒有。她知道,再不可能了,一切在時光之液的侵蝕中再也回不到原形了。雙美麗現(xiàn)在只剩下要迫不及待地沉入自己饕餮一般的睡眠。她怕老,怕死,怕這干旱的人世間,怕自己的女兒,也怕自己的兒子。

她聽見雙美麗在夢中又發(fā)出了低低的抽泣聲,她在夢魘,不知她是不是又夢到了自己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的父親。她經(jīng)常在早晨給梁姍姍描述同一個夢境,夢中的父親還是那么的年輕,穿著他臨死前的那件灰色襯衣,沒有一根白發(fā)。而她在他面前卻已經(jīng)是一個臃腫不堪頭發(fā)半白的老婦人,怎么也變不成當年那個梳著一條麻花辮低頭含笑的姑娘了。他在夢中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似乎,他從來就不認識她。

趁第二天下午沒課,梁姍姍出去買了兩條煙,又帶了些換洗的內(nèi)衣找到了鐘大寶。鐘大寶在監(jiān)獄工作,每月收她一條煙,就會給她講點梁帥帥在監(jiān)獄里的情況。

每天就是做衣服,從早做到晚兩頭黑,一到晚上就按時睡覺,監(jiān)獄里晚上不允許關(guān)燈的,就開著燈睡。那能怎么辦?防止犯人逃跑啊自殺啊。只要進去了就只能那樣睡。習(xí)慣了也就睡著了。

是不是又瘦了?

是瘦了不少,但也沒辦法。只能慢慢習(xí)慣。逢年過節(jié)的還會給他們吃頓餃子改善一下生活。

里面還有餃子吃啊。只是……他真的就不該進去,他其實什么錯都沒有犯就稀里糊涂進去了。

誰讓他收容別人吸毒了,就是他自己不碰那東西,那也已經(jīng)是犯法了啊。怪他太糊涂。

麻煩你把煙給他帶進去,告訴他要省著點抽,不要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討好別人,恨不得自己有點什么都要分給別人。

他老把東西分給人就是怕別人不喜歡他。

……連你都看出來了。

這樣的犯人我以前也見過,就是生怕別人不喜歡他們。其實壞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

從鐘大寶家出來才不過五點,已經(jīng)在天邊看到了蒼青的暮色,空中又飄起了大片的雪花,凌空飄蕩,鳥羽一般。準備賣夜市的人們已經(jīng)推著四輪小車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在了雪地里,豬頭肉、千層燒餅、炒灌腸,都被一盞盞昏暗的風(fēng)燈裝在了玻璃匣子里。出來擺夜市的多半是縣城里那些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人,或是下崗的工人們, 所以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得出來擺攤。風(fēng)雪中的攤主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穿著舊軍大衣,厚棉靴,圍著圍巾,只露出兩只眼睛。

風(fēng)雪越來越大,一眼看過去,覺得整個小城都像是裝在了圣誕老人的玻璃瓶里,分明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看的。她在雪中躊躇著走了幾步,竟不知道該去往哪里。紅色的雪地靴踩在松軟的雪上,發(fā)出了嘎吱嘎吱裂帛似的聲音,六角的雪花在燈光下閃著琉璃的光澤。她站住了,決定給陳天東打個電話,忽然發(fā)現(xiàn)有好幾天沒見他,也沒和他通過電話了。

他們一般都在陳天東買的翠山苑里的那套房子里見面。陳天東的老婆女兒和他住在另一個小區(qū)里,這套房子平日里就一直空著,成了他和梁姍姍幽會的固定場所。這套房子在三十層的高樓上,有一個闊大的落地陽臺,他們兩人時常在黃昏的時候站在陽臺前觀看天象。一日當中的時光,最美最濃縮的就是黃昏時分了,天邊的顏色會一直變化一直變化,像一場盛大奢華的魔術(shù)表演。橘紅、玫瑰紅、緋紅、粉紅、金黃、淺草黃、黛綠、寶石藍、湖藍、深藍、墨青。血色的夕陽似乎要將整個小城焚盡,燒得片甲不留。

她和陳天東的認識是因為梁帥帥。梁帥帥被警察抓走之后的那個晚上,母女倆都沒有吃飯,雙美麗沒有眼淚,只是垂著眼睛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嘆了許久,她忽然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說了一句,興許明天就放出來了,他又沒有殺人放火又沒做什么壞事。見梁姍姍不搭話,她便慢慢站起來,蹣跚著去找自己的藥,倒比平時早服了一個小時。梁姍姍知道她是想提前躲進睡眠里去了,那種古怪的綁架式的睡眠。她像一個深入骨髓的斯德哥爾摩癥候患者,心甘情愿被這睡眠劫持而去。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幾天過去了,都不見有放人的跡象。家里本屬于梁帥帥的那個肥大的空間忽然被騰出來了,使這房間驟然之間好像膨脹了好幾倍,有一種空蕩蕩的生硬的孤寂。梁姍姍上完課回來的時候,恍惚間會覺得只要一推開門,梁帥帥一定還坐在那只舊沙發(fā)上,衣服中間掛著一截啤酒肚,像枚土豆一樣正在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他有時候還會一邊看一邊跟著劇情哭得稀里嘩啦,在身邊扔下一堆拭過鼻涕的衛(wèi)生紙。有時候一進門的時候聽到他正和雙美麗在聊天,他告訴雙美麗,今天有個熟人給他介紹來一個客戶,他得給人家一條煙吧,好讓他以后多帶人來。雙美麗說,那就買便宜一點的煙吧,你看你,原來不抽煙,現(xiàn)在也跟著學(xué)會了抽煙。他說,現(xiàn)在二手電腦生意也不好做了,怕房租都掙出不來,還得靠人托人,人家抽煙我不抽,顯得我不夠熱情。有時候又聽他在講,那個乞丐今天又去我店里乞討了,要給我拉段二胡,我說不用了,還給他買了一碗羊肉面,他吃得一口都不剩,原來是個真乞丐啊。末了,她聽見他這么說。他的聲音癡肥、天真,像個長在他身上的嬰兒。

還有一次是夏天,她走到院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忽然聽見梁帥帥正和人在院子里說話,估計是又和那幾個稱兄道弟的男人在葡萄架下喝啤酒。他只要身上有點錢,就要請那些不知道從哪里搜羅來的一堆閑雜人吃飯。來家里吃完飯不說,還要讓人家看著什么好就隨便拿去,想拿什么拿什么。其實就是平日里他也極喜歡送人東西,這已經(jīng)成了他身上一種最牢固的嗜好,似乎除了自己的底褲,其余的都可以隨時扒下來送人。只要人家往什么東西上掃一眼,他就立刻豪氣沖天地一揮手,拿去,快拿去,喜歡就拿去!人家要是不要,他還覺得委屈,倒好像成了對他的侮辱,一定要追著送給人家。

這種特殊的嗜好沉甸甸地墜在他身上,有時候像件奇特可怖的配飾一樣令人望而生畏。她聽見雙美麗說過他好幾次,帥帥你怎么這么喜歡把自己家的東西送人?我看你快把整個家產(chǎn)都送出去了。她又聽見他說,不送人東西不請人吃飯怎么能處得下朋友?人家平白無故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朋友多了好辦事,沒朋友要被人小看的。

只聽他在院子里亢奮地說,我妹妹可是在北京讀的博士,你們想想啊,她把博士都讀完了,把能上的學(xué)都上完了,光是上學(xué)就上到三十多歲了……她回來那是她自己愿意,她要想在外面找工作,什么工作找不到,她真想去哪兒還去不了?她本來可以去大學(xué)當教授的……別看我們是親兄妹,她和我可不一樣,厲害著呢。

她站在門外竟然久久不敢推門進去,只好在門口無所事事地游蕩了很久,直到夜色闌珊,路邊小攤上風(fēng)燈明滅的時候,才聽到院子里的喧嘩聲漸小,估計是要散了。她這才假裝剛剛下班回來走到門口。

現(xiàn)在她每次推開家門進去的時候都會有一種錯覺,覺得梁帥帥還坐在院子里屋子里的某一個角落里,沙發(fā)上,葡萄架下,無論他坐在哪里,她都能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謙卑的,討好的,仰視的,畏懼的目光。像另一層皮膚一樣冰涼地黏在她的身上、臉上。她會在那一個瞬間又想起他們小時候,他拉著她的手一起上小學(xué)的情形,他比她高一截子,嫌她走得慢,就把她的書包也背在自己肩上。他還經(jīng)常會花兩毛錢給他們一人買一袋蜜桃粉,每次的驚喜是,會從里面吃出一把不知什么形狀的塑料小勺子。她把那些小勺子一把一把都攢在了一個火柴盒里,連同她那些塑料珠子的項鏈、紅色的發(fā)卡,還有一個裝滿一分硬幣的鐵皮盒子一齊鎖在了柜子最深處的角落里。

可是,沒有。她走進空蕩蕩的屋子里,再沒有那樣的目光偷偷從某一道縫隙里擠出來,蹣跚來到她面前。梁帥帥真的從這家里消失了。

判刑之前是不允許家屬去探視的,梁帥帥不知怎么在里面認識了鐘大寶,托他給家里送個口信。鐘大寶捎來的口信是,一定要把話帶給他妹妹,讓他妹妹給他想辦法,把他救出去。

那個晚上,鐘大寶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梁姍姍還一直呆坐在沙發(fā)上。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雙美麗一直就活動在她身邊的半徑風(fēng)暴之內(nèi),她佯裝有事,一會兒取東西一會兒又把東西放回去,不停地在她身邊晃來晃去,卻始終不敢過去和她說話。梁姍姍雖不敢去看她,卻還是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雙美麗拖著她那個肥大松弛的臀部,正像一顆衛(wèi)星一樣一刻不停地環(huán)繞著她。她知道,她正窺視著她的表情,刺探著她現(xiàn)在正在想什么。

僵持許久之后,梁姍姍聽到了擰藥瓶的聲音,嘩啦嘩啦,大得驚人。雙美麗在以此宣告,她馬上就要進入睡眠狀態(tài)了,那是另一個星球,現(xiàn)在她就要回那個星球去了,她讓她放心。想到雙美麗馬上要入睡了,梁姍姍埋在那里偷偷松了一口氣,仿佛是終于把這一天打發(fā)過去了。再一抬頭卻忽然發(fā)現(xiàn),雙美麗已經(jīng)擎著藥瓶從天而降地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她像拿著一件自衛(wèi)的武器一樣緊緊挾持著那只藥瓶,不等梁姍姍開口就搶先一步說話了。

姍姍,你想想辦法吧,現(xiàn)在只能靠你了……我知道我老了,跟不上這個社會了,我沒用了……他雖然無能,沒什么出息,可還是個好人啊,你知道他只是想拉攏別人,想多交幾個朋友,多帶給他點生意,他只是想讓別人喜歡他,他就是生怕別人不喜歡他。你知道的,他什么壞心眼兒都沒有的一個人。你一定要想辦法救他出來??!

她的聲音里竟然有了一點哭腔,她在告訴她,她真的很想哭,她很想流淚。但她眼睛里卻仍然是干旱的,一滴淚影都沒有。這干旱使她的聲音聽起像是一種布滿裂紋的哀鳴,她像一只奇怪的鳥類一樣昂著脖子,對著梁姍姍干巴巴地哀鳴著。

梁姍姍只是盯著她那只藥瓶看,似乎那是一個炸藥,卻始終不敢看她的臉。幾分鐘之后,她忽然沙啞著嗓子說,法院和警察局又不是我開的,誰讓他自己不動腦子。

他在里面不知道會受多少苦,吃不好睡不好,還要挨打受欺負,煙癮犯了就揀煙頭抽。可是他沒有做過什么壞事??!

梁姍姍的臉已經(jīng)痛苦地扭成了一團,她的聲音開始暴躁開始卷曲,我不過就是個中學(xué)老師,我能有什么辦法?

可是你把博士都讀完了,你是這個家里讀書最多的人啊。

梁姍姍親眼看著雙美麗在她面前愈加干旱,萎縮,不停地變小變矮,她正伸長脖子崇拜地,咸干地,畏懼地仰頭看著她,乞求她。梁姍姍不寒而栗,忽然就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卻又聽見雙美麗在地上說,我明天就把我的一張存折給你,你拿去買煙買酒,給人送禮,實在不行就去求他們吧。我這一輩子都這樣,凡事都得求人,這就是小老百姓的活法,想辦成任何事情都得求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得求,都得送禮。他們就等著要呢,他們是有權(quán)的人啊,小老百姓們最怕的就是他們手中的權(quán)力,要不怎么人人打破頭想當官呢。

梁姍姍疾步回到自己房間,伏在窗前淚如雨下。沒有月亮,一點淡青色的星光透過葡萄枝灑在窗前,空氣里彌漫著青葡萄的寒香,還有不知名的飛蟲在嗡嗡呻吟。梁姍姍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直試圖捕捉著外面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后半夜了,她忽然再次聽到了雙美麗機械的鼾聲。梁姍姍先是松了口氣,然后又是一陣莫名的厭惡。

梁姍姍直到第三次才見到了陳天東。陳天東是她托了好幾個人才打聽到的,說這個文化局局長和法院的院長關(guān)系最好,可讓他幫著到院長那里求情。他的特點是喜歡抽煙,還有點好色。她第一次找到陳天東的辦公室的時候,陳天東出去辦事不在。第二次去的時候陳天東偏偏又下鄉(xiāng)去了。第三次去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黃昏,樓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她在陳天東辦公室門口敲了許久,里面都沒有人開門,還沒到下班時間,看樣子是人已經(jīng)提前走了。她屏息站在門縫前,仔細聽著里面的動靜。里面雖然很安靜,但還是隱隱約約能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她冷笑一聲,心想,有本事你今天就不要出來。

她不再敲門,只是抱起雙肩,靜靜地不懷好意地蟄伏在這扇門前。外面的夜色正轟隆隆地降落下來,樓道里的光陰在她腳下一寸寸變瘦變枯,直至于消遁,死亡。只有走廊盡頭的感應(yīng)燈,隨著一點點驟然的響動而驚悚亮起,呆呆亮一會兒,見沒有什么更大的動靜,便又寂然暗淡下去。樓道重歸黑暗。黑暗中的時間不再有真身,也不再有體積。

然而,有前兩次撲空的恥辱炙烤著她,倒也不覺得這等待的枯燥與冗長。大約七點半的時候,估計這樓上的人幾乎都已經(jīng)走空的時候,那扇門忽然嘎吱一聲,在寂靜的黑暗中裂開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燈光嘩地傾瀉出來,追加在門縫里的那個人身上。

口子開始裂大,然后整扇門都開了,一個人的影子出現(xiàn)在門口的地上。那個人一抬頭猛然看到黑暗的樓道里還站著一個人,頓時嚇了一跳。

陳天東終于是把梁姍姍讓進了他的辦公室。梁姍姍環(huán)顧四周,果然見沒有關(guān)掉的電腦屏幕上正下著一盤象棋,已是殘局。眼前的男人介于四十到五十歲之間,或者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不過很多男人到了這個年齡都界線模糊,而且心甘情愿忘記自己的年齡。她教學(xué)的中學(xué)有個退休老教師,單身了一輩子,六十多歲了還在孜孜不倦地相親,并且因為不小心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導(dǎo)致在六十多歲的時候還發(fā)誓要找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做老婆。曾有好事者想把梁姍姍介紹給老教師,說反正你們倆都是單身嘛,搭個伙過日子嘛。老教師咂咂嘴,三十多歲……有點老了吧。梁姍姍則冷笑一聲,你讓他想想晚上自己脫光衣服后,像袋鼠一樣露出一身松弛的褶子,光皮膚的褶子都能給小姑娘當睡袋用了。

梁姍姍把思維從老教師身上收回,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頭發(fā)還是正統(tǒng)的六四分,看起來略顯油膩,眼鏡片不薄,大約是高度近視眼。兩片暗紅色的嘴唇很薄,一只嘴角略帶譏誚。陳天東把剛披到肩上的外套又脫了,點起一根煙,才像個偉人一樣瞇起眼睛對梁姍姍說,說吧,找我什么事……聽說你是不是已經(jīng)來找過我了?

來找您兩次都不在。

我就是事情太多了,就怕有人來找我辦事。

他的神情愈發(fā)像一個縮略版的偉人。梁姍姍再次打量房間,百葉窗是拉下來的,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整個房間嚴絲合縫,只有暖氣管里的熱水在喑啞地打著呼嚕。她心一橫,不再猶豫,從自己包里迅速取出一條中華煙,煙在包里裝了多日,四角已經(jīng)磨糙。她把煙擺到陳天東面前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此刻不過就是另一個版本的雙美麗,心里不由得一驚,繼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不管你走多遠,上多少學(xué),還是要回到一個雙美麗的起點。但此番來之前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只能如此。那條中華鎮(zhèn)壓著她的心情,她倒算平靜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陳天東聽完她的來意,又朝那條中華輕輕瞟了一眼,極輕的幾乎可以被忽略的一眼,這一眼刺痛了梁姍姍。此刻她很想從包里再掏出更龐大更鋒利的兵器來砸到陳天東面前,可她知道包里只剩下了兩本上課用的教科書。她忽然想起了今天在課堂上她又跑題了,她本來正在講試卷上的一道古文題,卻忽然就對著學(xué)生們講起了魏晉風(fēng)度。

“現(xiàn)在再沒有人效窮途之哭。再沒有人抬棺狂飲,散發(fā)山阿。再沒有人白眼向權(quán)貴,折齒為美人。再沒有人為杯酒放棄身后名,再沒有人聞美人歿而往吊之。我多么希望你們能在心里對他們有一點向往,因為就是這一點向往,也會讓你們在漫長的后半生有一點風(fēng)骨,有一點可愛?!?/p>

講到最后兩眼濕潤的永遠是她,而不是那些學(xué)生。

她與這條煙怔怔對視了十秒鐘。他顯然是嫌一條煙的分量太輕了,只聽他說,這個事啊,這種事我實在辦不了,這是法律上的事啊,說判多久就判多久,沒有辦法的??彀涯愕臒熌没厝グ伞?/p>

前兩次的撲空與這一次的羞辱,攪拌在一起產(chǎn)生了劇烈的化學(xué)反應(yīng),雙美麗的眼睛遠遠窺視著她,前世今生如舟行水上,煙云浩渺。梁姍姍忽然聽到自己輕輕嘆了口氣。她一驚,她聽到自己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她站起身來脫掉了身上那件厚厚的外套,取掉圍巾,又脫掉身上的毛衣。然后她直盯著那男人的眼睛半是邪惡半是無辜地一笑,陳局長,你要分清楚,就只是性的歡愉??刹皇琴V賂。

她從他辦公室出來,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那條中華居然又回到她包里了。她隱約記起穿好衣服之后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這煙你還是拿回去,給你父親抽吧,我這兒有。

父親生前也是抽煙的,不過一直抽最便宜的那種。

她坐在路邊的石階上把那條煙拆開了,問行人借了個火,就在漫天的雪花里給自己點了一根。

是的。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效窮途之哭。再沒有人抬棺狂飲,散發(fā)山阿。再沒有人白眼向權(quán)貴,折齒為美人。

她久久坐在風(fēng)雪中,身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她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紅色的煙頭落在雪地里燒出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洞,如同往事的某一種肌理。她想起了遙遠的二零零一年。

二零零零年。梁姍姍分配進鋼廠的第三年,正要把她作為團支部書記的待考察對象,鋼廠忽然之間宣布破產(chǎn),工人們分流下崗。失業(yè)后的梁姍姍決定考研,從小到大她都是從不憚于考試的人。復(fù)習(xí)半年之后,她便在二零零一年秋天重返校園。

二零零一年的大學(xué)校園。如今她細細撫摸它,覺得它就像一枚戴在小拇指上的戒指,戒指上是那粗糙簡陋駭人的銅獸造型,不覺經(jīng)年,戒指早已經(jīng)長進肉里去了。她垂首之間仍能見到那銅獸在皮肉之下竊竊私笑,或招搖而泣。

拖著兩只輪子的行李箱走進宿舍。四張鐵架床,床下面是桌子,桌子上是笨重的方塊電腦。書架上垛著書、鏡子、胭脂香粉、電熱杯、速溶咖啡、蘇打餅干、燒麥、吃了一半的涼饅頭、永遠的方便面,擠在一起危如累卵。宿舍墻上掛著IP電話。偶爾有學(xué)生拿著諾基亞黑白屏手機邊走邊發(fā)短信,會一路享受到被行注目禮的殊榮。藍色的校園一卡通狗牌一樣掛在脖子上出入于食堂。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周末舞會基本隱遁,取而代之的是上網(wǎng)、聊QQ、找網(wǎng)友、泡網(wǎng)吧。麻辣燙配椰蓉面包。熟胡蘿卜補充維生素。五種蔬菜熬爛不加鹽制成巫婆湯用來減肥。尖頭皮鞋出現(xiàn),鞋尖越來越尖幾成釘子狀。窄腿蘿卜褲搖身變成寬腳喇叭褲。阿依蓮。真維斯。美特斯邦威。離子燙拉直的僵硬長發(fā)風(fēng)靡校園?!栋嗽挛囱搿冯s花生樹般的陰郁、頹敗、灰暗?!渡虾氊悺防锖嗬っ桌帐降目v欲、酗酒、狂歡。《第二性》告訴女生們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就的。

二零零一年的梁姍姍穿著尖頭高跟皮鞋,阿依蓮粉色連衣裙,離子燙過的直發(fā)垂肩,靠每周出去帶兩次家教來養(yǎng)活自己。仍然不時會有男生喜歡她,古老的情書基本絕跡,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襲來的陌生電話和短信。瀟灑風(fēng)流的鋼筆字已成為壓在故紙中的明日黃花,永不再見天日。但因為比周圍的同學(xué)大出幾歲,又因為經(jīng)歷過下崗潮,梁姍姍對這些沒錢又充滿荷爾蒙氣味的毛躁男生已經(jīng)實在沒有了興趣。她知道若是她赴約,他們必定用省下的生活費帶她去學(xué)校門口廉價的小餐館吃一頓,在一天里還得一直打著這油膩的飽嗝。她把自己壓制成一枚冷香的刀片,對付著一群只知打籃球流臭汗的小男生。

她時常想起父親醉酒后反復(fù)說的那句話,被騙了啊,就是被騙了啊。她又想起自己工作的第三年就被遣散回家待業(yè)。人生虛妄,萬物膨脹,大學(xué)四年就為最后能分配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沒想到最后連這份安穩(wěn)也是假的,一戳就破。她站在宿舍陽臺上看著夕陽即將落山的天際線告訴自己,一切都還來得及,二十五歲,她還足夠年輕。陽臺上洗過的衣服已經(jīng)被曬透,她一直用洗衣粉洗衣,為的是衣服曬透之后的堅質(zhì)礪挺,盔甲似的扣在身上,這種粗糲和潔凈提醒著她本身身體的存在。

她從陽臺上取下一件干凈衣服換上,心下為今晚的家教暗暗喜悅。家教對象只是個頑劣有多動癥的小男孩,讓她喜悅的不是他,是他的父親,一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姓劉。她暗暗叫他老劉,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和他的年齡劃清界限。

每次輔導(dǎo)完功課,老劉都要請她吃飯。她說不用不用,他已經(jīng)付她工資了。老劉說,你還是學(xué)生嘛,要多補充點營養(yǎng)才好。餐廳的桌面是青綠色的冰裂紋玻璃,玻璃瓶里插著一束茉莉,花葉之間散發(fā)出一縷絕細的幽香。五彩的貝殼燈慵懶地罩在他們頭頂斜上方,月光一樣的音樂從腳下淙淙流過。梁姍姍小心翼翼地笨拙地使用著刀叉,眼角余光里效仿著對面漫不經(jīng)心的男人。男人襯衣領(lǐng)口和袖口熨得筆挺,身材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福。他正在講述自己二十年前的大學(xué)時光,她只聽見他說自己那時候很瘦,是極瘦的,一頓能吃三個饅頭,可還是瘦。

吃完飯他執(zhí)意開車送她回學(xué)校,一直把她送到學(xué)校門口再像個父親一樣目送她進去。她踩著尖頭皮鞋假裝儀態(tài)萬方,頭也不回地裊娜走完那段進校門的路,進了校門差點連路都不會走了。那一刻她想與什么人無聲地相視大笑,以慶祝這種輕觸到聲色犬馬之后的榮光與罪惡,這點罪惡感像大麻一樣加倍刺激了她,讓她的內(nèi)里空間忽然間比平日里膨脹了好幾圈,簡直可以在里面呼啦啦站一大群人。走在校園里她心里只渴盼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此刻的她,都能看到她那點卑微與驕傲,看到她如煙花般綻放水上的跋扈和寂寥。

周末的家教剛一結(jié)束,老劉便說帶她出去兜風(fēng)。老劉戴著墨鏡,迎著夕陽開車,她坐在他身邊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聞到他臉上有刮胡水留下的清香。她是如此渴望能見到他又怕見到他,每次見到他她就會想起梁帥帥看到她時近于恐懼的笑容,和那截掛在衣服之間飯袋一樣的小腹。他們漫無目的地繞城一圈,出城后干脆把車窗大開,晚風(fēng)烈烈,鐵騎野馬,頭發(fā)都被吹得拓落不羈。似兩個不要命的騎士,純?yōu)榱俗分鹉邱R上要落山的血色夕陽。夕陽終究落山,此時車到曠野,銀河垂頂,宇宙澄澈,月華如練。梁姍姍忽然覺得不復(fù)在人間。《上海寶貝》和《第二性》告訴她,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時代。怕什么。今晚的一切景象都是她的城池。她年輕,且美麗。她與老劉在車上接吻。他在逼仄的空間里教她做愛。

彼時的梁姍姍并不知曉什么是肉的歡娛,也無從知道這是一個肉欲時代的開端。她并不知道,在那個時代的開端,每天都有難以計數(shù)的寂寞的或不寂寞的人,通過網(wǎng)絡(luò)尋找一夜情,尋找精神或肉的歡娛。那是一種猛然拔開瓶塞后被放出來的猝不及防的肉的歡娛,力大無窮,所有的人不知道肉身還可以這樣揮霍,不知道性愛竟可以如此廉價,甚至不必付出一分錢的情況下就可以與一個陌生人見面,交歡。人們不必再去舞廳燈光下捏腰摟臀,甚至都無須再去嫖娼。網(wǎng)友成為那個時代里一個最新的多功能復(fù)合型詞組,像蠕動在城市骨骼上的一群蛆蟲,性感、浪漫、邪惡而繳殺不盡,死而復(fù)生。每一個道貌岸然的人的電腦里可能正寄生著十幾個網(wǎng)友,全部等著在夜色闌珊中斑斕復(fù)活。

一個網(wǎng)友的時代。又過了多年梁姍姍才慢慢想明白,所謂一個人跟上一個時代的感覺,就是,你把整個頭埋在水下溺著水行走,然而你卻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正在水中。

與老劉的關(guān)系保持了半年,在這半年的時間里她曾想過老劉可能會因她而離婚,因為她的年輕她的容貌她的學(xué)歷皆在他那個老婆之上。不過,他若不是跪著向她求婚,她都必須得猶豫一下。她幾乎已經(jīng)可以斷定老劉是更愛她的。但這點想象破滅起來卻沒有費任何力氣。她過生日的時候老劉送她一支包裝精美的鋼筆,說這可是為她大費腦筋精挑細選的。她對這鋼筆很是珍愛。這日她在老劉家做家教的時候,老劉不在家,倒是老劉的老婆在。她忽然看到了梁姍姍手中用的鋼筆,驚訝地咦了一聲,說,你這鋼筆怎么和我們單位前不久發(fā)的那支一模一樣,你這是從哪兒買的?我正奇怪我家那支放在抽屜里怎么忽然就不見了。

梁姍姍面色如土,握筆的手開始發(fā)抖。恰好在這段時間里,老劉的一個多年好友老趙,一個生意人,正暗地里使勁向她獻殷勤。既是密友,便可放心帶著情人去向密友做番展覽,也不失為一種可炫耀的戰(zhàn)績。一來二去,三人的小型聚會倒頗有幾次,老趙再三表達了對老劉的羨慕之情。幾次見面之后老趙竟開始在暗地里頻頻向梁姍姍示好,直說自己是多么欣賞她這樣的女子。她開始只裝作不懂他在說什么,心下還憤憤地想,這種朋友交他做什么,哪天惱了揭發(fā)了他。不料忽然之間急轉(zhuǎn)直下至此,為了報復(fù)老劉,她公然投到老趙名下,自己作主把自己轉(zhuǎn)讓給了老趙,而且還一定要讓老劉知道。隨之結(jié)束的還有她在劉家的家教。

所有的記憶都是被剪輯過的,以至于所有的事實看上去并不像事實,或者,即使明知道是事實,也無論如何都覺得是被誰杜撰出來再著上了顏色,怎么看都不是真的。再或者,這些事實在后來都集體穿上了隱身衣,根本無從辨認,如雪地鴻爪,也根本無跡可尋。

和老趙的關(guān)系也只保持了半年左右。老趙是一個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不愛穿襯衣,一身打扮是經(jīng)營過的不經(jīng)心和隨便,即使松松垮垮隨意搭一個雙肩包,也和校園里中規(guī)中矩背著雙肩包的男生自是兩樣風(fēng)情。吃飯的時候,有些菜動一筷子便再不動第二筷子,顯然是因為味道做得不夠地道。高腳杯里的紅酒喝一小口,便能準確說出它的釀造年份。只要逢節(jié)日,不管大小節(jié)日,他都會給她準備一份小禮物。她生日到來的時候,他送她一條水晶項鏈,一看便知價位和檔次都是拿捏好的。她開玩笑地說,不會是把自己老婆的項鏈轉(zhuǎn)送給我的。老趙連忙發(fā)誓,怎么可能,絕無可能。你要是不喜歡這一款我送你一款別的?,F(xiàn)在就去商場,隨你挑。

梁姍姍自然是不會去的,但她喜歡他在她面前這點半真半假的惶恐,仿佛唯恐失去她。她想,就先維持著這種關(guān)系,不能逼他離婚,等他離不開她了自然會去離婚。逼不得。她再次有了信心。

老趙開車接送她回學(xué)校不止一次被同學(xué)看到,漸漸沒有男生再追求她,他們明白她已經(jīng)與他們陰陽兩隔。而她在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這里養(yǎng)刁了口味,越發(fā)看不上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和她看著彼此的世界就像中間隔了一道玻璃,透明的,卻知道走不過去。

讀研期間仍然一直收到梁帥帥的來信,他不打電話不發(fā)短信,只是固執(zhí)地使用著白紙黑字的方式,似乎只要換種方式,兩個人便面目全非,若是打電話,只怕那聲音所到之處更是異國他鄉(xiāng)了。他在信封上大大寫著梁姍姍,這也讓她覺得恐懼,好像她在他這里已經(jīng)死過一回,然后提前超生,重新變回了人形卻已不似舊顏,但她的前世仍舊蜷曲在他手里。某天他忽然給她寄來了一只巨大的洋娃娃,還夾著一封信。在信中他興奮地告訴她,縣里剛開張了一家大型娛樂城,他在里面找了份領(lǐng)班的工作,他說他現(xiàn)在的工資在縣里都算高的,不出兩年他就是個體面的白領(lǐng)了,現(xiàn)在他一切都要好起來了,他會讓母親和妹妹的生活都跟著好起來。他又說他記得她小時候連個像樣的洋娃娃都沒玩過,現(xiàn)在給她補一個大的。

她和那娃娃黑色的琉璃眼珠一連對視了好幾日,一半是高興,一半是陰森。總覺得那黑色眼珠背后似乎還有更大的陰謀。她翻出他這么多年里給她寫的信,一封一封摞在一起,那些許久不碰的信像是已經(jīng)生出了潮濕的青苔,一層一層,年輪似的長在那里。

果然,不到兩個月她忽然接到了他的電話。這是多年里他第一次給她打電話,電話還未接起,她就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他是在拘留所里打來的電話,他所在的那家娛樂城涉嫌賣淫活動被查封了,他作為工作人員也被拘留了起來,需要交三千塊錢的保釋金。他在電話里反復(fù)哀求著她,妹妹,這件事千萬不要和媽講,不要讓她知道了。妹妹,你就幫我這一次吧,求你了,你就幫幫我吧,只有你能幫我?。?/p>

這時候的梁姍姍雖然還做著兼職,但也只夠勉強養(yǎng)活自己,仍然幾乎沒有積蓄。最后她決定向老趙借這三千塊錢。在此之前她其實從未向老趙要過一分錢,老趙也從未給過她一分錢,她寧可做著三份兼職。她要讓他明白,她選擇他其實不是選擇了別的,她只是選擇了一種勇敢的姿態(tài)。單單就是一種姿態(tài)。就像一面插在地上的旗幟,于風(fēng)向之下自會生出風(fēng)情。她深信老趙懂得這份勇敢和風(fēng)情。當她終于開口向老趙提這三千塊錢的時候,她還是無可回避地清楚看到了老趙在那一瞬間里的目光,老趙猶疑了片刻之后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之后又硬生生地續(xù)了一句,說什么還不還的話呢。

然后,在接著馬上就到來的中秋節(jié)里,他沒有再送她任何小禮物。她獨自冷笑很久,覺得自己如同一個住在四角深宮里的小宮女,反正一年到頭的餉銀就那么多,要提前透支也行,只是后面就沒有了。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年夏天父親已經(jīng)重病在床,不能再喝酒,也沒機會再去大醉大哭。正逢暑假她便終日守著他,那日只有他們兩人在家,下午他忽然有了些精神,只說屋里太悶熱,讓她把他扶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躺著。架上的葡萄正在著色,紫色紅色黑色的,玉器一樣參差在綠葉間。一旁的棗樹蓊蓊郁郁,不時有青棗撲通一聲落在紅磚地上,像夢里深處發(fā)出的嘆息。指甲花、月季花和雛菊開得正好,微風(fēng)過處,花瓣簌簌落地,如胭脂滿地。

父親躺在那里只剩下了一點點,竹椅馱著他,嘎吱嘎吱地輕輕搖動著,他已經(jīng)幾天不吃東西,瘦,仿佛竹椅上只剩了骨頭和一張皮囊,皮膚是暗淡渾濁的黃色,下面沒有一寸血液。那個下午她一直坐在竹椅旁,她不敢看他一眼,因為知道他正看著她。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他還不甘心,可也只能不甘心。她從沒有覺得和父親這樣近過,她緊緊抓著他的那只手,覺得這樣他就不會離開了。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間里,她忽然覺得他們已經(jīng)靠近得不能不感覺到陌生,就在他們靠得很近很近幾乎相依為命的瞬間,他離她而去。

她又辛苦做了一份翻譯醫(yī)用材料的兼職,省吃省喝,一個多月之后便還清了老趙的三千塊錢,不出她預(yù)料,他略略推辭一番還是收下了。見完這面之后,她沐著下午的陽光大步往學(xué)校走,邊走邊拔出手機卡,隨手扔進了路邊的下水溝里。從此以后永遠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那個黃昏她站在宿舍陽臺獨自觀望天際,像抱肩站在樓頂眺望層云的星象師,已經(jīng)看到了云堡盡處。云堡拆散的盡頭是青黛色的夜晚,她從玻璃窗里久久觀賞著自己浮游在夜色中的影子,忽然一聲冷笑。

為了懲罰自己,她通過上網(wǎng)篩選了一個欲找情人的中年男人。她發(fā)誓一定要把這個男人與老劉老趙區(qū)分開來,見過一次之后她直接向他提出費用,那男人竟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似乎盡在情理之中,在校學(xué)生,年輕美麗,好像她若不提錢,反倒可疑。但和這個男人只見過兩次之后她便再次換掉了手機卡。于她而言,和他的第一次交往是縱容自己去感受到一種自由或墮落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的刺骨快樂,第二次則是允許自己收費之后來臨的無邊無際的恐懼與羞恥。

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終于停了。

梁姍姍要七點前趕去上早自習(xí),雙美麗要一直睡到八點起床。不過即使睡到八點了,在藥物的余威震懾下,她還是得把自己轉(zhuǎn)移到沙發(fā)上再癱半個鐘頭才能勉強清醒過來。梁姍姍匆忙吃了一點昨晚的剩飯就出門了。滿院灼目的積雪,棗樹已是火樹銀花,她想,這樣的大雪中,就是要在墻上樹上貼點紅底黑字的春聯(lián),掛些紅色的爆竹,才叫好看。

她裹了件羽絨服,步行著去學(xué)校。路上積雪厚,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地步行走路,又因為裹得嚴實,一個個看起來搖搖晃晃得像大大小小的不倒翁似的。走在路上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她雙腳并在一起,試圖從一片冰面上滑過去,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一個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小學(xué)生正津津有味地觀看著她滑冰。她頓時臉紅耳赤,好像剛從小學(xué)生那里偷了什么東西。繼續(xù)往前走,路邊那只風(fēng)化的石獅子也頂著一頭積雪,這石獅子不知是被哪個朝代遺棄的,就蹲在那路邊,一蹲上千年,這條街上的人都生生滅滅死了十幾茬了,它還在那里蹲著。春天一席風(fēng),冬天一頭雪,后來又有人在它脖子里系了一條紅色的紗巾。石獅子旁邊是油條攤,即使是雪天,那對炸油條的夫婦還是半夜三點就在雪地里生起了血紅色的爐火,清晨,金黃的油條被撈出來,一條一條整齊地碼在架子上。

再往前走,路邊有個小廣場,八個中年女人不分春夏秋冬,每個早晨和晚上都在這里跳廣場舞。下雪的時候她們集體換了紅色的毛衣跳。下雨的時候則更為跋扈,她們集體穿著雨衣雨鞋跳。她幾乎每天經(jīng)過這里,但從來記不住她們單個的臉,卻覺得只要她們八個在一起時便能成為一種奇特的建筑,而她能記住的只是這座建筑本身。這建筑造型圓滿而奇異,因了每個晨夕的風(fēng)雨無阻,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了近于不朽的宗教氣質(zhì)。

她一度攛掇雙美麗加入她們的廣場舞,就當鍛煉身體了。雙美麗聽了她的話,也在旁邊默默旁觀了幾次,音樂響起的時候,她嘴里跟著音箱輕輕為她們打著拍子,腳在原地躍躍欲試,一邊偷看著周圍有沒有路人在欣賞她的舞步。據(jù)她自己回憶,她年輕時曾是廠里的文藝骨干,也是跳過忠字舞的。但觀摩了幾次她還是退下陣來,終究沒有勇氣走過去和她們一起跳。她自卑地說,你看人家?guī)讉€的腰身,穿上什么都好看,我吃藥吃成這個樣子,一身的肉也下不去,穿什么都不好看,還是算了。梁姍姍說,那又不是戲臺,你又不是跳給別人看的,管別人做什么?但雙美麗最多只是抻長脖子瞇著眼睛觀望一會兒,就此作罷。

梁姍姍繼續(xù)往前走,前面是一處古舊的皮坊和一座破敗的四合院,院門的雕花飛檐上也落了一層積雪,福字的影壁下堆著蜂窩煤和大白菜,都用舊棉被小心蓋好了。院子里合住著幾戶人家,都是些無業(yè)游民,白天躲在家里看電視,一到晚上就出動在這街邊擺夜市。像隱居在這個小城里的夜行生物。

有時候梁姍姍覺得自己和這些小販們其實沒有區(qū)別,都是些隱居在塵世里的生物。若是沒有課的時候,她便很少出門,終日和雙美麗蟄伏在屋里兩個不同的角落里,各做各的事情,有時候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很多時候她把自己安置在一個固定角落里看書,更多的時候她什么都不干,單單只是坐在那里發(fā)呆。雙美麗卡著精確的時間做一日三餐,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兩人一到點就吃飯,吃飯的時候一起看著無聊的電視劇,吃完飯兩人又重新縮回各自蚌殼一樣的寂靜里。

梁姍姍有時候忍不住會滿意于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在她看來,她現(xiàn)在所選擇的生活方式與古人隱居于竹林隱居于山谷溪澗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她是在北京讀完博士,在城市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候忽然作出這個決定,回縣城。回縣城之后她在縣城中學(xué)找到了一份語文老師的工作,然后開始這種隱逸生活。開始的時候她難免覺得生疏,覺得與縣城的人們格格不入,但她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是這里的土著,而她卻離開太久成了一個外來的入侵者,一個面目可憎的外星人。

有時候深夜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她還會想起城市里的那些只光片影,在這樣的深夜里,那些碎片帶著自身幽暗的磷光,如河流一般無聲地緩慢地從她身下流過。

二零零四年碩士畢業(yè)她去報社做記者,二零零五年她辭職去做前衛(wèi)的服裝雜志,二零零六年她入職某外企做文案,二零零七她跳槽到一家銀行內(nèi)部金融刊物,二零零八年她改行做銀行信托業(yè)務(wù)。

那時她深信這已經(jīng)是一個物的時代,一切依物而生,比如衣服,比如名牌,以及由名牌構(gòu)筑而成的格調(diào)。物與物砌成了一座繁復(fù)駁雜絢爛的蚌殼,里面裹著人們?nèi)諠u透明和脆弱的神經(jīng)與血管。

蕾絲鏤空壓燙出貝殼紋,復(fù)古的低胸緊身大蓬裙,灰色系亞麻中滲出的磨砂寒香,垂墜感百褶裙代替A字性感裹臀,不規(guī)則喬其紗與漿洗布搭出新的參差,巴洛克風(fēng)的墊肩與大領(lǐng),嫵媚紗緞與粗獷牛仔的微妙結(jié)合,酒紅一字領(lǐng)配破洞乞丐裝,波西米亞長風(fēng)衣下的豹紋熱褲。

CHANEL、DIOR、VERSACE、KENZO、GUCCI、CERRUTI、BURBERRY、GIVENCHY、ARMANI。

不喝木桐和藍山便會死的女人們,以及不用古馳和喬治阿瑪尼就會死的男人們。

物的本質(zhì)就是遲早要腐爛的。物質(zhì)的泛濫正好契合一路失去的人類氣質(zhì)。果然,如今它們就像一些瓷器的碎片,其光澤或如刀鋒或如玉石,都已沉身河底深處。而她坐在岸邊,在這個深夜里正慈眉善目地注視著它們的前世今生。

再往前是魁星樓,過了魁星樓就是學(xué)校的大門了。

到了學(xué)校她進教室巡視早自習(xí)。小城里的學(xué)生們早早知道了不考大學(xué)別無出路,都早早地擠在教室里搓著手背書。巡視一圈之后她把他們喝停了,她說,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總是背這些課文,有什么用呢?不如多背背《詩經(jīng)》多背背《宋詞》,像這樣的雪天,你們就應(yīng)該背背舒亶的那首《虞美人·寄公度》?!败饺芈浔M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云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蹦銈儾挥X得很美嗎?它們可能對你們眼下的考試沒有直接的用處,但是會讓你們有一個詩意的內(nèi)心,你們總有一天會知道,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孤獨。

學(xué)生們茫然地看著她,有幾個學(xué)習(xí)不錯的學(xué)生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兩只手搗著耳朵,嘴里繼續(xù)悄悄背課文。教室最后面幾個學(xué)習(xí)差的學(xué)生則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興奮地竊竊私語,好像她剛剛講了一個不高明的笑話。她有些受傷,站在那里有些絕望地看著他們。她嘴里喃喃自語,你們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嗎?就在這時,學(xué)生們齊刷刷把臉扭向了教室門口,她隨之扭臉一看,是校長正陰沉著臉站在門口。

校長又把她請到辦公室進行了一次訓(xùn)話,校長披著外套給自己續(xù)了一杯茶水,并不給她倒。他先是怒氣沖沖地盯著那杯茶水看,就好像她正被浸泡在那只茶杯里。盯了半天他覺得可以開口了,梁老師,我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說你了,就算你是老師們當中唯一有博士學(xué)歷的,你也不能總是鼓動學(xué)生學(xué)些歪門邪道與考試無關(guān)的東西,學(xué)生們離高考還有多少時間?這樣下去怎么能行呢?我們只是一個縣城中學(xué),沒有那么高的教學(xué)質(zhì)量,就是應(yīng)試教育,學(xué)生要想考上大學(xué)尤其是好大學(xué),就必須得做題做題做題,必須適應(yīng)考試,你以為讓他們背兩首詩詞就能考上大學(xué)?就能改變他們的人生?考不上大學(xué)他們?nèi)プ鍪裁矗窟@么年輕就出去打工、去工地上做建筑小工?梁老師你帶的班級的語文考試已經(jīng)連續(xù)兩次是年紀倒數(shù)第一了,你是不是也應(yīng)該反省一下自己的教學(xué)水平?

灰頭土臉地返回教室,好不容易上完最后兩節(jié)課,上到最后簡直是饑腸轆轆,等學(xué)生走得差不多了,梁姍姍才蹣跚著往出走。走到校門口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的現(xiàn)在,也是在這里,她剛走到校門口忽然聽見背后有人喊她,一回頭,卻是陳天東站在那里叫她,他背后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大眾。這是第二次見陳天東,她心里竟一緊張,略微安撫了自己幾秒鐘,然后便一只嘴角揚起,似笑非笑地向他打招呼,是陳局長啊。假裝是故人意外在雪天重逢。陳天東略微低了一下頭,像是并不好意思看她,他這點拘謹?shù)棺屗X出了幾分可愛。他東張西望不看她,只說,記得你說你是縣中的老師,剛才問你們門衛(wèi),門衛(wèi)說你上午有課,過會兒就出來了,所以就在這里等你。要不中午一起去吃飯吧,反正已經(jīng)是中午了。

兩個人坐在一家小飯館布簾后面的小包間里要了一只銅火鍋,一斤玫瑰汾。銅火鍋下面木炭正燒得鮮艷,鍋里燉著白菜豆腐粉條丸子燒肉,丸子一個個被煮得圓肥可愛,在雪白的熱氣里活潑潑地蹦來蹦去。陳天東先是自顧自地喝下去兩杯酒,臉色開始轉(zhuǎn)紅,他往上理理頭發(fā)才忽然開口說話,語氣也是不同于上次的,就像是一個新鮮的他,忽然從那具喝了酒的皮囊里蹦了出來。他借著那具皮囊的掩護,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說,剛才等你下課的時候和你們門衛(wèi)聊天才知道,你是縣中唯一一個有博士學(xué)歷的老師。你博士畢業(yè)?

她大義凜然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像如果回答了這個問題,倒顯得她不夠檔次。她用身上的毛孔感覺到他有點微微的緊張。

看她埋頭吃菜,他便又悄悄把她仔細打量一番,好像在參觀一座早已聽說過的建筑。

果然,她聽見他說,早就聽說縣里回來一個博士,還以為是人們開玩笑,原來是真的。沒想到居然是你。

她又夾了塊土豆塞進嘴里,以表示她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活物。

不等她開口,又聽他繼續(xù)提問,可你為什么要回來呢,是不是外面的工作實在不好找?現(xiàn)在的工作是不好找,我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我想把她塞進個事業(yè)單位什么的都不容易?,F(xiàn)在的工作真是一年比一年難找,現(xiàn)在人們活著的目標好像就是在哄搶各種資源,搶工作搶房子搶男人搶女人?,F(xiàn)在的小孩一到二十歲就開始忙著結(jié)婚,唯恐資源被搶光了,你看,這時代的流行趨勢又從晚婚變回早婚了??墒枪ぷ髟匐y找,一個博士畢業(yè)總還是能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的吧,教大學(xué)多好啊,教一個縣城里的中學(xué)有什么意思?

其實在哪兒不都一樣?想明白了就知道,在哪兒都一樣。與其披掛著一身名牌一定要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誰,不如在離親人近一點的地方,在離埋葬親人的墳?zāi)菇稽c的地方,自在地生活,就是蓬頭垢面披個麻袋出去也沒人管。

……你還真有趣。剛才還聽門衛(wèi)說你經(jīng)常被校長批評,因為老是教學(xué)生一些亂七八糟和考試沒關(guān)系的東西。

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像成功地拆穿了一個關(guān)于她的惡作劇。笑得略有些夸張,正好掩飾了剛才的那點緊張。

她也喝下去一杯酒,酒精的剛硬中夾雜著一縷玫瑰花香的妖媚,身上暖和了一些。她看著他說,你知道嗎,我只是害怕,有一天這些學(xué)生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是被騙了很多年,我就總想讓他們早一點明白……人就是一直在被自己活著的那個時代騙,但是所有的時代終究都會過去,在很久以后回頭再去看自己的那個時代,總會覺得像場騙局,你說是不是?

我回頭看看我自己的青年時代,也覺得不像自己的。

你說人在這個時代里最缺的是什么?

安全感。

好像所有的人都沒有安全感。

其實活在哪個時代里的人都這樣。

我想我這幾年可能真的開始變老了,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看誰都覺得可憐。你看看在路邊賣菜的那些農(nóng)民們,辛辛苦苦種的菜一斤賣幾毛錢。你看那些開三輪車跑出租的,跑一趟賺三塊錢還要被砍價。你看那些超市里的營業(yè)員,整整站一天,再在下班時買點超市的特價商品回家。我見到過七十多歲的老人坐著輪椅還要在街邊賣雞蛋。我去醫(yī)院看病的時候,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看到每一個人都被各種疾病折磨著,千奇百怪的疾病,千奇百怪的痛苦,而每一個人都想盡一切辦法要活下去。那些失去親人的人則比死去的人還要悲傷。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可憐。真是萬物芻狗啊。

他的眼睛盯著那口咕咚咕咚的銅鍋,她便也看著那口鍋。好像他們正共同面對著一個秘密,而這秘密把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連綴在了一起??粗疱伖具肆税胩?,他終于又開口,那天你托我的事我已經(jīng)幫你問過了,法院的院長說這種事已經(jīng)是犯法了,不可能不判刑,他唯一能幫忙的只是量刑多長的問題,原本應(yīng)該判兩年的,他說他最多能幫著減到一年半。

……你信嗎,他真的是個好人。

信。不過你不要著急,現(xiàn)在不是還沒判下來嗎?我再幫你周旋,盡量判最短的刑期。

……不管怎樣都謝謝你。

真不要謝我,我都沒幫上什么忙。上次的事,我一直覺得不妥……你看這樣好不好,現(xiàn)在我?guī)闳ノ壹?,上次在辦公室緊張,沒有發(fā)揮好。就算我們是一對狗男女的關(guān)系,你也得真的享受到快樂才能算扯平,我怕你把自己置于一個被睡的位置……那是會很難過的。上一次算我睡你,這一次你睡我,我們就算扯平了。不要把我想得多么猥瑣,好像就知道占女人便宜。其實,我雖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絕對不是什么壞人。怎么樣?

她先是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本已經(jīng)笑完了卻不知道該怎么停下來,直到笑累了才忽然幽幽說了一句,都一樣,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絕對不是壞人。

他坐在她對面,漲紅著一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以至于她總覺得還沒有真正看到他的臉,她覺得他此時正藏在這張面孔下面窺視著她。只聽他又說,真的,我愿意把一些不堪盡量修補成別的東西,起碼不是交易,那就是日后想起來也不至于厭惡,也不至于會讓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不是有求于我,你應(yīng)該這么想,老娘就算讀完了博士也是正常女人,有權(quán)利讓自己快樂,憑什么不能睡男人。在這世上,越是受苦的人越是有權(quán)利讓自己快樂。

陳天東說自己翠山苑的這套房子一直就空著,他偶爾帶朋友過來喝茶。遼闊的客廳里幾乎沒有家具,灰色地毯上只有一張矮茶幾和四處扔著的坐墊。坐墊五光十色,有一個上面是蠟染的椰林,有兩個是繁復(fù)的土耳其花紋,一個寶石藍,一個金橘紅,還有一個是用綠色的細毛線一針一線勾出來的南瓜坐墊,也肥胖地歪在地上。陽臺上的青玉花瓶里插著一大束干花,風(fēng)干的玫瑰和蓮蓬散發(fā)著一種隔世的冷硬香味。茶幾上放著幾只丑陋猙獰的粗陶杯,還有幾只光艷四射的天目杯。有一只巨大的彩繪玻璃盤子擺在地毯上做煙灰缸。到處是橫七豎八扔著的書。書旁邊是一張巨大的床墊。

她隨手翻起一本書笑道,看不出你還是讀過幾本書的人,我真以為你們這些局長都是不學(xué)無術(shù)只知道收錢的。

他看著窗外說,我要是現(xiàn)在還像我二十多歲時一樣就成笑話了。就像人們指著一個六七十歲滿面皺紋的老太太說,瞧,那老太太還在等待她的愛情。聽著是不是很心酸?

窗戶沒有拉窗簾,反正是懸在半空中的三十層,不怕對面有人看。只有一輪碩大冰涼的明月掛在窗外,屋里的燈關(guān)上了,月光從窗戶里進來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霜,干花的香味在深夜里像固體一樣砌滿了整個房間。他從身后抱住她的一瞬間,她的淚忽然落下來了。

兩個人赤腳站在這青白的霜地里,可以從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影子依稀與月亮與樹影消融在一起,構(gòu)成了夜空中一種晦澀斑駁的紋路。她從玻璃里看到了身后他半透明的面孔。

他們情知這窗前明月下的性事是一場絢爛的煙花,都是留給自己看的,更是留給自己以后的記憶,好覆蓋掉前一次的丑陋,所以都分外賣力。梁姍姍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肉的歡娛都可以這樣盛大肥熟這樣富麗堂皇這樣理直氣壯,看來自己真的是開始老了,沒有愛都可以做愛了。她死死抵著那扇玻璃,玻璃外面就是懸崖,懸崖外是亙古的明月。在那一瞬間她忽然又想起了梁帥帥,想起了他在信中說,監(jiān)獄里喝不到熱水,不能洗澡,不讓關(guān)燈,被褥潮濕身上長滿紅斑。又想起了已經(jīng)沉身于人造睡眠中的雙美麗,又想起了現(xiàn)在正在與一個男人交媾的自己。悲傷、恐懼與羞恥以斷崖式的力量帶給她雙倍的情欲,一種情欲之中包裹的情欲,幾乎與悲傷同等重量,都追加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的肉身馬上就要飛起,燃燒,片甲不留。她趴在玻璃上幾乎是號啕大哭,卻同時用淫邪的口吻命令著身后的男人,不要停,不要停下,讓我死掉,我是個該死的人,我就是個該死的人。

黑暗中干花的香味更加邪惡了,他緊緊抱著她,她只依稀記得他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不要怕,我會盡力的。

這次見面本是作好了所有訣別的準備,如在懸崖上的縱身一跳,想著下面本該是尸骨無存,不料卻成了另一個開端。此后兩人的見面地點多數(shù)都在這翠山苑30層的高樓里。他每次一見面就先安慰她,說梁帥帥的事他還在想辦法,這不是還沒判下來嘛,沒判下來就有希望。然而她覺得在做愛之前他對她作這樣的撫慰,那就還是交易的意思。她說,一碼歸一碼,幫忙是幫忙,性愛是性愛。既然已經(jīng)劃分清楚了就不要再攪到一起了,可別讓她時時有在賣的感覺。陳天東笑,我就喜歡你這點性格。有的女人啊,你一旦和她有點什么關(guān)系,她就要挾著你為她辦這辦那。

她說,你們這些手里有一丁點小權(quán)力的人就這樣,心里總防著別人,生怕別人覬覦你們手里的那點權(quán)力。你倒給我講講,你怎么就落下了一個好色的名聲。

他又笑,那只是傳說而已,其實這幾年里我有時候?qū)ε撕喼笔潜苤患?。說實話,如果說我現(xiàn)在喜歡一點享受,那也是因為年輕時候過得苦。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始在這機關(guān)里熬日子,我又是外地人,老婆在外地,我們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面。很多年里我都是白天在辦公室上班,晚上住在辦公室?;丶业臅r候要坐五六個小時的客車,就是那種恨不得連車頂上都綁上人的小客車,見人就停,走不走?而且那時候還是土路,坑坑洼洼漫天灰塵。等到下車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被土埋了。那時候年輕又是夫妻兩地,每次見到老婆連女兒在一邊哭都顧不上我倆就開始了,一邊做我一邊還要對旁邊哭鬧的嬰兒說,女兒啊,千萬不要怪你爸啊,你爸也不容易。就這樣一年年熬著,從科員熬副科,再等著從副科熬正科。在一個縣城里熬個正科就到頂了。別的就不用想了。

那你老婆現(xiàn)在呢?

我當了局長以后才把她調(diào)過來,調(diào)過來沒幾年又內(nèi)退了。現(xiàn)在每天就干兩件事,打麻將和做美容。據(jù)說這是縣城官太太們的標準生活模式。我看她也是覺得自己年輕時候虧大了,一心想補償自己,把臉上的皮拉得和有機玻璃似的,都不會笑了。我看這個國家的人啊都是這樣,覺得自己虧下的地方就一定要給自己補回來,那些老頭們喜歡小姑娘是為什么,就是覺得自己年輕時候虧了,沒有享受過,一心要補回來。說來說去就是因為我們什么都不信,就信這一輩子,我們信自己死了就是一把灰塵,沒有懲罰也沒有來世,內(nèi)心根本無所畏懼,不怕神不怕鬼,不信耶穌不信佛陀,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享受著今生今世。

我也常想,就是怕點什么都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這不,老婆的電話已經(jīng)打過來了……該回家了。

他們在樓下道別,反向而去。知道他有妻女,她則回去又要對雙美麗進行一次新的撫慰。她得不停地給她希望,這不是還沒判刑嗎,今天剛問了,那局長正在活動,還沒判就是有希望的,說不來就把他放出來了,還能在家過個年?;氐郊抑?,雙美麗剛切好一碟腌蘿卜,她給她盛好小米粥,擺好腌蘿卜絲,然后疑惑地看著梁姍姍,想從她臉上找到確切的證據(jù),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你說的那局長,能耐到底有多大?

梁姍姍忽然有些被戳穿的氣急敗壞,把小米粥推到一邊,說,我又不是法官,我怎么能知道。說完又有些后悔,也不敢看雙美麗,只是無聲地回到自己房間。她躺在床上都能想見,此刻雙美麗一定正不安地窺視著她的門,卻不敢走進去。她想如果現(xiàn)在能聽到她的哭聲,她一定不顧一切沖出去抱住她??墒?,她只聽到雙美麗正遲鈍而猶豫地在外面活動著,喝粥,走動,刷碗,吃藥。安靜片刻之后她便聽到了她的鼾聲準時響起。她再一次不顧一切地睡著了。

又過了一個月,馬上就要過年了,這天陳天東又約她見面的時候終于對她說,審判已經(jīng)下來了,梁帥帥被判了一年零兩個月的有期徒刑。他有些歉意地對她說,他真的盡力了,沒有辦法,這個國家的法律再不健全也終究還是法律。以他的能力也只能如此了。

她站在三十層的窗前久久看著遠處蒼灰色的天際線,好半天才對他說了一句,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他在她身后訕訕地為自己辯解著,你也知道,我就是縣城里的一個小局長,雖說越是小地方人脈越重,但我的能力確實是有限的。她忽然打斷他,側(cè)過頭對他翹起一只嘴角笑著,說,不要說這個了,現(xiàn)在和我做愛吧。他連忙低下頭不敢看她,別……我知道你難過。她使勁搖頭,真的,真的,難道無求于你就不能和你做愛了嗎?

就在他抱住她的一瞬間,她忽然又落下淚來,哀求一般死死抱住他,對他乞求著,你讓我死,讓我死了吧,真的,我是該死的,我是個該死的人。

他們在地毯上一直躺到天完全黑下來。沒有月亮,巨大的獵戶座正清冽莊嚴地懸在他們上空,寒夜里的星光分外璀璨。她說,你看我其實是一個多么無用的人,可是我的母親我的哥哥都把我當作是他們的天,他們仰視我,相信我,甚至害怕我,他們覺得我見多識廣無所不知,覺得我是博士畢業(yè)便高人一等,他們情愿在我面前卑微下去,等著我去救他們。我知道我哥他在監(jiān)獄里每天唯一的指望就是我。我的母親每天靠鎮(zhèn)定劑度日,過量的鎮(zhèn)定劑甚至讓一個人都無法再流淚??墒鞘聦嵣?,我只是這個時代里的一個最卑微的小人物,一個縣城里的怪物。我痛恨法律被權(quán)力壓制,可是你看我又拼命參與其中要加劇這種不健全。我就在離親人最近的地方卻什么都幫不了他們。

其實誰都是可憐的小人物。你看看大街上的眾生們,有哪個不是。別看我表面上人模狗樣,實則也不過是蠅營狗茍,為了升官發(fā)財不得不絞盡腦汁去巴結(jié)我的領(lǐng)導(dǎo),背過身去都覺得自己可憐。而領(lǐng)導(dǎo)們則需要去巴結(jié)更大的領(lǐng)導(dǎo)。都一樣的。一樣。

所以我現(xiàn)在看誰都覺得可憐,我買東西都不忍心和小販殺價,還恨不得能多給他們兩塊錢。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我欠了他們很多,都還不清楚。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在一個縣城里也算個人物了,有人巴結(jié)有人送禮有女人投懷送抱。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粒沙子,什么都不是。所以當我知道你學(xué)歷竟然那么高的時候,心里真生出了對你的幾分向往。

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睡了個女博士?

我不是立刻補救了嘛。睡與被睡其實都是一樣的。

知道嗎……有時候做這種被人不齒被人唾棄的事情我反倒覺得痛快。

知道,我也是。

第二天晚上吃過晚飯很久了,梁姍姍還在猶豫,最后看看已經(jīng)快到雙美麗的睡覺時間了,她才一咬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雙美麗。雙美麗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聽了梁姍姍的話,她坐在那里一動都沒動,眼睛還是不錯地盯著電視屏幕,好像她壓根兒就沒聽見她在說什么。她坐著,梁姍姍站著,兩個人都靜悄悄地盯著電視,屋里有一種陰森的寂靜。屏幕上有兩個古裝的女人在邊走邊說話,梁姍姍只看到她們的嘴唇在一開一合。忽然,她聽見雙美麗猶猶豫豫地打了一個飽嗝,然后她又連續(xù)打了兩個,這不合時宜的聲音聽起來像一種古怪的悲傷的哭泣,從人身體里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掙扎著跑出來跑到了她面前。然而她竟然還是要偷看雙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還是萬里干旱,上面布滿了紅色的血絲,像皸裂的土地,被深埋在地下的火炙烤著。

雙美麗忽然看上去干枯而蒼老,她猶豫著,然后還是慢慢把手伸向了桌上那只放著鎮(zhèn)定劑的藥瓶。她抓起藥瓶的時候都不敢看梁姍姍一眼,好像有點羞愧,有點不好意思。她把白色的藥片一片一片細細數(shù)好,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站起來去廚房倒水,始終沒有和梁姍姍說一句話。梁姍姍一個人久久站在原地,用力盯著電視屏幕里那幾個來回走動的人影,好像要一直把他們盯出屏幕為止。

除夕夜到了。卻波街上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血紅色的燈光一團一團地落在了雪地里。陸陸續(xù)續(xù)地放鞭炮放煙花的人家多了起來,五顏六色的煙花帶著翅膀和尾巴飛到了空中,然后像流星一樣碰撞、炸裂,彩色的羽毛紛紛揚揚飄向大地,整個小城忽然像童話一樣晶瑩剔透。梁姍姍和雙美麗在屋里包餃子,包著包著,雙美麗說,你們小的時候,每年過年我都是早早就給你們做好新衣服,早早給你們買好瓜子花生和奶糖,你哥哥總是讓著你,大白兔奶糖都讓你先挑完,你哪有他的脾氣好啊,他仁義啊,對誰都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雙美麗忽然又說了一句,不知道里面是怎么過除夕的,明天給他送點餃子去吧。梁姍姍應(yīng)道,監(jiān)獄里過節(jié)也給犯人們吃餃子的。雙美麗包餃子的手忽然停住,高聲對她叫起來,不要說監(jiān)獄兩個字,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殺人放火的大罪,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法,我還不知道他嗎,他不就是怕人家不喜歡他嗎?他不就是想多交幾個朋友,不就是老想討好別人嗎?他就是生怕人家看不起他。

說著她的兩只手開始劇烈發(fā)抖,她用手撐住肚子,把半個身體都伏了下去,好像這樣就可以減少某種疼痛。她伏在那里又自言自語著,我現(xiàn)在白天都不敢去街上,就怕別人問我,聽說你兒子進監(jiān)獄了?當犯人了?你們小的時候我一心只盼著你們什么時候就長大了,連做夢都是夢見你們長大了,可是等你們長大了卻是這樣……。

還有我陪著你呢。

你讀了那么多年書,卻一定要回到這小縣城,你說你能有什么出息?

小縣城就真的不好嗎?

馬上就午夜時分了,窗外的鞭炮聲越發(fā)密集,紅色的鞭炮屑在夜空中盛開得到處都是,又有雪花陸陸續(xù)續(xù)落下來,如紅梅踏雪。忽然有一只巨大的金色禮花飛上了夜空,在半空中轟然開放,頓時整個雪中的小城都亮如白晝。

梁姍姍在窗前看著漸漸熄滅下去的禮花,想起了二零一零年的校園。

二零零五年到二零零九年的梁姍姍一直在城市里頻繁跳槽,到二零零九年的時候,金融市場大蕭條,對物的迷戀行到末期,便自虐到近乎求死,空氣里彌漫著物欲炸裂之后絲絲縷縷的神經(jīng)末梢,帶著詭譎的異香,濕漉漉地搭在人的臉上、身上。梁姍姍做投資的同居男友因公司破產(chǎn),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一聲便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fā)。貸款未還,房子被銀行收走,而車在男友消失之前已被用去抵債。

梁姍姍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考博的。于是,二零一零年的秋天梁姍姍第三次回到校園。

她推著四個輪子的碩大行李箱再次走進校園,又是秋天,北國的白楊開始泛黃,開始橫七豎八地零落,飄在空中如無數(shù)種啞語的手勢。博士宿舍里有兩張單人床,兩只擺滿書的書架,一瓶插在水中的綠蘿,一面釘在墻上的穿衣鏡。薯片、巧克力、奧利奧、盒裝方便面。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微博的刷屏聲。梨花頭、香菇頭、外翹荷葉頭。短褲開始在校園泛濫成災(zāi),梁姍姍從沒有見過這么大規(guī)模的光腿,各種款式的光腿,長的、短的、胖的、瘦的、直的、羅圈的。長褲的褲腳再次收緊,由喇叭褲搖身變?yōu)楣愌潯U筆褲。尖頭皮鞋再次變回圓頭。紫橙粉黑搭配的妖魔拼貼色,成為當年最前沿的流行色。娃娃裝與露背裝平分秋色。熱風(fēng)、優(yōu)衣庫、卡瑪。論文,論文,論文。寫論文寫到半夜,絕望地抱著電腦看《甄嬛傳》《越獄》。舞會徹底絕跡,上網(wǎng)不再算作娛樂,戀人們周末抱一桶爆米花去影院看《阿凡達》《長江七號》《盜夢空間》《杜拉拉升職記》。

彼時的梁姍姍已經(jīng)三十二歲,在博士生里幾乎是年齡最長的。她身上有一種繼性神話、物質(zhì)神話相繼隕落之后的蕭索與幽曠。她背著電腦每天早出晚歸地泡在圖書館,身上偶爾突兀地跳出一件GUCCI或ARMANI,也都是過去的遺物,再出現(xiàn)在身上反倒不倫不類。物質(zhì)性的幻滅已讓她疲憊和麻木,仿佛紫綢掀開是麝香黃,暗示著她身上曾生生滅滅過的另一個帝國,像一切文明一樣,繁盛到盡頭便是必死無疑。這時候的梁姍姍一心要留在京城的某所高校做大學(xué)老師,至此開始心靈饜足的后半生,所以讀書頗為賣力。作為一個老女博士,校園里追求她的男生已經(jīng)基本絕跡,而此時的她對那種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早已經(jīng)失去興趣,她開始厭惡他們身上那種葷腥而搖搖欲墜的肉感。梁帥帥還在給她寫信,他像以往一樣向她匯報他的近況,說他自學(xué)了電腦維修的一些技術(shù),現(xiàn)在電腦市場正火,他租了一間小門面店,打算做電腦維修和翻新二手電腦的生意。她覺得他似乎終于找到了些正規(guī)的事情可做,暗暗替他高興了好幾天。他這次雖然沒有開口要錢,但她還是去郵局給他匯了一千塊錢。

開始博士生涯的梁姍姍在每日早出晚歸的讀書寫論文中,堅信自己可以把過去五年的光陰一分不少地抓回來。她幾乎惜時如金,看書經(jīng)??吹筋^痛欲裂,開始大把掉頭發(fā)。每天早晨五點起床雷打不動地學(xué)習(xí)一個小時的英語,為的是能更順利地看英文原著。表面上的梁姍姍似乎真的再次與五年前的學(xué)生時光天衣無縫地對接起來了,好像中間這五年是根本沒有存在過的,她凌波微步般地從時間的表面上自由穿行,一點痕跡都不留。時光于她來說好像是無效的??墒侵挥辛簥檴欁约焊杏X到了內(nèi)里的變化。

那是一種表面看不出的內(nèi)在肌理的變化,就是說那是一種最深最幽暗處的結(jié)構(gòu)上的變化。表面上她像個學(xué)生一樣穿梭于圖書館和宿舍,而事實上她是游離于整個校園之外的,校園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與她根本就無關(guān)。同宿舍的女博士比她小六七歲,見了面像對待長輩一樣客客氣氣和她打招呼,卻始終是遠隔千里的疏離。錯位的痛苦像多年前的一場核輻射埋下的隱患,終于開始顯山露水,她拿著書本坐在圖書館里的時候,會忽然覺得很荒誕,很滑稽,覺得自己在這里像一個披著袈裟的異教徒。越是虔誠反倒越是讓人生疑。

因為與學(xué)生的疏離,她便更多地與老師們交往。她發(fā)現(xiàn)這些大學(xué)老師有的四十歲的年齡還在租房住,有的一年有上百萬的科研經(jīng)費得想法子花出去,有的除了給學(xué)生上課在社會上還有多重身份多種兼職,有的老師開著保時捷來上課,有的老師坐地鐵來上課。然而這些老師在一起扎堆的時候最喜歡的事情除了訴說頭上的科研壓力,接下來便是評論自己的同行。

那人不行,博士六年才畢業(yè),學(xué)術(shù)搞成那樣還總以為自己在這里屈才了。

我聽見那誰誰對別人夸口說,論文包在我身上,我找個學(xué)生幫你寫,最后加上個學(xué)生名字就是。

你看看那誰誰誰上課穿的衣服,再聽聽他上課的那些言論,真是把自己搞得像風(fēng)流名士一般。

論文誰有他發(fā)的多?根本就不是人,就是個學(xué)術(shù)機器。你不見他頭發(fā)都掉光了,你說他晚上回去摘了假發(fā)哪個女人不害怕?怪不得一直都不結(jié)婚。

那誰誰怎么都買第三套房了?還是復(fù)式的大房子,就靠工資?他是不是自己開公司了?

……

讀博期間關(guān)系和她最近的是一個同門師兄,說是師兄,其實比她還要小三歲,也屬于高齡博士,兩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一次兩人一起在校外的小飯館里吃飯,都喝了不少酒,她趁著酒意忽然便問道,師兄你怎么看這些大學(xué)里的老師?師兄長嘆一聲,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傳統(tǒng)的士大夫精神雖然也注重現(xiàn)世的安穩(wěn),但文化核心價值卻是超越現(xiàn)實功利的,對精神追求還是有自信的。就是說他們終究是有底氣的。但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價值已經(jīng)沒有根基了,資本時代替他們提供了價值和目標,其實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可以保持自己價值系統(tǒng)的條件,也就只能隨波逐流了。相反,那些執(zhí)意要保持自己內(nèi)心價值穩(wěn)定的知識分子,就會越來越痛苦和孤獨,而且會越來越被社會邊緣化。

即使是一個知識分子,在這個社會上如果到四十歲還沒房沒車,也是沒有尊嚴的,對吧?

從前知識分子的精神啟蒙根本抵擋不了一個資本時代的普世價值。

那該怎么辦?

要么隨波逐流,要么在內(nèi)心偏安一隅。

她對著他舉起了手中的杯子,兩人隔著一只酒杯遙遙相望。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無數(shù)年少的時光,也是在校園里,她和一個少年手拉手走在泡桐樹下?,F(xiàn)在她很想很想問一句眼前的人,是不是愿意在校園里拉著她的手走一段回宿舍的路,就像他們曾經(jīng)那些年少的時光。話始終未說出口,眼睛卻濕潤了。師兄先開口了,來,再喝了這杯吧。說完便先一飲而盡。在小飯館的燈光下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此時也是淚光閃閃。他們卻一句話都沒有再說。又過了一會兒,有夜風(fēng)夾著紫藤的花香從飯館的窗口吹進,夜色已深,梁姍姍頓時覺得酒意全醒,她摸摸自己的臉頰說,走吧。他還是默默看著她的臉,像是要說什么,但最后也不過說了兩個字,走吧。

他們走出小飯館,走進校門,并肩走在那條回宿舍的路上。路兩邊長著高大的白楊,夜風(fēng)溫柔如水,他們靜靜地拖著各自長長的影子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她宿舍樓下的時候,她站在樓前那棵巨大的白楊樹下禮貌地對他說,謝謝你送我,我進去了。他說,去吧,我看著你進去。她轉(zhuǎn)身進去,絕不回頭,卻滿臉是淚。

轉(zhuǎn)眼就是來年三月,博士論文初稿已定,找工作的事情提上日程。梁姍姍這時候發(fā)現(xiàn)因為自己的年齡,在北京已經(jīng)很難找到愿意要她的高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說那個師兄最近有女友了,可能畢業(yè)以后就結(jié)婚。對方是本地人,家里有房子。

梁姍姍就是在那一個瞬間里決定的,回故鄉(xiāng)?;氐诫x親人和親人的墳?zāi)棺罱牡胤健?/p>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梁姍姍后來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們講起這首詩的時候不禁愴然涕下。

凌晨時分,鞭炮聲漸漸小下去了,煙花像開過一季的植物,在除夕的夜空中漸漸凋零。窗外的雪花越來越大,簡直是在迎風(fēng)飛揚,爐子發(fā)出輕微而遲鈍的鼻息,雙美麗的鼾聲響起,她已睡熟。梁姍姍也回到自己房間,挨著枕頭躺下,一伸手,卻摸到枕頭下塞了什么東西。拿出來一看,一個兩百塊錢的紅包。是雙美麗給她塞的壓歲錢。據(jù)說除夕夜悄悄把壓歲錢塞在小孩子的枕頭下,可以保佑小孩一年到頭無病無災(zāi)。梁姍姍無聲地笑了,然后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了那個紅包上。

二月二龍?zhí)ь^這天下了一場小雨,算是春天就來了。卻波街上倒是終年熱鬧得很,梁姍姍家對門續(xù)弦的老太太新近剛燙了個頭,據(jù)說是被老頭特批的并給她發(fā)了燙頭錢。老太太頂著一頭新燙的頭發(fā)在門口頻繁出出進進,唯恐鄰居看不到。房前鄰居的兒子給縣里的某個領(lǐng)導(dǎo)開車,據(jù)說最近剛開著領(lǐng)導(dǎo)的車撞死了一個人,鄰居們都傳說他得去償命了,沒想到幾天之后人家又被放回來了,安然無恙,繼續(xù)開車。斜對門鄰居的兒子剛留在美國,給他寄回一堆在奧特萊斯買的打折衣服,他便每天穿一件在卻波街上炫耀一圈,喏,是美國貨。房后的鄰居是大貨車司機,出去拉煤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老婆留在家里專職打麻將,貨車司機早起了疑心,這天半夜回家直接翻墻進去,一推門,發(fā)現(xiàn)老婆和一個五十多歲的麻友正光光地睡在一起。這跑掉的麻友還是有公職的人,貨車司機便拎著一條木棍,日夜蟄伏在其單位門口,終于有一天等到了奸夫出現(xiàn),便二話不說上先上前把奸夫一條腿打斷。又據(jù)說那奸夫家住六樓,那一日不知是怎么拖著一條斷腿爬到六樓的。

卻波街屬于交城縣的貧民區(qū),富人區(qū)便是城北以翠山苑為首的那幾套高檔小區(qū)。卻波街上盛傳,那些高檔小區(qū)里停滿好車,到周末的時候,那些住在小區(qū)里的人們都不用出小區(qū)的大門,和情人直接就在小區(qū)里車震,省時省力省錢還省空間。

梁姍姍一次問陳天東是不是真的,陳天東哈哈大笑,說這個你也信?不過小老百姓們不容易,他們愿意怎么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歷代百姓,謀生都不易,說點什么不過都是苦中作樂罷了。梁姍姍站在窗前看著夜色中的翠山苑,說,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們卻波街對你們翠山苑可真是仇視啊,都成兩個階級了,沒想到就一個縣城里都會這樣。陳天東說,你是不是有點后悔回來了?

窗外的萬家燈火越發(fā)把三十層的高樓似斷崖一般襯在空中。她說,沒有什么后悔,就是發(fā)現(xiàn)在哪里都一樣。掃地的清潔工也罷,披掛著一身名牌的貴婦也罷,都一樣的可憐。香車寶馬怎樣,傾國傾城又怎樣。

他們會不定期地見面,有時候在翠山苑三十層的高樓上,有時候他開車帶她去大山里轉(zhuǎn)悠一天。小城就蟄伏在山腳下,大山里是一望無際的森林,蜿蜒的山路上人跡罕至,偶有松鼠抱著一只松果跳來跳去。一次他們路過一個山村,全村只有七戶人家,還都是老人。中午到了,他們就在其中的一個老人家里吃了一碗酸菜面。老人還把自己種的蘋果拿出來給他們吃。臨走前,陳天東給老人留下兩百塊錢。兩人上車繼續(xù)在彎曲的山路上無目的地游蕩,梁姍姍說,看不出你也是略有幾分心腸的人。陳天東大笑,不是早和你說過么,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壞人。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的。

夏天來了,葡萄滿架,架下的指甲花和月季花又開得排山倒海,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層又一層,微風(fēng)過處,便像雪花一樣蓋住了紅磚的地面。雙美麗在院子里收衣服,晾了一天的衣服已經(jīng)干透了,和梁姍姍記憶中的一樣,粗糲硬挺,穿在身上會有割著皮膚的陰涼和清醒。梁姍姍拿回一封鐘大寶從監(jiān)獄里捎來的信。梁帥帥在信里說,他真是后悔啊,本來覺得自己好不容易開了個電腦維修店,小本買賣,就怕沒有顧客,有人來他店里玩,他哪里敢把人家趕走,只盼著人家多來幾趟,還能給他招攬來一些顧客。沒想到會把自己也抓進去,他真是后悔啊。又說在里面每天就是起早貪黑地做衣服,晚上休息下來了就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他在里面還認識了幾個朋友。在里面沒有煙抽一天都活不下去,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他又說自己現(xiàn)在的縫紉技術(shù)越來越熟練了,等他出去了要給媽媽和妹妹先各做身新衣服。信的最后像是怕她們忘了,他又叮囑了一句,記得下個月給我送煙,一定一定。

雙美麗把信揉搓在手里讀了一遍又一遍,讀完了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梁姍姍,你今天把煙給鐘大寶了嗎?梁姍姍不說話,表示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知道雙美麗正偷偷看著她,她便越發(fā)不想說話。雙美麗連連嘆著氣,進到自己屋里,拿出一卷錢硬要塞給梁姍姍,姍姍你拿去買煙,不要用你的錢啊,我還有點退休金,你買煙就問我要錢,這個錢不能讓你出的啊。梁姍姍看到那卷伸過來的錢,叫了一聲跳到了一邊,雙美麗雙手捧錢又掉轉(zhuǎn)頭來繼續(xù)求她,姍姍你拿了這錢去買煙,不要讓他在里面受罪,你想想他才在里面半年,還有大半年要過呢,不抽煙怎么活?姍姍……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還要你來照顧他。

她的聲音忽然就變尖變細,像分叉成了無數(shù)條蛇信子一樣在空中痛苦地呻吟著。然后她猛地停頓了一下,像渴極了一般只是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梁姍姍不敢看她,一心只想從這里逃走。她剛要向門外走去,忽然聽到雙美麗的聲音又緊緊追了過來,這次她說得很快很干,像是必須保證自己一口氣說完,她說,他沒有你聰明沒有你學(xué)習(xí)好沒有你學(xué)歷高……她的聲音聽起來已經(jīng)開始哽咽,梁姍姍驚恐地回過頭,看著她,不知道她下一步還要做什么。然而她也只是哽咽了兩聲,眼睛里仍然是一望無際的干旱,事實上她看上去全身都是干渴的干旱的,像一個被困在沙漠里太久的囚徒。梁姍姍再一次覺得眼前的雙美麗只是豢養(yǎng)在母親身體里的一個子集,她并不是那個真正的母親。

她疾步走出家門,走過卻波街,又走過一條沙河街的時候才決定給陳天東打電話。陳天東卻把她電話掛了,她又打他又掛,她正要第三次打過去時,他發(fā)過來一條短信,現(xiàn)在在家呢,接電話不方便。梁姍姍說,出來,我想見你。陳天東回道,在家呢,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剛才在家中受的委屈此時忽然就變成了一種怒火,他什么時候想見到她就可以隨時見到她,她需要見他的時候就這么費勁,這么這么費勁,一句在家里就把她打發(fā)了?她往手機里扔進去一句話,我就要今晚見你,出來不出來?陳天東立刻回過來一句,今晚確實不行,出不去。梁姍姍連連冷笑,出不來?你老婆用鐵鏈把你鎖在屋里了?你到底出不出來?你今晚要是不出來見我,我明天就再找個男人給你看你信不信?短信發(fā)出去之后,梁姍姍正提起精神,準備迎接他從天而降的回復(fù),卻半天沒有了音訊,她那條恐嚇短信擲出去之后好像掉進了水里,竟連點回聲都沒聽到。她只好再次把電話打過去,結(jié)果是已經(jīng)關(guān)機。她立刻有一種撞到墻上又猛地被彈回來的感覺,以至于獨自坐在路燈下喘了好半天氣。

第二天上午陳天東的電話打過來了,她看了一眼,掛掉不接。那手機便灰頭土臉地獨自喑啞下去,絕沒有像她期望中的一樣摁下再響起、再摁下再響起沒玩沒了地糾纏她一天。手機像面瓜一樣悶聲不響,她索性關(guān)機去上課,下課第一件事就是忙不迭地打開手機,沒有短信,沒有她想象中陳天東一路追殺過來的短信。她獨自抱著空空蕩蕩的手機在辦公室呆坐了好半天,才開始踉踉蹌蹌出校門。走到校門口又疑心陳天東是不是就在那個老地方正等著她,便氣宇軒昂目不斜視地往出走。走出校門口才發(fā)現(xiàn),周圍十米之內(nèi)連個鬼影都沒有,只有一個保安坐在傳達室里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又生不如死地等了一下午,還是沒有等到陳天東的電話,下午她一邊開一個無聊的教研組會議,一邊盯著手機屏幕。到最后,冗長的會議都開完了,手機還在她手里裝聾作啞一聲不吭。她面色灰白,像個準備炸碉堡的英雄一樣扛著兩只肩膀,直挺挺地走到了大街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晃了一圈之后,忽然看到幾個男人剛從路邊的一個小飯店出來。其中有一個長得高大魁梧,把一件外套胡亂搭在肩膀上,頗有幾分拓落的邪氣。她走過去,幾個人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汗腥味。她對那高個子男人笑了笑,能幫我個忙嗎?男人疑惑地打量著她,沒說話。她掏出手機說,我覺得你長得很帥,想和你合個影,不知可不可以?周圍幾個男人嘎嘎大笑,一邊笑一邊推搡著那個男人,快去快去,和人家照相去。高個子男人有點窘迫,又有點得意,便也齜著牙笑,臉漲得通紅。梁姍姍走到他身邊,請旁邊的人給他們拍合影,梁姍姍又嗔怪那男人,我又不會吃了你,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拍一張啦。男人們又大聲哄笑,嘴里說,快快,手搭到肩膀上去。男人扭捏一番還是把一只手僵硬地搭在了梁姍姍的肩膀上。梁姍姍說聲謝謝,拔腿就走,男人們在身后叫她,留個電話,哎,電話還沒留。

等到下午快六點的時候,陳天東終于發(fā)來短信,說開了一天會,馬上下班了,約她在翠山苑見面。她冷笑一聲,把她和那高個子男人的合影發(fā)給了陳天東??墒鞘謾C那頭的那個人像潛水艇一樣再次無聲無息地沉潛了下去,連個水泡都沒有冒。這種絕對的寂靜讓梁姍姍忽然有些害怕,害怕他就此永遠消失了,便又后悔自己行事魯莽,不該給他發(fā)這樣的照片,想著要不要打電話過去道歉,又覺得這樣打過去更要被他小瞧。內(nèi)里的火山獨自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最后她掙扎著用意志勉強按捺住搖搖欲墜的內(nèi)里,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是周末不上課,梁姍姍幾乎整個一白天都活動在自己手機的半徑內(nèi),她手里無論做什么,眼角一點余光都系在那只手機上。雙美麗顯然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一邊偷偷觀察著她,一邊不時對她說一句,姍姍啊,要是悶了就出去逛逛……這個我來做,你去忙……姍姍啊……她正坐在葡萄樹下?lián)褚话讯菇牵穆曇袈犉饋聿话睬臆浫?,自從梁帥帥進了監(jiān)獄之后,她在白天就幾乎不再出家門,只有在黃昏或晚上的時候才出門散散步或買點菜,又生怕撞到熟人,一路上左顧右盼躲著人,簡直像個道行不深的鬼魅。

這個時候電話忽然響起來了,她扔下手里的書撲過去一看,已經(jīng)涌到臉上的血立刻倒流了回去。是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打來的,小學(xué)同學(xué)說,他們一家四口明天要去一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游玩,想帶她一起去,問她有沒有時間去。一家四口?梁姍姍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人家一家四口、兩個大人兩個小孩錯落有致地坐在一輛車里,而她則像個多余出來的包袱一樣、被隨意鑲嵌在車子的某個角落里,而且他們一路上還要對她充滿憐憫,以及施舍她之后展現(xiàn)出類似于上帝的優(yōu)越感。她客氣地說她很忙,真的沒有時間。對方表現(xiàn)出仁至義盡之后的遺憾和狐疑,也掛了電話。自從她回到縣城之后就在被各路人馬同情,以至于她不得不一看見就遠遠避開他們,好像他們是生活在陽間的,而她是獨自生活在陰間的。

黃昏如期降臨,院子里的樹影和花影再次陷入了失去顏色之后的灰色夢境中,葡萄在黑白墨色之間散發(fā)著植物的寒香,月季褪去顏色之后露出一種故紙的頹敗 ,遠處的一切都變成了天邊的沉淀物。雙美麗拿起自己的小包出去散步,順便買點明天的菜。梁姍姍獨自坐在院子里,心想他今天是不會再來電話了,忽然就周身一陣軟弱,想著進屋躺著,扶住竹簾抱著頭呆呆站了好一會兒。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走進了院子里,又走到了葡萄架下,她以為是雙美麗回來了,心想今天怎么這么快。一抬頭卻看到是陳天東那張忽明忽暗的臉。她驚叫一聲,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她拉上窗簾,剛把臺燈打開,他就一言不發(fā)地把幾張紙扔到了她臉上。她拿起一看,幾張紙上全是關(guān)于一個男人的資料,詳細得不能再詳細,年齡、家庭、父母、婚姻、子女、工作,簡直像是出自情報局之手。她再仔細看那男人的照片,覺得有些面熟,忽然發(fā)現(xiàn)正是那天她在飯店門口搭訕的那個高個子男人。陳天東站在她面前,口氣冷峻異常,看清楚了沒有?再看看??纯茨阏业氖鞘裁茨腥耍课乙呀?jīng)幫你調(diào)查清楚了,是個下崗的煤礦工人,今年三十七歲,小學(xué)文化程度,基本是無業(yè)游民,目前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老婆孩子還在瓦底村。其他詳細情況你自己慢慢看,那不好幾頁嘛,你一頁一頁慢慢往后翻。她臉上已經(jīng)轟隆隆燒成一片,嘴里卻為自己爭辯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隨便調(diào)查人家?陳天東站在那里巋然不動,聲音聽起來散發(fā)著一種生鐵的氣息,我在這個縣城里想調(diào)查清楚一個人還是容易的。

梁姍姍扔下那幾張紙,把臉別過去仍然不看他,只盯著那盞臺燈,仿佛在和臺燈對話,不看,有什么好看的。陳天東把那幾張紙又撿了起來,自己又欣賞了一遍,才直逼到梁姍姍眼皮底下,嘴里說,看啊,看啊,你快好好看嘛。梁姍姍忽然意識到這男人是吃醋了,心中有些竊喜,便抬起頭來佯裝得更加憤怒,我就愿意找他,煤礦工人怎么了,我愿意你管得著嗎?你是我什么人?陳天東把那幾頁紙抖得地動山搖,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那煤礦工人從里面召喚出來。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和他睡去,現(xiàn)在就去!梁姍姍抓起包拔腿就往外走,你以為我不敢?我和誰睡還要你批準?我現(xiàn)在就找他去睡覺。陳天東從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扔到了床上,梁姍姍把包扔到他身上說,怎么,你還要把我綁了不成?陳天東使勁在梁姍姍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嘴里恨恨地說,我今天就是要揍你一頓,看你還敢不敢去!

梁姍姍再也忍不住,終于笑場,她把臉埋在枕頭間咕咕笑了起來。陳天東兩只手用力把她翻了過來,呵斥道,你還笑?你不是要和那男人去睡覺嗎?現(xiàn)在就去,快去!梁姍姍一邊捂嘴偷笑,一邊在指縫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就去,別攔……我。陳天東猛地向她的臉俯沖下去,在她的臉上胡亂尋找,找到什么是什么,找到什么就把嘴唇和舌頭都擠壓上去碾壓半天,從眼睛到鼻子到耳朵到嘴唇,還要找空隙騰出半條舌頭來罵她,你這小騷貨不是要去和別人睡嗎?快去快去!嘴里說著,兩只手卻更緊地抱住了她,簡直是把她箍在了懷里,好像稍微松開一點就怕她會忽然消失不見。他在她臉上碾壓過的地方都是濕的,包括她的唇尖舌角,是咸的。他在流淚。她心里就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了一種很深很深的從沒有過的平靜,她的淚也幾乎要下來了,卻只是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像哄一個正在哭鬧中的兒童。

他用了從沒有過的蠻力,一邊還夢囈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問她,這樣夠不夠?好不好?你去找的那個人有沒有我好?快去和他睡,賤貨,你不是要和他去睡嗎?她胡亂地發(fā)燒一樣答應(yīng)著他,好……我馬上就去,別……攔著我。兩個人像在深宵曠野里打仗一般,艱苦卓絕,丟盔棄甲,而又滿臉是淚。她像怕冷一樣緊緊抱著他,她抱得他越緊,他越渾身發(fā)抖,越說胡話,好像他一定要求證她是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你說是不是一開始去找我的時候就打算好要和我睡了?

是。

你說你是不是很賤?

是。

后來我讓你睡了我是不是?

是。

那你還去不去找別人睡覺?

去。

是不是因為我滿足不了你?

是。

那我吃藥好不好?聽說吃了可以連著做三天三夜。

好。

想讓我死在你手里?

是。

小賤貨,知道不知道我昨晚整宿沒合一下眼?

……

她閉上眼睛不看他,假裝睡著了,一滴碩大的淚珠從眼角爬出來,蜿蜒向下一直爬到了脖子里,那里別著的一根青筋正在無聲地抽搐著。他一把把她抱在懷里,忽然大聲哽咽起來,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太晚了我就真的出不來了,也不好找借口,你不要怪我??墒悄愎治乙彩菓?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要不你還是找個人結(jié)婚吧,即使你不喜歡他,也找個人結(jié)婚給自己個名分,我以兄長的身份給你準備一份厚厚的嫁妝。

……

對不起,對不起,你看我說什么呢,是我不好??墒?,我真的不可能離婚,她比我還大一歲,也老了,畢竟年輕時候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就是早沒了感情,我也不能到她這么老了再把她拋開。

我從沒說過讓你離婚。

可是我比你大這么多歲,我肯定要死在你前面的。等我死了你后半輩子怎么辦?

……

不說這個,乖,不說這個了。

……我媽要回來了,你快走吧。

明天周日,我?guī)愫湍銒尦鋈メ烎~吧,散散心,你就說是個普通朋友。

送走陳天東返回院子里,梁姍姍站在棗樹下倚著樹干悵惘地站了一刻,心想雙美麗怎么還沒回來。一抬頭卻猛然發(fā)現(xiàn)葡萄架的陰影下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個人,再一看,正是雙美麗,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了。雙美麗的聲音忽然從葡萄架下緩緩浮出,聽起來有一種來自幽冥處的陰森。

……你真不打算結(jié)婚了?

不了。你、我、梁帥帥,一家三口過也挺好。

我要有一天死了你怎么辦?

不會的。

你覺得我不會死嗎?

你活到一百歲的時候我也快八十歲了,我們兩個白發(fā)老太太一起曬太陽。

……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道真的是變了,在毛主席手里的時候就告訴我們是一夫一妻制了,只能一個丈夫一個老婆,誰要敢和別的男人女人來往就是耍流氓,就要丟工作就要坐牢??墒乾F(xiàn)在的世道,有的男人不止有老婆,其實還有了妾,相好的是什么,不就是從前的妾嗎?而村里的那些娶不起媳婦的窮人,卻連母雞都分不到一只,只能打一輩子的光棍。

媽,其實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這樣,可后來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成了唯一的選擇。

你把博士都讀完了啊……你到底是缺胳膊了還是少腿了。

媽,我年齡大了,只想讓自己舒坦一點自在一點。心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吧。

……

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吧。

……

第二天一早陳天東果然把車開到了卻波街。雙美麗猶豫著,不時在屋里和院子里出出進進,看起來忙得根本沒時間想這個問題。眼看梁姍姍就要出門了,她才終于答應(yīng)下來。然后她又讓梁姍姍等著,自己照了照鏡子,仔細梳了梳頭發(fā),把鬢角的幾根白發(fā)小心藏起來,又翻出一件平時不舍得穿的衣服換上了,拎了過生日時梁姍姍送自己的小皮包,這才跟在梁姍姍身后出了門。

老太太一路上都默無聲息地端坐在后排,小包端端正正抱在懷里,脖子高高昂起,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路邊的風(fēng)景。似乎她是被挾持著上車,不小心做了人質(zhì),又似乎她今天一定要在這個老男人面前擺出岳母的威儀。三個人一路上都不怎么說話,車廂里的空氣始終凝固成一大塊壓在三個人的身上。一直快到魚塘邊的那家農(nóng)家樂了,陳天東忽然對著后視鏡里的老太太說了一句,阿姨,梁帥帥的事我真是抱歉,幫不上太大的忙,法律上的事情……我真的是沒有辦法。老太太執(zhí)拗地高傲地昂著脖子看外面的樹,假裝什么都沒聽見。車在農(nóng)家樂邊上停下,前面兩個人先下車,陳天東趕緊給后面的老太太開車門,雙美麗拎著自己的小包慢慢從車里爬了出來。陳天東正站在她面前,她瞇著眼睛手搭涼棚,第一次正式打量著他。看了他幾眼之后她故意挺起鐵板一樣的背,直著腳步往前走去,步子走得太過用力,蹣跚幾步險些摔倒。陳天東想扶她,她推了他一下,我自己能走。

梁姍姍站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正獨自看著波光粼粼的魚塘。

很快已經(jīng)是中秋了。葡萄下架,紫的綠的紅的,一串一串擺在箅子上,那些吃不完的雙美麗打算釀了葡萄酒。紅棗已經(jīng)熟透,變成了猩紅色,空氣里到處是醇厚的甜香。卻波街上家家戶戶都打了月餅,月餅上是月宮里的圖案,月兔和嫦娥還有桂花樹,月餅里是紅糖、芝麻、花生、核桃仁、葡萄干、玫瑰絲做的餡。梁帥帥又從監(jiān)獄里捎回一封信,內(nèi)容還是千篇一律地說做工,吃飯,要煙抽。說最近腿疼,大約是得了關(guān)節(jié)炎。又說自己在監(jiān)獄里認識的那個人答應(yīng)等他出去后要幫助他創(chuàng)業(yè)。雙美麗忐忑地問梁姍姍,你說他在里面能認識什么人???快了,等冬天到了,等過完年,他就能出來了。明天給他送點月餅吧,再買條煙,大過節(jié)的,再給他買點藥。

中秋節(jié)一過,很快就是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冬至過去兩天,空氣里餃子的清香還沒有散盡,雪就又下了起來。梁姍姍從鐘大寶家出來的時候風(fēng)雪已經(jīng)越來越大,夜市上的風(fēng)燈遠遠近近地亮起,像走失在風(fēng)雪中的魂魄們。雪地靴踩在新鮮的雪上,發(fā)出了嘎吱嘎吱枯枝敗葉的聲音,走了沒幾步身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雪花。她站住了,決定給陳天東打個電話,忽然發(fā)現(xiàn)有好幾天沒見他,也沒和他通過電話了。

電話打過去卻發(fā)現(xiàn)是關(guān)機,她心想,怎么這么早關(guān)機。等到第二天打第三天打,還是關(guān)機。第四天早晨,她站在窗前用指甲劃著玻璃上那層厚厚的冰花,一縷青色的天光終于從那個刨開的洞里瀉進來,釘子一樣落在她身上。她定定地站在那束清白的光里,肆無忌憚地讓自己再次感覺著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消失,多年前是她的同居男友,現(xiàn)在是陳天東,這種感覺就如同她正赤身裸體站在寒天中、雪地里。知道自己很冷,冷得直哆嗦,卻仍然覺得這寒冷不夠,只希望再冷得徹骨些,好進入一種睡眠狀態(tài)。

中午時分,賣豆腐的李三照舊準時來卻波街走街串巷。鄰居們?nèi)齼蓛傻貒先ジ顗K豆腐中午吃,李三一邊用紅腫的手快刀割豆腐,一邊高聲對圍在周圍的人們宣布他剛在別處得知的消息,知道不?有最新消息,我可剛聽說了,咱縣里的那文化局長因為貪污受賄被紀委帶走調(diào)查去了。卻波街上的人們兩只手捧著碗,一邊等豆腐一邊議論紛紛,又進去一個?好。真是好!

早聽說那文化局長不是什么好人,平時還裝模作樣像個文化人,背地里不知收了多少錢。

沒有錢能在翠山苑有幾套房?看看那些住在翠山苑里的有錢人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咱們卻波街的老百姓又是什么日子。

多進去幾個才好,我在外面給他們放鞭炮。

哎,梁博士,你的豆腐,一斤二兩,接著喲。

……

第二天梁姍姍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被校長叫了出去。是紀委的人來學(xué)校找她談話。來的兩個人把她帶進一間辦公室,把門關(guān)了,窗戶也關(guān)了,然后一個問,一個做筆錄。

你和陳天東是什么關(guān)系?

朋友。

你對陳天東行賄過沒有?

只有朋友間的禮尚往來。

什么樣的往來?

就是我請他吃一頓飯,他又回請我吃一頓飯。

有人舉報你幾次去辦公室找他。

他都把我趕出來了。

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你了,你也是知識女性,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是。

我們正在調(diào)查陳天東的受賄情況,你知道多少要如實說。

我給他送過一條煙想請他辦事,結(jié)果他又退給我了。

別的沒了?

沒了。其實我覺得他還算一個好人。

你需要為你的筆錄簽字畫押,如果你對他進行包庇,等我們調(diào)查清楚之后,你可能會丟掉工作或者更嚴重。

明白。沒有。

沒有?

沒有。

又過了幾天,一個沒有課的下午,陳天東忽然打來了電話,梁姍姍盯著那個來電顯示許久才接起電話。他在電話里說自己已經(jīng)沒事了。又說,想起來冬天里有個地方有道很好的景致,問她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看看。

陳天東開車,她坐在旁邊,冬天的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們身上,像一層蒼白煦暖的繭裹著他們。沉默了很久梁姍姍終于開口問了一句,沒事了?

沒事了。

怎么沒事的?

找關(guān)系,花錢請人幫忙疏通。

你……真的有過嗎?

有……但數(shù)額不算大。干我們這行的沒有一個是真正清白的,五千塊錢經(jīng)手也算吧。這次是我們單位的下屬舉報了我。

……

我一直都對你說,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壞人。

……

后悔了?

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人都是時代里的人,都是可憐人。

是,都是可憐人。

開慢點,這么快要嚇死我了。

晚了太陽就下山了,那冰瀑只有陽光照上去才璀璨華美,晶瑩剔透,但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個冰瀑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對了,我打算提前申請退休……你看我這一生,錢也沒弄下多少,好事也沒做成幾件。真的,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真不是你自己可以作主的。

也好。

以后陪你的時間多了,可不要嫌我煩。

我記得你說過,你我可是從一對狗男女開始的關(guān)系。

對。

用我媽的話說,這社會有的男人壟斷好幾個女人的資源,有的男人得打一輩子的光棍??墒怯炙坪跻磺卸际巧聿挥杉旱模遣坏貌蝗绱说?。哎,你說,這個時代到底是在變文明還是變倒退?

還是相信進化論吧。

我有時候想,有人的地方就都是血淚史。我們都不過是其中一粒塵埃。

現(xiàn)在才知道啊??炜?,前面就是冰瀑。

小年夜到了,卻波街上家家戶戶給灶王爺貢起了糖瓜好封住他的嘴。小年一過,年味就出來了,買肉掃社蒸蓮花炸丸子,除夕包餃子點旺火放爆竹。吃吃喝喝轉(zhuǎn)眼就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這天要掛花燈壘塔火。卻波街上家家戶戶掛出了自己做的花燈,荷花燈、金魚燈、八角燈、六角宮燈、白菜燈。每隔十幾米便是一個塔火,用煤球壘成寶塔的形狀,在里面點著了,寶塔的每個孔里都噴著紅色的火焰,在夜色里看起來就是一座座玲瓏剔透的火塔。人們紛紛出門,踩著積雪走街串巷,或是三三兩兩地猜那些燈籠上的燈謎,或是圍著塔火一邊烤火一邊聊天,塔火旁邊有小孩子們在敲鑼打鼓,直至天亮。整個小城徹夜亮如白晝,游人如織。

梁姍姍和雙美麗也夾在人群里走著看花燈,走著走著雙美麗忽然說,正月十五一過,馬上就是二月二了,帥帥就能出來了。我們多給他做點好吃的吧,再炸點丸子,做些燒肉,燉上兩個小時把油都燉出來。再包些餃子,包些油糕給他放著,油糕做兩種餡,一種豆沙棗泥的,一種蘿卜黃豆的。我一輩子沒出過門,也就知道世上只有這幾樣好吃的,姍姍你說再給他做點什么吃?還有什么是好吃的?

眼看就是二月二了,雙美麗終日忙出忙進,在廚房里炸丸子煮燒肉,包的油糕摞了一小甕。把做好的各種吃的屯起來,又忙著上街給梁帥帥買衣服,從里到外的衣服都買了好幾身。就等著梁帥帥出獄的那天了。

這天終于到了,天上飄著一層如絲如縷的小雨。梁姍姍陪著雙美麗坐車過去,一早就等在了監(jiān)獄外面。兩人撐著一把傘,眼巴巴地等著梁帥帥出來。她們旁邊還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不知在等什么人。上午十點左右,監(jiān)獄的大鐵門開了一道縫,從里面薄薄地走出來一個人,然后鐵門就在他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了。那個薄薄的人影拎著一個小提包向她們走過來。是梁帥帥。他瘦了很多,以至于一眼看過去幾乎要認不出來了。他走到她們跟前,卻不敢直視她們,只是半低著頭,他叫了一聲媽。又羞怯惶恐地看了梁姍姍一眼,叫了聲妹妹。雙美麗看著他長嘆一聲,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出來就好,走,先回家再說吧。

梁帥帥卻站在雨里不動。他又叫了一聲媽,聲音不高,但是聲音里有一種粗糲的悲傷,像顆碩大的心臟一樣跳動著。梁姍姍感覺到什么了,不安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就在這時,一直停在他們身邊的黑色轎車使勁摁了兩下喇叭。梁帥帥忽然就掉頭向那輛轎車走去,雙美麗和梁姍姍扔了傘也跟著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雙美麗大聲喊著,帥帥你要去哪里,快回家?。×簬泿涀叩杰囬T旁停了一下,再掉過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淚如雨下。他說,媽,我就不回家了。我在監(jiān)獄里認識了一個黑社會的老大,人很有本事也很有錢,就是關(guān)在里面也從沒缺過好煙好吃的,外面就有人不停地給他上貢。他知道了我的情況之后就認我做小兄弟,還和我說,回家也找不到正經(jīng)事做的,現(xiàn)在的工作比什么都難找,況且是進去過的人,旁人還不知道怎么看。他答應(yīng)等我出去的時候他派人來接我,幫我找最能賺錢的事情做,他說包在他身上了。他人真的很仗義,我已經(jīng)認他做大哥了……媽,你放心吧,等我一賺了錢就回來接你和妹妹。等我賺了錢我要帶著你們?nèi)ビ猩接兴牡胤铰糜巍瓔專惚V睾蒙眢w。妹妹,你照顧好咱媽。欠你的錢我以后還你。

車喇叭又尖叫了兩聲,梁帥帥打開車門進去了,然后車吱地叫了一聲,好像一匹馬一樣要把上半身都抬起來了,接著便揚長而去。雙美麗追著車緊跑了幾步,但是很快,整輛車便消失在了來路的細雨中。

此后,她們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收到梁帥帥寄來的錢,數(shù)額大小不等,有時候兩三千塊錢,有時候三四百塊錢。每次他都在匯款單上注明,多少錢是還妹妹的,多少錢是給母親的。有時候他還會從遙遠的地方忽然寄來一只包裹,里面是幾只奇形怪狀的熱帶水果,和幾片熱帶的樹葉。還有一次他寄來一只包裹,里面是兩件衣服,一件鵝黃色的圓領(lǐng)衫是送給母親的,一條粉紅色的裙子是送給妹妹的。他說這是他抽空做的,因為找不到縫紉機,就晚上的時候自己一針一線做的,做了好久。在監(jiān)獄里學(xué)會的手藝,現(xiàn)在送給母親和妹妹做禮物。他每次匯來包裹的地址都不一樣,四川,云南,貴州,中緬交界。只是,他不打來電話,從來不打一個。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她們再沒有見過梁帥帥。雙美麗總是早晨一睜眼就說,你說帥帥該回來了吧,掙點錢就該回來了吧,他傻啊,錢哪能掙夠?可能明天就回來了。

這個秋天的下午,雙美麗又收到了梁帥帥的包裹。包裹很輕,只有收件地址,沒有寫寄件地址,也沒有寫寄件人。雙美麗臉色煞白地抱著那只包裹,在屋里走了幾圈就是不打開,梁姍姍說,我來吧。雙美麗不吭聲,仍是自己抱著,抱了許久許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開始變暗了,她才拿起剪刀慌里慌張地拆開了,雙手一直在抖。最后,包裹終于打開了,兩個人站著,都靜靜地看著那里面。里面是一身衣服,是梁帥帥出獄那天身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上到處是血跡。血跡早已干透,變成了紫褐色,一朵一朵盛開在那身衣服上。雙美麗把那身衣服整整齊齊地打開,攤在床上,連每一道褶皺都撫平了,那身衣服靜靜地躺在那里,就好像里面正酣睡著一個她們不忍驚醒的人。

梁姍姍一連兩晚都沒有聽到雙美麗的鼾聲,她有些不放心,敲門問,媽,你吃過藥了嗎?雙美麗在里面說,吃了,你睡吧。就這樣一連七個晚上,她都再沒有聽到雙美麗的鼾聲。等到第八天的凌晨,她門也不敲就沖進了雙美麗的房間,雙美麗正背對著她面墻而坐,她說,媽……你是不是自己停藥了?你是不是這幾天一直都沒有吃藥……你不吃藥怎么能睡得著?

雙美麗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梁姍姍看到,她滿臉都是淚水。七天七夜的失眠換來的眼淚,此刻像一種詭異的藥水正涂抹在她的臉上,她的全身。她沒有再暴躁不安甚至看不到恐懼,也無所謂悲傷,她只是馴順地昂著頭,靜靜地流著眼淚。她盤腿坐在那里,看上去像一尊神話里的青銅神龜,那么古老,那么蒼冷,青銅已銹,殼背生苔。只有雙眼一直在流淚。流淚。

初夏又到了,青色的小葡萄再次上架,棗花如櫻,蜂蝶曼舞。月季花和指甲花又開出了一層新的粉色花苞,韭菜抽芽,青蔥拔節(jié)。年年歲歲,周而復(fù)始。

這個黃昏,陳天東開車帶著梁姍姍和大病初愈的雙美麗來到那片魚塘前釣魚。夕陽落滿池塘,整個池塘里都是夕陽金色的鱗片,一瓣一瓣,旖旎遠去。池塘的盡頭是無人的田野,野曠天低樹,只偶然見一棵孤樹站立千年,默然無語。梁姍姍扶著雙美麗看過去,再往遠處,便是那太陽將要落山的天際線了。

橘紅、玫瑰紅、血紅、金黃、寶藍、青黛、墨綠。夕陽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從那天際線上轟然燒起,焚燒了整個天空,還有天空下的小城。

標題書法 李建敏

原載《當代》2016年第1期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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