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

隔著那層已不再雪白的薄紗，夜風帶著一縷淡雅的花香，從半掩著的玻璃窗外吹進病房，微涼。

圓臉的小護士給老人拔了輸液管，量過飯后兩小時的血糖和血壓量后，忽閃著濃密漆黑的長睫毛，轉身微笑著輕聲對她說：“一直到明天早上都不會有任何檢查事項了?！?/p>

“辛苦你了，謝謝啊?！?/p>

“不客氣?！?/p>

近在咫尺的小護士輕盈地飄出病房，那纖細美麗的背影讓她有了片刻的恍惚，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時候，自己也是這么有活力，不沉重、不疲憊，也會笑得那么甜美。

安頓好老人睡下，靜默一會兒，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她看看手表，離深夜還有一段時間，這意味著忙碌的一天在快結束時有了一點兒空閑。同樣空閑下來的大腦立即蹦出那個焗發(fā)的念頭，她略微遲疑一下，深深呼出一口氣，用手機搜出醫(yī)院附近有一家美發(fā)店后，趕緊行動起來，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小挎包，虛掩上病房的門，下樓走出醫(yī)院。

找到那家路邊的小美發(fā)店，請年輕漂亮的美發(fā)師把她的頭發(fā)焗得能顯年輕一些，尤其是要把那些刺眼的白發(fā)遮蓋住。說美發(fā)師漂亮，是因為他看上去比女孩子還要白皙羞怯，裝扮精致。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方戒戴在他雪白的手指上，閃著藍幽幽的光，就像她認識的一位眼神憂傷的漂亮姑娘一樣。

舒緩的背景音樂下，她的頭發(fā)被那雙潔白的手安靜輕柔地侍弄著，洗發(fā)水的香味刺激著她的嗅覺，不是最近經(jīng)常聞到的那股子醫(yī)院里各種藥物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這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略微有些放松。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意識到：“怎么忙里偷閑地跑到這里來焗發(fā)呢？我的主要任務是來醫(yī)院陪護老人的，老人很快就要做手術了啊，我怎么還有這樣的閑心裝扮自己呢？”

片刻的疑惑之后，她的神經(jīng)又開始紛亂起來。下午在衛(wèi)生間給老人洗衣服時，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面色蒼老、頭發(fā)凌亂，好像一塊沒有洗干凈的被揉皺了的毛巾。當時心里就想，這樣一副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面孔，此時若是被羅青山看到，他還能認出她嗎？想起羅青山這三個字，她悄悄地嘆出一口氣，微微有些傷感，愈發(fā)感到自己面目的不堪，不再去看鏡中的那張臉。

羅青山是她苦苦尋找多年未果的初戀，可是，為什么會在這種不合時宜的場合想起他？噢，她回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搶救老人的那個心內(nèi)科主任時，就想到了他，總覺得那個不茍言笑的主任和羅青山有種說不出來的神似。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女人的直覺，也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直覺，但那時忙著確診老人的病，顧不上深想其他。疑惑和好奇心只是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瞬間就被排擠出了大腦。

當老人的初步檢查結果出來，得知不是危及生命的急重癥時，她緊張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下來。再次見到查房的主任的時候，那種直覺和那個一探究竟的念頭又從她大腦隱蔽處固執(zhí)地鉆了出來：這個主任是誰？他從哪里來？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嗎？在什么時間和空間里見的？疑問好似一棵不斷快速生長的樹，延伸出的問號就是樹上無數(shù)的枝條，在她的腦海里伸胳膊伸腿地蔓延。多年來她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之一，就是把毫無關系的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總想找出某種不為一般人所覺察的關聯(lián)。

下午洗衣服時，似乎就是因為想到明天還要見到那個主任，她才下決心要去焗發(fā)的，她想有個容光煥發(fā)的面貌。

近些年，她很少在鏡前仔細打量自己，年輕時擁有的青春和美貌隨著年齡的增長都逐漸消失，當她看到自己出現(xiàn)第一根白發(fā)和第一條皺紋時，那種無法言喻的驚慌失措和失落現(xiàn)在都能想起，那時似乎都能聽到心臟在那一刻咔嚓一聲地破碎和散落一地的聲音。替代青春和美貌的應該是日益增加的智慧、理性和超脫，她不斷地寬慰著自己，也是那么努力去做的，這些都無可厚非，每個發(fā)現(xiàn)自己日益蒼老的女人恐怕都有她這種心路歷程。

可是面對誠實的鏡子，她還是逃脫不了女為悅己者容的定律，難道她是為了那個素不相識的主任而焗發(fā)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是為了自己，也許是為了讓老人能高興一些。想到這里，她甚至沒來由地有些害羞起來，對焗發(fā)后自己即將發(fā)生的外貌上的改變無比期待起來。她回想起上大學時參加五四青年節(jié)大合唱，每次化妝后都不相信鏡子里那個漂亮女孩就是自己，每次都齜牙咧嘴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傻笑，她多希望能回到那個年代。

一個多小時后，摻雜在黑發(fā)里的白發(fā)不見了，滿頭略帶棕色的發(fā)絲閃著幽幽的光亮，使鏡子里的她似乎比焗發(fā)前年輕了幾分?？深~頭上的幾道皺紋又醒目地跳出來，平時不太留意，這時看上去卻很不順眼，她挑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用手指撫摸一下皺紋，可惜不能像熨斗一樣把它們熨平了。美發(fā)師拿著吹風機給她吹頭發(fā)，微笑著說：“姐姐，你的頭發(fā)真多?！?/p>

她看著鏡子里的美發(fā)師回答說：“我以前的頭發(fā)比這多一倍呢?！?/p>

美發(fā)師抬眼看向鏡中的她，輕輕一笑：“那是姐姐年輕的時候吧?！?/p>

“年輕的時候！”她打量一眼美發(fā)師光潔的額頭和干凈的微笑，估計他頂多二十歲。盡管這個年輕的美發(fā)師與她認識的那位眼神憂傷的漂亮姑娘長相相似，但他們卻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里……她拽回自己的信馬由韁，是啊，頭發(fā)濃密，那是她朝氣蓬勃的年輕時候。這么多年，她除了失去了一頭濃密的秀發(fā)，失去了青春，還失去了什么？一句話兩句話怎么能說得清楚？況且，這個年輕的美發(fā)師也不應該是她傾訴的對象啊，或許對于他來說，叫她姐姐已是客氣，以她現(xiàn)在的年紀，他叫她阿姨也不為過。想到這里，她不再說話。

頂著一腦袋洗發(fā)水留下的芬芳從美發(fā)店出來，她覺得自己有了一些柔媚的女人味。被路燈映照后落在甬道上的身影，被黑灰色衣裝包裹著的身體仍舊纖瘦窈窕，看上去很有活力，她的心情略微有些輕松，腳步隨之輕快起來?？纯辞昂笞笥覜]人，起步助跑了幾米往上一躍彈跳起來，舉手夠到一片白楊樹葉摘下來，捏在手里把玩。

醫(yī)院的圍墻是鐵藝柵欄。柵欄內(nèi)側密密匝匝種著一大叢一大叢的粉色薔薇花，濃厚的花香味無處不在，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鉆，不屈不撓特別有力量。她這才明白為什么病房里偶爾會飄進一股淡雅的花香氣味，原來是這些薔薇花。一些穿著藍白道相間病號服的人，面目不清坐在薔薇花下的木椅子上乘涼，靜默不語;還有一對情侶，緊緊依偎在一起竊竊私語。這夏夜星空下的和諧畫面讓她的心里涌出一股久違的柔情，她找到角落里一處沒人的木椅子坐下來閉上眼睛，嗅著薔薇絲絲縷縷的芬芳，在黑暗中放空自己，想起很久以前唱過的一首歌，“鼻中裝滿野花香，成串的笑語在耳畔……”想起唱這首歌時陪伴在身邊的羅青山，他現(xiàn)在在哪里？是不是早就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他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會是那個人到中年的主任的樣子嗎？

前天晚上，她送突然發(fā)病的老人到醫(yī)院搶救。那個值班的心臟內(nèi)科主任請她在各種單據(jù)和家屬知情書上簽名，隨后拿起來審閱，看完之后抬起頭迅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問：“家屬關系欄你填的是父女？”

“是?！?/p>

“那怎么你父親姓張，你姓李？”

“我……我隨我媽姓，我媽媽姓李?！?/p>

“噢?！敝魅螞]有再說什么。

雖然只是匆匆一面寥寥數(shù)語，卻讓她對這個主任頗有好感，繼而忽然覺得與這位做事十分嚴謹?shù)闹魅嗡圃嘧R。

主任診斷老人是心梗，對她說幸虧送醫(yī)及時，血管堵塞處安放一個支架，疏通血管讓血液順利流通，便無大礙。她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落下，隨即打電話告訴單位，說由她全權處理和陪護，老人的一日三餐她也會安排好的。掛掉電話，她去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她是在值班室接到電話趕到東風新村把老人送到醫(yī)院急救的，身上還穿著警服?？吹嚼先吮蛔o士從急救室里推出來，她趕緊迎上去，下意識地去正正慌亂中扭歪的領帶，整理一下著裝，安慰老人說只是小毛病。老人的面色慘白，恐慌稍微緩解，剛想張口說些什么，被她豎起手指堵在嘴邊做出“噤聲”的手勢制止住了。

第二天上午，在一樓主任的辦公室里，被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包圍的主任，指著CT片子、B超檢查結果、心電圖、各種驗血后的數(shù)據(jù)，告訴她老人心梗的成因以及治療方案，講得淺顯易懂，科學嚴謹。即便不是學醫(yī)的她，理論上基本全聽明白了，她完全同意按照主任與各科會診后的方案進行治療和手術。從搶救進行到這一步，她的心終于踏實下來。有年輕的醫(yī)生提問，主任耐心地答疑解惑。趁著這個間隙稍感輕松的她，抬眼從主任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一大叢含苞待放的薔薇花遮住了窗戶，粉紅色的花苞密密麻麻綴在碧綠的葉子中間，像夜空中的點點繁星。這讓整潔肅穆的醫(yī)生辦公室，多了些許浪漫和溫情。薔薇花勾起她記憶深處一個很久沒有回憶過的場景，片刻的恍惚，多年前的往事蒙著歲月的塵土忽然涌到眼前，一幅回憶過無數(shù)次的畫面一下子裝滿心間，幾乎讓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此時，想起那些陳年舊事，顯然不合時宜。她趕緊偷偷地搖搖頭回到現(xiàn)實中，走出主任的辦公室，掏出手機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安排同事接手她正在辦理的一些工作。

當天輸液中途，老人的臉色忽然變得紫紅，她趕緊按下呼叫按鈕請護士去叫主任。等主任趕到，俯下身子問他哪里不舒服時，老人卻不好意思地沖著她比畫起來。她恍然大悟，連忙輕聲問道：“您是想去解手嗎？”伴隨著老人不停地點頭，主任示意她躲開些，然后非常職業(yè)地攙扶起老人，舉著輸液瓶去了衛(wèi)生間。她等在衛(wèi)生間門口，看著主任一手舉著輸液瓶，一手攙著老人的胳膊走出來時，她想迎上前去接過輸液瓶，主任卻微微笑著搖搖頭，把已經(jīng)恢復正常臉色的老人送回病房，掛好輸液瓶，扶著老人坐在病床上躺下來，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臟，十分嫻熟地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后對她說，老人家搶救及時，正在逐步恢復中，等身體各項指標合格了就手術，被堵住的血管部位安放支架后，身體會更好。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可以隨時找他。

送主任出了病房，她轉身關上門，面對病床上的老人打著手語問道：“您現(xiàn)在感覺好點兒了嗎？”

老人點點頭，伸出雙手向她打著手語回應道：“辛苦你了，孩子。是我拖累你了?！彼泵[手示意：“應該的，我是您的孩子啊。您安心養(yǎng)病吧，不要擔心醫(yī)療費用的事情?！?/p>

老人不再爭辯，閉上眼睛休息。她緊盯輸液瓶，抽空瞅一眼假寐的老人，看到兩滴眼淚從他緊閉的雙眼里流出來。他轉動一下腦袋，讓臉頰貼在枕頭上，眼淚迅速滑落，被枕巾吸干不見了。她的心里熱乎乎的，眼睛忽然也潮濕起來。

在醫(yī)院的作息時間，跟她平時上班的節(jié)奏和面對的工作完全不一樣，多年的職業(yè)素養(yǎng)起了作用，使她迅速進入角色適應變化。每天上午八點，主任會準時帶著一群年輕的醫(yī)生來查房。進一步觀察，她看到處于工作狀態(tài)的主任很像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胸有成竹，無堅不摧，指揮若定;更像她那些奮戰(zhàn)在一線的同事，嚴肅，認真，一絲不茍。隨后，領著那群年輕的醫(yī)生們翩然而去。他們身上的白大褂像一朵朵潔白的云彩，飄出病房，主任的背影筆挺，走在年輕醫(yī)生們的最前面?？粗麄兊谋秤?，她有些走神，思緒隨著云朵飄向久遠的過去，她想起曾經(jīng)的理想，腦海里幻化出自己穿白大褂的樣子。而埋藏于心底的那個年輕的身影又浮現(xiàn)出來……她很困惑，自從到了這家醫(yī)院，不知為什么總是想起過去，想起羅青山。

病房走廊墻上的宣傳欄里貼著很多醫(yī)生的彩色大照片，有男有女，有穿西裝照的，大部分是穿白大褂照的，幾乎所有醫(yī)生都戴著眼鏡，照片下面有簡介。她挨個兒看過去，學歷不是博士后，就是博士、碩士，醫(yī)學水平都很高的樣子。而作為學科帶頭人的主任排在第一名，視線掃過照片下的名字時，她大吃一驚，嚇得幾乎跳起來！??！羅青山！她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總想著羅青山看花了眼，再次仔細看，還是那三個字。

怎么回事？那是她多么熟知的一個名字啊，在心里默念，在夢里輕喚，在日記里一筆一畫用各種字體寫下，在電腦里輸入又刪去的名字，現(xiàn)在就這么毫無防備地跳了出來，坦坦蕩蕩地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攥成拳頭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個分貝頗高的“啊”字堵在了喉嚨里，吞了下去。她左右望望，正是中午休息時間，走廊里空無一人。再次回過頭迅速找到主任的照片，盯著照片下的那三個字，羅青山，一字不差?？伤煜さ哪莻€羅青山應該是個警察啊，而且怎么可能那么巧來到這個城市，在這家醫(yī)院穿著白大褂當醫(yī)生呢？

……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迎著夜風，有兩個騎著自行車并肩前行的年輕人。小伙子滿臉的自信，他說他的理想是考警校，將來做除暴安良的警察。他身邊那個面色潮紅的姑娘多么羞怯，只是偶爾偷偷看一眼躊躇滿志的他，看見他與白日里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心情歡快起來，對他說，她的理想是考醫(yī)學院，做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警察和醫(yī)生，是多么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啊。他們一起暢想著美好的未來，兩只年輕的手像兩只潔白的鴿子飛向彼此，在碰觸的瞬間，仿佛閃出劈啪作響的火花，驚異的片刻，兩顆年輕的心更加劇烈地跳動著。那條崎嶇不平、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撒下他們青春洋溢的笑聲……

多年前的一個場景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那小伙子和小姑娘就是十九歲的羅青山和十八歲的她。做夢都想當警察的羅青山，那時經(jīng)常穿著一身不知從哪里得來的不帶警用標志的橄欖綠色的舊警裝，就像一個隨時準備出征的戰(zhàn)士一樣。

那條崎嶇不平、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撒下他們青春洋溢的笑聲

高考后填報志愿，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羅青山的理想！考入警校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所有能找到的跟公安有關的報紙、雜志、內(nèi)刊里細細翻閱，認真查找他的名字，希冀某一日可以看到他立功受獎的消息，或是在電視上捕捉到他身穿警服抓捕犯罪分子的颯爽英姿。各地信息全國聯(lián)網(wǎng)后，她躑躅良久，請在戶籍工作的同事幫忙模糊查詢過所有叫“羅青山”的人，由于時間久遠，她說不清楚他的具體籍貫和出生日期，看著電腦上幾百張叫“羅青山”的照片，圓臉或瘦臉，單眼皮或雙眼皮，高鼻梁或塌鼻梁，謝頂或濃密的發(fā)型，她不敢肯定哪一個是他。即便如此，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

曾經(jīng)有個念頭從心里掠過：和平年代身為共和國衛(wèi)士的他們，每年都有幾百名戰(zhàn)友犧牲，那么多的英烈英雄，會不會……不不不，絕不會的！她拼命地搖著腦袋，不允許自己去那樣想，把那個可怕的念頭徹底從腦海里驅逐出去，堅信他一定活著！為此，她多么熱愛警察這個職業(yè)啊，心中期盼有那么一天，她身姿挺拔穿著掛滿勛章的警服，和羅青山巧遇在某個授獎臺上，那時的她，會緩緩抬起右臂，忍住眼淚，向他敬禮……

轱轆轆的聲音從走廊里響起，白衣天使們推著輸液車開始忙碌?；剡^神來，她收拾起自己像野地里的荒草一般瘋長的思緒，面對著宣傳欄里齊刷刷看向她的名醫(yī)們自信的眼睛，覺得把老人交給這位學識淵博、臨床經(jīng)驗豐富的主任治療，大可放心。

這些天每次見了主任，她總是陷入對過去的追憶之中。難道是因為換了不同的環(huán)境，相較日常工作特別輕松的緣故？周圍沒有那些熟悉的同事和朋友，就有時間胡思亂想面對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深處了？在單位，同事們都認為她是女強人，已經(jīng)把自己獻身給所熱愛的事業(yè)了，仿佛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異類。其實，每次在食堂吃飯聽到女同事們談起瑣碎的家務事，愛人減肥、孩子升學、老人旅歐等等的話題，她表面不動聲色，卻是一字不漏聽了滿耳，內(nèi)心翻江倒海。她多想加入她們火熱的聊天，她也想說說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說說從電視里學來的美味的家常菜怎樣烹飪給所愛的人品嘗……

可遺憾的是，這些日?，嵥榈娜缏愤呅〔菟频钠胀ㄔ掝}，對于她來說，卻像遠掛在夜空的月亮一樣遙不可及。閑暇時，見到人家夫妻雙雙散步、游玩，她形單影只;去街心花園跳廣場舞，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爺子跳完舞，等候他的老太太遞過來一塊潔凈的毛巾和溫熱的水杯時，溫情而又刺目的場景讓她沖動地流下了眼淚，又趁著夜色拭去。僅那一次，她再也不去了，是她自己受不了那些幸福場面的刺激，寧肯獨自在單位加班……

手術的日期定下來了。按照醫(yī)院慣例，主任給她詳盡地講了全過程，以及術中若出現(xiàn)問題的各種應對措施。對于主任嚴格制定的老人手術方案她毫無疑義十分放心。談話中，她的眼神一直在嘗試著尋找和主任對視的機會，可專注于工作的主任沒有看她。她想在主任的身上找到初戀羅青山的蛛絲馬跡，可她對羅青山碎片似的記憶可靠嗎？況且，一個人從青春時期跨越二十多年的歲月走到現(xiàn)在，容貌多少都會有些改變?？粗耦^認真講解的主任和他周圍的年輕醫(yī)生們，她不太自信了。

手術前一天，私下里她準備了一個紅包，拎著一個空暖壺當?shù)谰?，趁無人時，在主任辦公室門口徘徊，猶豫著是不是進去。送紅包當然是個借口，她還在尋找機會單獨和主任接觸一下，了解了解他的過去和求學經(jīng)歷，下決心去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測，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初戀羅青山呢？這是她心里多日來隱秘的想法。另外，她還想通過主任收受或是拒絕紅包，驗證他是否像宣傳欄里介紹的那樣優(yōu)秀。她在心里暗忖，她的初戀羅青山，無論在什么工作崗位都絕不會收受任何紅包的?？瑟q豫再三，想去敲門的手始終沒有舉起。如果是，會怎樣？不是，又怎樣？她內(nèi)心煎熬糾結，矛盾重重，沒有想好如何應對可能的某一個結果，只好拎著空暖瓶回到病房，思來想去搞得自己很心煩。兜兒里沉甸甸的紅包也使她坐臥不安，就像揣著一團灼熱的火，炙烤著她原本就焦灼不安的心。

晚上，等服過安眠藥的老人睡著后，她虛掩上病房的門，下樓找到薔薇花下的那處木椅子坐下。對著寂靜的夜空，她深深地嘆口氣，人生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憾事呢？只能永遠留在記憶里的遙遠的家鄉(xiāng)，病床上的老人，那雙美麗卻滿含憂傷的眼睛，還有那個酷似初戀的主任。這些，在她心里纏繞在一起，如眼前薔薇花架下，那些糾纏在一起的枝藤。她的職業(yè)決定了工作節(jié)奏快，高強度運轉，一上班就像穿上了紅舞鞋似的一刻不得閑，在醫(yī)院看護老人的這段時間反而略顯輕松。這樣也讓她能有時間靜靜地想想自己，想想總會讓自己難忘和心悸的過往。

一股涼風吹過來，里面夾裹著土腥味，遠處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聲，這是要下雨的前兆。不經(jīng)意抬頭一望，忽然看見不遠處一個人站在一大叢被風吹得有些搖晃的薔薇花旁，仔細再看，居然是主任，她的心跳頓時慌亂起來，辨認了一下，被那叢薔薇花遮擋的正是主任辦公室的窗戶，枝繁葉茂的薔薇或許得到了更多的陽光和關愛，恣意生長著幾乎遮住了全部玻璃窗。不知主任是在等人還是賞花。這是第一次見到不穿白大褂的主任，她差點兒沒認出來。下意識地捋捋并不亂的頭發(fā)，她按按衣袋，紅包鼓鼓囊囊，熱乎乎地待在里面。這是一個絕好的單獨接觸主任的機會。她起身走過去，站在主任身后穩(wěn)穩(wěn)神，輕聲道：“主任，您好。再過幾天，院子里的薔薇花就全開了?！?/p>

主任轉過身，嘴角往上彎了一下，眼神亮晶晶的。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見主任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亮光閃了一下，也許是夜空中恰巧飛過一顆流星，映照在了他的眼睛里了吧？主任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反問：“噢，17床家屬，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明天的手術，拜托您了?！?/p>

“請你放心，為病患解除痛苦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分內(nèi)工作?！彼蛔忠活D，定定地瞅著她。

“我想……”似乎不敢直視他明亮的眼睛，她垂下眼簾，囁嚅著。

“天氣預報說今天夜里要下大暴雨。這些花骨朵還沒開，經(jīng)不起打擊。你幫我把這些薔薇花遮住，好嗎？”

她抬起眼簾，順著主任的手指望向地面，這才發(fā)現(xiàn)主任的腳下有一堆塑料布和夾子，抬頭望向夜空，星星全部隱藏到了厚厚的云層之外，不見了蹤影，而遠處傳來的雷聲更響了。她趕緊點點頭，彎腰拿起一卷塑料布，和主任一起把隨風搖擺的薔薇花兜起來，遮蓋得嚴嚴實實，用夾子夾好接頭處。

“怎么沒見你的家人幫著陪護？”主任一邊忙著一邊問。

“家人？我一個人沒問題的，別人都很忙?！彼隽藗€謊。

“對了，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嗯，不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這里工作。父母原本在另一個城市，退休后才到這里，跟著我生活養(yǎng)老的。”她很高興在這種環(huán)境下輕松地聊天，而不是像平時公事公辦那樣和主任對話。

“哦，這樣啊。好，時間不早了，早點兒休息吧。老人家的手術是明早第一臺?！敝魅蔚穆曇魷厝嵩S多，“我已經(jīng)通知后勤處遮蓋其余的薔薇花了。我再去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遺漏的。”

說完，主任不等她回答，抱起剩余的塑料布和一袋夾子抬腳要走。

她沒想到聊天這么快就要結束，頓時慌張起來，趕緊上前一步，掏出衣袋里的紅包，一把塞進主任的手里，動作太猛，差點兒撞進了他的懷里，匆匆道：“一點兒心意，務必請笑納。”說完，不等主任發(fā)聲，她趕緊轉身快步向住院樓走去。

沒走幾步，她不自覺地小跑起來，心臟緊張地咚咚咚直跳。

上樓推門進入病房，老人打著輕微的呼嚕，睡得很踏實。她捂著胸口，想捂住慌亂的心跳似的，輕手輕腳來到窗前，往下看，圍上塑料布的薔薇花叢更像一朵奇異的巨大的花兒盛開在夜幕下，那巨大的花兒前，早就望不見了主任的身影。

原本想借著薔薇花未開的話題展開聊天，誰料想因為暴雨雷聲主任把話岔開了，還是沒有抓住機會鼓足勇氣詢問。她在心里抱怨自己的驚慌失措，冷靜下來又覺得其實是怕失望，可是那又能怎樣呢？她不是一直在失望中讓希望像一簇火苗似的始終燃燒著嗎？而那點兒希望幾乎溫暖了所有漫漫長夜里她的孤獨和寂寞。

窗外轟隆隆的打雷聲大了起來，隨后巨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夜空被雨霧遮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她關上窗戶，暗自慶幸那些被關愛的薔薇花能夠平安度過這個暴風驟雨之夜了。主任憐花惜花的舉動，也讓她對他的好感倍增。

躺在租來的簡易床上，她對二十多年前突然離去，沒有跟羅青山道別一直負疚不已。在醫(yī)院里天天看著悲鳴的救護車、肅穆的靈車進進出出，死亡是司空見慣的，她突然有種迫不及待的緊迫感，假如明天就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天，那么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找到初戀羅青山。想到這里，她心潮澎湃，情緒很久才平息下來，她決定等老人出院后，一定再來找主任確認這件事。

按照平時的習慣，她打開手機瀏覽新聞?？吹轿⑿殴娞柪锿扑土艘黄獦祟}《耗盡一生等待你，就在原地，身心不離》的文章，心里動了一下，滑動著手機屏幕讀下去。故事講的是四年前，在內(nèi)蒙古的克什克騰旗達爾罕小鎮(zhèn)附近的達達線公路，北京游客與一只小狗失散的故事，四年來小狗一直等在那里哪兒也不去，而四年時間相當于一只狗的半生。文章呼吁，如果小狗的主人看到了這篇文章，趕緊去接它。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從不在文后留言的她忍不住寫了一句：“我也在等……”快天亮時，扛不住陣陣襲來的倦怠和困意，她瞇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夢，夢里她和羅青山一起站在學校的野薔薇花叢前。羅青山穿著筆挺的警服，她看著他警帽上的警徽發(fā)著光，伸出手想去撫摸，不等她的手落下，眼前的羅青山忽然變成了穿白大褂的主任，看了一眼她，一轉身不見了……

早上醒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手機翻看昨晚的那篇文章。小狗的主人還沒出現(xiàn)，她的留言已被采納，被上千人點贊。

暴雨過后，天空湛藍，滿院子的薔薇花越發(fā)嬌艷。

手術很成功，主任微笑著對她說：“祝賀！再觀察幾天，你們就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

她頷首感謝，看著主任鏡片后略帶血絲的雙眼，對視了片刻，略感暈眩，趕緊慌亂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出院的日子到了，她去找主任簽字辦出院手續(xù)。辦公室依舊聚集著一群穿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她拿著簽好字的單子謝過主任，轉身離開。

“請留步?！敝魅螠喓竦纳ひ魪纳砗髠鱽?。

她轉過頭去，迎面的那群白大褂全都戴著眼鏡，她分明看到鏡片后面閃爍出的眼神讓自己成為聚焦。

主任從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微笑著面對她：“這是你給我的紅包吧。”

“這……”她的臉就像被誰扇了一巴掌后又澆上一壺開水，這樣的尷尬境遇是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的。

“請你收回吧?！敝魅蔚穆曇羰謭远?。

她低下頭，老人手術的成功使她幾乎忘記了紅包這件事，沒想到主任會當眾這么做，這也太令人難堪了。尤其是那群白大褂全都在看著她，每一束目光都像一束伽馬射線，那一束束的射線讓她不知所措，讓她如芒刺在背，讓她呼吸急促。真恨不得這時地上裂開一道縫，或者突然發(fā)生日食讓天猛然全黑下來，讓她馬上從眼前無比難堪的場面中消失！但這些都不可能發(fā)生。

她還沒來得及掩飾自己的慌亂，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渾厚嗓音再次飄了過來。

“我理解所有病人家屬的心情，如果我收紅包能讓你安心的話，手術前我愿意給你這個承諾。現(xiàn)在手術成功了，紅包也該物歸其主了?！?/p>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請聽我把話講完?！敝魅蜗蚯耙撇剑鸭t包塞到她的手里，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摞紅彤彤的東西，上面還放著幾張舒展平滑的糖紙，“這是你紅包的利息，請收下吧?！?/p>

她茫然無措地接過來，雙手翻看著糖紙和這一摞紅彤彤的東西。學士、碩士、博士和博士后畢業(yè)證，戶口本、房產(chǎn)證、存折，身體健康證明。日期上標注是前兩天剛做的體檢。

“你是……”她失聲道。

她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比剛才還要猛，頻率還要快。

“這是多年來我寫的日記，每一篇都是我給你寫的信;每次想起你，我都會吃一顆大白兔奶糖，然后把糖紙存起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多年前你送我那么多的‘紅包，今天終于有機會回報了。還有，我的基本情況就不用介紹了，你在走廊的宣傳欄里都看到了吧。需要向你說明的是，高考結束后我大病一場，向醫(yī)科大學申請延遲一年入學?！?/p>

是的！他義無反顧選擇了她當初的選擇，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他尋尋覓覓，以為會在醫(yī)學雜志上看到熱愛寫作的她的學術論文，或者在某個醫(yī)學學術會上與她不期而遇。為了有一天能與她相見，每一個孤獨的夜晚他都在努力，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優(yōu)秀、飛得更高，以他所能抵達的最優(yōu)秀的狀態(tài)與她相遇。還有一個秘密他從未對人說起，他的臥室和書房四壁掛滿了各省的地圖，他一直在給各地醫(yī)院打電話，尋找她的蹤影;甚至，他已經(jīng)開始研究世界地圖，他精通英語，還自學了法語、西班牙語，這都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她而做的準備啊。為此，他從未覺得與她別離后的幾千個日日夜夜多么孤獨寂寞……

一陣眩暈襲來，腦子里有瞬間的空白，胸口有些憋悶，她捂住嘴，嗓子眼被堵住了，鼻子酸得厲害，眼睛生疼，是他！就是他，他是她的初戀，他就是那個羅青山！她的感覺和判斷是正確的，而且他也認出了她……

二十多年前，西南腹地一個山城中學高三五班里，每次老師要求購買課外書和學習資料時，有個女孩子總是買雙份，她把其中一份趁人不備放到同桌的書桌抽屜里。不僅如此，她還把媽媽做的餡餅、用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零花錢買的大白兔奶糖，都悄悄放到里面，善良的她以為那樣可以給瘦弱的同桌增加一點點營養(yǎng)。看到書桌抽屜里憑空冒出來的這些東西，收到禮物的那個男孩子的臉，總是紅得像涂了顏料似的。

那個女孩子就是她，男孩子是羅青山。

那時，羅青山家搬進城不到一年，租住在老舊逼仄的民居里。他的父母讀過初中，在西南腹地的小山村里，是屬于有文化的人，也是有些想法的人，他們不甘心面朝黃土背朝天過一輩子，尤其是不想誤了羅青山的前程。因為村學校的老師不止一次對他們說：“羅青山很聰明，是塊讀書的料，大有前途，千萬別把孩子耽誤了?！蓖映升埖乃麄儜汛篮脡粝耄x無反顧地背井離鄉(xiāng)，可進了城的他們沒有一技安身和生存之長。短暫的觀察和思考之后，羅青山的父親開始走街串巷收破爛，他的母親在家里支起一臺縫紉機給人縫縫補補，微薄的收入支撐了全家人的生活，每學期除去給羅青山交學費和生活費，家里所有的積蓄就像干凈的米缸似的一見到底，再找不出分文。

作為同桌的她，以女孩子的細心和善良，發(fā)覺了他的窘迫和尷尬，想辦法偷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幫助他。每次做了好事，她都不敢去看他，自己跑到操場上待一會兒，情竇初開的她心里暗暗喜歡上了他俊朗靦腆的模樣，更何況他那么好學上進，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呢。

中學校園墻角處有一叢野薔薇，含苞待放那個季節(jié)的每個晚自習后，她都躑躅在野薔薇的花叢前，在心里哼唱“鼻中裝滿野花香……”等著作為班級勞動委員的他鎖好教室門，一起默默騎自行車回家。他家比她家離學校近，每次都是先送她到家后，他再原路返回，大聲背著英語單詞、古詩詞，騎一個多小時回家。他收到了那么多她送的禮物，卻無法回報她的善良心意，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感謝。直到后來他們慢慢開始聊天，一起聊未來、聊理想……

那年，父親原本就要把她轉學到外省一個教學質(zhì)量更高的學校就讀，不知從哪里聽說了她早戀的消息，而且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老師和家長都分別詢問了他們，他們卻都矢口否認了。為了阻止這場校園戀愛，父親不讓她再去學校上課，把轉學的時間提前，暗中辦好了所有手續(xù)才告訴她，而且立即就要帶她去火車站。這消息來得特別突然和倉促，她根本來不及告訴他。急中生智的她在衛(wèi)生間匆匆忙忙給羅青山寫了一張紙條，在去火車站的途中借口買衛(wèi)生用品，把紙條交給了街角小賣店漂亮的大辮子售貨員姐姐，請她馬上送給中學高三五班的羅青山。

火車站里，列車員和父親催促了幾次，一直向進站口張望的她，在列車啟程前的最后一分鐘才不情愿地登上了火車，她一直趴在車窗往外張望。離開山城前，她終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而她沒看見的情景是，當?shù)玫较⒌牧_青山騎著自行車狂奔到火車站沖進站臺時，載著她奔向遠方的那列火車剛剛離開，眼看著火車綠色的尾巴很快就消失在大山里，他徒勞地停下追趕的腳步，緊緊地抱著書包懊喪地蹲在地上埋頭痛哭起來，書包里是滿滿一捧含苞待放的野薔薇花，花枝上無數(shù)的小刺兒扎得他滿手是血……

她走后不久，因一場著名的遷徙，他的全家隨著大批移民從山城入湘安居。

從此，兩個人斷了聯(lián)系。

大一那年暑假前夕，從不撒謊的她斗膽給父母寫信，擅自把放假時間往后延遲了一個星期。她用積攢了一年的伙食費和零花錢，買了一張火車票來到離那個家鄉(xiāng)山城最近的城市，再乘坐長途車趕到那個魂牽夢繞的山城。那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呢？當一座波光粼粼的巨型水庫呈現(xiàn)在眼前時，她有些眩暈，趕緊扶住身邊一棵新栽種的瘦弱的龍眼樹站穩(wěn)腳跟。她往水面更深的下面看去。她看到了家鄉(xiāng)那座山城，看到了學校，看到了那叢野薔薇，看到了那灑落了無數(shù)美好回憶的回家小路，看到了兩個少年羞澀單薄的身影。她閉上眼睛。喧囂的人聲呢？熱鬧的街市呢？曾經(jīng)以為亙古不變的土地，散發(fā)著市井氣味的家屬區(qū)，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左鄰右舍，蹲在家屬區(qū)門口賣烤紅薯的瘸子爺爺呢？街角那個小賣店和店里漂亮的大辮子售貨員姐姐呢？都哪兒去了？

睜開眼睛時，她不再看腳下平靜的水，向遠方望去，只有連綿的青山依舊，而藍天上自由的鳥兒，歡快飛翔，飄浮的悠悠白云，不停地變換著形態(tài)。失去的山城和失去的過去，永遠消失了……

大移民、遷徙、庫區(qū)，后來她無數(shù)次在網(wǎng)絡上、書里看到這些詞語，那么刺眼，每次看到都有短暫的眩暈，然后她的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的永遠是那叢含苞待放的野薔薇，還有薔薇前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那個純真年代的美好情感，多么令人懷想。

“對不起，我做了調(diào)查，你一直獨身;我也是。我沒有忘記自己曾經(jīng)許下的誓言。瞧，認出你的第二天我去染了頭發(fā)。我們別再錯過今年的薔薇花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她的回憶。

她的眼光略過他漆黑的頭發(fā)，牢牢地粘在他的臉上，在上面找尋曾經(jīng)熟悉的模樣。漸漸的，那個日思夜想的初戀羅青山慢慢出現(xiàn)在了眼前，和主任重疊在一起！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容顏，但如果這個人有堅定的意志和信念，那是時間奪不走也無法改變的。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來，他依舊記得她，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有她、還在等著她！他早就認出了她，卻不動聲色地隱藏了這么久。他的心真狠！她緊緊地盯著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怕他從眼前消失，這肯定不是夢吧？她看著他摘下眼鏡，去拭擦眼里涌出的淚水。

“我還知道你是一位孤膽英雄。你假扮孩子的媽媽，解救過被歹徒劫持的小女孩;你到毒販子聚集的窩點臥底……你是全市唯一的女刑警隊長，領著一群男刑警成功破獲了很多案件。你取得了這么多不菲的成績，我真為你感到驕傲?！?/p>

“我會把你離開后我所有的經(jīng)歷都慢慢告訴你。讓我們一起照顧父母和老人?！闭f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我還知道，你護理的這位住院的啞巴老人，不是你的父親。他唯一的女兒，是你臥底破獲的那起販毒案子里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被你抓捕入獄服刑。你得知她的家庭狀況后，不但經(jīng)常到監(jiān)獄里去看望她，教育她安心勞動改造，積極戒毒重新做人，還主動替她承擔起照顧啞巴父親和只有一只胳膊的殘疾母親的重擔。為了讓他們感受女兒的存在和溫情，你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叫他們‘爸爸媽媽……”他再次停頓，“從現(xiàn)在開始，有我為你分擔所有重負，繼續(xù)實現(xiàn)我們彼此的夢想，好嗎？”

山城、誓言、從警，為偵辦一起聾啞少年團伙盜竊案，她去聾啞學校學會打手語，戴著藍寶石戒指的漂亮女毒販子和她的啞巴父親……無數(shù)畫面交替著從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或許只用了三秒鐘。不知什么時候，眼前的羅青山，她日思夜想的人，從手里變出一大捧盛開的薔薇花，并且已經(jīng)舉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那么熱烈，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睛。他將花簇放到她手里，然后舉起雙手向她打手語，并說道：“我向你求婚，請你嫁給我！”

每一個敲在她耳膜上的字，都好像有千斤的重量。那是這個世上最美妙動聽的音樂！她接過那捧芳香撲鼻的薔薇，緊緊抱在懷里，成串的眼淚滴落在花瓣上，像一顆顆清晨的露珠一般，閃閃發(fā)光，潤澤著每一朵薔薇花。她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夾層里那張當年沒有郵寄到他手里的十八歲時的照片，那是一張定格了她的青春容顏和滿懷初戀的照片，遞給他。

視線模糊的羅青山翻過照片，在那顆依舊鮮紅的心里、在她的名字旁邊，一筆一畫鄭重其事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警官同志，答應吧！答應吧！”那群年輕的醫(yī)生一起歡呼起來，聲音悅耳動聽。他們從各自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薔薇花瓣，拋向他和她，辦公室里下起了芬芳的花瓣雨……

她蓄積已久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就像決堤的海水一樣奔涌而出，所有的等待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和她想的、做的完全一致，都是為了對方，那還等什么呢？

她伸出雙手，面向他，堅定地打出手語：“我愿意！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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