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剛
早覺得國內(nèi)的隨筆寫作,已經(jīng)陷入困頓?;饸馐愕奈⑿艜r評和濕氣靡靡的小資專欄,已經(jīng)讓隨筆喪失了本來的神韻。
就在我基本看到“隨筆”“散文”二字就望風而逃時,一位很有文藝情懷的朋友推薦了老車(車前子)的四本隨筆來。
本來沒想接。我不太相信我還能看到什么好隨筆。但翻了幾頁,就立刻意識到,雖然我是個學術(shù)編輯,很少涉足文藝,但這樣的文字,不出是罪過。
雖然以前在大學文藝期刊室里見過車前子的名字,但從來沒讀過他的詩和隨筆。如命運轉(zhuǎn)彎抹角,本以為永遠錯過,卻迎面撞個滿懷。雖然老車的文名遠不如寫小說的大佬,人氣更不如深諳粉絲經(jīng)濟的仔雞,但就文本本身而言,至少隨筆一項,他是國內(nèi)最頂尖的人之一。
正如梅尚程荀,各有腔調(diào),難說誰一誰二,老車和其他幾位頂尖高手,也是各擅勝場。老車隨筆的特點,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很像魯迅,但不是林語堂筆下那個好斗成性的魯迅。老車不是學魯迅寫文的,但卻深得韻致。
老車和魯迅的像,首先就是幽冷玄美這種格調(diào)。
“讀八大山人繪畫:月黑風高,院門緊閉,忽然有個白影從書齋窗口飄過,膽小的吃了一驚,膽大的就跟了過去?!倍@一篇的篇名是《猶如在夏夜沒有燈火的弄堂里聽鬼故事》,讀著就想起魯迅在滿是槐樹的陰森院落里抄古碑;而另一篇《內(nèi)心一個綠油油的鬼》,如大云幻變,憑空寫起,鬼、花、蝴蝶、庭園,意象幽麗清艷,仿佛在讀魯迅的散文詩。
老車固然能寫頭尾工整的手賬文,但他更善于將玄想和夢幻一樣的東西寫下來,譬如《昨晚的夢》:“某地有浮云鱗然,我坐在半空斟茶,卻沒有茶水——從壺嘴走出的是香氣……揭開茶壺蓋,香氣反而消失,聞它不到,只見壺中一朵大紫花積瓣成塔。”即使是本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娓娓道來,忽然就出神了,《茶意五貼》里正說著一味茶的味道呢,忽然變調(diào)說:“此話乏味,屏風上一只工筆白鸚鵡昏昏欲睡,一驚,一撲,掉入茶壺,悶死了。”這種“不著調(diào)”的“閑筆”實在多不勝數(shù),簡直讓你難以分清什么是閑筆,什么是正筆。我此前只有讀魯迅的《野草》一集的時候,才看到這樣的不羈和荒誕。只不過車前子是夢中之花,而魯迅的是夢中之血。
魯迅的比喻新奇熨帖,謂之尖新,車前子的文里最多的是這個,即便他寫得東西大多是詩酒茶花琴棋書畫,但和一般的才子之文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他的尖新。他說自己喜歡看茶葉沉底,“碰巧巖茶和碧螺春擠在一起,就像老黑的花臉摟住嫩綠的花旦睡覺”。甚至有時候他也會橫眉立目,由尖新變成尖厲。車前子說鄭板橋在揚州八怪里最出名,恰是因為他的俗。他的詩,尖為刺人,酸為自慰;他的畫,生不如金農(nóng),熟不如李鱓,半生不熟只得其俗;其書法,亂石鋪街,寫得好也只是故宮博物院的百年古物,寫得不好時就是潘家園。
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魯迅的文是要開刀見血的,而車前子取其幽美陸離的長處,把刀刃朝上,刀背朝下,刮出你一道紅痕來而已。紅痕自然比血淋淋的傷口要美了。
讀老車文章的另一個感覺就是高古、沉厚的底子上一抹極其靈動的紋理,就如松尾芭蕉的那首古池塘,青蛙跳進波蕩響的俳句,或者“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的感覺。
我想侵入古道的那些野草,會不會正巧就是車前子。這種厚與古之上的靈動,就是那種冰碴兒一樣的靈光乍現(xiàn)。老車說,今天的雜文不夠雜,散文不夠散。他的隨筆要說最大的價值,就是足夠雜,足夠散了。雜到極致,無物不能成文,因為這需要非同尋常的閱歷和敏銳,否則平常之物如何能寫得別開生面。愛斯基摩人能用幾百種詞匯形容雪的顏色,老車能寫最雜的文,依靠的也是這種敏銳;散到極致,若斷若連若存若亡,那要看駕馭想象的能力了。不是說隨心所欲,就叫意識流,就能成為普魯斯特的。如何寫得虛實相映,如真如幻,是要靠天賦的。
這種散和雜,最好的示范是晚明,尤其是晚明的江南。老車說過自己的氣質(zhì)承續(xù)晚明更多一些,晚明中最好的那部分就是靈動而細膩,灑脫不失優(yōu)雅。
在編輯四本隨筆之時,忽然就有了強烈的想得見其人的沖動,但又有近鄉(xiāng)情怯的心理,那段時間老車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悠游四方,一直到了大半年之后才終于有了登門拜訪的機會。
而老車的為人卻和文章反差強烈,他的文有點高不可攀,野鶴出云,但待人卻極溫和周到。和他聊到夜幕初降,他執(zhí)意要自己做幾道菜,和我邊吃邊聊。因為在吃飯的時候,一直在聊詩,以至于他費心做的菜在分神的味蕾上沒發(fā)生任何反應(yīng)。但能有幸聽到他一首一首給我“拆解”他的詩作,也是意外的收獲。人常說吳文英的詞,如七寶樓臺被拆了之后不成片段,但老車這樣解他自己的詩歌,我倒覺得被拆散的七寶樓臺也各自閃耀一個世界。后來幾個朋友再次齊聚老車家,聊得更嗨了,飯后老車邊聊邊畫,幾幅妙趣橫生的尺幅小畫,數(shù)筆而就,分別給了我們。他不常作大畫嚇人,而是偏愛小畫。畫幅雖小,但格局卻不小。我想文人的世界本就如此,在方寸之間懷千里之心。
老車隨性,著作出得散亂。這次四本精選略成陣仗,我不敢菲薄到以此來“提升”老車的文名,只當這是一件對中國文壇有益的事情,以免自己這一年空過吧。
(作者系北京大學出版社副編審,車前子隨筆集的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