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鋼琴老師家出來,春夜正好,像件薄薄的黑絹衫子,親密貼身。有路燈,把夜色稍微推開一段,是擄上去的袖管。
我一路問小年,課上講了些什么——遺忘與記憶同步,兩小時內(nèi)學到的知識就忘掉70%,為了達到最佳學習效果,必須立刻復習。
聽完一堆“八分音符”(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叮囑她:“要好好學鋼琴呀?!?/p>
“嗯,我長大了要當鋼琴老師。我也要好好學英語,要不然我去美國,大家聽不懂我講話怎么辦?!?/p>
我老懷大慰,又加一句:“圍棋也要好好學哦?!?/p>
我們學圍棋也快一年了。
5歲的小年扭頭問我:“為什么?”
這應對出乎我意料,我一愣:“當然了,既然學了就要學好嘛?!?/p>
她居然認真起來:“我又不想當圍棋老師,為什么要學好圍棋,圍棋有什么用?”
我盡量用小年能理解的語言說:“圍棋可以鍛煉頭腦,這是所有學問和智慧的基礎?!?/p>
這是一個先天不足的答案,她可以追問:“學問和智慧,有什么用?”
上一次被問到類似的問題,是在“新東方”附近的茶餐廳。熙來攘往,隔鄰多有洋人,外文單句混在中文的洪流里,像甜點上嵌的杏仁。與我同桌的是個17歲的女孩,托福剛考了117分。
我問:“聽得懂他們的對話嗎?”她眉睫一揚,似微風下的檐雨,笑容里全是自負。
我一時多事,說了句:“其實你英文已經(jīng)很好了,有時間可以看看古文,背背古詩詞什么的。”
女孩詫異地看我,滿臉都是“這人老糊涂了”的不解:“為什么?英語、數(shù)理化、游泳,都是工具,將來用得著,古文……”
她撇撇嘴,“有什么用”四個字不曾出口,以身體語言呈現(xiàn)。
如果她是成年人,我可以理解這是粗俗的挑釁,但女孩一臉認真,我于是講了起來:“說個你可能知道的詩人吧,納蘭容若。他有一句詩,‘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也許會在無意中聽到,因為它的淺顯,隨意記下來,然后很快忘掉。你現(xiàn)在高二,馬上面臨分離,這么要好的、以為是一輩子的好同學好朋友,會漸漸淡掉??傆幸惶?,你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他們都變了。而他們說,不,是你變了。也許你心里會五味雜陳,仿佛一剎那被朋友和時間同時拋棄。你有那么多感受,卻不知從何說起,向誰說,怎么說。這時,你想起這句‘卻道故人心易變,你恍悟了。文學的意義就在這里,說出你的心聲,撫慰你的哀傷。我們所需的,不止是工具?!?/p>
女孩應該是聽懂了,但,她聽進去了嗎?
如果技能與謀生無關,如果知識不是通往美麗新世界的橋梁,那么,它有什么用?
知道光電效應有什么用?不懂三角函數(shù)又如何?立定跳遠再好,能干嘛呢?
為什么要學這些沒用的東西。不僅是你們,連上了年紀的人都會這樣抱怨。
而我,只覺啼笑皆非。
天文有什么用?它讓我們知道,我們的一生像微塵一樣輕。
美有什么用?刺繡或者音樂,帶給我們的美感與驚喜,是穿透皮膚的顫栗。
那些冷知識有什么用?了解到雪兔一冬一冬的變色,你是否會感到既輕微又巨大的悲哀:原來隨機應變,不過是與生俱來的智慧。
眼淚有什么用?除了滋潤眼部、讓眼睛不太干澀之外,它還可以洗凈我們的靈魂。
所有無用的東西,都是有用的。
就像這一個美好的春夜,也許它真正的、唯一的用途,就是讓萬籟俱寂,讓小年有機會問出她的“大哉問”:有什么用。
她會用一生,慢慢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我自己的人生譜系里:知識最高,智慧最寶貴。美,就是美。正如愛情就是愛情。我愛這所有的無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