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陜西戶縣人,198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201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出版作品集《哲學的慰藉》《孤獨無疆》《小城文化人》《聲音與物象》《禪與物》等14部,《聲音與物象》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孤獨無疆》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泥土頌》獲首屆《紅豆》文學獎。在國內外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六百余篇,百余篇獲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魯迅研究會、《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省級以上文學獎,數十篇作品入選國家級年度文學選本,《帕斯卡爾的蘆葦地》《鄉(xiāng)野炊煙》《有雁飛過》等作品入選全國各地高考、中考語文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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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種境況下,慢是個貶義詞,像救人救火、田徑比賽慢不得。探究漢語的演化過程,除非特定的境況,起初的慢并非是貶義。就如慢條斯理這個成語,最初是褒義詞,表示做事有條有理,不慌不忙,現在它反而成了貶義詞,形容做事慢慢吞吞,不合正常節(jié)奏。
對于“慢”字,我從不反感?!俺院眯?,穿爛些,見了人走慢些。”這是祖父向我傳授的人生哲學。前兩句容易理解,“吃好些”是為了健康,“穿爛些”是顯示低調,不惹人注目,不被人嫉妒。至于“見了人走慢些”所蘊含的哲理,修行不到的人很難悟出。
你喜歡別人從你面前風風火火地走過嗎?這個問題問得毫無道理。但我相信,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說不。祖父是從滄桑歲月過來的人,當然明白“見了人走慢些”這其中所蘊含的內涵。他在世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高聲和人說話,且語速極慢。我記事時,他已經七十歲過了,總是拄著拐棍在街上走路,無論碰到村子里的老人還是小娃,他都會略作停頓,微微一笑,讓人覺得溫馨。他是那種慢性子,即使碰到狂風暴雨,他也不會加快步子,慌慌張張地回家。村里人議論起祖父來,都說那才是一個修行到家的人啊。
慢,是一種藝術。早年時讀李清照的《聲聲慢》,一直不理解她為何一開篇就連用七組疊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焙孟裼幸庠谕下x者的思緒,緩慢進入作者所描寫的殘秋所見、所聞、所感,與作者因國破家亡、天涯淪落而產生的孤寂落寞、悲涼愁苦的心緒一起互動。
李清照的慢詞寫得頗有功力,在她的詞里你閱讀不到緊張、焦慮,總是一種從容、一種悵惘、一種迷茫。
宋詞里不乏快節(jié)奏的篇章,如辛棄疾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痹诿噪x仿佛的醉態(tài)中,英雄酣然入夢,一夢醒來,軍營里召喚戰(zhàn)士出征殺敵的號角響成一片。這樣的詞亦不乏意境之美,但以我的審美理念,宋詞的真正魅力在于慢詞。
慢詞具有賦的鋪敘特點,且蘊藉流利,勻整而富變化。且說這“聲聲慢”的詞牌名,就起得妙極了。
其實宋之前,慢調就已經誕生。唐時就流行慢曲長調,唐朝中葉,就有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等詩人開始用慢調填詞。唐時的琵琶譜中,即有《慢曲子》的名稱。不過,到了宋時,慢詞才風起云涌,甚至出現了長達240個字的《鶯啼序》(作者吳文英)。作者將美人遲暮、傷春傷別的情感娓娓道來,反復詠嘆。層層深入,在結構上體現出時空交錯的特點。那時期不乏以“慢”字命名的詞曲,像《卜算子慢》《西江月慢》《浪淘沙慢》《木蘭花慢》,誕生了李煜、柳永、晏殊、歐陽修、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一批杰出的慢詞作家。柳永是兩宋詞壇上慢調的推崇者,也是創(chuàng)作慢詞最多的詞人,一生創(chuàng)作慢詞87首。他將敷陳其事的賦法移植于詞,以后詞家紛紛效仿,慢詞盛極一時,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詞壇上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使慢詞與小令兩種體式平分秋色,齊頭并進。
從生活到藝術,慢都是一種功夫,一種洞穿了生命真相和藝術本質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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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從慢中過來的人和物,都顯示出蒼老、凝重,散發(fā)出生命力的持久。我們縣城中樓前的那棵銀杏樹,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樹身三人方能合抱。縣城里一輩輩的人很不理解,為什么風云雷電就是摧不毀它。有好幾次,它像是枯死了,可第二年開春,它又長出了碧綠的葉子。它深悟慢生活的妙處,生長期總是比別的植物慢半拍,干徑增粗極慢,一般到了3月下旬至4月上旬才萌動展葉,4月上旬至中旬才開花,10月才結果,從栽種到結銀杏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結果。但就是這個慢,促成了它漫長的生命過程。過了百年的銀杏,就該稱為老樹了,給小城的人展示出飽經風霜、蒼勁古拙的風景。
一棵樹,憑什么比人活得時間長?它不像小城里的人,那么急于長大,急著工作,急著談情說愛,急著娶妻生子,急著掙錢,急著升官……急著將生命的過程走完,急著將生命耗盡,哪會長壽呢?
“人一輩子走多少路,吃多少糧,經多少事,那都是定數。急著把路走完,把糧吃完,把事辦完,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就只有進棺材了。”我的三爺101歲了,現在依然耳不聾眼不花,一口好牙啃得動干饃。我的爺爺那一輩,祖父為長,三爺無疑是仿效著祖父的為人處世,且將“慢”用到了極致,所以比祖父多活了二十多年。我還在村子的時候,清早起來喜歡去三爺家串門,常常是太陽出來了三爺才睜眼,躺著用手指磨蹭頭皮,在嘴里鼓搗唾沫,磕碰牙齒,深長呼吸,旋轉丹田,這些事做完了,才磨磨蹭蹭地坐起來穿衣裳。村里人吃飯,喜歡簇堆兒,三爺的家門口有個碾盤,圓形,厚實,中間有個圓孔,每到吃飯時,碾盤旁就蹲一圈漢子。這家的酸菜、那家的蒸饃就排放在碾盤上。菜隨便操,饃隨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別人都在狼吞虎咽,唯獨三爺細嚼慢咽,別人都吃完了回家了,三爺還在那兒不急不慌地吃。
三爺的慢性子村子無人不曉得,走路能碾死螞蟻,以至于村子的人稱呼他都是“慢哥”“慢叔”“慢爺”地亂叫,他也不氣惱。收麥的時節(jié),別的家等不得麥子熟透,就急急火火磨鐮下地,他卻這兒轉一圈,那兒轉一圈,然后回到自家的地里摸摸麥穗,蹲下身子抽著旱煙鍋,常常是別人家的麥地都空了,他才帶著家人拿著鐮刀下地。麥子收了,先要在村里村外的路上曬干。要是天變了,其他人都急著收起攤在路上的麥粒,他卻不急,右手搭在眉頭上望天,分析是不是過云雨,好多次別人都是汗流浹背地剛剛收完了路上的麥子,天卻又放晴了,又要重新攤開,而三爺卻坐在自己家攤開的麥粒前悠悠地抽煙。有時,他也拿捏不準,自家的麥子就淋了雨。別人都在笑他,他卻慢吞吞地說:“這是天意,淋濕了不就是多曬幾天?”
離開故鄉(xiāng)的這些年,我常回去看看,三爺是心里最放不下的一個人。今年的清明,我回家掃墓,看見三爺坐在家門口從土墻內伸出的桃花下,兩手置放于膝蓋之上,慈眉善眼,似佛像。我在他面前停住了腳步,蹲到他身邊問他多大年齡了。他嘿嘿一笑說:不大不大,我還是個娃呢。他的目光沒有在我的臉上停留,而是散亂地游移著,嘴里嘟嘟囔囔的,仿佛在講著支離破碎的故事,讓我感覺到清淡的霉味。
……后院里的雞啄食,噎得嗝嗝的。老屋的土墻上,掛著升呀斗呀的。滿十升為一斗。土匪半夜搶人,老鼠叫,狗叫,雞叫。油燈碗的捻子是麻線做的,老甕里還有半升小米……誰家的女人在屋里殺豬一樣地叫喚——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后院撒尿,踩著一條長蟲。我的媽呀,魂都沒了。東頭還有個女人也在叫喚。她是讓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幾天男人不打,她的皮就癢癢……
三爺的話東拉西扯沒有邏輯關系。我聽著頭皮發(fā)麻,就起身沿著碾兒河朝山溝里走,在半坡一個碾盤大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到我坐累了下來時,三爺還是以那樣的姿勢坐著。他睜開眼瞧我一眼,喃喃自語著:桃花。那會兒哪有這么好看的桃花啊……
三爺并沒有注視那伸出土墻外的桃花。讀了許多書,經了許多事,我才明白:他是在用心靈感應著逝去的慢時光。我忽然意識到,三爺不愿道出自己的年齡,是為了蔓延他生命里的時光。他的長壽,無疑與他的慢生活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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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yōu)g覽一些慢生活的楷模。
德國古典哲學創(chuàng)始人康德。他的一生都過著一種舒緩悠長的生活,生活中的每一項活動,如起床、喝咖啡、寫作、講學、進餐、散步,時間幾乎從未有過變化,就像機器那么準確。每天下午3點半,教堂的鐘聲響起,他會踱出家門,開始他悠閑的散步,以至于他的鄰居們可以根據他出門散步的時刻來校準自家的鐘表。他深居簡出,終身未娶,一輩子過著單調的慢生活,直到1804年去世,從未踏出過出生地,因此詩人海涅說,康德是沒有什么生平可說的。
一個低矮的門,也沒有門牌號,走進去,是很悠長的、用葡萄架搭建的院落,一把黑色的木椅擺在書房里,上面坐著一個矮小的老人,面前是一張黑漆的桌子。我無法抵達哥尼斯堡,所以這只屬于我的想象。假如,這樣的環(huán)境設想是真實的,那么,他就瞇著眼,一副慵懶的樣子。如果你以為,他只是個等候死亡的老者,那就錯了。他會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边@是人類思想史上最具有磅礴氣勢的名言之一,出自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最后一章,他逝世后被刻在他的墓碑上。
一天,康德一反常規(guī)地散步到深夜,仿佛預知到今夜的黑暗異乎尋常。突然,他仰起頭,看見了一顆星的隕落過程。突然的靈感啟示他:上帝死了。
慢生活,成就了一個偉大的哲人。
康德80歲才辭別人世,大概是為了照應他的慢生活節(jié)奏,整整16天過去,他的遺體才被下葬。
德國人瓦爾特·本雅明。他被人稱為20世紀都市步行觀察家、20世紀歐洲最偉大的懶鬼。他的生活要領是慢、閑散、沒有目標、四處游蕩。城市生活最大的特征是,街頭行人步履匆匆,臉上都寫著忙碌,垂下頭,只看路面和斑馬線。而本雅明則純粹是逛街,宛如牽只烏龜在散步。他提倡的“懶人生活哲學”是要啟示人們:“慢”不是一時的流行,而是一種線索——抵達享受生活的線索。正因為慢生活,他對空間具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性。他一生中在不少城市中生活過:柏林、法蘭克福、巴黎、馬賽、佛羅倫薩、那不勒斯、莫斯科……走著走著,他就放慢了腳步,從空間透視人的生存狀態(tài),特別是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狀態(tài)。他在自己的作品《拱廊街》里說:“藝術家、詩人看似最不潛心工作的時候,往往是他們最潛心其中的時候?!苯诸^的懶散,只是他表面的假象,背后隱藏著的,是觀察者洞察入微的目光。
19世紀末英國文學家王爾德。作為懶散生活的倡導者,他曾以花花公子的形象寫出了四部喜劇。他曾說過:“無所事事絕非易事?!薄叭缃袷沁@樣的年代,讀得太多而沒時間欣賞,寫得太多而沒時間思想?!币话俣嗄昵埃路鹁涂赐噶艘磺?,終其一生都在為悠游生活努力,就像他筆下的童話《快樂王子》一樣,雖一生多舛,但從未停止追求悠游懶散的生活。他直言:“什么東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誘惑。”“我不想謀生,我想生活?!辈还苌畋旧砣绾谓箲]不堪,讀王爾德總會讓你稍稍熨帖:“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笔堑?,快生活的節(jié)奏,哪會有時間仰望星空呢?
英國知名雜志主編,專欄和暢銷書作家霍奇金森。他寫過一本書:《悠游度日》。如書名所顯示的那樣,這是一本宣揚慢生活的書。他的書中,無論是懶人不起床還是閑人在酒館喝酒,都在講人應當享用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所提倡的懶惰,其實是引發(fā)大家對“慢生活”的期待,用更多的時光去體會生活的意義。在他看來,活得像個人,不一定奢華,不一定有價值,只要自己高興,隨心所欲,這才是生活。上個世紀90年代初,他開辦了雜志《有閑人》,竭力提倡自由懶散的生活,反抗西方世界的工作文化。
曾在意大利電信集團公關部門工作的意大利人布魯諾·貢蒂賈尼。1999年夏天,因為生活緊張且充斥著壓力,他在與家人度假時突然因身體不適栽入海中,差點喪命。災難讓他意識到,快節(jié)奏的生活和工作無異于在縮短生命,于是放棄了那份工作,尋找一種慢生活。面對同事和朋友質疑的目光,他瞇著眼,一字一板地說:“妻子說這是身體在警告我必須慢下來。” 2005年秋,他發(fā)起成立了“慢生活藝術”組織,在街頭向行人發(fā)放傳單,并對走路太快的人開“罰單”。2007年2月19日,他在米蘭舉辦了第一個“世界慢生活日”活動,倡議人們減慢生活節(jié)奏,因為“慢生活,才快樂”。
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者、翻譯家、語言學家,新道家代表人物林語堂。他將“自由和淡泊”以及“智慧而快樂的生活哲學”視為自己生命的守則。他的《生活的藝術》一書中有這樣的文字:“讓我和草木為友,和土壤相親,我便已覺得心滿意足。我的靈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動,覺得很快樂。當一個人悠閑陶醉于土地上時,他的心靈似乎那么輕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實上,他那六尺之軀,何嘗離開土壤一寸一分呢?”從他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看出,慢生活對于他而言,是何等的愜意!
《生活的藝術》以散淡的文字敘述了生活的樂趣,展現著中國人的閑適哲學。半個世紀以前,林語堂就看到了,快節(jié)奏以及內心的緊張消滅了生命的韻味。他看到人的整個生活被大量信息充斥,已經缺失了心靈的空間:“心靈干癟了,心成了機器上的零件,怎么會快樂呢?”于是,他推崇人要有意讓心靈“邊緣化”,既適應這個時代,又在邊緣中保持自我,同時更好地看清那個中心。他希望人能停下來,讓時間靜止,把時間空間化,進而體會生命之寬。他曾說過這樣的話:“希望千年后美國文化是這樣的:大街上,人們不那么匆匆忙忙,而是放慢腳步,問候一個行人:你的祖母怎樣了?”
一個雪夜,林語堂坐在爐前,身邊放一盒淡巴菰(香煙),把十數本哲學、經濟學、詩歌、傳記的書堆在長椅上,然后閑逸地拿起幾本來翻一翻,找到一本愛讀的書時,輕輕點起煙來吸著,打開書頁。爐上的水壺鏗鏗作響,他卻置若罔聞……這是先生在《讀書的藝術》中所描寫的慢生活細節(jié)。
還有莊子、陶潛、梭羅,以及那個寫出了《孤獨散步者的遐思》的盧梭,從慢生活的享受中,他們同時獲取了深邃的思想。
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啟示人們:慢起來,閑下來,用享受的心態(tài)享用美餐,用沐浴的感覺享受陽光,用輕松自在的感覺打發(fā)時間,我們就能發(fā)現隱藏在生活中的趣味、甜蜜以及甘醇,就能找到人生的幸福,創(chuàng)造出人與生活的高度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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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不讀書,要么就慢讀。這是我的習慣。總有那么一些書,需要我用心靈和生命來閱讀。一部《百年孤獨》,我?guī)缀跤昧舜蟀肽甑臅r間才讀完。如此讀了,方知它的偉大。當今的文化和教育體系,總是希望人們用吃快餐的方式對待閱讀,令閱讀儼然變成一種追求粗淺的競賽。孩子們掐著秒表讀書,看誰一分鐘里讀的文字量最多。有的專家研究出讓視線在書頁上走Z字的快速掃描方式,教孩子們怎么用最短時間讀完一頁書,如此,閱讀有望提速4至5倍,遠遠超過高速列車的速度。這種“速讀”模式,帶來的是閱讀心境的缺失。
我郁悶:尋找一種悠閑、從容的慢讀書狀態(tài),似乎正在成為奢侈。
我的閱讀習慣,顯然是年輕時受到了我就讀的那所師范學校一位教授國語的戚老師的影響。我在那兒讀了三年書,經常走進他的宿舍請教一些問題。他的床頭枕頭邊放著一套《紅樓夢》,三年間一直就在那兒擺著。我好奇地問:這本書還沒有讀完嗎?他說:“舍不得讀完啊?!睆哪且豢唐?,我方才明白閱讀是一種慢活。再朝著歲月的深處邁進,我有了更深的感悟:閱讀,乃是一種心境的歷練。
陽光燦爛的午后,或是燈火闌珊的夜晚,我常常挑選一些舒緩的文字來讀。在那些未必飛揚的文字中,在抒情詩一般的景色里,我與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稍作停頓,閉上眼睛,我真切地聽到了作者的心語和心跳。作者想要表達的精神意境,距離我的心臟越來越近,伸出手去,恍然就可以觸摸到文字的脈絡和靈魂。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書籍都屬于一種慢的藝術,只有在緩慢中,書里的文字才能挨近心靈?!奥焙汀暗ā笔亲x書人必備的心理素質,唯有這樣,體驗、思考、質疑、沉淀這些詞才能呈現出它們的力度。
在我所獲取到的信息里,關于慢閱讀的書有以下幾本:《慢》(又譯名《緩慢》),作者是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慢閱讀》,加拿大學者約翰·米德馬著;《慢風景》,201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郭彭子。
《慢》是米蘭·昆德拉移民法國后,用法文寫的第一部小說。它闡述的是慢與快的概念:由草和樹組成風景的小路上,馬車的篤篤悠悠中,在給朋友寫信的日子里,在等待的時間里,人們被甜蜜、期盼的情緒充滿……而這些到了“快”的二十世紀,“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在機器革命的時代里,生活被裝置上發(fā)動機,開足了馬力,于是我們開始了轉瞬即逝的生活。他將快與慢歸結為一個“存在主義數學方程式”:慢的程度與記憶的強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與遺忘的強度直接成正比。這種對比簡直太絕妙,記憶中一切的美好都是慢鏡頭,甚至定格。
《慢風景》里的女孩,在一粒VC泡騰片的作用下迎來了生活節(jié)奏的全面減速。這段奇妙的經歷讓她體會到許多一直被忽略的美好:第一次留意到咀嚼米飯的甜味;第一次發(fā)現樹葉竟然也會說話;第一次了解到一棵果樹的長成,需要多少關注;懂得了等待一朵花開,會有奇妙的心情;她在堵車時拍下的溫暖燈光組成的笑臉竟也那么美麗;她用心聆聽了流浪歌手的彈唱,突然沉迷于欣賞莫奈的《睡蓮》……作者攤開心扉告訴讀者,對慢的解讀絕對不只是生活節(jié)奏的放慢,而是內心體驗的放大。她進行著這樣的實踐:把生活中感知到的東西或者氛圍擴散,于是細節(jié)彌漫,靈光閃現。作者柔軟細膩的畫筆,呈現出繁忙都市的一幅幅慢風景,給予人童話般的溫暖。
書中的女孩,曾像許多人一樣忙碌著、失落著,卻因為一粒VC泡騰片迎來了人生的一次轉機。一覺醒來,她長出了重重的蝸牛殼和一對觸角。是的,她成了一只緩慢的蝸牛,邂逅了生活里許多旁人無從發(fā)覺的好風好景。
約翰·米德馬的《慢閱讀》則是為讀者提供了一種閱讀的方式。他告訴我們:慢慢讀,書里自有芳香。當我們的心靈沉靜得像如水的月光,像寂靜的沙灘,那個時候捧起一本心儀的書,文字就會如水、如月。
這些書像睿哲的老人,反復叮嚀著我:慢,再慢些,一切的微妙和美好都在慢閱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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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城,這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但卻成為真正風景享受者的樂園。
慢是一種意境,一種回歸自然、輕松和諧的意境。“慢生活家”卡爾·霍諾解釋得更為準確:慢不是磨蹭,更不是懶惰,而是讓速度的指標“撤退”,在生活中找到平衡,讓生活變得細致。
城市化,這個令我皺眉的詞,擾亂了人們舒緩的生活方式,擠車,鳴笛,搖滾,蹦吧,快餐店,一夜情……誰的目光,能駐留在梧桐樹上的一只鳥兒身上?于是,形色凝重,腳步匆匆,翻越路中心的欄桿求得捷徑,甚至踩了別人的鞋子也顧不得說一聲抱歉……
在這樣的背景下,慢城的理念,開始滋潤著人的心靈。
慢城模式的起源,是意大利只有1.5萬人的小城市布拉。到了1999年10月,意大利托斯卡納基安蒂地區(qū)的格里韋、奧維托、布拉和波西塔諾4個小城的市長聯合發(fā)起“慢城”運動,發(fā)布了著名的《慢城運動憲章》:“慢食,一個在生活品質(尤其味覺體驗)上已經樹立全球影響力的組織,和那些同樣有此特質的城市一起,決定建立一個全球慢城聯盟。從現在開始,每一個慢城將會擁有一個確定的編號?;诖?,所有的慢城將共同分享從美食、宜人服務和設備到城市品質方面的所有體驗。”
自1999年在意大利出現后,慢城便風靡世界。目前,全球已經有25個國家的140個城市獲得“慢城”稱號。
何為慢城?作為一種新的城市模式,當然需要有一個指標性的約定。根據世界慢城聯盟的規(guī)定,慢城必須在城市人口、環(huán)境政策、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基礎設施、食品生產甚至青少年教育等方面滿足54項具體規(guī)定。在這里,有更多的空間供人們散步,有更多的綠地供人們休閑娛樂,綠色生活,支持傳統(tǒng)手工方法作業(yè),不設快餐區(qū)和大型超市,人們以時速20公里的速度駕駛汽車并決不鳴笛。
中國第一個慢城誕生在江蘇省高淳縣椏溪鎮(zhèn)。2010年底,它憑借其“生態(tài)之旅”被世界慢城組織正式授予“國際慢城”的稱號。由此,“慢城”概念迅速引發(fā)了國人的廣泛關注。
繼椏溪之后,廣東省梅州市雁洋鎮(zhèn)、山東曲阜石門山鎮(zhèn)也分別在2014年、2015年跨入中國慢城行列。
其實,按照中國道文化的倡導,慢生活早就成為中國傳統(tǒng)生活的哲學。慢城,中國并不乏先例,譬如成都,譬如麗江、烏鎮(zhèn)、西塘,譬如魯迅筆下的紹興,還有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古城鳳凰。這些地方我都去過,最大的感受是:腳步得以緩慢,身心得以輕松,靈魂得以高潔。
說說西塘。我在那兒的時候,正是盛夏。西塘人在廊下擺張小竹椅,一盤煮青豆,一壺菊花茶。盛夏就點點滴滴沁入心扉,化作波波漣漪、縷縷茶香。男人女人,坐在陰影里搖扇子。扇子的形狀五花八門,羽毛扇、芭蕉扇、竹扇、綢扇……還有的,在幾根竹節(jié)上綁幾片花布,搖起來也一樣帶來風。有孤坐的,更多的是三五個人圍在一起嘮家常,或者聊什么逸聞舊事。老人們的身邊,都擱著一個舊式的茶壺,聊一陣,端起悠悠地喝。貓或狗,或臥在樹根下,或躺在主人腳旁。它們張開嘴喘氣的時候,主人就端起茶壺給樹根下的碗和碟里倒一點。貓或狗就直起腰過去舔干凈。
與西方人崇尚物質、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中國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閑適。閑適要尋找一個載體,于是茶館就出現了。品著茶,聊著天,誰能說不是一種享受?老舍,還有魯迅,他們筆下的茶館其實就是江南小鎮(zhèn)茶館的縮影。西塘當然不乏這樣的茶館。臨水的幾間矮屋,幾根石柱將半間屋子突起在水面上。這是建筑的空靈美,也符合國人對于飄逸的向往。自然也有鬧市中的茶館,樓下是店堂,樓上是茶館。茶客們左手置于方桌,右腳蹺于長凳,右手端著紫砂壺,一邊喝茶聊天,一邊臨窗欣賞風景。小河里櫓聲咿呀,水波悠悠,清風縷縷,襯托著超脫的心境。從高處,像鳥一樣,看見黑瓦白墻的層層房子,沐浴在青灰色的晨霧當中。這純純的黑白灰間,像一幅秀麗的書法,行書般的流暢布局高低起伏,有大開大合的酣暢淋漓,有精細秀美的巧奪天工。一幅畫卷,以行舟為筆,以流水為紙,洋洋灑灑鋪陳開來。
西塘的建筑,稱得上是慢的藝術。
西塘之后,我又去了江蘇的椏溪。坐在前往椏溪鎮(zhèn)的車上,感受不到車水馬龍般的快節(jié)奏,滿眼都是寧靜的河道與綠地,一棵棵樹木在漫長的歲月里生長,牛和羊在田野間悠閑地散步,片片的油菜花在春日的陽光下黃花點點。郁郁蔥蔥的竹林,蜿蜒的茶園,飄香的果樹,蕩漾的魚塘,散落在高高低低丘陵上的民居,一片靜謐,和諧著我的心境。
椏溪的角角落落都是一幅幅慢時光的鏡頭。黃昏日暮,春雨淅瀝,夜色圍攏,我依然在椏溪大山村微濕的柏油馬路上行走。夜幕下的大山村,微風輕拂,香氣馥郁。伸開雙臂,舒展肢體,浸潤疲憊的身心……古老的玉蘭樹,嬉戲的孩子、滿臉褶子卻把安詳與期盼藏進里面的耄耋老人,沉浸在舒適、緩慢的夜色里,歡聲笑語久之不散。這就是椏溪人的生活么?在日益發(fā)展的城市化進程當中,我被一種快節(jié)奏的生活牽動著每根神經,像被上足了發(fā)條的鐘,何曾有過這樣的閑適與溫馨?那一刻,我真的想放棄城市的繁華,去除人世間一切的浮躁與奢華,呼吸著干凈的空氣,享受著舒緩的生活。這樣的人生,便是完美的。
坐在一方池塘前。椏溪的風是緩慢的,吹拂著水面,小鳥在池塘的水面上翻飛嬉戲,似乎忘記了歸巢。一個少女,挽著竹籃從我身邊悠悠走過,絲毫不見夜色下城市女子的慌亂。鳥兒飛離池塘,傳來悠揚的啼叫,為這寂靜著的鄉(xiāng)村奏響了夜的序曲。農家的燈光漸次閃亮,小山村沉浸在一片氤氳中。如此沉靜的山村,便是歲月沉淀出的一座慢城。這山水環(huán)抱的世外桃源,是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和恬靜,《桃花源記》中那種“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感覺亦不過如此。
無論是在西塘還是椏溪,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慢,慢生活,慢節(jié)奏,在舒緩中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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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匆忙的工作之余,享受慢生活,給自己的心靈放一個假,尋找一處悠閑的地方,聽聽音樂,品品好茶。
五十歲之前,我是很少享受閑暇的。但之后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周末也會與朋友一起到朋友家或者小城的茶館,泡上淡淡的清茶,捧著暖暖的茶杯。過去喝茶,從來就不懂得品,總是解渴似的咕嚕咕嚕下肚,現在不是那樣子了,輕輕地啜上一小口,茶香便一點一點滲進身體。茶會有香味,我從前怎么就不曉得呢!這“品”字是三個口,寓意便是一口一口啊。我終于恍然大悟。品著茶,閱讀著文字,那文字也就有了清香,心靈就緩緩流動成一條溪流。
我所在的小城背景是秦嶺的終南山。過去我攀登它,總想一步登頂,常常是汗流浹背、呼吸艱難,現在就心不急了,賞賞花鳥,在一處平緩處看看書,讓山風吹亂書頁。書要選擇那種帶點哲理的,像培根、蒙田、尼采、帕斯卡爾、雅斯貝爾斯的書。讀著讀著,身旁草木的氣息、野花的香味,仿佛都是哲人的呼吸,就連鳥啼,也會幻化為哲人的呢喃之音或者歡聲笑語。這個時候,正在攀爬的山崗也就成為那些哲人的身軀。靜臥在其中,偶爾也會閃出思想的火花來。
一只藍顏色的鳥兒飛離了一棵樹,無聲無息地在我的頭頂做了一個盤旋,又飛向另一棵樹,那迷人的舞姿,似乎照應著哲人書里那優(yōu)美的旋律。合上書,這才感覺身上一陣涼爽。我追逐著鳥兒的蹤影,它卻隱身在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發(fā)出婉轉的啼叫。我聆聽著它的叫聲,疑心是某個哲人在遙遠的地方,隔離著遙遠的時空向我講述著人生的哲理。
啟開唇,我貪婪地呼吸著山崗上屬于哲人的空氣,哦,那樣愜意,那樣舒暢,那樣意味深長。
這是多么美好的慢生活。無須背叛小城,轉身享受南山,聽聽心靈的聲音,讓一顆忙碌的心就此歸隱。這種慢調山水生活,對于我實在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是啊,如此安逸愜意的生活,我怎么舍得放棄呢?
差點忘記了一個慢生活的典范:梭羅。1845年3月,他向《小婦人》的作者阿爾柯特借了一柄斧頭,運來一堆材料,在瓦爾登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木屋,開始了他的慢生活。他用斧子割開湖畔林子的一片空間,種豆、蘿卜、玉米和馬鈴薯,然后拿這些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換大米,完全靠自己的雙手過了一段原始簡樸的生活。肚子吃飽了,他又用斧子刨出自己的心靈,種植在那片空間。
瓦爾登湖是梭羅在喧囂的世界中開辟的一個幽雅僻靜的去處。這個地方不僅給他提供了思考的空間,也給他提供了一種樸素淡泊的心境。他在這里觀察、傾聽、感受、沉思,并且夢想?!霸鯓右环N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心靈孕育著,破土,發(fā)芽,生長,成長為一棵大樹。那棵樹叫寂寞樹,傘樣的形狀,橢圓的葉子。風伴奏著曲子,云鳴唱著歌詞。
梭羅呢,靜靜地站在樹前,目測著樹的高度(那是在勘測心靈的高度),合抱著樹的胸圍(那是在丈量心靈的緯度)。他在用一棵樹的比喻闡述著物質基礎與精神追求的關系。正如植物向下扎根正是為了更自信地向上伸展。他解釋說:自己在瓦爾登湖隱居,是因為生活太緊張。他要尋找一種清貧而又舒緩的生活,吸吮生活的精髓。
黃昏了,梭羅走進他的木屋,關閉了那扇足以遮風擋雨的木門。木屋的墻上,梭羅設置了一個很小的窗,從那個窗里射出梭羅的目光。他透視著遙遠的黑暗中的我,用火光激情地燃燒著我。他說:做出和我一樣慢生活的選擇吧,這樣就不會有人擾亂你平靜的心靈。
我欣喜地發(fā)現,身旁許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我一樣開始了慢生活的方式:慢餐、慢步、慢讀、慢游……品茶、釣魚、練太極、做瑜珈、喝咖啡……伸伸懶腰、聽聽音樂、看看身邊的風景、捕捉一些蛛絲馬跡的細節(jié)……忽然發(fā)現,樂趣就在其中。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他的書中提問:“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他感慨道,“古時候閑蕩的人到哪里去啦?民歌小調中游手好閑的英雄,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過夜的流浪漢,都到哪里去啦?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從他的疑問中,我們不難看出慢生活的奧妙,其實就在大自然里。
米蘭·昆德拉提到的古時候閑蕩的人,在我想來便是源自東方的陶潛?!傲直M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碧一ㄔ?,是陶潛為世人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慢生活的最佳去處。身居此處,先生竟然連時間都會忘記,不知今昔是何世。遺憾的是,很多國人早已遺忘了陶潛,遺忘了桃花源。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