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陳翔
廈門大學藝術學院藝術管理教研室主任
劉光
《中國書畫》雜志編輯
何紹基與陳介祺書學思想之比較
錢陳翔
廈門大學藝術學院藝術管理教研室主任
劉光
《中國書畫》雜志編輯
經(jīng)過清初、中期的積累,碑學一路在理論基礎方面已經(jīng)日漸完備。繼阮元《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之后,更有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推動,其從實踐的角度,推重鄧石如,使碑學理論不僅有理論的支撐,更樹立起“典范書家”,使碑學更為廣泛地傳播開來。光緒十七年(1891),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一經(jīng)問世,便引起當時書壇的廣泛重視,這種理論的構建和完備,使得碑學之美廣為士大夫所接受和重視,其藝術觀念、審美風尚乃至技法規(guī)則,自上而下地深刻影響了近代書法史。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國朝書法凡有四變: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率更貴盛于嘉、道之間;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際?!比钤?764—1849)生長于乾嘉時期,卒于道光年間,其《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將書法分為碑、帖兩大類,同時按照地域,將“北碑”“南帖”相提并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碑學理論上有“伐木開道、作之先聲”的貢獻。他的兩個學生何紹基與陳介祺,則沿著他的思路,對其書學思想有所發(fā)展。
何紹基與陳介祺作為有清一代非常出色的書法家和金石學家,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的。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湖南道州人,道光丙申(1836)進士,為晚清著名書法家、詩人,尤以書法名世。陳介祺(1813—1884),字壽卿,因其齋號為“寶簠齋”,后遂以“簠齋”為號,為晚清金石學界的重要代表人物。何、陳二人生活的主要區(qū)間也大都在嘉、道及之后,且書風相繼于咸、同間走向成熟。這個時間段也是碑學在書法界獲得普遍接受的階段。在此之前,阮元在他的著作中“不僅大量引用北朝墓志造像作為論述依據(jù),而且反復強調魏、齊、周、隋碑版的臨習價值”1,以期“漢、魏古法不為俗書所掩”2。這個觀點得到了何紹基和陳介祺的認同,二人既是阮元學說的繼承者和鼓吹者,又都在此基礎上有所發(fā)展。由于二人均善書,且各自的藝術主張與實踐結合緊密,這里簡要梳理一下二人的學書歷程。
何紹基早年受到其父何凌漢的影響,對于永禪師、歐陽詢、顏真卿一路頗曾留意并下過功夫,其“楷書最初根植于顏真卿”3。約二十歲后,長期臨習《爭座位》等顏字行書以及《麻姑壇記》之類顏字楷書,并對《張玄墓志》頗為用功。“約道光二十年(何紹基時年42歲),何紹基始習隸書”4,但這個階段主要還是學習小字《麻姑壇記》《黃庭經(jīng)》等。何紹基六十歲之后臨習隸書尤為勤奮,特別是針對《禮器碑》《張遷碑》《衡方碑》等,并間臨《毛公鼎》、李北海書等,但這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仍然以行書作品最為常見,且其行書作品的篆分筆意更濃。關于陳介祺的學書歷程,當代學者蒯憲先生在《簠齋書法略論》5中已有較詳細的論述,簡要概括如下:簠齋早年受到其父陳官俊的影響,“以唐楷作則,歐為體,顏為骨,融柳之約斂,褚之韻致糅為一體”6,實際上,這種風格即所謂的“館閣體”。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顏為骨”中的“顏”應指如《多寶塔》一類的作品。自道光廿五年(1845)至其50歲(1863)間,則多以《自書告身帖》與《祭侄文稿》為主,同時也曾悉心揣摩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人的書法,并有臨作存世。陳介祺四十多歲時的手札,也明顯是帖學一路面貌。而“陳介祺接近何氏書法風格的行草書,以五十至六十歲左右居多”,即大致在1862年到1872年之間,陳介祺受到了何紹基書風的影響,在這個階段的同時(或稍后的一個時期),陳介祺又曾取法三代文字等,并逐漸形成了“簠齋體”。關于“簠齋體”形成于哪一年,并沒有明確的說法,學界一般籠統(tǒng)地歸于其“晚年”,且大多認為是形成于其五十歲以后。
清 何紹基 書青主語97cm×45cm 紙本《啟功給你講書法》中華書局2005年版 第67頁
二人對于北碑的態(tài)度、對于篆隸筆法的追求既有相似處又有差異。
對于何紹基而言,他對北碑的喜愛自不待言,也曾多次提到自己如何留意北碑,但是何紹基并不像阮元一樣偏激和激進。盡管何紹基也曾書寫過“探求篆隸精神,莫學鐘王軟美”8這樣的句子,但他的藝術實踐透露出的更多信息則對應于“我雖微尚在北碑,山陰棐幾麤亦窺”9,即對“二王”書法也曾頗多留意,甚至是推崇的,只不過這種推崇并沒有以犧牲碑學高度作為前提。何氏于北碑最喜《張玄墓志》,亦是臨仿最勤。但是對于其他北朝書作,卻未見用功。從總體上說,何紹基對于書法的評論標準是以篆隸古法作為衡量尺度的,同時他對“南派”書法大體上還是表現(xiàn)出公允、包容的態(tài)度的,比如對待《十七帖》等經(jīng)典作品。特別是在楷書方面,他一生的書法實踐都未脫離開唐人——而即便是學習唐人,他也要以篆隸古法作為選擇臨摹對象的標準。只是矛盾處在于,他一方面推崇篆隸筆法,一方面又追求“得其握拳透掌之勢,庶乎有真火氣出。久之如洪爐冶物,氣焰照空”(何紹基跋《道因法師碑》),實際上走著“南北結合”的路子。
盡管陳介祺的書法實踐并不像何紹基那樣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但陳介祺在書學思想方面的建樹并不盲目趨同時風。同樣師承阮元的陳介祺一方面醉心金石收藏,一方面在書法上不斷學習探索。和何紹基相同的是,兩人在實踐上都并沒有側重取法魏、齊、周、隋的碑刻,而都推重篆分古法。特別是陳介祺,他雖留心北碑,但同時強調“六朝佳書,(要)取其有篆隸筆法耳,非取奇貌,以怪樣欺世”。非常明顯,即便是“六朝佳書”,也要從中探求“篆隸筆法”。這與何紹基既有相似處也有差異——差異在于一者是從六朝作品中擇富含篆隸筆法者,一者是從唐人處擇富含篆隸筆法者;相似處在于尺度的一致性,即都以“篆隸筆法”作為依歸。但陳介祺對書法似乎本就是“游于藝”的心態(tài),并未下太多功夫,這在何、陳二人互致的信函中也有體現(xiàn)。單就對篆隸筆法的理解來說,何紹基用功于漢碑,陳介祺則致力于三代文字。
清 何紹基 行書橫幅42cm×169cm 紙本私人藏
兩人道藝觀則更為接近。他們都曾經(jīng)接受理學的熏陶,都強調藝術美中所承載的人倫美,都追求人品與書品的統(tǒng)一,并通過書法的學習來明理養(yǎng)氣。但何紹基晚年表現(xiàn)出恃才傲物的一面,言語上多有自負,而陳介祺對于何紹基書法的挑剔,恰恰極可能是出于對何紹基“未能虛心”而過于自矜自是。10
綜上所述,何紹基與陳介祺二人對于北碑的態(tài)度均是認可、喜愛,但從實踐上來講均未將它們或者他們中的典型作為取法對象,標舉北碑的同時并未對南帖特別是“二王”的意義和價值進行否定,甚至予以中肯的評價;他們都強調篆隸筆法,但從實踐上講,何書通過對于漢碑的學習妙悟篆分,陳書通過對三代文字的糅合(更多是字體間的雜糅)探尋古意,然而從書學思想的層面上講,二人的理論卻是為北碑風氣的盛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1.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7頁。
2.阮元《南北書派論》,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634頁。
3.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頁。
4.錢松《何紹基年譜長編及書法研究》,第271頁,南京藝術學院2008年博士論文。
5.蒯憲《簠齋書法略論》,見《中國書畫》2013年第九期。
6.同上,第17頁。
7.陸明君《簠齋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頁。
8.王潛剛《清人書評》,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版,第830頁。
9.何紹基《語鈴所藏圣教序第二本》,見何書置《何紹基書論選注》,湖南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129頁。
10.關于這一點,詳見錢松《何紹基年譜長編及書法研究》,南京藝術學院2008年博士論文,第293—297頁。
清 何紹基 竊攀恐與聯(lián)123cm×30cm×2 紙本湖南省博物館藏
清 何紹基 紅樹黃河聯(lián)125cm×31cm×2 紙本湖南省博物館藏
清 陳介祺 才子詩家聯(lián)134cm×28cm×2 紙本
清 陳介祺 細改小留聯(lián)尺寸不詳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