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文明和教育的發(fā)展
吸引我不斷參與其中
《世界教育信息》:尊敬的許教授,非常榮幸能夠采訪您!您是國際著名的比較教育學者,同時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能否談談您是如何走上比較教育研究之路的?同時,是什么激起您對中國教育和文化的研究興趣?
許美德:我想結合我個人的生活、學習經驗談一下。我本科就讀于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專業(yè)是西方古典文學,學習了古希臘文、古拉丁文、哲學等課程。學這個專業(yè),源于我的一位中學老師教了我一些拉丁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于20世紀60年代大學畢業(yè),那時有很多想法,但不一定很實際,認為不一定要立刻找工作。我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那時,我有一位親戚在香港辦一所基督教小學——恩光小學,我還認識了幾位在中國內地傳教的加拿大同胞,他們之后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工作過。我很尊重他們的工作,并且決定離開加拿大去訪問他們、了解他們所做的工作。1967年6月,我在香港考察之后,決定先留在那里工作一段時間。因此,我那時在香港找了一份中學教師的工作?,F在想起來,仍覺得當時做這個決定很不容易。在那期間,我學習了多種語言,包括拉丁文、希臘文、法語等,之后學了粵語,不僅學了口語,還學了漢字。在學漢字的過程中,我感覺到了中國文字的優(yōu)美,加上我本來就對做學問感興趣,就想進一步地了解中國的文明、中國的學術、中國的文化等。也是基于這種對中國文明的極大興趣,在香港待了大約11年之后,我決心申請去中國內地,因為不深入其中,就無法對其進行很好的了解。1978年,我成功拿到了去往內地的簽證,第一次看到了中國內地的情況。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很多人都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后,提出中國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未來、面向世界。這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轉變。
在香港執(zhí)教期間,為了獲得相應教育證書,我在香港大學修讀了教育相關課程,對于其中的一門課程特別感興趣,那就是比較教育。在香港,我感受到了三種教育制度的不同之處,即中國傳統(tǒng)教育、英國的教育和加拿大的教育。1976-1978年,我產生了兩個愿望。一是參與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國要開放,教育一定很重要。我是一位英語教師,同時懂中文,可以在中國教英語,進而能夠參與中國的改革開放。二是希望自己成為一座橋梁,把中國的文明介紹給其他國家,哪怕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因為我已經感受到她的價值。
中國那時已開始招聘外教,但主要集中在高校,中小學幾乎不招聘外教。在高校任教,必須獲得碩士學位,而我當時只擁有本科畢業(yè)證書。因此,1978年9月,我就去英國倫敦開始攻讀碩士學位,選擇的是比較教育學專業(yè)。由于以后想去中國內地任教,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我就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詢問是否有到中國某所大學任教的機會。不久,中國駐英國大使館告訴我復旦大學要招聘英語外教。經過和復旦大學的領導商議,我定于1980年春節(jié)后去復旦大學任教。1979年9月,我的碩士課程結束并開始了博士課程的學習。1980年春節(jié),我到了復旦大學,主要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我的學生有的已經30多歲,很多經歷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回到學校有很多經驗和想法,而且求知若渴,特別難得。
最初,我本來想寫與復旦大學歷史和發(fā)展主題相關的博士論文,后來覺得了解20世紀中國現代大學的發(fā)展過程更有意義,因此將復旦大學的歷史與發(fā)展作為其中一個微觀分析視角。從辛亥革命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大學受國外的影響較大,包括美國、法國、德國、蘇聯(lián)等?!拔幕蟾锩逼陂g,中國面臨較多沖突和困難。例如,中國和蘇聯(lián)都是社會主義國家,可兩國之間的沖突很大。進而,我就考慮中國能否在開放的同時避免這些沖突。因此,我的博士論文主題最終定為“中國大學一百年的文化沖突”。造成沖突的政治因素很重要,但除了政治因素,也有文化的因素。我想通過了解其中的文化因素,探索適合中國文明的發(fā)展模式,進而促使中國更好地走向開放、中國的大學更好地走向國際,這也是我開展這項研究的主要目標。
1984年,我回到倫敦完成博士論文寫作。那個時候我很想再回到中國,因為我很喜歡中國,有很多的朋友在中國,而且參與中國開放的這個過程很有意思??捎信笥褎裎一丶幽么螅驗槟菚r我離開自己的國家已有17年,而且我的父母、家人都在加拿大。因此,1984年我決定先回加拿大,并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做博士后。很巧的是,那時加拿大和中國簽了一項開放協(xié)議,加拿大國際開發(fā)署隨即開始支持中國的發(fā)展。那時,美國沒有做這個事情,加拿大與中國建交比美國早9年——加拿大于1970年與中國建交,美國是1979年與中國建交的。1983年,加拿大和中國簽署了一項國家級的協(xié)議,提出要給中國提供援助,而且主要集中在教育方面,特別是高等教育領域。知道這件事以后,我覺得自己非常適合做這件事情,因為我懂中文、去過中國多所大學,對中國高等教育的情況比較了解,也寫過相關論文。因此,我一邊進行博士后研究,一邊參與加拿大國際開發(fā)署的相關工作。1982年,世界銀行也開始給中國提供資助,支持中國發(fā)展,且貸款比加拿大為中國提供的資助多,包括多個不同項目,涵蓋綜合性大學、工程大學、職業(yè)院校、省級師范大學等。他們知道我的情況,也請我?guī)兔?。因此,?983年至1989年,我一直在從事相關工作,參與這兩個機構和中國大學的合作,促進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
后來,我被調到加拿大駐中國大使館工作。期間,有2年在北京,即1989 -1991年。那時,雖然中加兩國的關系不如之前,但加拿大政府還是決定保留文化、教育交流項目,因此我能繼續(xù)參與推動兩國的學生到對方國家學習、交流的工作。當時,很多人擔心中國會再“閉門”,但是鄧小平提出要保留“開放”這個方向,不斷推動中國的發(fā)展??梢哉f,比較教育變成了一個理論框架,可以用于分析中國教育和國外教育的交流過程,進而可以使我們了解到哪些方面可以互相學習、可以和諧相處,哪些方面可能會引起一些沖突等。自鄧小平時代以來,中國選擇借鑒一些合適的、能夠與中國的精神與思想相符的發(fā)展模式,即開放但不完全仿照某一國家的做法。
二、見證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
的實現與走出去
《世界教育信息》:您從20世紀60年代就來到中國,能否跟我們描述一下您所見證的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其在世界高等教育中的地位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許美德: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我目睹了中國大學的很多變化。在課程方面,中國高校開設了很多新學科,如管理科學等,且不斷面向國際化。加拿大與中國合作的第一個項目就是管理科學學科方面的,當時大概有11所加拿大大學和中國的大學在中國聯(lián)合開設了最早的MBA課程,培養(yǎng)相應人才,幫助中國的公司走向國際舞臺。此外,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政府開始在校園建設方面增加投入,新建了很多校園、教室、教學設施等。同時,越來越多的學生進入大學。中國大學有一段時間不太愿意擴大招生規(guī)模。到1999年,中國下定決心擴大高等教育招生,招生人數在6~7年內從300萬上升到3000萬。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過程,對中國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促進了平等,如使得很多來自農村的學生有機會進入大學;另一方面提升了人們的受教育水平,改善了中國產品的質量,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
除此之外,中國高等教育還有一個重大轉變,即孔子學院的發(fā)展。一直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主要是吸收國外先進教育思想、趕超國外先進教育水平,但大概從2004年開始,孔子學院不斷得到發(fā)展,中國不再僅僅是被動地學習國外,而是會將自身介紹給國外?,F在,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吸引留學生的第三大國家。
當前,世界上很多國家想要了解中國,想知道為什么中國高等教育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能夠這么成功,沒有哪個國家的高等教育大眾化發(fā)展速度比中國快。當然,不是沒有問題,但仍然很了不起。中國經濟的發(fā)展需要教育的投入,沒有教育的投入就不可能有經濟的發(fā)展。中國的學者要對這些情況進行思考和總結,并將有益經驗介紹出去。我認為中國這幾十年的發(fā)展主要得益于兩個方面:一是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如儒家思想、家庭的團結、人民努力向上的精神等;二是政府有力的領導,政策推動力度大,全國能夠齊心協(xié)力去做一件事情。當前,有些學者比較追求排名,我認為應該將更多的精力用于思考怎么將中國的經驗介紹出去,思考并解釋中國高等教育快速發(fā)展的過程。例如,現在中國在非洲開展了很多項目,包括孔子學院、大學間的合作、中小學支持項目等。中國的大學應重視對外援助方面的發(fā)展,但很多大學對此不夠重視,而是將過多精力放在論文的發(fā)表等方面。中國的對外援助工作很值得研究,很值得參與。
《世界教育信息》:當前,孔子學院引起了一些爭議,對此您如何看待?
許美德:我特別欣賞孔子學院,當然會有一些問題,特別是西方國家對此有一些懷疑,即懷疑中國利用文化傳播來進行政治控制。我想,產生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對孔子學院不夠了解。孔子學院在東南亞國家、非洲、拉丁美洲的發(fā)展是比較順利的。我認為,中國作為有著悠久文明的國家,沒有文化外交是不可能得到發(fā)展的。中國的文化外交和西方的不一樣,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等主要是通過政府機構,如大使館來推動文化外交,由政府提供獎學金、培養(yǎng)外教等。中國政府則將這項工作委托給了大學、非政府組織等,如孔子學院就是通過國外的一所大學和中國的一所大學開展合作的這種模式發(fā)展的,且由漢辦外派管理人員和教師。這是一種民間的文化外交,可以說比西方的文化外交模式更開放。問題肯定會有,但我認為整個過程是很好的。我個人這么多年一直被中國的文明所吸引,現在能夠看到中國這種真正的文化外交,我很高興。
三、中國教育“走出去”:
將更多的中國教育文明介紹給國際領域
《世界教育信息》:對于中國教育的“走出去”,您有什么建議嗎?
許美德:中國在30年內由一個閉塞的國家成功地實現了現代化,經濟改革、社會改革等都取得了巨大進步。高等教育也在7年之內實現了大眾化。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學者一方面要將中國的教育文明介紹給國際領域,另一方面應思考和總結改革開放以來教育的發(fā)展對中國改革所作的貢獻。很多國家都希望獲得像中國這樣的發(fā)展成績,但是往往做不到,所以很需要中國的教育學者去解釋中國的教育是一種什么類型的教育,及其發(fā)展過程。
很多學者批評中國的教育是應試教育。但是,在我看來,中國教育的發(fā)展是一種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問題很多、很明顯,但政府會考慮如何解決問題。因此,中國的很多課程改革值得研究。例如,我特別欣賞華東師范大學的葉瀾教授提出的改造學校的辦法——生命-實踐教育,具體做法是整所學??紤]怎么把課程、學校環(huán)境根據其本身的特點進行改造,而不是學外面的模式,然后一步一步改造學校自身,鼓勵學生發(fā)展自己的思維、自己的精神。我認為,這就是根據中國自身文明經驗來對學校進行改造的做法,很值得介紹給全世界。其實,中國有很多良好的教育經驗值得介紹給世界,如良好的師生關系等。當前,我花費很多時間編一本全英文的學報——《中國教育前沿》(Frontiers of Education in China),每年出版4期,由中國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希望通過這本學報將中國的教育實踐、教育理念、教育成就等推向國際領域。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為一些人可能外語很好但不一定了解中國的教育,而了解中國教育的人,外語不一定很好,希望更多的學者同行加入。
《世界教育信息》:您在會議報告中特別提到了中國的師范大學發(fā)展模式,能否具體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許美德:西方國家很多人不太了解“normal”(師范)的含義。19世紀末,基于現代化需要,中國開始設立師范學校,現代的學校需要現代的教師。日本之前也設立了多所師范院校,后來受到美國的影響,將之取消了,之后設立了教育大學。師范院校不受傳統(tǒng)西方大學影響,不是專門化院校,非常重視跨學科,可以培養(yǎng)一些新的學科和人才,我認為這是亞洲特色。在大學排名方面,很多人追求綜合性大學,我覺得中國可以推出另一種模式——師范大學。師范大學的類型在全球是不完全一致的,有很多特點和好處。
四、期待中國的大學
多思考自身職責和任務
《世界教育信息》:當前,中國正積極推進高?!半p一流”建設,對此,您有什么具體的看法和建議?對于中國高等教育未來的發(fā)展,您有何期待?
許美德:對于這項新政策,我還不是特別了解,在這里僅根據我有限的了解談談我的認識和看法。在我看來,之前“211工程”大學和“985工程”大學的申請機制很不一樣?!?11工程”大學要先由學校申請,再經過審核,我認為是比較公平、公開的過程,每所學校都有機會申請。根據該機制,我們可以預料到哪些學校可以入圍,而也有一些學校是我們沒有預料到但經過自身努力提升到相應水平而入圍的。“985工程”學校最初是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然后發(fā)展到9所,且其中6所為工科性質的大學,只有3所是真正的綜合性大學,即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和南京大學。之后,這些大學變得越來越綜合化。后來,很多大學努力加入“985工程”大學行列,數量增長到39所。我個人認為,這個過程不太公開。因此,我認為,“雙一流”建設的關鍵在于“誰決定”的過程,即能否建立一個公平、合理的選拔機制。我覺得這個意愿很好,加拿大也是這樣,因為很多小規(guī)模的大學不可能進入“211工程”“985工程”等類型的大學行列,但其可能有幾個領域或某個領域特別杰出、特別優(yōu)秀,應該給這些學校一些機會,使其得到承認、得到支持。
對于中國高等教育的未來,我覺得不應一味地追求一流大學,應該思考應為社會作出什么貢獻,包括給國際領域做出什么貢獻。現在,中國的經濟、社會等方面已經發(fā)展得很成功,應該考慮自身應承擔怎樣的職責和任務。由于一味地追求排名,一些學校所開展的幫助邊遠地區(qū)、少數民族地區(qū)等的項目可能被忽視或不被承認,因為這些不被列在大學排名指標中。盲目地追求大學排名可能使得大學脫離服務本地、本國、國際有需要領域的任務,這是我所擔心的。希望中國的大學多思考自身需承擔的責任和任務,而不是“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