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我的家就沒有一件完整的家具,真是“窮家破業(yè)一條被,老少倒著睡?!本驮谶@饑寒交迫的日子里,我僅十四歲就在戲班里唱了主演。因為這,父親為我買了一架日本式的小梳妝臺。那一天,父親興沖沖地抱來了它,一路上街坊鄰居都搶著看啊,問啊……
小梳妝臺是父親對女兒的一片心意,也是我藝術(shù)生涯的第一個伙伴。爸爸對我說:“這是鬼市上最講究的梳妝臺了,五塊多錢呢,比買張抽屜桌還貴,你唱戲唱成了主演,該用這最時髦的鏡臺。貴人吃貴物,大院子栽大樹。”從那開始,演戲時候我總是隨身帶著這面鏡臺,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從青島坐輪船回家,因為只能坐大通艙人擠人,為了保護這個小梳妝臺,我一夜抱著它沒敢躺下。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天地變了樣,我也結(jié)束了流浪賣藝生活,由唐山來到北京,進天橋小戲園子里唱戲。頭一天扮戲,就先把小梳妝臺擺放在化妝桌上了,它隨著我有了房子,結(jié)了婚,成了我唯一的陪嫁品。
“十年浩劫”時,我們家經(jīng)過多次抄家,記得那是1966年8月,紅衛(wèi)兵上街大掃四舊,剪短發(fā)、手持皮鞭的造反小將們,橫沖直撞地打門進來,我們?nèi)胰搜劭粗卉囓嚨臇|西被拉走。
我那時天天勞動改造,每天都能看見我家被抄的東西,全堆放在排演場。小白玉霜、魏榮元、喜彩蓮等人的東西也都橫七豎八地堆放在排演場,好亂哪!9月間,造反派們忽然通知我們?nèi)ヮI回抄家物品,紅衛(wèi)兵的頭是一位三花臉演員的兒子,他是舞臺工作人員,平時我對他很好,他在我們各自領東西時,偷偷對我說:“你今天一定把東西拉走,以后就不許再領了?!蔽易哌M那個亂堆里,一眼看見了那個小梳妝臺。我把東西認好了,但因為自己是“黑幫”,誰肯幫忙往家運啊!好心的炊事員師傅見我實在為難,便弄來了一個平板車幫助我往回運,他蹬車我跟著推,跑得滿頭大汗。走了一段路,炊事員師傅因有事不能幫我蹬車了,他說:“鳳霞,我只能到此了,你得自力更生呵!”
我騎著平板車走了一點路,就滿臉流汗氣喘了。兩位副食店的中年同志認出我是新鳳霞,就偷著端來一碗涼水讓我喝,當時我流著眼淚喝下了這碗水。
一路上,我還碰上了好幾位這樣的好心人。騎到北海的時候,因為上坡,我累得筋疲力盡,頭趴在車板上,感覺起不來了。一位工人同志走過來叫醒我,說:“我?guī)椭阃埔幌隆!彼鲃訋椭彝屏艘欢温?,我們在樹蔭下停了車。他仔細一看認出了我:“你是新鳳霞同志吧,不用說我明白這是勞動改造?!彼f著搖搖頭,“哎,這不是糟害人嗎?一個演員,唱戲有什么罪!”他看看周圍,小聲對我說:“新鳳霞同志,你忍著點,不能總這樣無法無天的。天上有神,地下有人,人是有良心的,沙里能澄金哪,你還得上臺,我們要看你的戲?!蔽衣犃诉@番話,又感動又害怕,真是時刻都有好心人啊!
我的家多次被抄,很多家具都丟失了,大屋搬小屋。記得1968年搬進和平里不久,一個街道的所謂積極分子,以勢欺人硬要占去我的一間住房,勒令一夜之間搬出。我丈夫在干校不許回來,婆婆89歲了,孩子還小,屋里家具摞家具,連站腳地方都沒有,我借了平板車后,連推帶騎賣了一些家具,給仨瓜倆棗的錢就賣了,那些紅木硬木黃花梨木的好家具都遭了難,離開了我,唯有這件小梳妝臺一直守在我的家。粉碎“四人幫”后,我的家具全換新了,唯有我這藝術(shù)的伴侶——小梳妝臺仍保留著。
摘自《人生如戲——新鳳霞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