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彬

《史記》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一部紀傳體史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記載了上至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漢武帝太初四年間共3000多年的歷史。《史記》對后世史學和文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chuàng)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后來歷代"正史"所傳承。同時，《史記》還被認為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著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劉向等人認為此書"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

司馬氏世代為太史，整理和論述歷史?！端鍟そ?jīng)籍志》載："談乃據(jù)《左氏春秋》、《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接其后事，成一家之言。"可見司馬遷之父司馬談有意繼續(xù)編訂《春秋》以后的史事。司馬談曾任太史令，將修史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可惜壯志未酬。元封元年，漢武帝進行封禪大典，司馬談身為太史令，卻無緣參與當世盛事，引為終生之憾，憂憤而死，死前將遺志囑咐兒子司馬遷說："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司馬遷則回答道："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可知司馬遷乃秉承父親的遺志完成史著。

司馬遷子承父志，繼任太史令。他早年受學于孔安國、董仲舒，漫游各地，了解風俗，采集傳聞。初任郎中，奉使西南。太初元年（前104年），司馬遷開始了《太史公書》即后來被稱為《史記》的史書創(chuàng)作。但是，事出意外，天漢三年（前98年），李陵戰(zhàn)敗投降匈奴，司馬遷因向漢武帝辯護事情原委而被捕入獄，并處以宮刑，在形體和精神上給了他巨大的創(chuàng)傷。出獄后任中書令，他忍辱含垢，發(fā)奮繼續(xù)完成所著史籍，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前后經(jīng)歷了14年，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

《史記》分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部分。其中本紀和列傳是主體。它以歷史上的帝王等政治中心人物為史書編撰的主線，各種體例分工明確，其中，"本紀"、"世家"、"列傳"三部分，占全書的大部分篇幅，都是以寫人物為中心來記載歷史的，由此，司馬遷創(chuàng)立了史書新體例"紀傳體"。下面我們就來探討史記是如何傳入朝鮮半島并在傳播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深遠影響。

韓國、日本、越南等東亞國家中，韓國的史學受中國影響最深，并且取得了最豐碩的成果。韓國自13世紀中葉起直到20世紀初，一直以中國的史學為模仿范例記載本國歷史。這是由于朝鮮半島與中國東北地區(qū)接壤，自古以來就大量吸收中國文明。并且中國北方地區(qū)長期以來作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與東北亞各國都保持著密切的交往關系。漢字具體什么時間傳入朝鮮半島不得而知，但是推測在公元前3世紀左右，隨著中國的影響力深入東北亞和朝鮮半島，漢字就已經(jīng)傳入其中。公元前1世紀末期，高句麗興起于朝鮮半島西北地區(qū)并不斷向南擴張，到了公元4世紀初期，已經(jīng)征服了樂浪郡全境。樂浪郡從漢武帝時期起就是中國統(tǒng)治朝鮮半島的中心地區(qū)，漢文化發(fā)展水平很高。于是，與中國接壤的高句麗在三國中文化的發(fā)展水平也最高。盡管不知道《史記》傳入朝鮮半島的具體時間，但是在漢四郡設立時期，也就是漢朝直接統(tǒng)治朝鮮半島的時期（公元前1世紀～公元前4世紀）， 由于中國史書不斷傳入朝鮮半島，因此《史記》在這一時期內(nèi)傳入朝鮮半島的可能性最高。

公元7世紀初寫成的《北史·高句麗傳》中有如下記載："（高句麗）書有 《五經(jīng)》、 《三史》、 《三國志》、 《晉陽秋》。" 這里的"三史"在唐代指《史記》、《漢書》、《東觀漢記》。由此說明《史記》當時已經(jīng)傳入了高句麗?？紤]到《北史》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公元659年，由此推斷，最遲7世紀《史記》就已經(jīng)傳入了朝鮮半島，并且不斷繼續(xù)傳播。新羅、高麗時期，史記更是儒士們的愛讀書籍之一?！杜f唐書·高麗傳》曰 "（高句麗）俗愛書籍，至于衡門廝養(yǎng)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謂之扁堂，子弟未婚之前，晝夜于此讀書習射。其書有《五經(jīng)》及《史記》、《漢書》、范曄《后漢書》、《三國志》、孫盛《晉春秋》、《玉篇》、《字統(tǒng)》、《字林》；又有《文選》，尤愛重之。" 新羅統(tǒng)一三國后，神文王2年（公元682年）設立國學，《三國史記》中對于新羅國學的教學內(nèi)容有如下記載："教授之法， 以《周易》、《尚書》、《毛詩》、《禮記》、《春秋左氏傳》、《文選》分而為之業(yè)……若能兼通五經(jīng)、三史、諸子百家書者，超擢用之。"通過上述記載可知，《史記》早期傳入朝鮮半島后，對三國時期的各個國家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高句麗由于地理位置上的便利最早接觸到以《史記》為代表的各種中國典籍；新羅由于與唐朝聯(lián)系密切，在設置國學上，受到了很多中國的影響。國學教育的理論依據(jù)，全部來自中國經(jīng)典，并把其視之為典范。甚至以當時的觀點來看，通曉《史記》等典籍的人，才華出眾，是棟梁之才。接下來具體分析史記對朝鮮半島產(chǎn)生的影響。

1. 對社會、政治的影響

韓國自古以來視中國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和主流，視本國文化為中國文化的分支。因此，《史記》作為中國史學代表性著作，在朝鮮半島歷代王朝，一直是學習研究的重要對象，政治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由于史料缺乏，朝鮮王朝之前的狀況具體如何不得而知，本文將以朝鮮王朝時期情況作為主要對象，論述《史記》對朝鮮半島政治和社會生活產(chǎn)生的影響。

首先，《史記》是朝鮮時期儒生的必讀史學經(jīng)典。

朝鮮時期，鄉(xiāng)塾是儒生最早入學的地方，所講述的內(nèi)容就包括《史記》中的篇章。因為入學之初，朝鮮儒生就開始接觸《史記》，并伴隨一生。 "所講書，必先小學，次四書，次六經(jīng)，間以先賢性理文字及《史記》，年三十以下背講。"這說明了《史記》在朝鮮時期鄉(xiāng)塾教育的目錄當中。"凡為學者，從師受業(yè)，必自《史記》始。" 朝鮮儒生必讀書目中必有《史記》。當時有這樣一種說法："東人恥不知中國事，不恥不知自家事"，由此說明對《史記》等中國典籍的重視和了解程度。

其次，《史記》是朝鮮儒生應對科舉的重要途徑。

《史記》既是朝鮮儒生學習中國歷史的重要典籍，也是通過科舉考試的入門書。學習《史記》的作文之法，提高應對科舉的能力，也成為一個重要的方面。甚至有的儒生為了科舉及第，下決心要讀《史記》一千遍。盡管方法有些偏激，但也足可見《史記》在儒生心目中的地位。

在朝廷的科舉取士中，也有規(guī)定要講讀《史記》。朝鮮世祖時期重要政治家、學者梁誠之在給國王的上疏《便宜二十四事》中提議："…文科則四書五經(jīng)外，只講《左傳》、《史記》、《通鑒》、《宋元節(jié)要》、《三國史記》、《高麗史》。"

第三，《史記》是朝鮮世子培養(yǎng)的必讀書籍，也是國王經(jīng)筵日講的重要內(nèi)容。

如前所述，《史記》不但對儒生非常重要，并且在教育世子，國王治國方面也起到很大的作用?！妒酚洝肥浅r世子的必讀書籍。當時有大臣主張："先讀《史記》，次讀經(jīng)書，則文理易達。"由此可見，朝鮮世子不但必讀《史記》，并且為了培養(yǎng)學識和品性，還要比經(jīng)書先讀。

朝鮮同中國一樣，宮中也有經(jīng)筵制度，即大臣定期向國王講述儒家經(jīng)典和重要史書的一種制度。這就要求大臣們不但通曉儒家經(jīng)典，還要相當熟悉中國的史書，以備顧問。世宗時期，國王見大臣們并不了解《左傳》、《史記》、《漢書》等中國古典，便命令大提學卞季良"擇可讀史學者以聞"。熟讀史書，以備顧問，而經(jīng)筵正是顧問的重要方式之一。"自上圣學高明，《四書》畢講之后，當以《史記》進講。治亂興亡人物邪正之易知者，莫如《史記》。"總之，朝鮮王室通過《史記》學習治亂興亡的道理，做到以史為鑒。

2. 對史學的影響

高麗時期金富軾編纂的《三國史記》和朝鮮時期鄭麟趾編纂的《高麗史》被稱之為朝鮮半島歷史上的兩大正史。這兩部史書無一例外都是模仿司馬遷的《史記》創(chuàng)作而成。"本史則有高麗金氏富軾《三國史記》、本朝鄭氏麟趾《高麗史》…本史，遷固之遺，故俱收并蓄。"

朝鮮史書分為"本史、通編、舉要之書、立綱之書"。其中"本史"指的就是紀傳體史書，根據(jù)上述引文，便可得知朝鮮半島本史便是模仿司馬遷、班固的著作創(chuàng)作而成。并且這兩部史書都是在王室的主導下，由大臣們主持編纂的正史，自然以《史記》作為范例。從如下兩個方面可以看出這兩部史書和《史記》的關系。

首先從編纂目的上來看，這兩部史書與中國唐宋以后歷代皇室編纂正史的目的類似。在中國自班固以后，史書編纂上都會仿照司馬遷的《史記》，編寫紀傳體的王朝史。自唐宋以后，編纂前朝歷史成為一個重要任務，同時也是為了體現(xiàn)本朝建立的正當性。

高麗仁宗23年（1145年），金富軾受王命開始編纂新羅、高句麗、百濟的正史。這是韓國最早的在王室主導下編纂的紀傳體史書。金富軾在《進三國史記表》中闡明了編纂目的：

"伏惟圣上陛下，性唐高之文思，體夏禹之勤儉，宵旰余閑，博覽前古?！制涔庞洠淖质徸?，事跡闕亡。是以，君后之善惡、臣子之忠邪、邦業(yè)之安危、人民之理亂，皆不得發(fā)露，以垂勸誡。宜得三長之才，克成一家之史，貽之萬世。炳若日星。" 這其中分明體現(xiàn)出了"述舊史，繼前統(tǒng)"的思想意識。

1392年，李成桂滅亡高麗王朝，建國3個月后就下令編纂紀傳體的《高麗史》。之后歷經(jīng)太宗、世宗朝，到文宗元年（1451年）才完成。由此可見，朝鮮半島出現(xiàn)的兩部官修正史，正是受了中國皇室編纂正史這一傳統(tǒng)的影響，為了確立王朝的正統(tǒng)性而編纂的。

其次，在形式上，《三國史記》和《高麗史》依然是模仿了《史記》的體例。其實后世的歷史學家在編纂歷史時，無不是追隨著司馬遷確立的編纂規(guī)則，因此，作為官修正史的紀傳體史書《三國史記》和《高麗史》，無疑只能是模仿《史記》了。

《三國史記》是韓國古代第一部正史，也是記錄三國時代的唯一正史，其重要性自不必說?！度龂酚洝芬约o傳體形式記載了自高句麗、百濟、新羅建國起至高麗為止的約1000年間各國的興亡盛衰。在韓國的重要性自可比肩《史記》在中國的重要性。另外，從書名到體裁、內(nèi)容、記敘方法、用詞，相似之處非常多，可以說是模仿《史記》的形式創(chuàng)作而成。

在篇章安排上，《史記》包括《本紀》12卷，《表》10卷，《書》8卷，《世家》30卷，《列傳》70卷，共130卷?！度龂酚洝钒ā侗炯o》28卷，《年表》3卷，《雜志》9卷，《列傳》10卷，共50卷。由此明顯看出《三國史記》受中國《史記》等史書的影響。具體如下。

首先是對愛國主義精神的贊揚。金富軾對在韓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民族英雄所起到的作用高度評價。例如實現(xiàn)了三國統(tǒng)一的名將金庾信年少起就懷有遠大志向，幾經(jīng)生死。在唐朝的協(xié)助下統(tǒng)一三國后，察覺到了唐朝對新羅的占領企圖，積極應對，最終使唐軍撤退。又如高句麗名將乙支文德通過智謀擊退隋煬帝的30萬大軍，保衛(wèi)了國家。對此金富軾贊揚道："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信哉！"

其次是不以出身和成敗得失論英雄。司馬遷在史記中把項羽列入本紀，把陳涉列入世家，他為游俠、刺客、商人、戲子、道士立傳，相反，對很多諸侯王反倒是認為沒有沒有提及的必要。與之相似，金富軾的《三國史記》列傳中的52人，其中平民11人，普通武士13人，幾乎占據(jù)一半分量。 在這些普通人當中，有的人崇高的道德使人感動，有的人才華出眾使人欽佩。而所提及的武士，無一不是忠誠勇敢。金富軾生活在門閥觀念盛行的時代，如此多的為底層人立傳，表現(xiàn)出來他確實具有進步的思想觀念。其次也可看出司馬遷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

第三，在尊重事實，重視史料的同時，也并不排斥神話傳說?！度龂酚洝纷鳛楣傩拚芬試乐?shù)膽B(tài)度選擇史料，作者把金長清的《金庾信行錄》10卷刪減編纂成3卷，剔除了在歷史學家眼中荒誕無稽的內(nèi)容。但是，像新羅始祖樸赫居士的卵生神話、新羅金氏的金柜神話、高句麗開國始祖朱蒙的卵生神話卻全都收羅其中。這是因為司馬遷在創(chuàng)作《史記》時，在記錄堯舜夏商的歷史時，也保留了神話。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三國史記》繼承了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第四，《三國史記》每篇作品都會以作者金富軾的評論結(jié)束，評論都以"論曰"兩字開頭。這與《史記》中"太史公曰"的形式類似，前面?zhèn)饔浾氖菍v史人物的客觀論述，"論曰"后面的內(nèi)容既是對人物資料的補充，也是作者對歷史人物的評價，還是感情的抒發(fā)。

3. 對文學的影響

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文學形式，不但對中國的散文文學，也對朝鮮小說的形成產(chǎn)生了影響。在中國散文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受《史記·列傳》的影響，出現(xiàn)了志怪體和傳奇。尤其是傳奇的出現(xiàn)，對中國小說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而且《史記》中描繪的豐富的人物形象，饒有趣味的情節(jié)展開，簡潔生動的語句數(shù)千年間在中國民間廣為流傳，成為古典小說和戲曲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同時，韓國也認可史傳體對小說文學產(chǎn)生的影響。張德順曾說："李氏朝鮮時期的《金鰲新話》、《花史》，還有后來的燕巖、滄江等的漢文小說，都是受到了中國傳記影響的傳記體小說。"趙鐘業(yè)指出："韓國古典小說是史傳體的一種，同時史傳體也是古典小說的源頭。"從這里可以看出，源于《史記》的史傳體文學在中韓兩國古典小說的形成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朝鮮后期的實學家、小說家燕巖樸趾源自幼起酷愛《史記》，他日后創(chuàng)作受了不少《史記》的影響和啟發(fā)。他在"九傳"中也繼承了司馬遷的"不虛美，不隱惡"、"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比如《閔翁傳》就受了《史記·列傳》中《滑稽列傳》的影響。

樸趾源在寫作時為了闡明道理，常常引用古人的典故，尤其愛引用《史記》中的人物事跡。根據(jù)粗略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九傳"中引用《史記》內(nèi)容多達幾百處，比如管仲， 蘇秦， 衛(wèi)鞅， 秦孝公， 蔡澤， 趙勝， 陳如， 張儀等人的故事。由此也可看出樸趾源對《史記》的推崇熱愛及熟悉程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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