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對于舊址的癡迷,已經(jīng)在我的生命里維持很長的時間了。總是喜歡陳舊的東西,左看看,右瞧瞧,舍不得將目光收攏。對于曾經(jīng)居住過人的舊址,更是腳步遲疑,心神寧定,溢滿神圣的想象。在舊址前將心磨礪,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享受。有段日子,我拼命迫使自己接受些新的地方,譬如一座看起來還有點特色的建筑,一處掛著“古鎮(zhèn)”招牌卻完全是新建起來的旅游區(qū)??墒呛芸?,我就對它們沒有了興致,我怎么看它們,都缺少了某種內(nèi)涵。
舊址一般來說是灰舊的暗淡,并不披紅掛綠,或者白皙燦亮。它是那種讓歲月淘洗的本色,灰暗里潛藏著一種質(zhì)樸的沉淀。看見它,我就會依稀看見某個舊人的面影,觸摸到某段歷史的脈搏。
歷史,終將化為一行行文字、一片片廢墟、一個個舊址。一座古舊的建筑,就像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老人,即使無言,我也會聆聽到發(fā)自心靈的傾訴。站在它面前,我會凝神尋找舊主人的呼吸,揣摩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這是一個靜心修煉的過程。一切都如時間的沉淀,除了想象,我不會再有別的感覺。盡管清楚,心理的指針終究會歸于現(xiàn)實,但總是有一種離別的愁緒。
在舊址前,將心慢慢沉淀下去,這是最好的游歷體驗。走馬觀花,是對一座舊址的褻瀆。如果有一壺碧螺春、老龍井,心不急,坐下來慢慢品味,那當然更好??墒沁@樣的機遇,實在難得??偸怯腥思敝鴮⑽覐呐f址前拉開,去看那些新奇的東西。我無法皺眉,無法抗拒,因為我總是不愿掃了別人的興致。這是我性格的弱點,總是委屈自己。所以,游歷一處處舊址,我總是匹馬單槍,如一只孤雁禹禹獨行。好在,神圣的舊址在眼前徐徐展開,我諦聽到了命運的聲音,看見了永恒的暗示。我無比謙卑地臥伏于舊址的泥土或者磚瓦之上,向已逝的靈魂默哀致敬。
這是一種崇高的抉擇,我的心宇無窮無盡,浩瀚無邊,何言寂寞?
父親的生命體刻滿了懷舊的字樣。他總是念叨著河南老家的屋。其實他在那座屋只生活了十年,其中的三四年應(yīng)該是沒有多少記憶的。但他總是忘不掉,抱怨祖父將他從老家?guī)У搅岁P(guān)中,念念不忘老屋的冬暖夏涼,夏日里光著身子在老井前舉起一只木瓢,舀著木桶里的水沖涼,用一根細細的枝條戳破老屋角落的蜘蛛網(wǎng)。老屋,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記憶。
我又夢見老屋了。父親的嘆息和喜悅,那種安詳?shù)谋砬椋蔀槲疑凶顪剀暗挠洃?,也注定了我的人生走向?/p>
一九二八年,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來到俄國拜謁托爾斯泰墓。這是托爾斯泰曾經(jīng)生活過、寫作過的舊址。這塊將被后代永遠懷著敬畏之情朝拜的尊嚴圣地,遠離塵囂,孤零零地躺在林蔭里。茨威格順著一條羊腸小路信步走去,穿過林間空地和灌木叢,便到了墓冢前;這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守護,無人管理,只有幾株大樹蔭庇。通過托爾斯泰外孫女的講述,他知道了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風中微微搖動的樹木是托爾斯泰親手栽種的。托爾斯泰年幼時聽保姆或村婦講過一個古老傳說,凡是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便和哥哥在自己莊園的一塊地上栽了幾株樹苗。晚年時,他想起這樁兒時往事和關(guān)于幸福的奇妙許諾,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突然從中獲得了一個美好的啟示,當即表示將來埋骨于這幾株親手栽種的樹木之下。死后,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他的墓成為了世間最美的墳?zāi)?。在茨威格的眼里,它只是樹林中的一個小小長方形土丘,上面開滿鮮花——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連托爾斯泰的名字也沒有。
茨威格在《世間最美的墳?zāi)埂分袑懙溃?/p>
“這里,逼人的樸素禁錮住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并且不容許你大聲說話。風兒在俯臨這座無名者之墓的樹木之間颯颯響著,和暖的陽光在墳頭嬉戲;冬天,白雪溫柔地覆蓋這片幽暗的土地。無論你在夏天還是冬天經(jīng)過這兒,你都想象不到,這個小小的、隆起的長方形包容著當代最偉大的人物當中的一個。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辦的大理石和奢華裝飾更扣人心弦:今天,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來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有勇氣,哪怕僅僅從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紀念。人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老殘軍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侖的墓穴,魏瑪公侯之墓中歌德的靈寢,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亞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樹林中的這個只有風兒低吟,甚至全無人語聲,莊嚴肅穆,感人至深的無名墓冢那樣能劇烈震撼每一個人內(nèi)心深藏著的感情?!?/p>
這是我閱讀到的外國作家中關(guān)于舊址最好的文字。一個只有風兒低吟的墳?zāi)?,一處莊嚴肅穆的舊址,令萬物和諧,讓人心安詳。茨威格給我傳達著這樣一種觀念:作為一種精神力量,舊址可以長久地震撼后世者的心靈。
一處舊址,令一個世界級的作家死而復生。這就是它的魅力。
對我來說,拜訪任何一處舊址,都可獲得一筆珍貴的精神財富。
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夢想,抵達世界上一切古老的舊址,傾聽舊時光的嘀嗒聲,可是這太難了,只能成為夢想和遺憾。六年前,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深夜,我在網(wǎng)頁上無意間搜索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十大城市:貝魯特、大馬士革、阿勒頗、蘇薩、法尤姆、西頓、普羅夫迪夫、加濟安泰普、杰里科、西安。竟然還有我朝夕相處的西安,這令我寬慰。這些城市,有人居住的歷史哪個不在數(shù)千年?隨便抓起一把泥土,都會見證著遠逝者的汗水和呼吸。那九個城市我是很難抵達了,但是雙足佇立于古長安的大地上,依然能夠感受到文王、始皇、漢武當年叱咤風云的英姿和氣息。生命的進程里,有過無數(shù)次逃離這塊黃土彌漫的地方,將渺小的身軀融入風景秀麗的蘇杭或者海邊,但自從六年前的那個深夜之后,我終于放棄了逃離的念頭,將一生托付于古長安這處舊址,相伴著那些歷史上留下英名的人物的呼吸,我一點也不吃虧。
其實,真正能震撼人心的舊址,并非被稱作“城”的地方,而是那些成為遺址的一片片廢墟。
我的家鄉(xiāng)不遠處就是八水繞長安之一的灞河。灞河左岸最高的一級階地就是公王嶺,下部為堆積很厚的古老礫石層,上面堆積著厚約三十米的紅色砂質(zhì)粘土,人類頭骨化石就埋藏在紅色土層的下部。這是考古學家認定的藍田猿人化石遺址,為人類祖先活動的場所。
我總是在深秋的季節(jié)走向這片舊址。深秋的迷霧,為它披上神秘的面紗,伸出手臂,仿佛就可以把遠逝者的亡魂攬到懷里。朦朧的霧,拓展開想象的空間,有些穿越時空的感覺。
這是人類最早的發(fā)源地嗎?這是我們的祖先居住過的地方么?屁股坐在似紅似黃的泥土之上,我總會生出一份愧疚,好像會褻瀆了自己的祖先。
二〇一五年八月八日,立秋日,天上鋪滿流云,鋪陳著大漠的風光。我在距離藍田猿人遺址一千三百華里的榆林神木縣高家堡古鎮(zhèn)的石峁遺址徘徊。這座四千二百年前后的古城,是目前國內(nèi)發(fā)現(xiàn)最大的史前遺址,為龍山晚期到夏早期時期人類生活的場所,是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土石結(jié)構(gòu)城防設(shè)施實物,距今約四千三百至三千八百年左右。它的遺址面積約四百二十五萬平方米,其規(guī)模遠遠大于年代相近的良渚遺址、陶寺遺址等已知城址。與考古專家交談,得知城內(nèi)面積逾四百萬平方米,目前所開掘的,只是它的外城東門。在我的目光注視下,那些沉睡在地下幾千年的石頭,在陽光下沉靜而安詳。一塊塊青色的石頭,宛若一個個沉默著的故人。如果它們會說話,那一定是一個個精彩的故事。但同時,我又感覺到了因為裸露,顯現(xiàn)在它們身上的躁動和不安。它們愿意深藏不露,將舊事和秘密存之永恒。
欣賞著剛剛出土的一件件玉器,一幅幅壁畫,逗留在石峁遺址的石砌城墻處,不自覺地與中國現(xiàn)存最大的西安城墻對照,思緒在數(shù)千年的時光隧道里來回穿越,感覺石峁人筑城的理念也太超前了。長安十三朝古都,從來被認為是中國五千年文明源頭之一,而石峁遺址一下粉碎了這種思維定式。誰能想到,曾經(jīng)的莽荒之地又出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源頭,讓你猝不及防。
面對著這片舊址,除了震撼,我還在想,文物工作者的任務(wù),是在發(fā)掘舊址,尋找秘密,而與此對立著的現(xiàn)實是,人類中的一部分正在玩命地拆毀舊址,在上邊豎起新的建筑。于是,我看到的是,整片的村莊被毀掉,廟宇、戲樓、祠堂、舊宅被夷為平地。
舊址,無疑珍藏著歷史,殘留著舊人的呼吸。
二〇一六年九月中旬,在山西看過磧口古鎮(zhèn),過黃河來到陜北的吳堡,顧不得進縣城,急匆匆地上了吳堡石城。如此心急,當然與此行考察古遺址的目的有關(guān)??催^無數(shù)的古城遺址,唯有吳堡石城是保留了原有風貌的,雖然建筑大部分倒塌,但總體的風格尚在。它的歷史并不長,始建于五代時期北漢政權(quán),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設(shè)吳堡縣治于此,僅有七百余年,但殘缺的城垣、民居、店鋪依然向我展示著昔日的雄偉和繁華。城內(nèi)的房屋建筑均為窯洞式的石頭結(jié)構(gòu),保留了明清時期的建筑風格。官道兩旁留有三十多間并排的房屋,雖然處處可見斷壁殘瓦,卻依稀可探昔日商販吆喝、孩童嬉鬧的熱鬧景象。依據(jù)地理優(yōu)勢,吳堡古城繁華了千年,繁盛之時城內(nèi)車水馬龍,縣署、書院、城隍廟、關(guān)帝廟、文昌閣等一應(yīng)俱全,官道兩旁的商鋪林立,攤販云集。它的腳下,是滾滾流淌的黃河,古舊的碼頭曾向石城的人們運輸過生活的物資。在過去的冷兵器時代,吳堡古城依托如此得天獨厚的地勢,控制著南北官道和黃河水運,成為扼守黃河中游之西濱秦晉交通的要沖,歷來是易守難攻的兵家必爭之地。
黃河依在,石城成了一座空城。可是我卻見到依然在此居住的王象賢夫婦。一九二九年出生的王象賢,其生命的根就在這兒。與整個古城雜草叢生不同,他們居住的小院干凈,院內(nèi)搭曬著幾件衣物,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堆上晾曬著一籃紅棗,院內(nèi)的生活用具擺放得井井有條。為了讓歷史銘記這座老城,王象賢自費出版了一本《吳堡石城》的宣傳畫冊,并甘心以生命的代價做這座石城的留守者,有關(guān)媒體以“千年古石城,兩個人一座城”為主題多次進行了報道。王象賢老人深情地說,這里是他生命的全部,他要畢生堅守在此。跟老人閑聊之中,不難聽出老人對這座石城深深的眷戀之情以及刻入骨髓的那種情感寄托。
守望在吳堡石城的,除了王象賢夫婦,還有遍及古城內(nèi)的棗樹。正值秋天,無人收獲的紅棗落滿院落古道,讓荒蕪的老城具備了生命的氣息。
從山下通往石城遺址正在修路,據(jù)說石城遺址即將開發(fā)。開發(fā)后的石城,還能被稱作遺址嗎?我困惑的是,總是有人嫌棄舊址,總是有人想毀掉老屋。那些人,在我的道德評判中,自然不可能用善良二字。在他們的心目里,舊址就是一個垂死的老人,沒有了任何可利用的價值。唯有它的毀滅,新的生命才會來臨。是的,舊址擋住了新址的路,成為新址的絆腳石。
在有良知的人那里,那些力圖保住舊址的人——譬如王象賢夫婦,才是善良的,有情有義的,才是有歷史責任感的人。由此,我尊敬他們。
去過麗江,還有沈從文生活過的鳳凰古城,舊的遺跡還在,青石板上殘留著故人的足跡,馬頭墻上爬滿了曾經(jīng)主人的呼吸。這當然屬于舊址,我喜歡。但走著走著,我就皺起了眉頭。麗江、鳳凰古城這樣的舊址,為何不被原貌封存起來,而是添加了新的建筑,充滿商品的氣息。我哀嘆,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年我去了鳳凰古城,走進了沈從文先生的故居。我來這兒,多半的因素是為了一睹沈先生生活過的地方,這源于我對先生的敬仰。先生是上個世紀人,生于一九〇二年,卒于一九八八年,和我一起在這個地球上共同呼吸了三十多年,這樣他的故居就還保留完好。我能夠做的,只是在中營街十號的沈從文故居里止步。這是掩藏在一個窄長巷子里的舊宅,火磚封砌的平房建筑。四合院分前后兩進,紅石鋪成的天井,兩邊是廂房。房屋系穿斗式木結(jié)構(gòu)建筑,采用一斗一眼合子墻封砌。馬頭墻裝飾的鰲頭,鏤花的門窗,小巧別致,古色古香。整座建筑,帶著濃郁的湘西明清建筑特色。在先生的書房,我久久駐留。是的,只有湘西的風土人情,才能養(yǎng)育出沈從文的藝術(shù)風格,以及他為人的魅力。我的目光,落在土墻上的手稿上。從小楷的字里行間,我嗅出了先生的氣息,以及無奈的嘆息。先生筆下那個恬淡、幽靜的小城,現(xiàn)在堆滿了銅錢的臭味,以及市儈的嘴臉。只有這座小院,這面土墻,這方墨跡,依稀著從前的影子。
同行的朋友拉我走出先生的書房,在擁擠嘈雜、商品林立的大街小巷,我全無游覽的心境。以至于,我無法與一片舊址達成心靈的融合。
即使如此,依然感謝和我一樣有著懷舊情結(jié)的人保存下了像麗江、鳳凰、平遙、閬中、徽州這樣的古城,雖然已非原貌,但通過想象總是可以令我回到陳舊的歲月。如果是建筑學家,那就可以獲得更多的驚喜。
二〇〇五年那次去榆林,拜訪了石峁遺址之后,返回途中去了距離米脂縣城二十里處的姜氏莊園。這是一座百年以上的老宅,完全是原貌,建筑的枝枝葉葉雖已破舊零落,但依然保存著歷史的舊影。石頭寨墻高高在上,仿佛守舊的老人。沿一條坡陡的通道而上,就到了莊園大門前。堅固的石拱宅門掩藏在山腰上,以山為岳,以山為屏,絲毫不顯炫耀、張揚之意。門匾上刻寫著“大岳屏藩”四字,幾百年的石門洞大開,恭迎我的進入。穿過寨門,走上斑駁幽暗的條石甬道,依稀感到姜氏祖先們正藏在石頭縫兒里窺視。他們是在驚訝:這座藏于山腰之間的舊莊園,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這座陜北最大的地主莊園,已經(jīng)成為國家級文保單位。但在它的下院,仍然居住著兩戶姜氏的后代,門上掛著新式的竹簾,院里的鐵絲上晾曬著衣服被褥,房頂上懸著電視天線,姜氏的后代們用漠視、甚至仇視的眼光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一個中年漢子盤腿坐在房頂上,看不清他的神態(tài),但可以猜測到他的心態(tài):這是我們祖宗留下的院落,你們憑什么大搖大擺地闖進來?我明白,他是在用頑強的精神守護著一處舊址,以至于國家有關(guān)部門要給他們在另處建造更好的窯洞,他們也不肯搬出。對他們的作為,我在惋惜的同時,也生出一份同情來。這自然是十分矛盾的心理。于情于理,他們的堅守并不過分,但作為一處歷史遺址,如此的堅守卻影響了舊址的保護,使得文物部門無法對其進行有效的維修,其命運的長久可想而知。
姜氏莊園的建筑不只是一種家居實用,更是一種藝術(shù)、一種民俗、一種文化。它的主人以圖式、楹聯(lián)、匾額為依托,借諧音、隱喻、象征等手法,將木頭和石頭的生命發(fā)揮到極致,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使得宅院不僅成為繁衍生息的家園,更是精神傳承的棲息地。
總有人喜歡在舊址上搗騰。譬如米脂老城,不時就出現(xiàn)一座外墻鑲著白磁片的新屋,為灰舊的老城添加了現(xiàn)代的氣息??傆腥瞬幌矚g古舊的場景,抹殺掉歷史的影像。時光總要默默前行,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但是留下一塊地方,存儲下歷史的影子,讓記憶不再成為抽象,那不是絕妙的事情么?但舊址常常很難存留下來,這就如同人類的墳?zāi)?,總會隔幾代人就會平上一茬?/p>
我有時會十分痛苦地想,人類文明的前行,人類靈魂的復活,決不單單是興建起新的建筑物。斷代的歷史,仿佛斷線的風箏,總不會飛向遼闊的深處——那里是人類文明的起源地,人類靈魂的棲息地。
舊址的感覺就是這樣,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一些什么事物,不會大腦空空。它也會令我生出一種情感:尊敬、嘆息,或者遺憾。
不知從何時起,人類忽然對舊址感興趣起來。這當然不是純粹的考古學家,而是某種利益的追逐者。像三國時的赤壁之戰(zhàn)遺址。真正的三國赤壁究竟在何處?眾說紛紜,爭論不休。據(jù)有關(guān)歷史、地理資料記載,荊楚大地稱作赤壁的有五處:漢陽、漢川、武昌、黃州和蒲圻。遙遠的歷史煙云,將一場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痕跡化為灰燼,于是就有了對赤壁之戰(zhàn)舊址擁有權(quán)的爭斗,以作為旅游的資源。
我自幼在鄉(xiāng)村生活。小的時候,在一些村子見過不少的祠堂。一個祠堂,就是一個家族史,存留的意義無可厚非。山西作家李銳寫過一部《舊址》的長篇小說,虛構(gòu)了一座以產(chǎn)井鹽而著稱的內(nèi)陸城市——銀城,李氏一家是當?shù)氐耐?,擁有很大的井鹽產(chǎn)業(yè)——九思堂。故事從二十年代銀城發(fā)生的農(nóng)民暴動寫起,寫抗戰(zhàn)中地下黨在銀城的活動,寫內(nèi)戰(zhàn)中銀城將軍的潰敗,寫五十年代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李氏一族滅門的慘狀,一直寫到七十年代文革中李家活在銀城的最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的慘死。五十年的風風雨雨,最后留下的是一塊“古槐雙坊”的舊址,以至后來成為銀城旅游的一景。一個大家族的盛衰興亡全部凝聚在一處舊址里,至少能挽回一點逝去的時光。一個家族,的確需要能夠承載精神的存在物,需要一個濃縮家族史的場所。但是現(xiàn)在,存留下來的祠堂已經(jīng)不多了,除了自然災(zāi)害,就是人為的毀壞。更遠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我所經(jīng)歷的歲月里,曾親眼目睹“文革”中一幕幕丑惡的表演:造反派打著“破四舊”的旗號,懷著對舊址的切骨仇恨,無情地抹殺掉大地上的一處處舊址,讓人類歷史的舊跡在毀滅里呻吟。
舊址也是一種罪過,這是人類丑惡性的一面??上菚r,我還不懂得悲哀絕望,相反卻在興高采烈中安然入睡——這人性中的丑惡常常折磨著我的心靈。
大抵老一點的村莊,都會有城墻,作用是防盜防搶,抵御入侵。村莊遠遠夠不上“城”,卻也叫城墻。我很納悶,但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語來替代。
我出生在關(guān)中南部的秦渡鎮(zhèn)。秦渡鎮(zhèn)(鎮(zhèn)上人喜歡簡單,叫它秦鎮(zhèn))是個老鎮(zhèn)子,是周豐宮的舊址。時光像一把鏟子,總要將舊址鏟去。當我來到世上時,鎮(zhèn)子就只剩下南城門,且破舊不堪。南門兩邊剩下一段老城墻,高大,厚實。據(jù)《戶縣志》記載,秦鎮(zhèn)的城墻初建于秦朝,后屢經(jīng)修建,至清末時高六點六米,寬十點五米。在史學家的審視下,它是歷史的一塊厚磚,鑲嵌在“豐京”這塊故地上。在文學家的思維里,它像一頭老牛,幾百年了,悄無聲息地臥在古鎮(zhèn)的南頭,意凈心清,超然若禪。
我常常看見,鳥兒從老城墻的窩里出來,警覺地四望,當確定沒有危險時,便一展翅,飛向灃河岸的一棵樹。風吼著,雨淋著,翅膀濕了,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鳥兒為什么如此鐘情這殘垣斷壁?有時也茅塞頓開,想著城墻身上帶著的那股古樸的氣息,很適合鳥兒懷舊。鳥兒離開城墻時,撲展著的翅膀不經(jīng)意就抖落一片黃土下來——是一片,不是一塊。城墻像一冊發(fā)黃的、線裝的厚書,墻土的脫落猶如翻開的書頁。城墻是一部老書,也許鳥兒能夠讀懂,所以才在上面筑窩安家。鳥兒有麻雀、斑鳩、燕子,甚至還有灰喜鵲。奇怪的是,馬蜂也喜歡把窩建在城墻的高處,那干燥、發(fā)皺的墻體,讓它們的安家不用多少氣力,而古老的墻也許有助于護佑它們避開諸多的不測與兇險。是的,馬蜂的腹部是帶著毒針的,但它們自己卻不知道,出于生存的本能,它們同樣需要防備危險。
我聽不懂鳥兒的語言,也猜不透馬蜂的心思,但就是喜歡老城墻。童年的視野里,世界上仿佛只有這面墻的存在,一出門,就奔向它。它用一種隱幽的語言召喚我稚嫩的心靈,讓我從它身上得到快樂。那時幼稚的我,覺得自己的一生都不會從老墻身邊走失。
常??吹竭@樣的景象:城墻上扎個方方正正的木楔子,一頭老牛背對著老墻臥在墻根,懶洋洋地用尾巴掃著墻上的黃土,殘留下一片光滑的墻面。收獲的季節(jié)過后,附近的人家就將稻草、麥秸和玉米稈堆滿墻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濃濃嗆鼻的霉味。一群雞娃被一只母雞引領(lǐng)著,唧唧叫著,尋找著墻根的蟲子或稻米。冬春的暖陽下,女人們圍在一起納鞋底,縫衣,掄起棒槌捶布。漢子們靠著墻,縮著脖子聊天,聊困了時,手插進棉衣的袖筒里,瞇著眼瞧墻頭的枯草,或是那沒有云彩的天空。小娃們在墻根下找蛐蛐,或者手握一副彈弓,瞄著墻頭的麻雀。打下一只麻雀,在墻根下攏起一堆柴火,燒焦麻雀的尸體。墻根下沒有風,孩子們就鼓起腮幫吹火。麻雀肉熟了,那是香噴噴的一頓美餐。
暮秋時節(jié),老城墻上的斜草半枯了,貼近了墻體的顏色。再往后,北風送來一張張雪花,飄在墻土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暮色,一點點釅起來。老城墻里的一座土屋里,傳出一些音樂聲。一把二胡、或是一只竹笛。那是五伯的家。聽大人說,他的媳婦把他的兩個娃兒領(lǐng)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大人的事我說不清。我只是喜歡聽他的二胡聲和笛音,像蛐蛐兒和螞蚱臨終時的鳴唱。冬天落雪的日子,五伯夾著二胡來到老城墻下,屁股坐下,低著頭,瞇著眼,張開大嘴,露出兩排黑乎乎的牙齒,邊拉邊唱,吟誦著心靈的私語。二胡的錚錚聲是從他深沉的心田里迸發(fā)出來的,隨著他的血脈通向他的指尖。那股酸涼味兒的聲音,宛若晚秋暮色老墻的顏色。他唱的是秦腔《鍘美案》中秦香蓮的唱腔:“把你比作子/你不養(yǎng)二雙親/把你比作父/你不認二嬌生/把你比作禽/你無翅也無翎/把你比作獸/你毛也沒一根?!背?,他手一抖,二胡的弦“吱兒”地一聲啞叫。他抖手收弦的動作很好看,至今我也找不出什么適當?shù)木渥觼肀硎?。只是覺得,那是生命運行中極少讓我感到誘惑的一個動作。五伯當然不會感應(yīng)到我的震撼,他收了二胡,屁股上沾的土也懶得拍打,起身一步一扭地回家,只留下暮雪擦著老城墻,吟著蒼涼的歌謠。
在舊址前演奏舊曲,這就是五伯生命里的快樂。五伯晚年時當了隊里的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室的后墻緊挨著老墻。農(nóng)閑的日子,他牽了那些牛馬出來,把韁繩拴在老城墻的木楔子上。之后,他袖著手坐在墻根,陪著牛馬打盹曬太陽,一副恬靜安然的神態(tài)。城墻下往往擺著棋攤,或者有人在玩搭方的游戲。他從不觀看,只是在起了爭吵聲時才打著哈欠睜開眼。不過,他不關(guān)心為何爭吵,只是端詳著他的那些牛馬。
大約是前年的中秋節(jié)前后,五伯讓人給我捎話,說鎮(zhèn)上要建農(nóng)貿(mào)市場,要拆南城門,要毀老城墻,叫我回去看看。五伯守著老城墻生活了一輩子,那墻陪伴著他的呼吸,儲存著他的生命記憶。用文人的說法,是他的精神寄托,突然要被一陣風吹走了,他想不開,感情上難以接受,是能夠理解的。
回去后我吃了一驚,南城門和兩邊的老城墻已經(jīng)沒影了,晃眼的陽光下,挖掘機正在張開猙獰的牙齒撕扯著老墻的根基,河岸上一片狼藉。不能不承認,受利益的驅(qū)使,許多具備文物價值的遺址、遺物都將毫不留情地被毀掉,而且這樣的行為還有可能被冠之于時髦的詞語和解釋。傳統(tǒng)文化正在遭受著嚴峻的挑戰(zhàn),我卻無能為力。
老城墻不在了,五伯的老宅裸露在陽光下,讓我感到陌生。它也正在開膛破肚,為農(nóng)貿(mào)市場讓路。五伯正在拆老屋,放下手中的活,讓我拉著他的手在城墻舊址那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城墻沒了,住了一輩子的老屋保不住了,曾經(jīng)的生活場景將成為記憶,他一下子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和生活的信念,突然間見老了,駝著背,顫顫巍巍地挪著步子,像是被風搖擺的樹枝。他眼角的皺褶,宛若一行行文字,寫下悵惘和迷惑。他的生命,也許只適宜于在舊址中度過,幽深而散淡,便是幸福的陪伴。
我想這樣安慰五伯:想開些吧,老城墻終究是會消失的。即使現(xiàn)在不被人為地毀掉,也會讓時光和風雨消磨掉。但話到嘴邊,卻又止住了。我知道,這樣的道理有悖于我的精神操守。讓五伯對老城墻、老屋這樣的舊址存留一份心痛,是對他情感的尊重。
同五伯一樣,逝去的時光里,父親也總是緬懷著一些舊址舊物。一九四五年,十歲的他隨祖父離鄉(xiāng)四處漂泊。但無論到哪里,他都在念叨著老家的房子住著舒坦。越向生命的縱深前進一步,他越是想回老家居住。“一個人,沒根沒底的,活著有啥意思啊?!彼膰@息之聲,刺痛了我柔軟的心靈。在他六十歲那年,老家人來信說老屋被雨水澆垮了,他就說那地方給我留著,我回去在原地兒蓋新房啊。
五年前,父親回河南老家為祖母辦完喪事,就領(lǐng)著我尋訪一處處舊址。他搜索著記憶:這兒原來是一片墳,那是一片菜地。這里長著一棵皂角樹,樹上有個老鴉窩。那兒有一個碾盤,上邊坐著叼著旱煙袋的七爺……每一個細節(jié),依然那樣溫馨,讓他的記憶閃光。村子里很安靜,連雞鳴狗吠聲都沒有。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唯有些老人出門和他打招呼,他就隨著那些老人進到人家的屋里,東看看,西瞅瞅,誰家要是還保存著一個紡線車、風箱、鍘草用的鍘刀、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他都要認真端詳,愛不釋手,感慨萬千地說:“這是我小時見過的東西啊,現(xiàn)在都很難見到了?!北绕痍P(guān)中來,老家依然貧窮。不少人家的舊屋檐上,蒿草還在風里搖晃,許多的院落被枯干的樹枝圍繞著,許多的墻頭已經(jīng)脫落了泥皮??墒窃诟赣H的眼里,那些蒿草和墻頭珍藏著他的情感,忍不住端詳半天。他小時住過的老屋,只剩下一片廢墟,只殘留著墻根,被人一樣高的荒草遮蓋。他踏倒荒草,幾乎是匍匐在泥土之上,抖抖地用手刨出墻根,圓睜著眼睛瞅著那些做墻根的石頭,撫摸著它們的裂縫感嘆著說:“還是老屋好啊,如今的屋子,地面都打了水泥,怎么接通地氣啊?!?/p>
那個陰冷的下午,父親在老屋的舊宅處磨磨蹭蹭,就是不肯離身。我知道,他生命情感的全部,都凝聚在這處舊址。
我這一生,也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總是對舊址懷著無限的眷戀。每遇到一些舊址,就停止了腳步,扯長了目光,靜心聆聽時光的彈唱,徘徊在那種優(yōu)雅里帶著凄清的氛圍里。而且,盡生命之可能去尋訪舊址。我曾無數(shù)次探訪全真派創(chuàng)派祖師王重陽的活死人墓。就直線距離來說,它是最接近我的一處舊址。金世宗大定元年(公元1161年),四十九歲的王重陽在關(guān)中戶縣南時村自鑿一墓,獨自穴居兩年之久,自命為活死人墓。王重陽掘地穴居,在客觀上會給人一種故弄玄虛,以增添神話色彩。不過,他的本意無非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種與世隔絕、潛心修煉的特殊環(huán)境。南時村,后來更名為成道宮。單看村名,就知確有其事。重陽墓址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堆黃土,下方是否真的有穴,守護墓址的道士們緘口不言,當然也不會給我挖掘探訪的機會。但就是這個舊址,卻讓我魂不守舍,總想一睹為快,了卻一樁心愿。還有秦嶺終南山下鳩摩羅什大師的講經(jīng)之地草堂寺,雖說圭峰之下有座紅色的山門,進了這道門,不乏寺院坐像、鳩摩羅什舍利塔以及碑廊,但我想昔日擁有萬名弟子的羅什授經(jīng)之地決不會如此狹小,于是便在寺外十里方圓探訪草堂寺的舊址。果然,就找到了羅什、寺北、上草、西寺、草堂營這些與一座宏大的寺院相關(guān)聯(lián)的村寨。煙云飛散,舊跡不再,但總有蛛絲馬跡存留。譬如在羅什村的羅什寺,我就看到了被空竹圍欄著的“凈土樹”的碑子。傳說鳩摩羅什將印度的一根懸鈴木帶到此處,栽植于土中,地面便生長出凈土樹一本六株,春華秋實,殼內(nèi)結(jié)實如土,故名凈土樹。清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縣學訓導傅龍標有詩云:“芒鞋帶得一枝春,羅什東來跡有因。無事移根蔥嶺外,自然挺秀白云津。歷來海內(nèi)無多本,七易原身仍一真。樹以土名總是凈,禪家妙諦此中尋?!泵駠晷蘧幍摹稇艨h志》云:“今考此樹唯存四株,一大三小,然樹旁萌蘗而生者尚多?!碑敃r拍有照片,刊于志首。聽寺內(nèi)和尚講,一九五七年之前,該樹尚有干無枝,“文革”前夕便了無蹤跡。站在那座碑的圍欄外,那些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樹干樹枝樹葉宛如我的前世——是的,我對自己的前世懷有信心。由此,我一次次走進羅什寺,讓思緒沉浸在古老的時光里,孤寂地守候——其實是滿懷希望地等待凈土樹的出現(xiàn)。這便是肉體的皈依,靈魂的守候,世間的一切,已不再那么重要。
處處舊址,都是嚴肅著面孔,歷史的見證者莫不如此。受它們的影響,在每一處舊址前,我都無法高仰起自己的頭顱。低頭垂首,便可以窺見一幅幅舊影,一個個故事,會領(lǐng)略到生命和死亡,以及神秘的人與命運的交織和輪回。人就是一棵小草。這是哲人帕斯卡爾說過的。人的命運雖微不足道,可是卻創(chuàng)造著歷史。如此想著,思緒足可以抵達寬闊的歷史深處。
我很難對新生的事物,或者說一座嶄新的建筑感興趣。真的,它們難以讓我真正入迷。而對于一處舊址,我總是充滿凝定,溢滿感情。我生命的時光不會永恒,這是真理。在這并不長久的歲月里,我會毫不厭倦地走向舊址,讓歷史的痕跡打磨掉余下的時光。
既然很少有人對舊址感興趣了,就讓我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守望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