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雷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 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論章太炎莊子學(xué)的政治思想

朱 雷

（北京大學(xué) 哲學(xué)系 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在章太炎的思想中，以《齊物論釋》為核心，他借助對莊子的闡釋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在章太炎的思想發(fā)展中莊子學(xué)是逐漸具有政治涵義的，《齊物論釋》則是章太炎莊子學(xué)的集中表達，在其中章太炎提出了“畢竟平等”的政治思想。在章太炎借莊子所表達的政治思想與其民族主義、儒學(xué)主義立場之間，有一種緊張與沖突的關(guān)系。

莊子；《齊物論釋》；畢竟平等；民族

在近代思想史上，既以儒家經(jīng)學(xué)與思想為基本的學(xué)術(shù)根基與背景，又對于道家思想尤其是莊子思想有所吸收、采納、借鑒與融合的大思想家，主要有廖平、康有為、章太炎三人。相比于廖平、康有為將莊子學(xué)說判定為儒家一支，在新的理論框架（廖平的天人說、康有為的三世說）中重新定位、彌合莊子與孔門的關(guān)系，并對莊子作出新的思想闡釋，章太炎的莊子學(xué)與他的儒學(xué)觀表現(xiàn)出更為緊張、沖突的關(guān)系。章太炎沒有把他自己的思想限制在經(jīng)學(xué)或儒學(xué)的范圍內(nèi)，因此，如果說廖平、康有為的莊子闡釋增加了儒學(xué)內(nèi)部的緊張維度或張力，章太炎的莊子學(xué)對于他的儒學(xué)思想來講，則構(gòu)成了一種外部的沖擊。已有學(xué)者以“章太炎的思想及其對儒學(xué)傳統(tǒng)的沖擊”為視域研究章太炎的學(xué)說。①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1868-1919）及其對儒學(xué)傳統(tǒng)的沖擊》，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85年。在章太炎對儒學(xué)傳統(tǒng)的批判中，“以佛解莊”的《齊物論釋》是其理論出發(fā)點。本文將以章太炎的莊子學(xué)為核心，討論其學(xué)說的思想格局、內(nèi)部張力及其與近代民族—國家思想的種種糾葛。

一、章太炎對莊子的思想定位

章太炎對于莊子的學(xué)派歸屬問題，基本上認同傳統(tǒng)的學(xué)派劃分，認為莊子屬于九流之一的道家。但歸屬于道家不等于等同于老子，章太炎認為老學(xué)與莊學(xué)間多有不同。

在《訄書》重訂本《儒道》一篇中，章太炎以“學(xué)者謂黃老足以治天下，莊氏足以亂天下”作為靶子，評論莊子。他說：“夫莊周憤世湛濁，已不勝其怨，其托卮言以自解，因以彌綸萬物之聚散，出于治亂，莫得其耦矣。其與興廢也何庸？”②③章太炎：《訄書》（重訂本），《章太炎全集》（第三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7頁，第138頁。同篇論老子則說：“老聃為柱下史，多識故事，約《金版》、《六弢》之旨，箸五千言，以為后世陰謀者法。其治天下同，其術(shù)甚異于儒者矣?！雹墼谶@一時期，章太炎主要認為老子為史家，史家多識故事，因而其學(xué)多陰謀詐亂之言。而莊子則感憤世事濁亂，其言“出于治亂，莫得其耦”，與老子迥不相同。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這一時期尚認為莊子之學(xué)“與興廢也何庸”，以莊子超出塵外，其學(xué)與治世無關(guān)。這與他之后“治世莫如《齊物論》”的觀點有很大不同。

在《訄書》重訂本中新撰的《訂孔》一文中，章太炎論及莊老之間的關(guān)系說：

白河次郎曰：“縱橫家持君主政體，所謂壓制主義也。老莊派持民主政體，所謂自由主義也?？资吓曰识唛g，以合意干系為名，以權(quán)力干系為實，此儒術(shù)所以能為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則又不如縱橫家明言壓制也?！卑福核^旁皇二者間者，本老氏之術(shù)。儒者效之，猶不若范蠡、張良為甚。莊周則於《馬蹄》、《胠篋》諸論，特發(fā)老氏之覆。老、莊之為一家，亦猶輸、墨皆為藝士，其攻守則正相反，二子亦不可并論也。故今不以利器之說歸曲孔氏。①章太炎：《訄書》（重訂本），《章太炎全集》（第三冊），第135-136頁。

在這里，章太炎指出老、莊之學(xué)是“攻守則正相反”的，老子之學(xué)方是“奸雄利器”，而莊子于《馬蹄》、《胠篋》諸篇中，“特發(fā)老氏之覆”，揭露了老學(xué)陰謀權(quán)詐的要點，因此“二子亦不可并論”。

發(fā)表于1906年的《論諸子學(xué)》對于老莊關(guān)系持與之前相同的看法。章太炎說：“莊子晚出，其氣獨高。不憚抨彈前賢。憤奔走游說之風(fēng)，故作《讓王》以正之。惡智力攻取之事，故作《胠篋》以絕之。其術(shù)似與老子相同，其說乃與老子絕異。故《天下篇》歷敘諸家，己與關(guān)尹、老聃列分為二。其褒之以至極，尊之以博大真人者，以其自然之說為己所取法也。其裂分為二者，不欲以老子之權(quán)術(shù)自污也?！雹谥炀S錚、姜義華：《章太炎選集》（注釋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0-371頁。章太炎于《諸子學(xué)說略》中指出自然是道家第一義，然而老學(xué)詳“智力攻取”之事，莊子作《胠篋》篇以止之，“其說乃與老子絕異”。另外，相比于康有為認為莊子在《天下篇》中極力贊揚孔子，章太炎認為莊子“褒之以至極”的其實是自己，因為莊子取法的是道家第一義的“自然之說”。這與康、章對孔、莊關(guān)系的不同看法是相合的。

章太炎自成一家的莊子學(xué)的建立，與他對佛教大乘哲學(xué)的悟入有關(guān)。章太炎對莊子的新見，導(dǎo)致他對老莊關(guān)系的理解也與過去不同。這一時期以后，章太炎常老莊并稱，不再作分別。但需要指出的是，老莊并稱的實質(zhì)，實際上是以莊概老，章太炎在《自述學(xué)術(shù)次第》中說：“余既解《齊物》，于老氏亦能推明?！雹壅绿祝骸短紫壬允鰹閷W(xué)次第》，見章太炎著、王云五主編：《民國章太炎先生炳麟自訂年譜》，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54頁?？梢娬绿讓献拥男聭B(tài)度建立在他對《莊子》的新解之上。1913年底，章太炎在北京講學(xué)談到老莊時，曾謂老子論“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與之前的態(tài)度不同，章太炎此時認為老子嘗言“知此兩者亦稽式”，“稽者，稽查也，式者，試驗也?；閮煞街樾味浦涔剩瑒t專制之威不得逞，愚民之術(shù)不得施。”④參吳光興：《論章太炎的莊子學(xué)》，見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二十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73頁。因此，老子指出“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并非認同此點，而倒是類似于章太炎之前所說的莊子之發(fā)老子之覆了，是揭露統(tǒng)治者的手段，使其不得愚民。另外，“老莊二氏之說大同小異。老子曰，物之苦，苦于有身。如飲食起居，皆以苦其身者也。此則以有身為有累矣。至于莊子，主物以各適其性為樂?！瓌t莊子固未嘗以身為累矣?！雹菀囊娊鹭鬼辍秶鴮W(xué)會聽講日記》，《東北叢刊》第七期，1930年7月。轉(zhuǎn)引自上書第73頁。此時章太炎認為老莊學(xué)說大同小異，小異即在于老子以身為累，莊子則“主物以各適其性為樂”。

另一方面，章太炎雖以佛解莊，但是在佛法與老莊之間，章太炎也不是沒有分別。他曾自述其思想變遷時說：“始則轉(zhuǎn)俗成真，終乃回真向俗”⑥章太炎：《菿漢微言》，《章氏叢書》本，第45頁。轉(zhuǎn)引自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093頁。，這里所謂“真”和“俗”，大概可以分別對應(yīng)于佛、儒兩家。而老莊之學(xué)，在章太炎看來，是處在兩者之間、真俗雙兼的。他曾說：“我從前傾倒佛法，鄙視孔子、老莊，后來覺得這個見解錯誤，佛、孔、老、莊所講，雖都是心，但孔子、老、莊所講的，畢竟不如佛的不切人事?？鬃印⒗?、莊自己比較，也有這種情形，老莊雖高妙，究竟不如孔子的有法度可尋，有一定的做法?！雹僬绿祝骸墩撔挛幕c舊文化》，見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18頁。這里的說法值得注意的是，在佛與孔的兩分中，章太炎是把老莊分判在偏于“孔”即“俗”的這一邊的，而相比于孔，老莊較“高妙”，不及孔子“有法度可尋，有一定的做法”，因此又是偏向“真”的一面的。總結(jié)說來，如果以傳統(tǒng)的“出世”與“入世”作為兩極，老莊的學(xué)說可以說處于中間，既有高妙的一面，又有治世的一面。章太炎在《齊物論釋》中解“莊周夢蝶”一段，對于莊子與佛法的差異，亦有類似的說法。章太炎云：“或云：輪回之義，莊生、釋迦、柏剌圖所同，佛法以輪回為煩惱，莊生乃以輪回遣憂，何哉？答曰：觀莊生義，實無欣羨寂滅之情?！狈鸱ㄒ匀松鸀榭啵怂乐?，處于六道輪回之中，生死相尋，仍未脫離苦海，故佛家的解脫之道在斷滅輪回的涅槃境地，其思想取向是出世的。而莊生則不以輪回為憂，即于此世之中脫離煩惱，在這個意義上可說莊生有一種“內(nèi)圣外王”之道，故章太炎接下來又講：“其特別志愿，本在內(nèi)圣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必令世無工宰，見無文野，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后圣，自非順時利見，示現(xiàn)白衣，何能果此愿哉。茍專以滅度眾生為念，而忘中涂恫怨之情，何翅河清之難俟，陵谷變遷之不可豫期，雖抱大悲，猶未適于民意?！雹谡绿祝骸洱R物論釋定本》，《章太炎全集》（第六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8-120頁。章太炎指出，莊子的“特別志愿，本在內(nèi)圣外王”，佛法“專以滅度眾生為念，而忘中涂恫怨之情”，相比于此，莊子既抱“大悲”，又“適于民意”，因此可以說是“示現(xiàn)白衣”。章太炎對于佛法與老莊的區(qū)別，還曾有一些簡略的說法，如說“佛法應(yīng)物，即同老莊”，“所以老莊的話，大端注意在社會政治這邊，不在專施小惠，振救貧窮”，“大概世間法中，不過平等二字。莊子就喚作‘齊物’”③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xué)以及現(xiàn)實之關(guān)系》，見黃夏年主編：《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佛學(xué)文集：章太炎集 楊度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14-15頁。，“佛法雖高，不應(yīng)用于政治社會，此則惟待老莊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④章太炎：《太炎先生自述為學(xué)次第》，《民國章太炎先生炳麟自訂年譜》，第54頁。。在這些評論中，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都將莊子學(xué)說劃判為“世間法”，認為有“社會政治”的含義。而章太炎又認為莊子哲學(xué)與佛法是相通的，因此可以判定，在章太炎看來，將本來出世間的佛法詮釋、轉(zhuǎn)化為世間法，實即闡明了莊子“外王”之學(xué)的含義——所謂“佛法應(yīng)物，即同老莊”。而這一點，正是章太炎《齊物論釋》思想的核心所在。

二、《齊物論釋》的政治向度

《齊物論釋·序》云：“（莊子）綱維所寄，其唯《逍遙》、《齊物》二篇，則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體非形器，故自在而無對；理絕名言，故平等而咸適?！雹菡绿祝骸洱R物論釋》，《章太炎全集》（第六冊），第3頁。章太炎分別以“自在”（自由）與“平等”兩義說《逍遙游》、《齊物論》兩篇大旨。實際上，在《齊物論釋》中，“自在”與“平等”兩義都得到了闡發(fā)。在這里，我不準(zhǔn)備具體討論章太炎是如何以佛教唯識宗理論詮釋莊子而達致“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的“畢竟平等”境地，而主要討論，在章太炎所處的時代，他的齊物哲學(xué)所指向的政治意涵是什么。這一點，本文將主要從兩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對近代公理觀的批判

章太炎通過佛教唯識學(xué)思想論證“理絕名言”，構(gòu)成了對近代以“公理”名義出現(xiàn)的各種規(guī)則的抗拒。⑥參見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1095頁。在章太炎專意佛法、尚未疏解《齊物論》時，他已經(jīng)指出了這一點：

莊周所謂“齊物者，非有正處、正味、正色之定程，而使萬物各從所好”。其度越公理之說，誠非巧歷所能計矣。若夫莊生之言曰：“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與海格爾所謂“事事皆合理，物物皆善美”者，詞義相同。然一以為人心不同，難為齊概,而一以為終局目的，藉此為經(jīng)歷之途,則根柢又絕遠矣。①章太炎：《四惑論》，《章太炎全集》（第四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49頁。

章太炎認為，莊子所謂“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表面上與海格爾（黑格爾）提出的“事事皆合理，物物皆善美”相同，但在黑格爾那里，是以終局目的和人所必經(jīng)之途的名義對個人提出規(guī)則，實際上是對個人生命的一種限制；而莊子之“齊物”，則是任其不齊以為齊，不為天下或世界訂立一種普遍的、超越性的準(zhǔn)則，只是“使萬物各從所好”而已。在《齊物論釋》中，章太炎進一步借用唯識宗“藏識”的觀念詮釋莊子“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的思想，破除各種以公理的名義提出的對個體的宰制，他說：

《齊物》本以觀察名相，會之一心。故以地籟發(fā)端，風(fēng)喻意想分別，萬竅怒號，各不相似，喻世界名言各異，乃至家雞野鵲，各有殊音，自抒其意。天籟喻藏識中種子，晚世或名原型觀念，非獨籠罩名言，亦是相之本質(zhì)，故曰吹萬不同、使其自己者，謂依止藏識，乃有意根，自執(zhí)藏識而我之也。②③④章太炎：《齊物論釋》，《章太炎全集》（第六冊），第8頁，第79頁，第4頁。

章太炎對“藏識”的分析，實際上引申為兩種取向的結(jié)論。第一，章太炎指出，由藏識變現(xiàn)出的“原型觀念”并無自性，因此執(zhí)此“原型觀念”即為妄念，需破除之。針對《齊物論》“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的說法，章太炎認為這是破除名相關(guān)鍵。他解釋說：“其言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這，觀想精微，獨步千載，而舉世未知其解。今始證明，詳彼意根，有人我、法我二執(zhí)，是即原型觀念，以要言之，即執(zhí)一切皆有自性?！雹壅绿字赋?，所有“原型觀念”皆由人我、法我二執(zhí)而來，因人“執(zhí)一切皆有自性”而實際上其無自性，而造成執(zhí)念、妄念。在這個意義上，章太炎主張破除一切所謂的“公理”的限制，而達到絕對“自在”、“平等”的境界。章太炎這一說法明顯是針對康有為等以進化為公理的論調(diào)（他名之曰“進化教”），這是他齊物哲學(xué)中政治向度的第一方面。第二，章太炎對“藏識”的分析所引申出的另一結(jié)論是，當(dāng)人由“喪我”而達致對一切是非善惡成見的破除之后，在更高的層面上對天下“不齊”的觀點作出一種承認而“齊”之，所謂“平等而咸適”。章太炎說：“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自非滌除名相，其孰能與于此?！雹堋褒R其不齊”，是指強執(zhí)一種虛幻的觀點而對天下萬物作出宰制，使其合于此標(biāo)準(zhǔn)，這是“下士之鄙執(zhí)”。而“上哲”則任萬物之不齊以為齊，承認萬事萬物的差別。馮友蘭先生曾指出：“莊學(xué)以為人與物皆應(yīng)有絕對的自由，故亦以為凡天下之物，皆無不好，凡天下之意見，皆無不對。此莊學(xué)與佛學(xué)根本不同之處。蓋佛學(xué)以為凡天下之物皆不好，凡天下之意見皆不對也?！雹蓠T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76頁。就章太炎來講，他在持佛學(xué)立場（“以為凡天下之物皆不好，凡天下之意見皆不對”）時，其政治含義針對的是近代各種以“公理”之名義為國家的發(fā)展作出整體規(guī)劃進而宰制個人生活自由的觀點，在這一語境中，章太炎將之歸屬為“齊其不齊”，指出其所謂“公理”等，皆是無自性的妄念。而當(dāng)章太炎持莊學(xué)立場（“凡天下之物無不好，天下之意見無不對”）時，這一立場既是對前一立場的理論支持——既然萬物各有差異，不應(yīng)強執(zhí)一見以宰制萬物——又構(gòu)成了對前一立場的批判。因為，既然天下之意見無不對，則以“公理”名義提出的各種觀點亦屬于天下意見之一種，故站在“不齊而齊”的立場，也應(yīng)該任其不齊而齊之，才是真正“畢竟平等”的齊物境界。畢竟，在章太炎那里，他認為“任其不齊”的天下萬物也并無自性，因此，如果要在萬物與國家、民族、公理等之間做出劃分，認為前者可“齊”，而后者當(dāng)“破”，那必是基于現(xiàn)實政治立場的指向才有可能。因為，若站在理論的立場，章太炎只能或者完全認同唯識宗以萬物為藏識變現(xiàn)的妄念而一概否認其真實性，或者站在莊子的立場承認萬物不齊的客觀現(xiàn)實（包括國家、民族、公理等）。

（二）對列強侵略的批判

章太炎齊物哲學(xué)中的政治指向，另一重點在針對西方列強入侵中國的現(xiàn)實，而破除其入侵的理論依據(jù)。在《齊物論釋·序》中，章太炎即說：“作論者其有憂患乎！遠睹萬世之后必有人與人相食者，而今適其會也?！雹佗冖邰菡绿祝骸洱R物論釋》，《章太炎全集》（第六冊），第3頁，第64頁，第100頁，第101頁。人與人相食的局面，即今日列強入侵中國的情況（“今適其會”）。對于此，章太炎特別通過對《齊物論》“堯伐三子”章的疏解，從理論上進行了駁斥。他說：

世法差違，俗有都野。野者自安其陋，都者得意于嫻，兩不相傷，乃為平等。小智自私橫欲，以己之嫻，奪人之陋，殺人劫賄，行若封豨，而反崇飾徽音，辭有枝葉。斯所以設(shè)堯伐三子之問。下觀晚世，如應(yīng)斯言。使夫饕餮得以逞志者，非圣智尚文之辯，孰為之哉?、?/p>

章太炎認為，都野之分，是“世法差違”的本然情況，讓兩者各安其本然狀態(tài)，“兩不相傷，乃為平等”。如今，列強暴虐中國，“饕餮得以逞志”，是因為“圣智尚文之辯”造成的，“尚文之辨”即強分文野之別，從而列強的侵略行徑反倒以用文明提升野蠻的借口被合理化了（“崇飾徽音，辭有枝葉”）。章太炎認為，莊子“設(shè)堯伐三子之問”，從理論上瓦解了文野之別的依據(jù)。在具體解讀“堯伐三子”時，章太炎說：

原夫齊物之用，將以內(nèi)存寂照，外利有情。世情不齊，文野異尚，亦各安其貫利，無所慕往。饗海鳥以大牢，樂斥鴳以鐘鼓，適令顛連取斃，斯亦眾情之所恒知。然志存兼并者，外辭蠶食之名，而方寄言高義，若云使彼野人，獲與文化，斯則文野不齊之見，為桀跖之嚆矢明矣。若斯論箸之材，投畀有北，固將弗受，世無秦政，不能燔滅其書，斯仁者所以潸然流涕也。③

章太炎認為，當(dāng)今“志存兼并”的入侵者，不以“蠶食”為其侵略的名義，反而說是為了使野蠻之國獲得文明，而真正的情況不過是“為桀跖之嚆矢”罷了。而要破除文明野蠻的分別見，就應(yīng)該明白“文野異尚，亦各安其貫利”的道理，就如同用太牢之禮饗海鳥，以鐘鼓之樂樂斥鴳，海鳥、斥鴳絕不會舒服，不過“適令顛連取斃”而已。因此，反列強侵略的第一步，是要破除文野之別。

章太炎對文野之別的批評，另外針對的是當(dāng)時無政府主義一派以物質(zhì)文明的享受為追求，反而使人“勞形苦身”的情況（主要針對《新世紀(jì)》④參見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1099頁。），他說：

或言“齊物”之用，廓然多途，今獨以蓬艾為言，何邪？答曰：文野之見，尤不易除。夫滅國者，假是為名，此是梼杌、窮奇之志爾。如觀近世有言無政府者，自謂至平等也，國邑州閭，泯然無間，貞廉詐佞，一切都捐，而猶橫箸文野之見，必令械器日工，餐服愈美，勞形苦身，以就是業(yè)，而謂民職宜然，何其妄歟！故應(yīng)物之論，以齊文野為究極。⑤

章太炎以后還曾提到批判文野之別對反帝國之義入侵的意義，下面一段文字說得很清楚：

莊子只一番話，眼光注射，直看見萬世的人情。大抵善惡是非的見，還容易消去，文明野蠻的見，最不容易消去。無論進化論政治家的話，都鉆在這個洞窟子里，就是現(xiàn)在一派無政府黨，還看得物質(zhì)文明，是一件重要的事。何況世界許多野心家。所以一般輿論，不論東洋西洋，沒有一個不把文明野蠻的見橫在心里。學(xué)者著書，還要增長這種意見，以至懷著獸心的強國，有意要并吞弱國。不說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產(chǎn)，反說那國本來野蠻，我今滅了那國，正是使那國的人民獲享文明幸福。這正是堯伐三子的口柄。不曉得文明野蠻的話，本來從心上幻象現(xiàn)來。只就事實上看，什么喚做文明，什么喚做野蠻，也沒有一定的界限，而且彼此所見，還有相反之處。所以莊子又說沒有正處，沒有正味，沒有正色。只看人情所安，就是正處、正色。易地而施，卻像使海鳥啖大牢，猿猴著禮服，何曾有什么幸福！所以第一要造成輿論，打破文明野蠻的見，使那些懷挾獸心的人，不能借口。任便說我愛殺人，我最貪利，所以要滅人的國，說出本心，到也罷了。文明野蠻的見解，既先打破，那邊懷挾獸心的人，到底不得不把本心說出，自然沒有人去從他。這是老莊的第一高見。就便維摩詰生在今日，必定也主張這種議論，

發(fā)起這種志愿，斷不是只說幾句慈善事業(yè)的話，就以為夠用了。①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xué)以及現(xiàn)實之關(guān)系》，《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佛學(xué)文集：章太炎集 楊度集》，第16-17頁。

以上討論指出，章太炎《齊物論釋》的政治指向，主要是對近代各種以“公理”為名提出的政治主張的批判，以及對西方列強以文野之別為名義進行侵略所做的批判。章太炎用《齊物論釋》作為其政治批判的理論依據(jù)，但反過來，章太炎的現(xiàn)實政治主張也導(dǎo)致了《齊物論釋》在理論層次上的張力。章太炎的“平等”所針對的是不齊的萬物，但實際上在“萬物”中，由于政治批判的導(dǎo)向，章太炎也做出了不同的分層。

三、莊子與民族主義

毫無疑問，章太炎對于在列強入侵的背景下，如何由民族文化認同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問題，有深入的考慮。當(dāng)然，雖然可以在“民族”名義下討論康有為、章太炎對民族國家建立問題的不同觀點，但首先需要指出，對于民族國家中“民族”的理解，康有為所持的是多元民族主義及滿漢同源論，而章太炎所持的是極端的漢民族主義立場。本章將主要討論，在章太炎那里，他的莊子學(xué)與他的民族主義構(gòu)成一種相反相成的悖反關(guān)系。

上文討論到的對文野之別的批判與章太炎的民族主義構(gòu)成了相反相成的關(guān)系。從相成的一面來講，對文野之別的批判針對帝國主義以文化之名行侵略之實的行徑，進行了理論上的批駁。從相反的一面來講，泯滅文野的界限，又構(gòu)成了對他自己“排滿革命”思想的悖反。在章太炎“排滿革命”的思想中，實際上正是以文明進化水平的高低來作為分別漢滿兩族的重要理據(jù)之一。在這一視域中，儒家經(jīng)典的作用之一正在于為華戎之辨提供了歷史的證明。王汎森先生指出，相比于儒家傳統(tǒng)重在以文化分別夷夏（“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章太炎更加“強調(diào)種族的‘單一性’及‘歷史淵源性’，認為不同民族之間的差異，有如動物種類之不同，決無法調(diào)和。故其種族思想中，‘部族隔離性’極強。”②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第68頁。章太炎在進化論的框架內(nèi)討論部族間的文野之分，認為“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獷而戎夏殊”。③章太炎：《訄書（重訂本）·原人》，《章太炎全集》（第三冊），第166頁。所謂“性有文獷”，即不同部族間文明程度的高下之別?！拔摹闭邔佟跋摹?，“獷”者屬“戎”。在民族國家建立問題的視域內(nèi)，章太炎對文野之別的強調(diào)，明顯不同于他針對列強以文野名義而行侵略之實所做的批判。在后者的論域內(nèi)，章太炎通過說明“文野異尚，亦各安其貫利”，實際上消除了不同文明間進化程度的高低，把“文野”轉(zhuǎn)化成各文明間的不同習(xí)俗、風(fēng)尚等，而在這些不同的習(xí)俗、風(fēng)尚間，沒有高低之別。但在他對滿漢兩族所做的區(qū)別中，明顯強調(diào)的是兩族間文明高低的不同。在這個意義上，章太炎的莊子學(xué)與其民族主義思想是一種悖反的關(guān)系。

在章太炎對于建立民族國家的設(shè)想中，“以國粹激勵種性”是重要的一環(huán)。章太炎所謂“國粹”，主要指小學(xué)與歷史兩端，而這兩者之中，章太炎又尤重歷史。章太炎晚年曾說：“中國今后應(yīng)永遠保有的國粹，即是史書，以民族主義所托在是”。④章太炎：《答張季鸞問政書》，朱維錚、姜義華：《章太炎選集》（注釋本），第636頁?！耙試饧罘N性”的說法中，“種性”自然是指漢族，而其具體含義是針對兩個問題而發(fā)的。對內(nèi)，種性針對滿族以異姓入主中原，對外，種性針對西強之入侵。在章太炎的思想中，國粹，尤其是歷史，是民族認同的基礎(chǔ)，因此也是建立民族國家的基礎(chǔ)。如果說，章太炎認為文明程度的高低決定了種族之不同，那么一個合理的反問是，他為什么不能認可達到同樣文明程度、認同同一文化的各部族，可以建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這一點，章太炎主要通過界定、挖掘“歷史民族”的源流來論證各部族之間的不可通約性。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中華民國”理念的最早提出者，章太炎是把“中國民國”的根基建立在漢民族的獨一歷史脈絡(luò)之中的。所以他說：“故今世種同者，古或異種，異者古或同，要以有史為限斷，則謂之歷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①章太炎：《訄書·序種姓上》，《章太炎全集》（第三冊），第33頁。不同的民族歷史決定了各民族間的不可通約，而這種民族的獨特性又決定了他設(shè)想的民族國家在民族和地域上的純潔性、排他性。在對外一方面，對“國粹”的提倡可以增強民族自覺性，捍衛(wèi)民族獨立。正是由于章太炎對于“國粹”的提倡與其獨特的民族主義立場有關(guān)，而他的民族主義又與其對歷史的看重有關(guān)，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章太炎反對將“經(jīng)”理解為“常道”，而主張把六經(jīng)歷史文獻化，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章太炎的思想中，“以國粹激勵種性”和“以宗教發(fā)起信心”是重要的兩端。后一端，主要見于章太炎對佛法的提倡和闡發(fā)。他在解釋他之所以在《民報》中發(fā)表了許多談佛法的文章時，自白其目的是“以勇猛無畏治怯懦心，以頭陀凈行治浮華心，以惟我獨尊治猥賤心，以力戒誑語治詐偽心，此數(shù)者，其佗宗教倫理之言亦能得其一二，而與震旦習(xí)俗相宜者，厥為佛教”。②章太炎：《與夢庵》，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1頁?？梢钥闯觯绿渍J為佛教所能提供的道德是一種革命道德。而在他寫作《齊物論釋》時，他進一步認為佛法“專以滅度眾生為念，而忘中涂恫怨之情”，而莊子之“特別志愿，本在內(nèi)圣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因此落實到世間法而言，章太炎則說“佛法應(yīng)物，即同老莊”。章太炎對莊子的解釋既為現(xiàn)實政治實踐提供了精神上的鼓勵，又提供理論上的支持。就后一方面而言，章太炎《齊物論釋》闡發(fā)的平等思想，是對帝國主義入侵的理論批判。但是，《齊物論釋》所闡發(fā)的萬物皆無自性的思想對章太炎的民族主義革命思想也構(gòu)成了一種批判性的理論立場。因為，國家、階級、民族等等觀念，在章太炎《齊物論釋》的理論視域中，都是虛幻的、本無自性的觀念，若要達到絕對的自由和平等，這些觀念也應(yīng)在破除之列。這就是章太炎莊子學(xué)與其民族主義思想的悖反關(guān)系。

就本文的論題而言，在章太炎那里，普遍主義的視野由佛學(xué)及莊子提供，具體到世間法，則主要見于他對莊子的闡發(fā)之中，而對“國粹”的提倡則服務(wù)于其民族主義思想。在前者的論域中，章太炎對儒家思想多有批判，比如認為儒家不能擔(dān)當(dāng)提供革命道德的重任。而在后者的論域中，章太炎則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孔子和儒家的重要性，比如他認為在看重歷史這一點上，孔子修《春秋》“令國性不墮，民自知貴與戎夷”③章太炎：《國故論衡·原經(jīng)》，見《國故論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3頁。，與其尊史思想一脈相承，又比如他晚年之提倡讀經(jīng)。因此，在章太炎的思想中，普遍主義的視野是由莊子學(xué)提供的，而這一視野，與他思想的其余部分，構(gòu)成了緊張、沖突的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 常偉]

On Zhang Taiyan’s Political Thought of Zhuang Zi

ZHU Lei
(Compilation and Research Center of Confucian Classic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China)

This article takes Zhang Taiyan’s Interpretation of Qiwulun(《齊物論釋》) as the main research object, Discussing Zhang Taiyan’s political thought explained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Zhuangzi’s theory. In the first chapter,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at in the development of Zhang Taiyan’s thought, how the Zhuangzi’s theory gets its political meaning. Secondly,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connotation of the thought of“equality after all”put forward by Zhang Taiyan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Qiwulun. Finally,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tension between Zhang Taiyan’s political thought and his nationalism and Confucianism standpoint.

Zhuang Zi; Interpretation of Qiwulun; Equality after all; nation

B259.2

A

1672-1217(2017)02-0090-07

2017-01-21

朱雷（1988-），男，陜西咸陽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