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莊子·雜篇·列御寇》
老曹還是小曹的時候,和老莊曾是同門師兄弟。當然,那時候老莊也還是小莊,和普通孩子一樣,熱衷于下河摸魚,上樹捉鳥。老莊變得不普通,是后來的事。“后來”是個很有意思的時間狀語,它一出現(xiàn),往往意味著不普通的事即將發(fā)生。但老曹顯然沒有意識到老莊有何過人之處,因為老莊辭去公職之后,一直以編草鞋為生。
老莊編草鞋和別人也沒有什么兩樣,無非是橫一道,豎一道,經(jīng)一道,緯一道,穿在腳上以服帖為要。這一點老曹是信得過老莊的,當年老曹就知道老莊只能做手藝人,做不了商人,因為老莊講究,做人做事沒有分別心,或者說,齊物。
老莊祖上是闊過的,他倒不肯拿出來炫耀,大抵炫耀起來徒傷了身份。老曹這樣十分近人情地想。老曹的父親經(jīng)商多年,他多少有些家學淵源,若是老曹賣草鞋,一定不是這樣的賣法。這樣編一雙,賣一雙,什么時候才能賣出境界?老曹這樣想的時候,嘴角不禁撩起一個優(yōu)柔的弧度?,F(xiàn)在的老曹,可不是當年的小曹了,不久前他剛剛加官晉爵,眼下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得意,就不能不稍微有點忘形,這也是人之常情。老曹的座駕十分豪華,而且不止一輛,他通常是看心情來決定坐哪一輛車。比如今天,他就選了一輛氣勢最囂張的寶馬,若在街頭遇上,連碰瓷的也不敢往上沾的那種。他決意驅(qū)使他的座駕嚇老莊一跳。
可惜老曹的寶馬太寬大了,結(jié)果到了老莊住的那條巷子口才知道,根本進不去。老曹不無遺憾地想,老莊如今落魄,竟然住在如此逼仄的窄巷里,不得不趨步而入。饒是如此,老曹的陣勢也夠嚇唬老莊的了,他挺胸凸肚地率領(lǐng)他手下眾多的隨從站在老莊面前的時候,還由衷地為自己的氣派感到驕矜。瞧瞧吧,他手底下哪個人不比老莊穿得體面得多?!
老莊。老曹喊。
老莊正在門口編草鞋,聽到這聲喊頭也沒抬,他嘟囔著說,走你的路吧,我又沒礙著你。
老曹于是又喊,老莊。
這回老莊有反應了,他慢慢地抬起眼皮。
老曹和老莊的眼神對接上的時候,老曹分明感到一陣手舞足蹈的興奮,他嘚瑟得有些哆嗦地說,我今兒專程來看你編草鞋。
啊——
記得當年吧?老曹繼續(xù)哆嗦著腿,上半身也跟著興奮地搖晃起來,你一心要做散木,一晃這么多年,你做成令天下人羨慕的散木了嗎?
啊——
哎呀,時光一去不復返,你真是應該好好想想為人處世的道理。我看你面黃肌瘦,想必營養(yǎng)不良,不如我請你喝一杯?
啊——
也可。老莊竟答應了。
慢著,書上不是這么寫的。
若按書上的道理,老莊應該羞辱老曹一番才是,因為以喪失尊嚴作代價去換取財富地位,其不擇手段之卑劣,著實令人痛恨。追名逐利非老莊之所取,所以老曹是自取其辱。
然非也。
老莊和老曹攜手上了酒樓,他們把酒言歡,一笑泯恩仇。其實也沒什么恩仇,不過是俗世的一點計較,老莊念書時比老曹有天分,更得老師的歡心,老曹認了,忍了,現(xiàn)在他衣錦還鄉(xiāng),給老莊顯擺顯擺,老莊也認。老莊點頭說,很好,很好,酒不錯,再上三斤。
酒是逍遙道,老莊飲酒不為別的,只為逍遙。至于老曹是誰,老曹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來路如何,下場如何,又與他何干呢?
這是書里沒有寫到的部分,這部分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