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河
丁酉雙節(jié),秋雨蒙蒙,假期從京城趕回的兒子終于實現(xiàn)了去爺爺老家看看的愿望。
爺爺?shù)睦霞以邳S土高原一個陜北的小山村,他于14歲走出山溝,曾跟隨習(xí)老領(lǐng)導(dǎo)的西北局和關(guān)中地委轉(zhuǎn)戰(zhàn)陜北,解放后一直在省級機(jī)關(guān)工作。爺爺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能來,生前特別疼愛喜歡表演的小孫子,大約是常?;貞浝霞业娘L(fēng)情故事,便給兒子心底埋下了故鄉(xiāng)的種子。
我們是中午一點走G65W西延高速改G2211長延高速,再轉(zhuǎn)G210國道去綏德的。由于雨霧迷漫,加之在延川的路遙故居盤桓了片刻,到達(dá)天下名州已是華燈初上,不到500公里耗時約七個小時,但比起50年前第一次回老家快了要整整兩天。
50年前的冬季,我曾在老家——綏德縣馬家川鄉(xiāng)郝家坪村陪伴過我的爺爺、兒子的老爺爺大約兩三個月時間。正值春節(jié)前后,村里家家戶戶忙著磨豆腐、漏粉條、蒸黃饃饃、貼窗花、練秧歌,二伯家特意宰了一只羊。盡管那時陜北基本上還要吃糠咽菜,記憶中一日三餐離不開土豆酸菜,但叔嬸與鄉(xiāng)親們沒有虧待我這個城里來的后生,輪著到各家吃飯,使我的味蕾牢牢記住了油旋、雜面、錢錢飯、羊雜碎和豬肉翹板粉的味道。
爺爺郝海清的父親是前清秀才,早年過世,但娶得常氏、霍氏兩房,留下五男一女與不少田產(chǎn),使得排行老三的爺爺讀過私塾,開過染房,育下我父親等四男兩女。因紅白犬牙交錯,爺爺為躲戰(zhàn)亂曾入寺吃齋數(shù)年,全憑我從沒能謀面的祖母操持家務(wù)耕種田畝,除大姑夭折、大伯過繼給別人在家務(wù)農(nóng)外,其余幾人均參加了革命。
那年,我回老家時爺爺已年過八十,但耳聰目明,還能上山勞動,下河挑水,自個做飯。直到九十還能下場跳高秧歌,也算當(dāng)?shù)匾粋€名人。他住的窯洞窗明幾凈,庭院收拾得整整齊齊,窯后的小窯里有許多壇壇罐罐與幾口大甕,盛滿了腌菜和小米、糜子、黑豆等谷類。他平時穿戴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褲,鼻梁架一副石頭鏡,常捧著線裝古書朗讀,給我講春天后崖盛開的杏花,秋日滿山的紅棗,年輕時染布的情景,帶二伯三伯馱炭的光景。他心靈手巧,教我用他親手制作的杏核算盤打小九九,還向我展示了他鋦鍋鋦碗的手藝。
在綏德城千獅橋不遠(yuǎn)的木舍住了一宿,第二天大早起來吃了羊雜碎,走G307義合方向,過滿堂川時瞥了一眼三十里鋪,停下來看了《平凡的世界》雙水村的拍攝地郭家溝,更勾起了我對往事的懷念。當(dāng)年從綏德城到村里還不通公路,12歲的我跟表姐是硬硬走了45公里才回郝家坪的。從清晨麻麻亮開始到黑得看不見山梁的輪廓,只記得黃昏時過一小橋,被紅衛(wèi)兵攔住,背了段毛主席語錄才讓通過。河溝旁有許多砍頭柳,遠(yuǎn)處的梯田留著些殘雪,到家時窯洞已點起油燈。二媽家的一堆女子和大爺家的兩位哥哥及村里的親戚,圍了一圈看癱倒在熱坑上的我,這個給一捧紅棗,那個給一把南瓜子,別的就沒有印象了。而父親他們回去,習(xí)慣要乘火車到山西介休過黃河,走吳堡宋家川再乘長途汽車到義合,比走延安這邊省一半時間。兒子對我的講述似聽天書,一路只盯看他的手機(jī)。
到了到了,雖然從義合鎮(zhèn)到馬家川(已合并至中角鄉(xiāng))已變成鄉(xiāng)道,但柏油路十分平坦直通到村中,而17年前第三次回來時,砂石路爛得開了三四個小時。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曾住過的窯洞,給兒子介紹這一孔是你老爺爺家的,上面一排是我二伯家的。1975年冬我同父親回家看望病重的爺爺,就住在這里。幾天沒進(jìn)水米的老人家見我們父子回來,竟奇跡般地坐起來吃飯,高興得與父親拉話,我還用鋼筆為他畫了張速寫,瘦瘦的、瞇著眼、長滿白白可捋的美髯,只是后來幾次搬家找不見了?,F(xiàn)在人去窯空,院中堆了些干草,只有窯面墻上父親書寫的標(biāo)語和窯前的石碾還默默地待在那里。在對面的小院里找到了大伯父家的二哥、二嫂。好多年未見,兩個花白頭發(fā)的兄弟執(zhí)手淚眼。我也曾在他家窯里住過,聽他在油燈前唱那動人心魄的《趕牲靈》和《三十里鋪》。
拉了會兒話,我讓二哥帶我們?nèi)ソo爺爺上墳。二哥好似早有準(zhǔn)備,拿了香紙、餅干、梨和酒水,二嫂還包了些熟肉,帶我們跨過村中的小河上山。走了約半個小時的山路,天空突然放晴,兒子和他媽被藍(lán)天陽光下的高原壯美深深打動。只見山峁溝壑中的層層梯田,這塊沉甸甸的谷穗,那片黃澄澄的玉米,這邊黑黑飽滿的豆莢,那里正在挖白個生生的洋芋。遠(yuǎn)處的棗林掛滿紅彤彤的大棗,近處的蘋果樹粉嘟嘟結(jié)滿了“富士”“秦冠”。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家鄉(xiāng)秋天的美景,情不自禁地生騰出王二妮“一方水一方土養(yǎng)育了我祖輩”的旋律。
爺爺?shù)膲灳驮谔O果園上邊的山梁,與老爺爺、二伯父的依次排開挨的很近,墳前都立有石碑并刻有孝男孝女及子孫的名諱,周圍長滿青草和開些黃粉的雛菊,顯得莊嚴(yán)肅穆。我與兒子、二哥獻(xiàn)上供品并代表父親這一支一一磕頭祭拜,也算是認(rèn)祖歸宗。夫人也在后面作揖叩首,不住地贊嘆祖宗居住的地方猶如仙境。其實她哪里知曉陜北土地貧瘠、干旱少雨,又是民族融合的“繩結(jié)區(qū)域”,因而焦苦與自由養(yǎng)育了這里的人們勤勞、聰慧、善良、淳樸、忠厚、仁義、剽悍、豪放的性格,因而也就出了呂布、貂蟬、韓世忠、李自成、劉志丹、謝子長、柳青、路遙等人物與信天游等獨特的地域文化。
下得山來,在二哥家吃了小米錢錢稀飯和柴火攤的雞蛋煎餅,每人都吃了兩大張。二哥說現(xiàn)在可方便了,村里賣什么的都有,園子里種的菜也吃不完,有時間回來多住上幾天??锤G洞里已經(jīng)通了自來水,只是廁所還在外邊,且滿山的莊稼紅棗還沒收獲。二哥說現(xiàn)在村里只剩下老人娃娃,大部分都進(jìn)城打工了,自家十幾畝地也種不過來。正說著,二哥的手機(jī)響了,鈴聲是晉劇的曲牌,電話是山西那邊二姐來的,聽說我到了郝家坪立刻讓接通了視頻,叫我也去山西轉(zhuǎn)轉(zhuǎn)。因兒子還要趕回北京上課,只能告別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