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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橋?鼓盆而歌

2017-03-06 18:26扶蘭桀桀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籮筐

扶蘭++桀桀

何秀

林下風(fēng)致,如有隱憂。

顧岳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天剛蒙蒙亮,顧岳已經(jīng)起來了,洗漱之后,仔仔細(xì)細(xì)地打上了綁腿。昨晚從衡州回來時,大姑姑告訴他,今天得去山里祭掃祖墳,來回五六十里的山路,因此出發(fā)前一定要好生準(zhǔn)備一番。

匆匆吃過早飯,帶好干糧清水,還有必不可少的槍支子彈以及傷藥、蛇藥,背了斗笠,大姑姑又找了一柄短刀讓顧岳插在背包側(cè)邊,這才送他和大姑父一起出門。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和臘月二十八的三次祭掃,各家的男丁常是輪流進(jìn)山,大姑姑家這一次便輪到了大姑父。顧岳沒滿十八歲,原本是不需要進(jìn)山的,但是今天還要將戰(zhàn)死異鄉(xiāng)的顧品韓的靈牌下葬,顧岳的母親當(dāng)年病逝后葬于昆明,她的靈牌也得一道下葬,是以顧岳今日必得背著靈牌一起進(jìn)山。

今天進(jìn)山的男丁,總計四十八人,由顧韶韓帶隊(duì),分出四什之外,又另分出前哨與后衛(wèi)兩個小隊(duì),每隊(duì)各四人,每隊(duì)帶兩條看家狗。眾人輪流充任前哨、后衛(wèi),整個隊(duì)伍滾動前行,戒備森嚴(yán),正是行伍本色。

中途停下來休息時,顧岳和大姑父這一什里還有另外一個初次入山的李姓少年,名叫李長壽,算起來是大姑父沒出五服的堂侄,正不解地問大姑父:“守業(yè)叔,張斗魁剛剛被招安,大明山上一時半會出不了大伙土匪,就算有些小伙毛匪,也斷不敢來招惹咱們這一大幫壯丁,怎么大家還這樣緊張?”

顧岳心中也有這樣的疑問。行軍理應(yīng)戒備,但張斗魁剛被招安的這會兒,大明山上應(yīng)該暫時沒人敢來招惹他們這一大隊(duì)人馬,為何還是如臨大敵一般?

大姑父不以為然地?fù)u頭:“長腳鄭七剛剛被打垮的那年中元節(jié),很多人就是你這么想的,結(jié)果進(jìn)山時被一伙只有七個人的毛匪偷襲,綁走兩個后衛(wèi),勒索了一大筆贖金,還害得咱們李家橋被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笑了半年,就算后來打掉了那伙毛匪,也不是什么光彩事?!?/p>

他們這一什的什長,是割禾時顧岳他們那一伍的伍長、大姑父的堂叔李高升,剛剛巡查回來,坐下喝水,聽了大姑父的回答,已經(jīng)猜到李長壽先前的疑問是什么,在一旁補(bǔ)充道:“咱們這般警覺小心,不只是防范毛匪,也是為了防范野獸。這大明山上,曾經(jīng)出過紅毛野熊。老人們都說,入山之人,最怕的是一熊二豬三老虎,更何況是紅毛野熊?那是連老虎見了也要逃跑的狠家伙?!?/p>

顧岳訝異:“紅毛野熊?”

李高升:“是啊,老輩人說,那是從神農(nóng)山跑出來的人熊,力氣比熊還大,又有人的聰明勁兒,難惹得很。聽說明山和尚當(dāng)年被一隊(duì)清兵追捕,一直追到山里頭沒路的地方了,眼看著逃不過去,虧得遇上一頭紅毛野熊。那頭紅毛野熊被清兵當(dāng)成獵物捉拿,發(fā)起火來,幾下子就收拾了整隊(duì)清兵,嚇得清兵后來不敢再入山了。”

另一人眉飛色舞地湊過來道:“都說明山和尚是有神仙保佑,那頭紅毛野熊就是山神差來救他急難的!”

顧岳上過地理課,稍一回想,便想到李高升說的“神農(nóng)山”,應(yīng)該就是鄂西北的神農(nóng)架,據(jù)說是神農(nóng)氏嘗百草、教民稼穡之地,故以此得名,山勢高峻,綿延數(shù)百里,草木豐盛,禽獸繁多,人煙稀少,歷代多有種種神仙志怪傳說。顧岳上中學(xué)時,一位曾經(jīng)去過此地的先生,最愛在課余時候同他們講這些志異趣聞,其中即有狀如巨熊的紅毛野人之說。神農(nóng)架往南即是跨長江兩岸的巫山,據(jù)說某些地方水道狹窄,山頂猿猴可以借助藤蔓在兩岸山峰之間來往。巫山再往南便是縱貫整個湘西,直至湘南的雪峰山,大明山其實(shí)是雪峰山支脈。

這樣說起來,當(dāng)?shù)貍髡f,大明山上的紅毛野熊是從神農(nóng)山過來的,倒也有幾分依據(jù)。

顧岳這么一解釋,大家都覺得這紅毛野熊的傳聞,更真實(shí)可信了幾分。

聽著幾位年長的叔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那紅毛野熊的可怕,什么生撕野豬活剝老虎都不在話下,還有孤身進(jìn)山的村民被擄走后生死不知,李長壽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這么說起來,紅毛野熊對咱們李家橋還有些恩義來著,那個,咱們要是碰上了怎么辦?”

開槍獵殺好像不太對,不開槍的話,又有些心里打戰(zhàn)。

李高升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放一百個心,真到了那個時候,就把你丟給那頭野熊,它收了祭品就會放我們大隊(duì)人馬走。”

其他人不免相視哄笑。

說起來,進(jìn)山這么多次,他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紅毛野熊。那些傳聞?wù)f得活靈活現(xiàn),認(rèn)真追究起來,卻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否真人實(shí)事。入山之時,如此謹(jǐn)慎小心,也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最主要的,其實(shí)還是防范出沒無常的山匪。

不過李家橋一帶,哪家小伢沒有被紅毛野熊的傳聞嚇唬過?今日再嚇一次,也不算什么。

顧岳此時已經(jīng)明白李高升是在嚇唬他們這兩個初次入山的新丁。李長壽似乎有些膽小,這一路上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警覺地轉(zhuǎn)頭四處張望,先前更是被紅毛野熊的傳聞嚇得臉色發(fā)白,這會兒聽明白李高升的嚇唬,精神才松下來,很不好意思地摸著頭笑笑,捧起竹筒喝水,想將自己的尷尬掩蓋過去。

顧岳忍不住悄聲問大姑父:“長壽怎么會這樣膽?。俊?/p>

他看李長壽,身手還是挺矯健的,料來也是常年跟著大家一起習(xí)武練拳,應(yīng)該是膽壯氣足才對。

大姑父嘆了口氣:“寡母獨(dú)子,看得太緊了些,這也難免。不過,”他正色向顧岳道,“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危險來臨,最先察覺到的,往往便是這一類人。”

顧岳恍然。他記得有坐船出海的同窗說,大海之上,船只將要傾覆之際,首先逃跑的是老鼠,都說是膽小如鼠,偏偏這些東西最能見機(jī)先逃。

當(dāng)然,顧岳不能將這舊聞直接說出來,以免顯得像在拿老鼠諷刺李長壽。

其他幾人仍舊樂呵呵地拿紅毛野熊的種種傳聞逗李長壽。被嚇多了,李長壽顯然大有長進(jìn),捧著竹筒笑瞇瞇地一邊聽一邊點(diǎn)頭附和。顧岳聽得有趣,不覺說道:“云南那邊深山里面,據(jù)說有一種猛獸名叫山魈,長得有些像猿猴,但是模樣比猿猴可怕多了,當(dāng)?shù)厝硕冀兴砻驷翎?,傳說曾有人看到這鬼面狒狒生食人腦,也不知這傳聞是從哪兒來的,我小時候住在外祖父家里時,經(jīng)常聽到老人們拿這鬼面狒狒嚇唬各家孩童不許私自上山?!?

大家不免驚訝嘖嘆了一番,又有人道,八里橋鎮(zhèn)子西頭有一個大池塘,據(jù)說里頭有鬼蜘蛛,陽氣弱的小伢,一靠近水邊就會被拖進(jìn)去淹死,所以八里橋鎮(zhèn)上的小伢都被反復(fù)提醒,絕對不許私自下塘洗澡。

正說到熱鬧處,前頭敲梆子了,李高升立刻站起身來,喝令大家趕緊收拾集合。

繞過兩道山梁,偶然回望時,卻見后方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上,不少人影正在林間晃動。大姑父望了一眼,向顧岳道:“那個山頭是杉山鋪的墳山。每次祭掃,杉山鋪總是跟在我們后頭進(jìn)山,再等著我們一道出山?!?/p>

大樹底下好乘涼。顧岳立刻明白了杉山鋪人的想法。

大姑父言語之間很有幾分自豪:“沒我們村在前頭開路,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不敢進(jìn)山?!?/p>

近午時分,一行人在竹林深處的墓地前停了下來,各家尋各家的祖墳。顧韶韓帶著他們這一房的男丁在自己祖父母的墓側(cè)挖了坑,讓顧岳將他父母的牌位放進(jìn)去埋起來,那邊已經(jīng)有人從山上尋了塊條石過來,顧岳按著顧韶韓的指點(diǎn),用紅漆在石上寫了“先考顧品韓之墓”、“先慈顧龍氏之墓”以及“子顧仰岳立”三行字,便將這塊簡陋的墓碑樹了起來。

放眼望去,有些墓碑更為簡陋,不過一塊木牌而已,風(fēng)吹雨打,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像父親這樣戰(zhàn)死他鄉(xiāng)、尸骨無還的墓主,恐怕為數(shù)不少吧。顧岳心中這樣想著,同時心情卻又平靜得很。

上香燒紙、敬酒供飯之后,還要將墳頭被雨水沖掉的泥土再培厚一些,將沿途撿的石片緊緊拍入墓周泥土中,壓緊墳土,以免雨水沖刷太過。

做好這一切,何思慎從另一邊繞了過來,與顧韶韓說了幾句話,便招手叫顧岳和他們一道去祭明山和尚。

往山坡上走不多遠(yuǎn),出了竹林,一片向陽的大石崖下,有個一人多高的石洞,洞口上方用紅漆寫了“明山洞”三個大字,何思慎感慨地道:“這個山洞,就是當(dāng)年明山和尚隱居之地,所以后人名之為‘明山洞?!?/p>

顧岳注視著洞口那三個大字,不解地道:“那個‘明字,是寫錯了嗎?”

本應(yīng)是“日”旁,卻寫成了“目”旁。

何思慎搖頭:“不是寫錯,是有意如此。”

顧岳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是因?yàn)榍扒鍟r的文字獄?”

何思慎微笑:“可不正是如此?你這次去長沙,可惜來去匆匆,不然倒好往岳麓書院去看看。那里頭的門匾楹聯(lián)上的‘明字,也都是這個寫法?!彼麌@了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計?!?/p>

洞里空間頗大,靠洞口處用石塊壘了個灶,石灶上方的石壁熏得半黑。石灶里側(cè)的洞壁上,淺淺刻著一幅看不清面目的僧人像,僧人像前一尊粗糙的石香爐,香灰半滿。

顧韶韓是這一次的領(lǐng)隊(duì),所以也由他領(lǐng)頭上香。大家輪流敬香,依次退出。

顧岳排在最后頭,目光止不住地在洞內(nèi)掃了好幾個來回。這山洞里進(jìn)斜伸出一個小岔口,堪堪可以避一避洞口的冬日寒風(fēng),想來便是明山和尚的床榻所在之處。不過即便曾經(jīng)擺過木床竹榻,一兩百年下來,也已蕩然無存。迎著洞口的明亮處,與僧人像對面,倚著石壁用石塊和石板壘了一個小桌、一張方凳,想來是明山和尚日常讀書寫字之用。

淡淡香霧之中,似乎依稀可以想見,明山和尚是如何在這簡陋的山洞之中自炊自食、讀書打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任憑風(fēng)吹雨打,堅(jiān)剛不可奪其志。

默默祭完,出了明山洞,顧岳不覺長長吁了一口氣。

何思慎感慨地道:“明山和尚是咱們李家橋的祖師爺,所以每次上墳時咱們都要來祭一祭。就算是大明山上的盜匪,經(jīng)過此處時也會來上一炷香,不說求明山和尚保佑,至少別得罪了他。這明山洞里,一兩百年來香火不絕,也算是‘何陋之有了?!?/p>

顧岳認(rèn)真地點(diǎn)頭:“的確如此?!?/p>

何思慎看看顧岳的神情,轉(zhuǎn)而失笑。

少年人見先賢而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中的事。

站在明山洞外,放眼望去,隔了山谷,對面的山勢明顯變得高峻陡峭許多,而且一峰更比一峰高,連綿不絕地延伸向視線不能及的遠(yuǎn)方。

何思慎道:“過了這道山谷,對面那片高山,才是真正的大明山。歷朝歷代,張斗魁那等占山為王的巨盜,占的就是那片山,所以官軍才沒法剿干凈?!?/p>

顧岳打量著那片山崗,難免在心中暗自估量,若是他領(lǐng)軍來剿匪,這等險要地勢應(yīng)當(dāng)如何入手。何思慎又道:“以前八橋鎮(zhèn)這邊有句話,說的是:過了五道嶺,才算大明山。不過現(xiàn)在都不講究這些了,頭道嶺那兒就都叫做大明山了?!?/p>

顧岳回頭看看明山洞:“是因?yàn)槊魃胶蜕凶≡谖宓缼X這邊的緣故嗎?”

何思慎微笑:“大概是吧。據(jù)說明山和尚到這兒時,年紀(jì)已經(jīng)很老了,上不了五道嶺,只在前頭四道嶺這邊走動。不過八橋鎮(zhèn)這邊的人為了不暴露明山和尚的行蹤,提起來就說和尚在大明山上。一來二去,大家也就這么將頭道嶺這邊都混著叫成大明山了。”

顧岳輕輕吐了口氣。

斯人已逝,唯留這一個簡陋不過的石洞,但是百年之后,提及其人其事,仍是讓人心生敬意。

人生至此,也算是不虛此行。

何思慎看看顧岳的神情,約略猜得到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暗自失笑之余,未免又有些感慨。

少年心性,終究是少年心性。

祭了明山和尚,時已正午,大家拿出帶來的飯團(tuán)、咸菜、清水,坐在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竹林中吃午飯。有手快眼尖的捉了好幾串竹鼠,還有運(yùn)氣好的逮了兩只野兔,用隨身帶的短刀飛快地扒皮剖腹,切成細(xì)條,抹了鹽和辣醬,穿在竹枝上,生了火烤得焦香,大家每人分了一兩串,祭過祖先的米酒也被端了過來,沒那么多杯子,輪流就著碗喝,間或還有人劃個酒令猜個拳,也沒人覺得不應(yīng)該、不妥當(dāng)。

這樣輕快的氣氛,一掃方才的肅穆乃至于沉重。

顧岳稍稍有些不太適應(yīng)。不過又奇異地覺得,似乎這樣輕松愉快地祭掃先人,也沒什么不對。

二、

顧岳一行人雖然腳程快,一來一回數(shù)十里山路,回來時也已是日落時分。中元節(jié)晚上,八橋鎮(zhèn)照例要唱戲、酬神、放河燈。匆匆吃過晚飯,大姑姑催著顧岳和李長庚兩人趕緊去洗澡換衣,待到干凈清爽地出了門,顧岳注意到,和他們年紀(jì)差不多的那群少年,幾乎都洗了澡換了衣服,其中幾個還是用皂角洗的,身上帶著皂角的清香,被同伴好生取笑了一通。

顧岳心中疑惑,悄悄問李長庚,這又不是過年,用得著這么鄭重其事?

李長庚臉上浮起一層暗紅,小聲說道:“今晚,嗯,會有很多人去看戲?!?/p>

顧岳還是困惑不解,李長庚卻不肯再說下去。不過,還沒走出村子大門,顧岳就覺得自己明白了。

村子里的年輕姑娘們,三五成群,花紅柳綠,一路說說笑笑,時不時向他們這邊飄過一兩個眼風(fēng),令得一群少年人臉上都帶上了深淺不同的紅色,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那邊的笑聲忽而高起,顧岳他們這邊的隊(duì)伍里,被這笑聲一驚,有幾個臉嫩害羞的少年走起路來已經(jīng)開始同手同腳了,被同伴們狠狠拍了幾掌才恢復(fù)過來。

出了村子,時不時可以望見遠(yuǎn)近村子里的年輕人成群結(jié)隊(duì)地沿著清江河岸往八橋鎮(zhèn)走。剛剛過了農(nóng)忙季,一個個都比平日黑瘦了不少,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的寥寥無幾,不少人的衣服上還帶著補(bǔ)丁,不過無論人還是衣服都洗得干干凈凈,年少氣盛,又都提足了精神,滿臉興奮,說笑不停,這一股勃勃生機(jī),熏染得暮色都多了幾分明亮。

顧岳忍不住對李長庚道:“這是中元節(jié)吧,怎么看起來像是上元節(jié)?”

上元正月十五,向來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佳節(jié)。中元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雖說唱目蓮戲放河燈都挺熱鬧,到底是祭先人的節(jié)候,與上元節(jié)比起來,生死哀樂有別,應(yīng)是常理。

現(xiàn)在這一幕,怎么看怎么有悖常理。

李長庚摸摸頭,他生于斯長于斯,對此場景習(xí)以為常,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如何向顧岳解釋。倒是李長壽在一旁說道:“一年到頭,除了過年,也就是這個時候各村的人最齊全了。又是剛剛農(nóng)忙完,哪個能干哪個不能干,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媒人一張嘴,可靠得多?!?/p>

有人順著這句話和李長庚玩笑道,聽說很有幾戶有女兒的殷實(shí)人家在打聽李長庚,說不定這次中元節(jié)就能有看對眼的上門提親。李長庚滿臉通紅,他知道家里正在準(zhǔn)備給他說親,同伴的這番取笑還真有幾分可能,這樣想著,臉上就更紅得厲害了。

顧岳恍然明了,這不就是變相的鵲橋會嗎?昆明那邊,每逢三月初三、七月初七,都會有動輒聚眾數(shù)萬的歌會,很多年輕男女,就是在歌會上相識成親。

顧岳說起歌會來,李長庚等人都大感興趣。比起這邊的媒人說合來,那又是另一種風(fēng)光,自由得讓他們在想象中都覺得不自在。窘迫的同時,卻又有著按捺不住的激動向往,這樣復(fù)雜的心情,令得他們想向顧岳打聽詳情時,遲遲艾艾,很是說不出口。

不過顧岳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過幾回歌會,要說詳情,其實(shí)也說不上來。

顧岳剛回來時,除了李長庚,其他年輕人還真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話,顧岳自己也覺得和他們無話可說。不過一個農(nóng)忙季下來,彼此之間都熟悉隨意了許多,聊起歌會、鵲橋會,個個都眉飛色舞。李長壽還笑嘻嘻地湊過來問顧岳,他家大伯和大姑姑有沒有給他提起相親的事情。

顧岳詫異地道:“我還沒出孝,怎么會?”

旁邊一個少年插話道:“仰岳你在外頭長大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我們村都不講究這個。要是哪家有男丁戰(zhàn)死在外頭了,這家的子弟,更加要趕緊成親?!?/p>

離得近的幾人哄笑:“正是正是。仰岳,今晚上出來看戲放燈的妹伢多得很,好好留心著,若是有看得中的,提親說親,三媒六聘地下來,正好趕在你明年三月滿十八時成親。”

李長庚小聲在顧岳耳邊道:“老人們說,祖上立下的規(guī)矩,生的一定要比死的多,家族才能綿延長久,所以不讓守孝。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先前都沒和你說過?!?/p>

顧岳怔了一下,開頭覺得匪夷所思,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只怕的確如此。李家橋三姓,尤其是顧姓,子弟從軍者太多,戰(zhàn)死者不少,若是真的按著那套老規(guī)矩守孝,父孝三年祖孝一年,叔伯孝再一年,還有堂親族老的孝期,累積下來,恐怕不過幾代人就子孫凋零了。

他原本覺得,今晚這個鵲橋會和他并無關(guān)系,是以十分坦然地看著大家取笑李長庚和另外幾個年將十八、正在說親的少年,但是被大家這么一說破,立刻覺得不自在了。他這點(diǎn)不自在,被眼尖的看了出來,難免又哄笑著拿他打趣了一番。

因著大家時不時提到誰誰誰快十八歲了,要說親成親了,這些名字中除了李家橋的子弟,還有幾個是別村相熟的少年或是親戚家的子弟。聽著聽著,顧岳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他記起自己那些同窗們,其中很有幾個年紀(jì)輕輕便已成親生子?;叵肫饺账娝劊坪踉S多人家,若是家境尚可,往往也會早早給兒孫娶親,好求個早生貴子。

像李家橋這邊,男子必要年滿十八歲才許成親,便是李長壽這樣的寡母獨(dú)苗也不例外,倒是罕見了。

顧岳很自然地轉(zhuǎn)向李長庚問起個中緣故。李長庚道:“這個,聽老人說,最開始是明山和尚給李家立下的規(guī)矩,男子滿了十八,女子滿了十六,習(xí)武有成,筋骨強(qiáng)壯,氣血充足,這個時候成親,生下的子女會更強(qiáng)壯一些。大概是真有效用,后來大家就都守著這個規(guī)矩了?!?/p>

李長庚解釋的時候,多少有些窘迫,臉上又泛起了紅。不過還是很認(rèn)真地又補(bǔ)充了幾句:“咱們村的小伢,的確很少有養(yǎng)不活的,也很少有多病體弱的,所以八橋鎮(zhèn)這邊的幾個村子,都喜歡學(xué)著咱們村的這個規(guī)矩?!?/p>

李長壽“哈”的一聲笑了起來:“長庚哥說得太客氣了,哪里是喜歡學(xué)咱們村的這個規(guī)矩?是不得不學(xué)吧!八橋鎮(zhèn)這方圓幾十里,有女兒的人家,都愿意嫁女兒到咱們村來,有男伢的,也都樂意娶咱們村的妹伢。就算有些人家想要早娶媳婦早嫁女,又有幾個好人家,肯在沒有相看過咱們村的男伢妹伢之前,就給自家兒女定下親事?這么一來,可不都得就著咱們村的規(guī)矩來?”

李長壽說得眉飛色舞,得意洋洋,一群少年也與有榮焉地附和著點(diǎn)頭稱是。

顧岳的一個族兄打量著顧岳道:“我前兩天聽我表舅娘說,有兩戶上好的人家都在打聽仰岳,不過是哪兩戶人家,媒人不肯明說。今晚上仰岳你還真要好好留心一下,日后媒人上門了,你心里也好有個數(shù)?!?/p>

有人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幾分妒忌:“今晚上我就不和仰岳一塊走了,免得被比下去很沒面子的?!?

又有幾人哈哈笑著表示深有同感。

顧岳聽他們說得越來越煞有介事,也認(rèn)真起來,十分鄭重地說道:“今晚我就是去放兩盞河燈,至于其他事情,于我而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顧岳說得認(rèn)真甚至于嚴(yán)肅,大家對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顧岳這么一說,也不好再拿他的親事說笑。

李長庚有些猶豫,他覺得母親先前催著顧岳去洗澡換衣時,很明顯就是讓顧岳今晚和他們一樣去相親的,顧岳大伯早兩天還提起讓他今晚帶一帶顧岳,有什么事多提醒幾句。

然而這些日子和顧岳相處下來,李長庚也已明白,顧岳和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年輕人不太一樣,不少時候,即便是何思慎,似乎也要和顧岳有商有量。

猶豫了片刻,李長庚還是說道:“仰岳你要是拿定主意今晚不相看別人,也不讓別人相看的話,就拿草木灰,哦,要不拿濕泥巴在臉上涂兩道吧?!?/p>

這會兒不好找草木灰,濕泥倒是容易得。

那邊已經(jīng)有人趕快一彎腰從田邊挖了一塊濕泥過來,快手快腳地在顧岳臉上抹了粗粗的兩道泥印,一邊說道:“不用謝我,這不是順手嘛!”

大家又哈哈哄笑起來。

三、

戲臺在八橋鎮(zhèn)南岳大帝廟的正殿前頭。顧岳一行人趕到時,戲臺前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張斗魁那個駐防連都在兩側(cè)的半邊樓上看戲,張斗魁自己和莫師爺則同八橋鎮(zhèn)這一帶的頭臉人物坐在戲臺正前方,除了莫師爺仍是折扇不離手,其他人都是一把大蒲扇不停地?fù)u,趕走身邊腳下亂轉(zhuǎn)的蚊子。何思慎自然也在其中,隔了人群看見顧岳,好一會才認(rèn)出他來,看他臉上抹了兩道泥印,不免失笑,便向他招招手。

顧岳擠過人群,向張斗魁等人問好之后,走到何思慎身邊。何思慎笑道:“你這是要學(xué)驃騎將軍,‘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顧岳低頭默認(rèn)。

何思慎笑著搖搖頭,卻也知道,至少今晚,是難以改變顧岳的決心的,便不再提此事,示意顧岳從桌子底下拖一條板凳出來,在自己身邊坐下,又丟了一把大蒲扇給他。李長庚等人向顧岳揮揮手,然后很快被人群淹沒了。

何思慎等人正在聊今年的收成、糧食稅、田畝稅、團(tuán)防捐、人頭稅等等,顧岳覺得自己不過是暫住,過不多久便要走的,也不太關(guān)心,隨意掃了一眼戲臺上,正戲還沒開始,一個老頭正在拉二胡,時停時續(xù),配合著另一個閉著眼睛清唱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胸前斜掛著一根足有兩尺多長的無節(jié)竹筒,每唱一兩句,便拍擊幾聲,聽那空空之聲,竹筒兩頭是蒙著皮膜之類。顧岳仔細(xì)聽了一會,唱的似乎是《明英烈》里藍(lán)玉北征那一回。

莫師爺搖著折扇偏過身子笑瞇瞇地道:“顧兄弟,這漁鼓戲還是頭一回聽吧?”

顧岳點(diǎn)頭。

莫師爺?shù)溃骸芭_上那位也姓何,本名么,莫某一時半會還真想不起來了,聽說年輕時在南岳做過道士,所以都叫他何道士。道沒學(xué)成,卻學(xué)了一肚子戲回來,操起漁鼓不上幾年,就成了咱們這方圓百里地最紅的戲先生了。今兒個要唱大戲,不然還輕易請不動何道士?!?/p>

一說姓何,顧岳下意識地看了看何思慎,不過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雖然一直讀的新學(xué)堂,多少還是知道,說書先生、唱戲先生這樣的人物,向來被認(rèn)為操的是賤業(yè),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于是下九流,有些根底的人家或宗族,若出了這樣的子弟,都是要逐出家門、開除族譜的。

顧岳意識到自己一聽說那唱戲道士姓何,就去看何思慎,倒是很有些不妥了。

他難免有些窘迫地笑笑,想解釋一下,一時間又找不到解釋之詞。何思慎正半閉著眼聽得專心,手中蒲扇還應(yīng)著音律一點(diǎn)一點(diǎn),倒不在意,說道:“何道士的確是李家橋人,不過他那邊和我這一房離得遠(yuǎn),倒是跟算命的何六丙算是同一房傳下來、沒出五服的堂兄弟?!?/p>

莫師爺滿臉興味地打聽:“聽說六丙瞎子那一房,都有些神神叨叨的,讀書是都讀了,就是進(jìn)學(xué)的幾乎沒有?”

何思慎有些感慨:“他們那一房,聰明人盡有,就是這聰明都沒用到正道上?!?/p>

何六丙算命的靈驗(yàn),在十里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更難得的是,哪怕只剩半只眼了,也善看天氣,只這一點(diǎn),周圍農(nóng)家就沒有不敬著他的。這何道士去唱漁鼓戲,說起來是操賤業(yè)了,但是讀過書的聰明人唱起戲來就是不同一般,尤其善唱三國、說岳、明英烈這樣的大戲,尋常人家還真請不動他。

顧岳留神聽了一會,果然何道士唱的這一段藍(lán)玉北征,脈絡(luò)分明,詞句流利,雖是簡潔易懂的白話,偏偏又帶了幾分文人氣,讓不能讀書識字的村民聽了便心生敬畏,也讓臺前這些自認(rèn)為頗有身份的聽眾覺得聽這等文雅戲臉上有光。

不過,顧岳忽而發(fā)覺,他幾乎聽不出來何道士是在哪幾處停頓換氣,只覺那歌詞唱腔,如山路高低起伏、連綿不斷。

一段唱完,何道士下去休息時,顧岳轉(zhuǎn)過頭來,低聲問道:“姑父,這何道士真是氣息悠長,練過好些年內(nèi)功吧?”

何思慎點(diǎn)頭:“何道士那一支,說起來都有些天分,拳腳上差些,這內(nèi)功倒是都練得不錯。何道士練的是這一口氣息,何六丙練的是耳力。”

莫師爺趕緊湊過來問道:“聽說六丙瞎子那耳力,聽得到兩里路外的說話聲,有這回事不?”

何思慎失笑:“又不是順風(fēng)耳,哪有這么夸張?不過是比平常人耳力強(qiáng)幾分罷了?!?/p>

顧岳忽然想到,夏收那會兒,李長庚常常一臉自豪地向他夸耀,李家橋的男丁因?yàn)槌D炅?xí)武,手腳利索力氣大,干起農(nóng)活來如何如何強(qiáng)過周邊那些村子。

何道士和六丙瞎子這一房,常年習(xí)武,學(xué)以致用,果然也都是各自行當(dāng)里的出色人物……

這么一想,怎么總覺得有幾分詭異呢?

此時戲臺上一陣忙亂之后,擺了個香案,案上一個香爐,南岳大帝廟的廟祝穿了正經(jīng)道袍,舉著三支香,向著正殿方向拜了一拜,插入爐中,拖長了腔調(diào)高聲吟唱了一段半文半白的祝禱詞,不過其間夾雜了不少拗口的古詞,顧岳聽得半懂不懂,大致知道是祭先人、祭神靈,求祖宗神靈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

好不容易等著那廟祝唱完,不少年輕人都在臺下吁了口氣,顧岳也不自覺地吐了口氣,莫師爺與何思慎相視而笑。也難為這些少年人,要耐著性子聽這么長一段多半聽不懂的祝禱詞了。

香案搬了下去,樂師在簾子后面就座,一陣鑼鼓敲過,換成了梆子。戲臺左邊,何道士換了身僧袍,頭上戴了頂僧帽遮住頭發(fā)假充光頭,拄著根竹杖權(quán)當(dāng)禪杖,一搖三晃地走了出來,繞著戲臺,一路走一路唱,顧岳聽了幾句就明白過來,何道士演的是明山和尚,所以一路唱的是國破家亡的凄涼、不肯屈膝事敵的剛直、跋涉千里的孤獨(dú),還有初到大明山時淳樸鄉(xiāng)民的好客。

這出戲大概是演的年頭久了,八橋鎮(zhèn)幾乎人人都聽過好些遍,因此臺下不少人時不時跟著哼一兩句。只是這臺下的嗡嗡之聲,也不能蓋過何道士的聲音去,依舊是字字清晰、如在耳邊。

莫師爺難免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士!”

顧岳覺得這出戲似乎和先前的漁鼓戲沒什么大差別,不過就是換了身衣服,在臺上多走了幾步,加了樂師配合而已。不過剛剛這樣一想,戲臺左邊忽地跑出兩名小兵,手執(zhí)木刀,假作追殺明山和尚,三人在臺上追逃,時疾時徐,忽左忽右,盤旋繞走,臺下眾人明知不過演戲,也看得極是緊張,唯恐那何道士假扮的明山和尚被兵士追上。

眼看越追越近,戲臺右邊忽地一聲虎嘯。旁邊立刻有人興奮地低聲叫道:“來了,來了!”

從簾子后面躍出的那只老虎,一撲丈余,大有猛虎下山之勢,臺下哄然叫好,叫好聲中,兩名兵士慌忙閃開,明山和尚趁機(jī)躲到了老虎身后,只見那老虎伏地蹲了一蹲,擰轉(zhuǎn)腰身,縱身又是一撲,將一名躲閃不及的兵士撲倒在地,掄起前爪往他臉上一按,那兵士立刻配合作癱死狀。臺下哄笑起來。另一名兵士曳刀而逃,自然也被老虎撲殺。

然后那頭猛虎懶洋洋地掉過頭來,向著明山和尚吼了幾聲,明山和尚合掌為敬,靜待猛虎走近,與它一道下臺離去。簾后鑼鼓聲又一次響起,樂師齊聲唱了幾句,臺下眾人也跟著亂哄哄地唱,因著太過喧鬧,顧岳只大略聽到“伏虎”、“護(hù)法”、“明山和尚”幾個字眼。

這一出《明山和尚遇虎記》極短,卻是正戲之前的加官戲,接下來才是中元節(jié)的正戲《目連救母》。目連須得連闖十八層地獄,才能將其母的受罰鬼魂救出來。這出戲各地的中元節(jié)都會演,顧岳在昆明時自然也看過好幾回,不過似乎今晚這一出目連戲很是不同,說是目連戲,不如說是武戲更合適些,十八層地獄的鬼卒鬼將,正好對應(yīng)十八般兵器,演目連的武生每闖一層地獄,便換一樣兵器,竟好似十八般兵器樣樣皆通。

每換一樣兵器,戲臺下便是一片叫好聲。此時目連手中執(zhí)的是長槍,槍一入手,便抖出數(shù)朵槍花來,顧岳忍不住也跟著叫了一聲“好”。

對面的四個鬼卒這一回扮成了長臂短腿黑面鬼的模樣,因?yàn)橥榷膛懿豢?,只爭相將早就擺在戲臺角落里的那兩大摞去了套索的籮筐當(dāng)成石塊扔向目連,扔過來的籮筐,或是底朝天,或是面朝天,又或是側(cè)翻滾落,不論姿勢如何,目連只將手腕略略一抖,槍尖斜挑,在籮筐底面、側(cè)面又或是內(nèi)面輕輕一墊一頂,籮筐便被長槍挑飛,穩(wěn)穩(wěn)落到自己這邊戲臺的角落里,那邊扔這邊挑,籮筐一個接一個地摞起來,臺下立刻又是一片哄然叫好。

一共十八個籮筐,那扮目連的武生無一失手。一節(jié)戲罷,下臺去了,四名鬼卒卻沒有即刻退下,將那兩摞籮筐一個個地舉起來,轉(zhuǎn)著圈向戲臺下晃了幾晃,讓大家看清,每一個籮筐都完整無缺,連槍頭印子都沒有留下一個,顯見得目連手頭穩(wěn)得很,槍上力道恰好。待到臺下又一連聲地喝彩,四名鬼卒才得意洋洋地搬了籮筐下臺去。

旁邊有人與有榮焉地說道:“那里頭還有從我家借去的兩個籮筐。到底還是葛老板手頭拿得準(zhǔn)!聽說去年中元節(jié)隔壁峰縣唱這出武目連時,足足挑破了三個籮筐!”

其他人紛紛附和,將那葛老板好生夸了一通。

顧岳聽他們說話,心念忽然一動,轉(zhuǎn)向何思慎道:“姑父,這一節(jié)戲,是不是從《小商河》演化出來的?”

楊再興在小商河馬陷泥潭,槍挑十八輛金人的滑車之后不幸戰(zhàn)死?!墩f岳》里這一出戲,可是讓顧岳和他的同窗們唏噓良久。

何思慎笑道:“眼光不錯?!?/p>

莫師爺在一旁嘆道:“何止這一節(jié)戲,前頭那幾節(jié),都是從武戲里化出來的吧?”

顧岳略一回想,果然如此,譬如目連闖第三層地獄時,和那守獄鬼將單打獨(dú)斗,三鞭換兩锏,便是《說唐》里頭秦叔寶戰(zhàn)尉遲恭那一出。其他幾節(jié),也莫不如此。

難怪與他在昆明看過的目連戲大不相同。

此時臺上略作收拾,接著先前那一節(jié),重又開演。這一回?fù)Q的兵器,卻是一支方天畫戟,與目連對戰(zhàn)的是三名鬼將。顧岳脫口而出:“三英戰(zhàn)呂布!”

可不正是三英戰(zhàn)呂布?

八橋鎮(zhèn)周邊村子的人,看這出武目連戲已有多年,熟悉得很,倒不像顧岳和莫師爺這樣有心去仔細(xì)分辨其中究竟用了哪十八出武戲,但每一精彩處,仍是叫好鼓掌不絕。

這一出武目連戲看完,興奮過后,戲臺下幾乎所有人都有些疲憊,不過猶自交頭接耳,意猶未盡地評說著方才那十八層地獄的武戲如何如何。

戲臺上忙亂著搬道具,臺下也開始忙亂,人流涌動,李長庚費(fèi)力地擠過來向顧岳招手示意,人聲嘈雜,顧岳一時沒聽清李長庚說的話,何思慎用蒲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底下連著幾出都是文戲,年輕人沒這個耐心看,都往鎮(zhèn)子上玩去了,不用跟著我們,去吧去吧!哦,家里有新亡人就一定記得放白河燈!”

顧岳“哦”了一聲,心想自己應(yīng)該給父親放一盞白河燈,至于亡故了數(shù)年的母親,呆會兒問問李長庚就知道應(yīng)該放什么燈了。

顧岳跟著李長庚出來時,已然發(fā)覺不斷有年輕人像他們一樣擠出人群,三三五五往鎮(zhèn)子里走。

站在廟門外,居高臨下,可以望見八橋鎮(zhèn)街上的點(diǎn)點(diǎn)燈光,還有清江河里陸續(xù)放出的河燈,便如兩條火蛇般蜿蜒伸展開去,映得十五夜的圓月似乎都黯然失色。

四、

李長庚領(lǐng)著顧岳在一個賣河燈的攤子上買了一盞白燈和一盞素花燈,自己則買了一盞紅苞綠葉的荷花燈。這攤子旁邊不遠(yuǎn)就坐著個代寫河燈上先人姓名的先生,擠了一大圈人,吵吵嚷嚷,李長庚張望了一回,便仗著身高力大擠了進(jìn)去,不一會摸了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筆出來,招呼顧岳趕緊過來寫,一邊笑道:“幸虧何秀才認(rèn)得我,不然還真借不到筆!”

何秀才論起來是何思慎的族侄,不過何思慎輩分大,何秀才反倒比何思慎年長十幾歲,當(dāng)年考中秀才后一直沒能進(jìn)學(xué),廢科舉后也沒能找到別的出路,就在家里呆著自個兒讀讀書,倒是練得一筆好字,時不時有人上門去求著寫個書信對聯(lián)之類的,逢年過節(jié)時候,常常也會出來替人寫個字,收點(diǎn)兒潤筆費(fèi)貼補(bǔ)家用。李家橋不少人家門口貼的春聯(lián),都出自何秀才的手筆,雖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殘褪不少,也還看得出筆力不凡來,顧岳當(dāng)日見了,還很是贊嘆了一回。

顧岳接過筆來,左手托著河燈,右手提筆,按著李長庚的指點(diǎn),在白燈上寫了新近亡故的父親的名字,在素花燈上寫了亡故已經(jīng)數(shù)年的母親的名字,又都題了自己這個送燈人的名字。旁邊有人贊了一聲:“后生伢寫得一筆好字!”

李長庚也訝異地嘆道:“聽說好多念新學(xué)堂的學(xué)生,用慣了自來水筆,毛筆字都寫不太好了,仰岳你倒是一點(diǎn)也沒落下?!?/p>

顧岳落下最后一筆才開口說道:“我從五歲開蒙就沒斷過練字,哪一日不小心落下了功課,總要挨父親的板子。直到上了中學(xué)后,父親事務(wù)也忙了,才沒這么天天盯著練字。不過習(xí)慣成自然,一直也沒放下過?!?/p>

李長庚很自然地接過筆,在自己那盞荷花燈上寫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字,又題了自己的名字。他父母俱在,連祖父母也還健在,自是用不著白燈素?zé)簟?/p>

李長庚的字與顧岳相比顯得樸拙許多,旁邊人卻也沒有露出“剛才那后生伢字寫得好不如讓他替你寫了”的意思來,只賠著笑想請李長庚借筆給自己用用。顧岳約略明白過來,或許這花燈上的字,最好是自己書寫,當(dāng)然,那些不識字的村民又當(dāng)別論。

李長庚很抱歉地向那人道,這筆是借何秀才的,他不好轉(zhuǎn)借。一邊說一邊將花燈遞給顧岳拿著,自己趕緊舉著筆擠進(jìn)人群去還給何秀才。

河邊青石板鋪就的碼頭上,挨挨擠擠站了不少人,李長庚和顧岳好不容易找到個人少些的角落,蹲下去放了河燈。

看著那兩盞素?zé)粼诤铀须S波漂去,很快淹沒在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之中,顧岳不覺輕輕吁了口氣,心頭也輕松了不少。

先前和他們一道出來的那幾個李家橋的少年,也已經(jīng)放了河燈,呼朋引伴地拉起一大幫人,不知為何同另一幫少年起了爭執(zhí),李長庚和顧岳從碼頭那兒上來時,正遇上他們相持不下,吵嚷之中,有人叫道:“斗龍就斗龍,怕你個鳥!”然后又有人高聲叫道:“小葛老板!快去找小葛老板,咱們要和李家橋斗龍!”

李家橋這邊則有人高叫:“李長庚!李長庚!快點(diǎn),這兒!這兒!”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很快分開,顯見是覺得有大熱鬧可看,一個個興奮地交頭接耳,有些孩童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站到凳子上去了,唯恐過一會人多了看不到熱鬧。

李長庚一邊快手快腳地束緊腰帶、扎緊褲腿,一邊向一臉疑惑的顧岳說道:“咱們要斗的是板凳龍,大龍得過年和求雨的時候才能請出來舞。仰岳你以前舞過龍沒有?”

一個李家橋的少年拍拍顧岳的肩膀笑道:“就算沒有舞過龍,也能上啊,仰岳底子好、身手靈活,不上場太可惜了吧!”

雖然還不曾與顧岳正經(jīng)過招,大家也已知道,顧岳能夠?qū)⒘洹墩龤飧琛放渲魃饺揭豢跉庾呦聛?,只這一條,就比他們之中絕大多數(shù)人強(qiáng)了。

顧岳躍躍欲試,又有些擔(dān)心,自己畢竟是生手,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錯,讓李家橋這邊輸了,似乎不太好。李長庚看出他心中顧慮,笑道:“說是斗龍,其實(shí)也不好真刀實(shí)槍地分輸贏,就是圖個熱鬧,仰岳你想上場來玩,跟在我后頭就行了。那個位置沒什么花樣,只須跟著龍頭就行,再就是得提防對面的龍尾來打,或者是龍頭來咬?!?/p>

李長壽此時也湊了過來,聽得這句話,立刻點(diǎn)頭:“蛇打七寸,舞龍時也會打七寸,那個位置可不好站。都說仰岳你身手好,又是上過陣見過血的,肯定能守得住打得過。萬一手生掌不住,又不是不能換人嘛!”

大家都覺得對孤身一人遠(yuǎn)道歸來的顧岳應(yīng)當(dāng)格外優(yōu)待,何況顧岳上場也不一定就比其他人弱,說不定還能打?qū)Ψ揭粋€出其不意。

顧岳的確也很想去試一試,當(dāng)下也不客氣,三兩下結(jié)束停當(dāng),同李長庚幾人一道,站在街道當(dāng)中活動手腳,舒展身體。李長庚還沒忘了趁這個機(jī)會同顧岳說一說對面那幫少年的來歷與身手,也好心中有數(shù),上場之后知道怎么對付。

八橋鎮(zhèn)這一帶十來個村子,習(xí)武的人不少,仔細(xì)論起師承來,都是從李家橋傳出來的,或是拜師學(xué)藝,或是姻親傳承,由此開枝散葉,各有所長。期間又有人從外鄉(xiāng)學(xué)了功夫回來,與明山拳雜糅在一處傳承,這流派就更多了一些,比方說唱武戲的葛老板那一支,就號稱精通十八般兵器,耍起招式來架子最是堂皇好看,他的長子最得真?zhèn)?,人稱“小葛老板”,每次斗龍舞龍時都被拉出來當(dāng)龍頭,不說輸贏,至少能得了滿街人的喝彩,每次的彩頭也拿得分外足,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對葛老板不服氣,嘲笑他家是花拳繡腿,只能擺著看看,沒真本事。

顧岳聽到這兒不免看了看對面那位剛到不久、也正在活動手腳的小葛老板,看長相也就端正而已,不過同樣的招式到了他手上,硬生生要比別人多幾分淵停岳峙、行云流水的英武不凡,也難怪圍觀的人群里,諸多目光總是繞著那小葛老板走。

李家橋這邊幾個少年,斜著眼睛看過去,嘴里還在嘟噥著,顯見得是大不服氣。

顧岳有些疑惑:“術(shù)業(yè)有專攻。他們家練武是專門登臺演戲的,當(dāng)然要架子好,臺下人才會喜歡看。我們練武是為了強(qiáng)身健體,跟這個又不相干,有什么好斗氣的?”

李長庚笑笑:“那個,就算知道看熱鬧的大多是外行人,看不懂里頭的門道,所以才給小葛老板喝彩,咱們心里頭還是不怎么舒服吧。咱們村可是明山拳的正宗嫡傳,哪能讓人說不如外村練得好?”

顧岳恍然明了。

此時兩邊去借凳子的同伴,已經(jīng)從街邊熟悉的人家家里借了一二十條八仙桌的長條板凳出來,又找了兩盞花燈,綁在其中兩條板凳的前端,充當(dāng)龍頭,龍頭后邊,用繩索各串了七條板凳,便是龍身與龍尾。

李長庚當(dāng)仁不讓地斜捉住前后兩條凳腳舉起了自己這邊的龍頭,顧岳在他身后,也學(xué)他的樣子斜捉住前后兩條凳腳舉起了龍頭后的那條板凳。

片刻之間,兩條板凳龍已經(jīng)成形,又有各自的同伴借了銅鑼來,“當(dāng)當(dāng)”兩聲,兩條龍同時呼喝起舞,街道兩邊圍觀的人群跟著口號齊聲吆喝:“二月初二龍?zhí)ь^,龍王廟前把雨求!”

兩條龍的龍頭同時低伏下去呈跪拜狀,龍身立刻跟著低伏,舞龍的少年們一個個扎著馬步蹲下身來,穩(wěn)住龍身龍尾,待到人群將方才那句話唱第二遍,龍頭昂起,又依次站起。如是重復(fù)數(shù)次,動作倒也不難,難在須得整齊有序,令得龍頭、龍身、龍尾如波浪般起伏有致。

鑼響三聲,人群又唱道:“三月初三龍擺尾,河魚一尾接一尾!”

龍頭應(yīng)聲斜擺,顧岳跟著斜過板凳,后頭的龍身龍尾,一段接一段地斜了開去,到得龍尾處,已成掃蕩之勢,圍觀的人群趕緊讓開空地來,以免龍尾擺不開去。

每唱一遍,龍頭便換一個方向略略斜擺,到得龍尾便須得快跑著換位,如是數(shù)次,兩邊的龍尾都跑得氣喘汗流了,趁著龍尾擺到街邊,大家拍掌指點(diǎn)哄笑之際,趕緊同時換人,以免呆會兒力氣不濟(jì),反鬧了笑話。

第三句唱詞是“四月初四龍出洞,滿樹桃花滿樹紅”。意境挺美,但是顧岳根本來不及體會。潛龍出洞,顧名思義,兩條龍都沿著街道急跑起來,以象出洞之義。兩邊人群跟著一路跑,唯恐落后了看不到后面的熱鬧。

李家橋這邊的少年們,到底腳程更快一些,跑到鎮(zhèn)子?xùn)|頭的大曬谷坪時,超過了小葛老板那邊足足三段龍身。

提著銅鑼的兩名少年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連敲五下,與人群一道吆唱:“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龍王出行漲大水!”

既是漲大水,乘著洪水出行的龍王,自然是兇猛迅疾、橫沖直撞。

李長庚有名的力氣大,小葛老板不敢直接和他撞上,靈巧地一擺頭,讓開李長庚,板凳的凳面徑直撞向他后面的顧岳,顧岳眼疾手快,手腕一翻,將凳面迎了上去。

兩條龍狠狠地撞在一起,不過顧岳這邊明顯要吃虧一些,一邊是直沖,一邊是被橫撞,顧岳順著對方的沖勢將板凳一斜,又連退兩步,消去幾分沖力,到底頂住了后勁,沒有被對方撞斷七寸;李長庚則借著七寸處內(nèi)陷之勢,龍頭一歪,撞向小葛老板后面的那段龍身,也正是對方的七寸處,可惜兩條龍絞在一處,不好發(fā)力,也未曾撞斷對方的龍身。

一個回合過后,兩條龍又分開來,在曬谷坪中游曳,尋找下一個機(jī)會。

這一次沖撞顧岳的是對方的龍尾,那少年個子不高,力氣不算大,顧岳輕輕松松便扛住了對方的沖力,那少年卻突然飛起一腳踢了過來,顧岳不便再退,略一錯步讓過這一腳,心中有些躊躇猶豫,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還招時,他身后那名李家橋的少年已經(jīng)一腳踹了過去,只是隔得距離稍遠(yuǎn)一些,不曾踢著對方。

而兩條龍挨近的地方,雙方少年舉著板凳,底下腳來腿往,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交鋒十?dāng)?shù)次。

顧岳眨眨眼,覺得自己又長了見識了。

于是再一次遇上對方龍尾飛腳踢來時,顧岳毫不客氣地踹中了對方的小腿。那少年被踹得一個踉蹌,一連退了數(shù)步,大約是痛得厲害,將小腿抖了幾抖,一時間不敢落地著力。

小葛老板回頭呼喝了一聲,龍身彎起,如弓滿張,又是一聲呼喝,弓背直沖向顧岳這邊的龍身。

李長庚迅速彎過龍頭,龍身隨之?dāng)[開,龍尾繞著曬谷坪轉(zhuǎn)了一大圈,令得龍頭反過來撞向小葛老板那邊的后半段龍身。

顧岳隨著李長庚的動作,也挨近了對方,兩邊凳面相抵。顧岳左腳不動,右腳連環(huán)踢出,第一腳用腳掌踢中對方小腿,將對方剛剛抬起的一腳踢了回去,第二腳換用腳尖踢中了對方膝蓋,令得那少年身形不穩(wěn)步履散亂,第三腳則用腳背往他膝彎一拍一抬,那少年砰然一聲仰天倒地,整條龍也被帶得亂了步伐。

小葛老板立刻大喝“換人”,這算是又輸了一局了,圍觀的人群遺憾地嘆了一聲,李長庚他們這邊則笑嘻嘻地讓開空地來。

鑼響六聲,人群齊聲高唱:“六月初六太陽毒,田頭曬死龍和虎!”

兩條龍應(yīng)聲往地上一倒,少年們撐著凳面就地翻滾,舉著龍頭的李長庚和小葛老板,翻滾時還得注意著,不能讓板凳上綁著的花燈被弄壞了,因此只能將板凳豎起來側(cè)翻。

兩條龍翻了一圈又一圈,間或還要抽搐搖擺作曬得死去活來之狀,人群不免哄然大笑。

待唱到“七月初七天氣涼,龍王龍王尾巴長”時,兩條龍都伏地不動,只將龍尾搖來擺去,兩隊(duì)中都各有一名少年,拿了繩索舉著板凳跑進(jìn)來,一邊跟著龍尾的搖擺左蹦右跳,一邊還要將自己手中的板凳綁到先前的龍尾上去,以表示夏收之后,吃了供齋的龍王尾巴又長了一截。

這回卻是小葛老板那邊的少年手頭靈活,先一步綁好了新一截龍尾。

待到李長庚這邊也已綁好,人群伴著鑼響高唱“八月初八月彎彎,家家戶戶秋收還!”

既是秋收,龍王自然也吃得肚肥腸滿,時而彎彎曲曲盤成一團(tuán),時而舒展腰身悠哉游哉。當(dāng)然,這樣擺架勢的動作,顧岳他們這邊的確是不如小葛老板那條龍舞得姿態(tài)好看。

接下來一句唱詞是“九月初九送重陽,龍王造酒忙又忙。”

大約是為了對應(yīng)“造酒”一事,曬谷坪中被倒扣了十來個籮筐假裝酒缸,兩條龍圍著籮筐盤繞游動,龍頭時時點(diǎn)向籮筐以表示釀酒之意,間或整條龍還要從籮筐上跳過去。一群少年都身手敏捷,跳了幾個來回,也沒碰翻籮筐,贏得陣陣喝彩,人人都覺得臉上有光。

少年們正在得意,不想場外有人見不得他們這樣輕松,溜進(jìn)來將籮筐都翻了個面,沒有倒扣的籮筐,在少年們跳過去時,只輕輕一帶,便晃蕩起來,其中兩個還側(cè)翻在地,滾了開去,將小葛老板那邊的龍尾絆了一跤,好在只是龍尾,那少年趕緊跳起來,倒沒有大礙。

如此一來,大家的動作都慎重了許多,饒是如此,兩條龍都被絆過好幾次。待到鑼聲再響、兩條龍都退到曬谷場邊上的時候,便是顧岳也難免松了口氣。

不緊不慢的十聲鑼響,正好給了兩邊的少年們一點(diǎn)休息的時間。讓顧岳意外的是,十來個籮筐仍舊散落在曬谷場中,并沒有搬下去,也就是說,下一節(jié)還得用上。

這一回的唱詞是:“十月初十小陽春,龍王宴客在昆侖?!?/p>

李長庚趁著空當(dāng)趕緊轉(zhuǎn)頭向顧岳說了一句:“這次是搶籮筐。記得千萬不能用手。”

顧岳應(yīng)聲“記住了”,轉(zhuǎn)眼看看,果然人人都是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模樣,眼睛各自盯住了某一個籮筐,只待鑼聲一停便要奔過去搶。

鑼聲停歇時,兩條龍幾乎是同時飛躥了起來,李長庚這邊跑得略快半步,一眨眼便躥到了場子當(dāng)中,橫過板凳將對面跑過來的小葛老板撞得倒退數(shù)步,跟在他后邊的顧岳順勢一腳,將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籮筐挑得高高飛起,落向后面的龍尾,龍尾少年立刻飛腳接住籮筐,稍稍停頓一下止住籮筐去勢,然后將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7旁跁窆葓龅倪吘墶?/p>

顧岳則緊跟著李長庚又向?qū)γ婺前雮€曬谷場搶進(jìn)了兩步。

小葛老板那邊的龍腰倒是有幾分狠勁,不退反進(jìn),仗著一股蠻力撞向顧岳身后那個少年。那少年沒擋住這股沖力,一個踉蹌,幾乎翻倒,他腳邊的那個籮筐則被對手趁機(jī)挑飛向那邊的龍尾了。不過顧岳和他后邊的龍腰也在此同時成偃月陣圍了上去,將小葛老板那邊的龍腰少年踢得立足不穩(wěn),怪叫著抖著腿退了回去。

顧岳立刻又搶了對面的一個籮筐。

轉(zhuǎn)眼之間,曬谷場中的十來個籮筐便被踢到場子邊緣處,顧岳這邊搶的籮筐共有七個,對面只搶到五個,數(shù)目上毫無疑問是勝了。不過小葛老板那邊的龍尾少年,腳上功夫挺不錯,匆忙之間,也將五個籮筐排得整整齊齊,又比顧岳這邊略顯雜亂的排列要好看許多,故而他們那邊的喝彩聲似乎毫不遜色于李長庚這邊。

顧岳身后那少年嘀咕了一句,很不服氣那邊做的面子工夫。不過到底是他們這邊贏了,倒也沒再說什么。

這一回斗龍卻是到此為止了,沒有像顧岳原先猜想的那樣要一直唱到正月初一去。李長庚放下龍頭時向顧岳解釋道:“正月里舞大龍才會唱滿十二個月,斗足十二個回合。今晚算是人手挺齊整的。有時候湊不齊人,只斗兩三個回合也有?!?/p>

顧岳也放下板凳,因著舉的時間長了,雙臂微微有些酸脹,卻只覺得痛快淋漓,酣暢至極,心底隱隱的郁結(jié)之氣,不知不覺間,似乎已蕩然無存。

五、

雙龍既已斗罷,兩邊自有幫閑的少年們接了板凳去還給主人家。圍觀的人群稍稍散去了一些,不過大多還是逗留在曬谷場外,向著剛才舞龍的少年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評頭論足。

李長庚他們一個個都是滿頭大汗,口干舌燥。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迎著眾人的目光與指點(diǎn),故作鎮(zhèn)靜從容地往曬谷場東邊的甜水井走去,沉不住氣的那幾個,幾乎有些同手同腳了。偏偏還有不少看熱鬧的,跟著他們往甜水井走,嘴上說是一道去喝水,只是那視線越發(fā)熱切地往少年們臉上掃去。

緊挨著山腳的那個甜水井,四周砌了一丈多寬的石井臺,井欄不過一尺來高,邊上一棵老柳樹上掛了個木瓢,大家輪流拿木瓢在井里舀了水喝,順便沖洗一下臉上汗水,之后坐在旁邊的草坡上歇息聊天。

小葛老板與李長庚坐在一道,略略聊過幾句,便笑著轉(zhuǎn)向顧岳道:“我猜著你就是顧仰岳,果然沒猜錯!不錯不錯,有空多來我們村玩玩!”

小葛老板的語氣很是熱情,只是這話讓顧岳有些不明所以。李長庚一時間也沒明白過來,倒是小葛老板那邊有人笑道:“小葛老板,你妹子才十二歲,下手不用這么早吧?”

又有人笑道:“小葛老板的親妹子年紀(jì)小,幾個表妹堂妹可正當(dāng)時?。 ?/p>

顧岳怔了一下便明白了,摸摸自己臉上,猜著先前涂上去的泥印必定早已被汗水沖得沒留下多少印跡,剛才洗臉時想必更是將臉上殘留的印跡也洗得干干凈凈。他有些尷尬地轉(zhuǎn)過頭去看看李長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立刻澄清,以免小葛老板那邊的人誤會深了,更加下不了臺。

好在李長庚一明白過來,趕緊拍拍顧岳的肩膀,向小葛老板等人笑道:“我才留心到,仰岳臉上的泥印被汗水洗掉了,也難怪各位沒有看到。我這就帶仰岳去挖塊濕泥補(bǔ)一補(bǔ)?!?/p>

小葛老板詫異地問道:“仰岳已經(jīng)定親了嗎?”

他打聽顧岳這個人時,好像一點(diǎn)風(fēng)聲也沒聽到啊。

李長庚搖搖頭,想要解釋一二,又覺得要將顧岳先前說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那番話向小葛老板這一大群人詳細(xì)說來,似乎總有些交淺言深的不妥之處,于是只笑一笑,含糊過去了。顧岳自己更是不愿意將那番志向逢人便說,當(dāng)下也只沉默不語。

小葛老板遺憾地嘆口氣,也識相地不再追問。

繞過這片山坡,前方一片竹林,竹林外邊便是一帶水田,新秧初齊,蛙聲蟲鳴不斷。

顧岳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轉(zhuǎn)向竹林。

李長庚詫異地隨之停了下來,正想問一問,卻也聽見了竹林里傳來的隱約斷續(xù)的女子呼救聲。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向竹林里奔去。

竹林茂密幽暗,幾乎不見月光,不過以顧岳和李長庚的眼力,倒還能大概辨清方向,踏著滿地竹葉,直奔向竹林對面那個池塘。

月光之下,池塘靠近竹林的這邊水面上,果然有個女子在掙扎呼救,似乎也通點(diǎn)水性,只是被水草纏縛住,總也游不動,只能不停地拍水,長長發(fā)辮散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顧岳正要脫了鞋下水救人,卻被李長庚拉?。骸安荒芟滤@個青草塘里水草太密,纏死過好幾個人!”

李長庚不知道那女子為什么會掉到這個離路邊稍稍有點(diǎn)距離的青草塘里去,但他決不能讓顧岳這樣貿(mào)然跳下水去。

顧岳也明白這一點(diǎn),但見那女子似已無力掙扎浮沉,又覺得自己不能坐視,略一躊躇,目光掃過塘邊的粗壯毛竹,立時有了主意,一拉李長庚,向著那幾棵毛竹奔過去,脫了外衣略絞成一條,往兩棵并排而生的粗壯毛竹上一套,衣服兩端纏在雙手手腕上,握緊了,雙腳交替蹬著毛竹,纏在手上的衣服則不停地往更高一段竹節(jié)上套,手足并用,飛快地往竹梢那端爬上去,毛竹也隨著他往上爬而漸漸彎曲,垂向池塘水面。

李長庚在他套住毛竹時便已明了,立刻也將衣服絞成長條,套住了顧岳攀爬的那兩棵并生毛竹的下端,腳下使出墜勁,將毛竹墜壓得更加彎垂向水面。

毛竹隱約咯吱作響時,顧岳總算接近了那個在水中掙扎的女子,他的雙手纏著衣服套在竹節(jié)上,不便解開,于是干脆伸出左腳來。溺水之人,手中一碰到物件,立刻牢牢抱住,拖得顧岳也往水面墜去。李長庚在岸上看得清楚,趕緊松了松腳下墜勁,毛竹隨之回彈,顧岳右腳仍舊牢牢勾住竹竿,同時順著回彈之勢,將手上衣服掛到了下一段竹節(jié)上,順勢下滑,那溺水女子則被他腳上一用力,拖出了水草的纏縛。

李長庚一步步放松原本被他緊緊壓住的毛竹底端,顧岳則一節(jié)節(jié)從竹梢往竹根處滑落,因著兩個人的重量掛在上頭,直至他們挪到了岸邊,毛竹也未曾完全彈直,正好讓李長庚將那溺水女子從顧岳的左腳上解下來。

毛竹砰然回彈,顧岳飛快地滑落下來,解開衣服,拎在手中走過去,

那溺水女子渾身濕淋淋地坐在地上,看起來手軟腳軟,一時間是爬不起來了。

顧岳兩人互相看看,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站在那兒等著。

那女子好不容易喘息過來,抬起頭看看他們,似乎有些認(rèn)得李長庚,遲疑片刻,說道:“兩位大哥是李家橋的吧?我爹是何道士。我是趕著替我爹拿忘在家里的響板去戲臺,抄了近路,才不小心掉進(jìn)青草塘里去的。救命之恩,理當(dāng)重報,只是眼下我爹還在戲臺那邊,不知能否勞煩兩位大哥去告知我爹過來接我?驚魂初定,委實(shí)是走不動路了?!?/p>

月下看那女子,果然生得與何道士有幾分相似,文秀得不太像鄉(xiāng)野人家女兒,而且即使剛剛經(jīng)過這樣的生死之難,喘息未定、聲音微微顫抖,說起話來,也有條有理,頗有幾分何道士在戲臺念唱詞的抑揚(yáng)頓挫、從容鎮(zhèn)定,讓顧岳和李長庚都大有好感。

李長庚略一躊躇便說道:“我路熟,我去找何道士,仰岳你在這兒守著吧?!?/p>

畢竟夜色已深,丟下何家姑娘獨(dú)自一人在這荒郊野外,的確不太妥當(dāng)。

至于瓜田李下之嫌,顧岳是坦蕩無所忌憚,李長庚則覺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哪有那么多忌諱?自己快去快回便可以了。

何家姑娘感激地道:“多謝大哥了!還請大哥悄悄與我爹說話,就說,我不小心摔倒在路上,扭傷了腳,走動不得。別的……”她窘迫地低下頭去,訥訥不能語。

李長庚覺得何家姑娘大概是怕何道士太過擔(dān)心,又或者是眼下的處境太過尷尬,所以不肯讓更多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當(dāng)下慨然答應(yīng)。

李長庚跑得飛快,轉(zhuǎn)眼便已不見蹤影。顧岳收回目光,見那何家姑娘渾身水淋淋的在深夜涼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覺得她大概是挺冷的,隨手便將拎著的外衣丟了過去。

何家姑娘接在手中,仰頭看看顧岳,低聲道了句謝,也沒有故作矜持,默默將衣服裹在了身上。

顧岳不免覺得這姑娘看起來又順眼了一些。

靜立了片刻,顧岳習(xí)慣成自然地掃視著池塘與竹林周圍的地勢,下意識地尋找那何家姑娘滾入池塘的痕跡。這個面積頗大的池塘,幾乎是被竹林環(huán)抱著,只有一面臨著山坡延伸下來的一條小路,小路高出池塘不少,不過坡面還算平緩,葦草叢生,顧岳眼力好,不多時便辨認(rèn)出其中一帶葦草似乎剛剛被碾壓過,撲折一地。

何家姑娘應(yīng)該就是從那兒一路滾下來的。

顧岳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警覺來。

這個坡面并不算陡峭,滾落下來時,速度不會太快以至于根本無從反應(yīng);而葦草又堅(jiān)韌不易折斷,從這何家姑娘的鎮(zhèn)定來看,也應(yīng)該足夠冷靜,不至于揪不住葦草自救;看她拍水的樣子,應(yīng)該略識一點(diǎn)水性,也不至于一路滾入離岸邊一兩丈遠(yuǎn)的水中。

他轉(zhuǎn)過目光看看仍舊低著頭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的何家姑娘。剛才這姑娘在池塘中掙扎求救,可不像是做戲。生死之間的恐慌、乍遇救命稻草時爆發(fā)出來的狂喜、死里逃生的后怕,不是做戲能夠做得出來的。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他和李長庚就在附近,這姑娘說不定就此溺斃于水中了。

他看看那一帶被壓倒的葦草,又看看何家姑娘,正在心中猜測其中究竟有何蹊蹺,那何家姑娘已經(jīng)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目光的移動,悄悄轉(zhuǎn)頭看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顧岳更覺得個中有問題了。

他向何家姑娘說了一句:“我就在這邊上走走?!彪S即向那一帶葦草走去。

何家姑娘一見他行走的方向便臉色慘白,倉促地叫道:“別去那兒!”

顧岳轉(zhuǎn)過身來探詢地看著她。

何家姑娘一叫出來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一定神,垂下眼簾說道:“我那一跤摔得奇怪,好生生在路上走著,突然一陣暈頭暈?zāi)X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被水草纏住,掙扎不脫。老人家說,青草塘里有水鬼,我怕是水鬼趁著七月半開鬼門關(guān)時出來找替身。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還是離那有古怪的地方遠(yuǎn)一些為好?!?/p>

顧岳向來不信這個,當(dāng)下只笑了一笑:“無妨?!?/p>

不待何家姑娘再說什么,他順手折下一根半枯的竹枝,大步往那一帶壓倒的葦草叢走了過去。

何家姑娘大是著急,只是方才在池塘中掙扎得脫了力,一時半刻爬不起來,更不用提去阻顧岳了。

顧岳不一會便走到了葦草叢中,用竹枝撥開葦草以免其中藏有蛇蟲,時不時揪住一把葦草借個力,飛快地攀上緩坡上了那條小路。

站在小路上,居高臨下,仔細(xì)看了一會,又沿著那一帶壓倒的葦草走了下來。

何家姑娘低著頭,雙手抓緊了衣服,整個人如繃緊的弓弦一般,一聽到顧岳走回來的腳步聲,便猛然抬起頭來。

顧岳一言不發(fā)地將一根尺許長的水煙筒遞到何家姑娘面前,這是他在那一帶葦草叢里撿到的。

何道士是要登臺唱戲的人,按常理來說,是不會吸食水煙以免壞了嗓子。更何況顧岳現(xiàn)在回想起來,何道士的牙齒和手指頭,都沒有被煙葉熏黃的痕跡。

所以,這個一看就是經(jīng)年吸食,以至于底端都已焦黃發(fā)黑的水煙筒,不是何道士的。

顧岳見何家姑娘神色倉皇,卻遲遲不肯給個解釋,再想到方才何家姑娘那大有戲詞風(fēng)格的言語,以為她正在想著再用什么戲本子里的故事來糊弄自己,不覺皺了皺眉,將水煙筒又收了回來。

何家姑娘一見他這動作便驚得心頭猛地一跳,唯恐顧岳將這水煙筒拿回去到處問人,到底狠下決心要說出實(shí)情,神情反倒鎮(zhèn)定下來,仰起頭說道:“我今晚確是為了趕著替我爹拿響板送到戲臺去,才抄了這條近路。只是害我跌入青草塘的,并非水鬼,而是這水煙筒的主人。那匪徒潛藏在葦草叢中,突然用水煙筒絆了我一下,害我從路上滾了下來——”

她略有遲疑,底下的話,委實(shí)不太好出口。只是迎著顧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氣和信心,繼續(xù)說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雖然力氣不如,也拼死不從,用響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著他一路滾入了青草塘。這水煙筒,想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來的。我家自幼傳得呼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氣盞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后拼盡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動彈不得、沉入水底時,我自己也被水草纏住,沒了力氣游出來了。”

這么久也不見池塘中再有動靜,那匪徒想來是必死無疑。顧岳心想這就對了,他就覺得那一帶倒伏的葦草叢七歪八扭,又過于寬了一點(diǎn),被重物壓得太過了一點(diǎn),委實(shí)不像是這么一個苗條文秀的姑娘直接從坡上滾下來就能夠壓出的痕跡。

何家姑娘已經(jīng)將能說不能說的,全都說了出來,此時如釋重負(fù),不再像方才那樣緊張后怕,想一想又道:“當(dāng)時驚嚇太過,沒大看清楚人臉,只大概認(rèn)得,應(yīng)該就是八橋鎮(zhèn)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響板時,這個人似乎就在旁邊聽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這樣一條近路,才能潛藏在路邊下手?!?/p>

顧岳這時才意識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談吐溫文,在八橋鎮(zhèn)一帶的確算是非常出眾的,再說何道士又家資豐厚,也難怪何家姑娘會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里,就有一位親姐,因?yàn)槿松煤茫慵抻侄?,被鄰村的無賴子用了無賴招數(shù)纏上了,不得不嫁過去,臨出閣時哭得死去活來,只是無可奈何,婚后的日子據(jù)說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說及此事,都會怒罵痛哭,卻又無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說法,那無賴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后能夠嫁出去還算是好的,還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后,走投無路,只能自殺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認(rèn)為丟了臉面的家人賣去異鄉(xiāng)、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樣的無賴子,所不同的是,變起猝然,她卻能夠奮起自救。

顧岳半點(diǎn)也不覺得何家姑娘將那無賴子拖入塘中溺殺有何不對,更不認(rèn)為她會編造這樣的謊言來蒙騙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點(diǎn)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點(diǎn)錯沒有,也會被鄉(xiāng)野間的流言蜚語逼得難以存身。

顧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煙筒,再看看倒伏的葦草叢,忽而將手一揚(yáng),水煙筒飛了出去,越過大半個池塘,穩(wěn)穩(wěn)地掉入了遠(yuǎn)離葦草叢的另一邊水中。

何家姑娘錯愕地看著他。

顧岳拍拍手上其實(shí)并不存在的煙塵:“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一路滾入池塘中,被我們救出來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蓖R煌S值?,“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我表哥,其他人更不會知道?!?/p>

何家姑娘鄭重地說道:“我也不會告訴我爹?!?/p>

顧岳有些吃驚,但隨即明白過來。

軍情學(xué)的教官曾經(jīng)說過,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個,便多了一分泄露秘密的風(fēng)險。

再嚴(yán)謹(jǐn)?shù)娜?,也會有泄密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會泄露絲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論是為了不讓父親操心,還是為了不讓此事多一絲泄密張揚(yáng)的可能,愿意獨(dú)自承擔(dān)這個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讓顧岳生了幾分敬重。

顧岳看看那邊的小路,李長庚與何道士還沒有來。

他轉(zhuǎn)向何家姑娘:“我叫顧岳,哦,顧仰岳。去報信的是我姑媽家的表哥李長庚?!?/p>

通個姓名,要是這件事出了什么差錯,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聽顧岳說得一口官話,便已猜測他應(yīng)當(dāng)是李家橋新近從云南回來的那個讀新式武學(xué)堂的顧家子弟,果然沒猜錯。顧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聲說道:“我叫何秀?!?/p>

顧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話:“這倒是人如其名?!辈贿^這點(diǎn)念頭一掠而過,他已轉(zhuǎn)頭望向緩坡之上的小路,李長庚與何道士正沿小路急奔而來。

顧岳跟著李長庚回到甜水井那邊的山坡時,同伴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正要過來找他們。李長庚解釋道,方才他是陪著顧岳找茅廁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沒有生疑,只有一個少年嘟噥了一句:“洋學(xué)堂的學(xué)生就是愛講究?!边@四望無人的野地,哪兒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廁才肯出恭。

顧岳手上拎著濕衣服,小葛老板隨口問了問怎么將衣服打濕了,李長庚也隨口答:“弄臟了,洗了洗?!毙「鹄习逍恼f顧岳這洋學(xué)堂的學(xué)生果然愛講究,難為臉上還肯涂兩道泥印,心里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過八橋鎮(zhèn)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廟去,與其他人會合之后再一道回家。自認(rèn)為已經(jīng)和顧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板,一路走一路問顧岳昆明那邊的中元節(jié)怎么過的,聽說那邊土著極多,是否風(fēng)俗也大不相同。

顧岳以前不怎么關(guān)心這些,只能說個大概,印象里只記得也十分熱鬧,到處都在唱戲放燈,行人都在歡笑游樂,少年男女結(jié)伴對歌,不似中元鬼節(jié),倒似元宵佳節(jié)。

說到此處,當(dāng)日昆明城中的人來歌往、今日祭祖路上的輕快說笑、少年男女的眉目傳情、戲臺上下的興奮熱烈、八橋鎮(zhèn)主街上的擁擠人流,還有舞龍斗龍時的酣暢淋漓,飛快地閃過心頭,令顧岳心中忽而生出莫名的感觸。

不過這點(diǎn)感觸立刻便被眼前的熱鬧景象與李長庚和小葛老板等人的說笑淹沒了。

至于青草塘里、水草深處躺著的那個八橋鎮(zhèn)上的無賴子,也只如一絲輕絮般飄過顧岳的思緒。

雖說是鬼門大開、亡者歸鄉(xiāng)的日子,但那般艱辛的夏忙之后,能有這樣一個唱戲酬神、放燈舞龍的節(jié)日,便是才只經(jīng)過一個夏忙季、原本心事重重的顧岳,也不由得放開心懷投入到這樣的熱鬧之中。

后記:

鼓盆而歌,語出《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以為莊子不因妻子而悲痛,反而敲著瓦盆唱歌,是大不應(yīng)該。莊子回答,人之未生是與天地一體,人之既死不過是復(fù)歸于天地之間,生與死不過是如四時運(yùn)行一般的自然現(xiàn)象,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人只有坦然地隨順生死之化,才算是真正領(lǐng)悟了生命的真諦。鼓盆而歌,正是為坦然看待生死。

莊子的觀點(diǎn)比較學(xué)術(shù)派,似乎不太接地氣也不太可能是正統(tǒng)主流,畢竟儒家傳統(tǒng)是講究居喪必哀的。然而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向來有喪事喜辦的風(fēng)俗,時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如此。

或許普通人對生死的看法,其實(shí)更接近莊子心中的自然之道?

八橋鎮(zhèn)的中元節(jié)風(fēng)俗,確有虛構(gòu)之處,不過以“喪事喜辦”之傳統(tǒng)而言,又未必純屬虛構(gòu)。故本篇以“鼓盆而歌”命名。

(責(zé)任編輯:藍(lán)汀 郵箱:shfu0010@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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