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剪 雪
大觀園里有次第盛放的花朵,還有花朵般的姑娘,她們葬花而泣、簪花而笑、臥花而眠,芳華一痕如飛鴻踏雪。
那年海棠花開,探春初創(chuàng)詩社。姊妹們擬了題、定了韻,筆墨奔流如解凍的春水,詩句也開成了錦簇花團。偶爾也會恍惚,寫的究竟是花還是滿懷心事的自己。未解的光陰太漫長,若無知己相對,縱姹紫嫣紅開遍,也暖不了枯木之心。
黛玉是花朵的知己,所愛的不僅是鮮妍之態(tài),更是幻化之靈,故而對殘荷也寄予深情,更為落花壘起了香冢。她不喜熏香,只在屋內擺放新鮮花果,風流韻致自天成。熬作湯劑之前,那些藥草也曾長葉開花,在風露間濡養(yǎng)出濟世的慈悲,卻解不得心頭隱疾。
黛玉葬花,敬畏的是向死之心;寶釵撲蝶,把握的是有生之境。配制冷香丸,需遍采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還要趁著雨水、白露、霜降、小雪的節(jié)氣,極盡寒涼,封情鎮(zhèn)心。那日午后,她坐在寶玉榻邊繡蓮瓣,花色那般鮮亮,像藏不住的女兒心事,方知意難平。
寶玉憐惜女孩的性靈,可這種性靈太脆弱了,一旦被世故消磨,人就變得精明起來,不再剖肝瀝膽,不再愛憎分明。他身邊的姑娘年華恰好,理應被寵愛。他用花朵為她們制胭脂,還在生辰夜宴上拈起了花簽,“開到荼蘼花事了”的頹意只愿自知。
湘云喜歡聯(lián)詩對句,讓枯寂文章活色生香,在熱鬧的文字游戲中安撫愁腸。她行起酒令來也是古怪精靈,醉倒在芍藥叢里也不忘嘟囔“宜會親友”。
香菱跟著姑娘們念書作文,其中風雅令她沉迷。她向往詩詞里的地闊天高,可“大漠孤煙”太遠、“長河落日”太冷,倒是園中花好,賞玩隨心。她和小丫頭們斗草而戲,從各色花名里探尋音韻之美,不料一句“夫妻蕙”惹來同伴嘲笑。她本是含香帶露的菱角花,怎奈熬不過秋深。
家道中落后,妙玉愈發(fā)自矜。烹茶之水隨處可取,她卻偏挑梅心那點雪,以得清淳之味,也是一種抗拒流俗的姿態(tài)。雨雪雖同源,但雪更白凈輕盈,何況落在梅花蕊間,終是不一樣的。
鶯兒為寶玉打梅花絡,提議大紅配石青、松花配桃紅、蔥綠配柳黃,顏色仿佛被她念叨活了。她用柳條編了小巧玲瓏的籃子,其上猶綴翠葉,再插些鮮嫩花朵,煞是好看。
大觀園的姑娘喜歡簪新鮮花朵,賈母也要挑大紅菊花簪于霜鬢,越上年紀越偏愛濃郁的喜氣,仿佛這樣才能安心。劉姥姥也被鳳姐插了滿頭花,笑說“索性做個老風流”。輾轉過大半生,劉姥姥無所畏懼、無所貪求,福壽皆遂自然,花兒落了也能結個大倭瓜。
天有憐人意,人無惜福心,多少千古遺恨由此而生。當遺恨也落于白茫茫大地,癡如曹公,在斷井頹垣處追憶舊夢,把花開時光妥帖收藏,讓我們相信,曾有情懷溫柔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