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評論家、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公元前632年6月,衛(wèi)國,這盛產(chǎn)圣人、偏執(zhí)狂、詩人和罪人的國度,經(jīng)歷了動蕩不定的冬天、春天和初夏,終于迎來了一個平靜的夜晚。兩個月前的城濮之戰(zhàn)后,天下大定,晉文公重耳確立了晉國的霸權(quán)。楚國暫時退出了中原,它只是遭受了挫折,但并未失去它的力量。而那些曾經(jīng)屬于楚國陣營的國家將在新秩序下付出代價,比如鄭國,比如曹國。
衛(wèi)國有理由感到幸運,這個國家證明了它具有卑微而機敏的生存能力。它在兩頭巨獸的搏斗中居然幸存下來,居然完好無損。而且,攝政的公子叔武證明了他對社稷的忠貞、對他的兄長和君王的忠貞,他謝絕了晉文公的好意:謝謝,我不能取代我的兄長,沒有什么比我和哥哥的情義與信義更加重要,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有朝一日把君位還給他。然后,流亡陳國的衛(wèi)成公政的代表寧俞莊嚴盟誓,成公政不會追究和報復(fù)那些在他流亡期間留在衛(wèi)國支持叔武的人們,衛(wèi)國將團結(jié)如初,成公政將一如既往地信任叔武,信任輔佐叔武的元咺。
這是美好而幸運的結(jié)局。這一切完全符合成公政、叔武和元咺在絕望中的復(fù)雜設(shè)計。衛(wèi)國,這個在精神上的絕對潔凈和絕對黑暗之間擺蕩著的國家,這個將產(chǎn)生商鞅的國家,會在春秋史上開創(chuàng)一個先例,它將證明,人有可能在德行的指引下安然穿過權(quán)力和政治的泥沼。
在這個夜晚,天下最輕松的人可能就是叔武。這個人,我們至今還沒來得及注視他,此時此刻,他正在沐浴,他的身體在清水中如雪如玉。我們無法從史籍中確定他的確切年齡,但是,他一定是年輕的,他還是少年。他的身體如一棵光滑清新的樹,還不曾留下欲望、算計和猜忌的斑點和節(jié)疤。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會暗自嘆息,這個孩子,他這么潔凈,最不適合他的可能就是君位,不能想象,他會行走在骯臟的猛獸中間。
對叔武來說,今晚是輕的,輕如鴻毛,他細細地洗濯自己,他的嘴角浮著笑意。他或許想到了,明天,哥哥就回來了,他將注視著英武如神的哥哥走向大殿盡頭的君位,他甚至想到,在他的君上坐下的一瞬間,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過去那些明亮的日子在目光中微妙地閃過。
浴室的門開了,一個侍從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隔著蒸騰的白霧,他甚至沒有看清他的臉,但他聽到了他的聲音:
公子,君上回來了。
啊!叔武驚喜地叫起來:哥哥回來了!不是說好了明天嗎,怎么現(xiàn)在就到了,快,幫我穿上衣裳。
公子,他們已經(jīng)到了,就在門外。
啊!
叔武嘩地一下站起來,晶瑩的水從他身上傾瀉而下,如同玻璃碎了。
他接過一件外衣披上,他已經(jīng)來不及晾干梳理他的頭發(fā),他一手“捉發(fā)”,扶著他的長發(fā),赤著腳,奔出門去。
他看見熊熊火炬映紅夜空。
看見院子里站滿了士兵。
看見寧俞、歂犬和華仲站在人群的前面,他認識他們,他們跟隨哥哥流亡。
他想,哥哥在哪兒呢?
這個疑問將永遠地懸停著。
因為就在這一刻,一支沉重的箭挾著狂風(fēng)向他撲來。
叔武倒下了。
那個夜晚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會忘記這個少年的倒下,他的白衣,他雪白的身體,如天上一只雪白的鷗鳥被擊中,所有的人都記得他的眼睛,那是驚喜的、期待的目光,是孩子,是羔羊。
所有的人一動不動,火把在燃燒,獵獵如旗。所有的人都像在一個夢里,射出那一箭的歂犬也定住了一般,手依然保持著松開弓弦的姿態(tài)。
叔武!叔武!
人群兩邊閃開,成公政踉踉蹌蹌地跑進來:
叔武何在?叔武何在?
然后,他看見了他的弟弟。倒在地上的弟弟,胸口插著箭,箭上的翎毛猶在顫動,只有細細的一縷血,流到他鎖骨的凹處,竟積住了,如一枚紅玉。
成公政呆立著。在人們眼里,他的身體如一座流失的沙丘,風(fēng)吹過,漸漸地垮下去,他垮在叔武的身旁,不知過了多久,發(fā)出尖利的抽泣。不是號啕,是一根細細的弓弦在拉過心、拉過肺。
就這樣,一聲,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成公政面如厲鬼,盯著滿院子的人——
誰干的?
誰?!
他看向歂犬、華仲,他盯著歂犬手中那把空弓。
他抬起手,指定了歂犬:
殺了他!
那夜,元咺縱馬奔逃。
高天闊地呀,竟容不下一個叔武!
元咺并不是為了逃死。他反復(fù)想過自己的下場,只有一死,被砍死、被箭射死、被三尺白綾吊死。當他得知成公政竟然誤聽人言殺了他的兒子時,他就知道,大路朝天,他元咺終究是死。他不是叔武,他深知世間山高水低,當那個晚上,成公政把衛(wèi)國的社稷、把他們兄弟的命都托付給他時,他知道,這是如山如河的大信,而山有猛虎、水有波濤,就在這不可置疑的大信中,必然潛伏著兇險的不信。兒子死了。他甚至都不曾為此流下一滴眼淚,他只是在深夜里,睜大眼睛,注視著黑暗的最深處,他對他的兒子說:我的孩子,如果死而有靈,如果你的魂魄不散,你不要走遠,你等等你的父親,為父很快也會去了。猜忌之心一起,一個君王就是一頭醒來的猛虎,猜忌被證明錯了,但那又怎樣?成公政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鬼,已經(jīng)有了虎,他已經(jīng)吞噬了兒子,他必定要吃掉父親。
但元咺從不曾猶豫,他還是要和叔武一起,迎回成公。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想,他活著就是為了成全當初那份如山之重的大信,他和兒子都曾經(jīng)宣誓效忠他們的君王,那么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這條命,你拿去!
但是,你不能殺了叔武!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你不能殺害那個孩子!
在那匹狂奔的馬上,元咺確信,他必須逃命,必須活下去,他不是為自己活著,他要為那死去的孩子活著。這可憐的孩子呀,他像一滴水一樣潔凈透明,他想都不曾想過背棄自己的兄長和君王,他面對不可抵抗的誘惑,衛(wèi)國的君位觸手可得,但是,蒼天在上啊,這孩子從沒想過要伸出手拿過來,他只是在替他的哥哥保存一件東西,然后,他要完好、珍重地交給哥哥。
多么惡毒的人才能對這樣一個孩子下手,世間如果還有信,還有義,這孩子就不能白死,我必伸冤!姬政,今夜起不是我的君王,他是我的仇敵,他是必受懲罰的罪人!
公元前632年,中原多事之年。一切都以春秋時代罕見的速度迸發(fā)。各國的史官們發(fā)現(xiàn),他們本來清簡如朝露的工作驟然間如疾風(fēng)猛雨,這一年的事竟多于十年二十年。
在這一年的許多事中,有一件事是大的。但是史官們并未看出它的大。他們的目光只盯著眼下,他們未能在漫長的尺度上衡量事件的意義。
這一年,在春秋史上,發(fā)生了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針對諸侯國國君的訴訟。這不是比喻,不是比附,這是一次真正的、近于現(xiàn)代意義的訴訟和審判。有原告,有被告,有辯護人。想必也遵循著特定的程序。
這就是元咺訴衛(wèi)國國君姬政案。
這一年冬天,晉文公重耳繼踐土之會后舉行了第二次諸侯盟會——溫之會。齊、魯、宋、蔡、鄭、陳、莒、邾、秦的國君參加了盟會。其中,秦國第一次參與中原諸侯的會盟,這個偏處西陲的國家由此開始了席卷天下的漫長征程。而秦穆公,這雄才大略的君王,他一定不會想到,他的國家的最終命運將取決于后世一個名叫衛(wèi)鞅的衛(wèi)國人,現(xiàn)在,他只是漠然地看著衛(wèi)成公政像一個卑賤的囚犯,被押解到晉軍大營。
一國的國君面對他的臣子的控告,這是春秋前所未有之事。這將是一次公正的審判,晉文公,這新的霸主,將在周王和諸侯面前為天下主持公道??紤]到被告的特殊身份,那些天里,他手下的群臣必定翻遍了典冊,盡力使一切符合古老的、已經(jīng)近于傳說的律法,同時參酌了當時司法實踐的一般慣例。
于是,衛(wèi)成公將不會出庭。作為尊貴的國君,他可以委托一名代理人,叫作“坐”,但是這個“坐”可不僅是一般意義上代理,他不僅作為被告出席庭審,而且,一旦被判有罪,作為虛擬和象征的待罪之身就立即轉(zhuǎn)化為實體,他要第一個接受懲罰。
這個危險的“坐”由衛(wèi)國大夫蘧莊子擔(dān)任。
還必須有律師,他是報告一方的辯護人,按照當時的說法,這叫“大士”,由衛(wèi)國大夫士榮擔(dān)任。
參與訴訟的還有寧俞,他是成公政的主要謀臣,也是案件的重要當事人,正是他代表成公政與留守的衛(wèi)人達成了誓約,也正是他那天晚上帶領(lǐng)軍隊提前回到都城?,F(xiàn)在,在即將開始的訴訟中,他的角色是“輔”?!拜o”的功能,史官們語焉不詳??剂繉幱嵩谡麄€事件中的作用,這個“輔”很可能是主要的辯方證人,鑒于成公不出庭,他必須作為知情人、作為成公之“輔”,提供證詞和解釋。
如此重要的春秋大審,在《左傳》中除了交代人物之外,只有寥寥四個字:
“衛(wèi)侯不勝。”
衛(wèi)成公政的官司輸了,被判有罪。
如果回到兩千六百多年前的庭審現(xiàn)場,想象在獄官、法官面前,一方站著元咺,另一方站著蘧莊子、士榮和寧俞,他們何以證明成公政有罪或無罪?
爭辯的焦點,也是元咺控訴的主要案由,必定是,姬政,這個背信之人,他背棄了莊嚴的誓約,他曾經(jīng)承諾,在歸國復(fù)位后將會寬免所有留在衛(wèi)國守護社稷的人們。這首先就是叔武。而現(xiàn)在,他卑鄙地謀殺了叔武,他公然踐踏了他的誓言!
而士榮,這位中國史上第一位留下姓名的刑辯律師,必定會將辯護的重點放在成公政的“不知情”。我的君主,他沒有任何犯罪動機,他從未想過殺害甚至傷害叔武,眾所周知,叔武是他最親的弟弟。大庭廣眾之下,人們目睹了他對叔武之死的悲傷和憤怒,他立即下令誅殺了違命擅殺的逆賊,作為國君,他以此有力地證明了他的信義和公道。
這位士榮先生一口咬定姬政不知情。好吧,現(xiàn)在我要問的是,在今年6月,在舉行了盟誓,保證絕不追究留守社稷的人們之后,雙方約定了姬政返回都城的時間,這個時間是哪一天?
……
好,那么請問,為什么你們不按約定的時間回去?為什么你們要提前一天?是不是,你們訂下誓約,就是為了背棄誓約,姬政,這衛(wèi)國的君主,他就是要蓄意欺騙他的臣民,就是要提前動手,出其不意?!
好,你剛才說了那么多理由,告訴我們你們不得不提前回去,你們無意背信和欺騙。可是你就是不能解釋,提前回去為什么不告知一下叔武或元咺?那只需要一個人、一封書信。叔武和元咺一定會擺開盛大的儀仗迎接國君的歸來。而你們不,你們在暗夜中悄悄地來了,像賊一樣來了,你們讓寧俞叫開城門,因為是他代表姬政訂立了誓約,把守城門的人才放松了警惕,他們認為他一定是先期回來,有事相商,于是,城門就這么開了,叔武就這么死了。
好吧,事到如今,你們依然咬定姬政并不知情。他不知道歂犬會殺叔武,他沒有向歂犬、向任何人下達這樣的命令。寧俞你愿意做證,你們從沒有商量過此事,一句話、一個字也沒有。好吧,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個歂犬,他是瘋了,他在沒有任何命令的情況下,徑自張開弓,搭上箭,對準了他的主上最親的弟弟,他甚至沒等叔武說出一句話就射出了他的箭!他與叔武并無私仇,你們告訴我這是為什么?你們說這是歂犬愚蠢的忠心,他一定是擔(dān)心叔武會謀反作亂,所以,他就做了他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然后呢?他所忠誠的君上甚至都不聽他一句傾訴和申辯就把他當場殺了,是嗎?
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先生們,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有關(guān)猜忌、有關(guān)卑鄙的背信的案件。同時,也是個有關(guān)善、有關(guān)德行和信義的悲劇。那個死去的少年,他愛他的哥哥,他沒有一刻想過要背棄他的君王,即使在今天,在此刻,你們也不忍和不能指控他做過任何傷害或者圖謀傷害君上的事,他的心和手都一樣清白。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被殺了,在他的兄長、他的君王處心積慮的謀劃下被殺了。是的這不是什么意外,這是處心積慮的謀殺。這個人,這個叫姬政的人,他的身上流著文王高貴的血,但是,他的心里盤踞著蛇蝎,他要用無辜者的血換來他王位的安寧。他背信棄義,毫無理由地殺害了自己的弟弟!如果這天下依然是周天子的天下,依然是按照神圣的天理和律法所運行的天下,那么,這個人,他就是有罪的。即使他是一個國君,他仍然是一個罪人!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此案的抗辯過程。這無疑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損失。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是,為國君辯護失敗的律師必須去死,于是,倒霉的士榮被處以死刑。蘧莊子是成公政的替身,必須分擔(dān)姬政的罪責(zé),他被處以刖刑,雙腿從膝蓋以下斫斷。寧俞被赦免,他畢竟只是忠于他的主上。
元咺回到了衛(wèi)國,在晉國支持下扶立公子瑕為君。
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置成公政,這個罪人。
在公元前632年這場語焉不詳?shù)膶徟兄校虾醴ɡ淼慕K審法官應(yīng)是周王。
只有周天子有權(quán)判決諸侯。當然,自春秋以來,周王從來不曾行使這項權(quán)力。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周王早已失去行使權(quán)力的能力。很多諸侯死于非命,他們或者惡貫滿盈,或者運氣太差,但懲罰并非來自公開施行的律法,而是因為王綱解紐,犯上作亂。
所以,這場審判是對古老律法的一次心血來潮、別出心裁的模仿。這不是周襄王的法庭,這是霸主晉文公的法庭?!鞍灾鳌笔呛笕藢R桓公、晉文公的權(quán)力實質(zhì)的表述,在當時正式的文書中,他們被稱為“方伯”,這來自最初的霸主齊桓公所召喚的歷史記憶:周王曾經(jīng)授予齊國始祖姜太公以方伯之權(quán),他可以代表周王征伐諸侯,維護天下秩序。此時,周王已不是昔日的周王,而方伯已是僭主或霸主,他的權(quán)力并非來自周王,而是來自大國實力。但無論齊桓、晉文,他們都精明地意識到,挾天子可令諸侯,周王仍然是可供征用的合法性資源。
晉文公重耳對衛(wèi)成公政素?zé)o好感,他本來就希望由叔武接過君位。當元咺逃到晉國,向他投訴衛(wèi)國發(fā)生的一切,他立刻斷定,絕不能聽之任之,這是對他個人的羞辱,是對霸主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他俯允了叔武的請求,同意姬政復(fù)位,但這個姬政,他連一天都等不及就殺掉了叔武,他還知不知道誰是老大?難道霸主就不是惡霸?
最簡便的辦法是,立即糾合諸侯,興師問罪。但是,晉文公重耳和他的群臣一向極富想象力,他們已經(jīng)充分嘗到了使用周王的甜頭,晉國的霸業(yè)就是從出兵平定周王的家務(wù)糾紛開始的。在城濮之戰(zhàn)后的踐土之會中,他們像唱堂會請名角一樣把周襄王喚來,所有的人都看出周王是不得不來,但來和不來大不一樣。周王如燈,紙燈籠也是燈,周王是龍,雖然是紙糊的龍,現(xiàn)在,晉文公舞龍燈,正在興頭上。
既然在法理上,一個諸侯無權(quán)判決另一個諸侯,既然作為方伯,他有整頓天下之權(quán),那么他何不在天下諸侯面前公開審理元咺的訴訟,然后把罪人交付周王的神圣權(quán)力?還有什么比這更能顯示他是多么認真地維護著禮法和公義?
現(xiàn)在,陪審團做出了有罪裁定,然后,姬政被交給了周襄王。晉文公重耳的意旨是明確的,這個有罪的人,請你判他死刑。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一瞬間,紙龍變成了活龍,周襄王居然拒絕了重耳的要求。
《國語·周語》記載了襄王的答復(fù):
“不可……夫君臣無獄。今元咺雖直,不可聽也。君臣皆獄,父子將獄,是無上下也。而叔父聽之,一逆矣。又為臣殺其君,其安庸刑?不刑而不庸,再逆矣。一合諸侯,而有再逆政,余懼其無后也。不然,余何私于衛(wèi)侯?”
周襄王管不了自己的老婆和弟弟,他也不得不屈服于晉國的強權(quán),但是,此刻面對這一案件,他的駁回堪稱完美,大道昭然。
既然我們在談古老的律法,那么好,我們先談一條,那就是君臣無獄。古老的律法首重人倫,人倫是最根本的法。臣子控告君王,這本身就不能立案不能受理,這世上必定有很多敗德作惡君王,但是,如果律法給予了臣子控告的權(quán)利,那么維系這個世界的基本秩序就會動搖崩潰,臣可以告君,兒子可以控告父親,請問,這將是什么樣的天下?這是否是你想要的天下?
你要知道,這不是一個自然人對另一個自然人的訴訟,這實際上是臣民對一個君王的統(tǒng)治行為的訴訟,這種統(tǒng)治注定包含暴力。而你又是憑著哪一條律法來界定君王暴力的正當或不正當?
好吧,現(xiàn)在,你要如此處置一個君王,請問,其他諸侯會怎么想,他們會為此歡呼會說你發(fā)動了革命把公義帶到了天下嗎?不,他們會陷入深深的恐懼,在他們面前將敞開一個兇險莫測的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將只有律法的公正,而不再有世界的根本倫常,他們將不得不為自己的頭顱提心吊膽,因為他們隨時都會成為他們臣民的被告!你認為他們還會跟著你走嗎?
——這一套說法是如此反動而如此有力,周襄王動用了周王朝深謀遠慮的智慧證明了眼前這個政治暴發(fā)戶還是太嫩,他揭開了晉文公在采取如此富于想象力的行動之前未曾深思的后果:這不僅是一個案件的是非曲直,而是對于整個西周、春秋乃至后世的宗法倫常的根本挑戰(zhàn),在春秋,這種挑戰(zhàn)至少在理論上是不可想象的。
在一個宗法制社會中,法律是宗法的延伸,宗法高于律法,也高于周王,更高于晉文公。文公默然,無辭以對,春秋時的人們也只能信服。后世兩千年,悠悠眾口,包括公羊家、谷梁家,對于成公政均無道德上的恕辭,但是他們也完全贊同周王的裁定。
一種超越宗法,超越君臣、父子,更具超越性和普遍性的法律和生活在公元前632年靈光一閃,然后熄滅了。
剩下的,就是成公姬政。這個有罪的人,他逃過了死刑。按照古禮,他被幽禁在周庭,身邊只有寧俞伺候。
成公政失去了一切,不,他還有一條命在。公元前632年的烈焰把他鍛造成了一塊銅、一把刀。此時,他真正地徹底地理解了他的父親,他成了卡爾·施密特的虔誠信徒,至高的信念就是生存,就是活下去,比你的對手活得長,活著重新登上君位,這本身就是全部目的和意義。
一切不像看起來那么渺茫,他知道,他已經(jīng)成為了晉文公重耳的一個麻煩,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重耳直接殺了他也就罷了,但是經(jīng)過周王義正詞嚴的辯護,重耳已經(jīng)不能公開殺他。好吧,事情總要有個了斷,重耳最希望的是他在某個早晨忽然自己死掉,而他偏要頑強地、死不要臉地活著。
寧俞,這忠誠的臣子,他把自己變成了廚師和仆人,每天,他親自做好飯,親手送到姬政的房中,看著他的主上吃下去。他們都知道,有些事必會發(fā)生,他們慢慢地等著。
姬政病了,他們終于等來了一個醫(yī)生。這個名叫衍的醫(yī)生,他要為姬政看病。當然,寧俞知道,一個醫(yī)生要毒死一個病人是多么容易,他把醫(yī)生請到自己房中。
房里陳列著玉璧和珍寶。寧俞說:我有事求你……
事情就這樣下去了。醫(yī)生衍一直在給姬政開藥,但姬政一直活著。21世紀的人會認為醫(yī)生根本不曾下藥毒,但當時的史官無法想象醫(yī)生會如此不忠于職守,他們說,醫(yī)生只是減少了毒藥的劑量。
就這樣過了將近兩年,成公姬政一直活著,他把自己活成了耐藥性驚人的白鼠,同時也成了國際政治中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終于,有一天,魯國的臣子臧文仲向魯僖公提起此事:既然大張旗鼓地審了,如果有罪,盡可以殺剮鞭撲,但是,一切刑罰必須公開執(zhí)行?,F(xiàn)在就這么不清不楚地關(guān)著,派人去下毒又沒毒死,毒不死又不好意思追究下毒的醫(yī)生,顯然,他們也不想落下一個殺諸侯的名聲。既然如此,還留著他干什么呢?事情總要有個了斷,成公政當日也是魯國的盟友,何不出面說和,給晉國一個臺階,把人放了。
魯國向周王和晉文公送去了各十對玉璧。晉文公想了想,也煩了,做個順水人情,答應(yīng)釋放姬政。
釋放成公政,意味著放棄了元咺和他所擁立的公子瑕。晉文公把衛(wèi)國交給了命運,好吧,這攤子爛事你們自己解決。
成公政沒有絲毫遲疑,他完全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他只能訴諸人性的黑暗,只能訴諸貪欲和背叛。他向衛(wèi)國臣子周團、冶廑開出了價碼:“茍能入我,吾使爾為卿?!薄獡砹⑽野桑銈儗⒊蔀閳?zhí)掌國政的上卿。
事情簡單乏味:公元前630年,周團、冶廑發(fā)動政變,殺死了元咺和公子瑕,衛(wèi)成公重登君位。
但故事還沒有完。成公政履行他的承諾,在太廟舉行儀式,在衛(wèi)國列祖列宗的靈前,向周團、冶廑授予上卿之命。
那一日,風(fēng)和日麗,衛(wèi)國的國人聚集在太廟門前,他們都已累了,疲憊而冷漠,所有的人都希望成公政重回君位,他至少能為這個國家?guī)戆矊帯?/p>
然后,人們看見周團和冶廑下了車,周在前,冶在后,他們都穿著正卿法服,這一對賭徒志得意滿,像兩只斑斕的公雞。
好吧。人們默默地看著。周團走到了太廟門前。
就在這一瞬間,周團忽然停住了,他站住,轉(zhuǎn)過臉,他的臉上沸騰著痛苦和恐怖,然后,他轟然倒下,狂亂地抽搐。
沒有人走過去,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直到抽搐終于停止,一個太廟的禮官走過去,俯身探手試了一下鼻息,然后,站起來,低聲說:
他死了。
他是對著冶廑說的。冶廑呆呆地看著禮官,然后,慢慢地脫下正卿的法服,轉(zhuǎn)過身來,夢游一般走向馬車。
馬車絕塵而去。
是的。他們都沒能成為正卿。
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知道,神靈是在的。但是,所有的人都對那神靈充滿了疑惑:他究竟是依據(jù)什么施行他的懲罰呢?如果他是公正的,難道更應(yīng)該被懲罰的不是成公姬政嗎?如果他放過了成公政,他又如何讓人相信他的公正,如何讓人相信在世間、在冥冥之中、在人們的頭頂上有不可置疑的大義?
——在那個陽光暴烈的早晨,成公政站在太廟的臺階上,冷冷地俯視著這一切。他甚至都沒有抽動一下眉毛。他的目光越過了眼前的一切,一直看向無限之遠。
他看見了那個決定性的時刻。他和寧俞、歂犬、華仲,當他們決定出其不意地提前回到都城時,他的確沒有說出、沒有命令殺死叔武,甚至也沒有人問他,他想,在那一時刻,他們所有的人都明白一件事,你不能把你的生存寄托于對方的善意。
然后,他看到了血,叔武的血,他的血竟是稀薄清淡的,有著青草的腥味。他看見自己在抽泣,他永不能忘記那種把內(nèi)臟一絲一縷地抽取出來的抽泣。那時他就知道,這是他在這世間的最后一次哭泣,為了他的父親、為了叔武、為了他自己、為了多難的衛(wèi)國、為了這不仁的天地。
他抱起叔武,他把親愛的弟弟單薄的身體緊緊地摟在懷里,他想,這世間終究是沒有神靈的。
責(zé)任編輯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