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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與朽木

2017-03-08 12:13祝勇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趙構宋高宗宋徽宗

祝勇,現(xiàn)供職故宮博物院。出版文學作品五百萬字,有《故宮的風花雪月》等。東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中央電視臺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演。

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建國十五年的南宋王朝迎來一件大喜事——根據不久前紹興和議達成的協(xié)議,宋金兩國終于化干戈為玉帛,金國將徽欽二帝的棺槨歸還南宋,同時釋放宋高宗趙構的生母——韋太后。

上一年(公元1141年),宋金和談終于達成一致的意見:南宋向金稱臣,“世世代代,謹守臣節(jié)”;宋每年向金納貢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兩國東以淮河中流、西以大散關為界,金國不僅擁有了黃河流域,而且向南逼進到淮河流域,南宋王朝不僅變成了屬國,而且失去了中原之后,它幾乎稱不上是政治意義上的“中國”。1

宋高宗忘記了,所謂的和平協(xié)議,不過是一張廢紙。只有擁有一支強大的常備軍,自己的和平才能得到保證。為了這份協(xié)議,宋高宗支付了高昂的成本——他殺掉了岳飛,使宋朝永久失去了原來北宋的山西和關中的馬場,從此岳家軍的一萬騎兵成為絕唱,這個王朝只能靠步兵和北方游牧民族的精騎對陣,他們的和平,從此不再設防。

然而,這份屈辱的和約,卻讓宋高宗心滿意足。在他看來,所有的“歷史問題”,都得到了圓滿的解決。韋太后的歸來,就是對宋金“修好”的證明。

根據史書的記載,當韋太后終于將丈夫宋徽宗棺槨運回大宋的時候,身為兒子的趙構親自到臨平2主持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宮廷畫院的一名畫家描繪了當時的場面。這幅重大政治題材的繪畫作品,名叫“迎鑾圖”。

像《韓熙載夜宴圖》《清明上河圖》一樣,這幅畫采取了長卷的形式。

長卷上,我們可以看到浩大的護送隊伍,排成人字形,騎馬走在最前面的,應是南宋太尉曹勛——紹興和議的宋方代表,在他身后分開的扈從使者和金國使節(jié),簇擁著一輛十六抬的大轎,有華蓋遮在上面,這幅畫的主角——韋太后,應該坐在轎子里,并沒有露面,緊隨其后的,是宋徽宗、鄭皇后(宋徽宗的皇后,此時已為太后)以及宋高宗的邢皇后的棺槨。畫的另一端,是浩蕩的迎接隊伍,宋高宗端坐在轎里,一副望穿秋水的悲戚表情,兩側的官員持笏肅立,還有人扭頭,觀察著皇帝的一舉一動。

但是無論怎樣繁華的典禮,都換不回宋徽宗的性命了。

此時,他靜靜地躺在棺槨里,對外面的喧鬧無動于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在經過了長達16年的囚徒生涯之后,宋徽宗、韋太后,終于與兒子趙構團聚了,卻為時已晚,一家人,已然分隔在陰陽兩界。

當兒子趙構“喜極而泣”3,恭恭敬敬地把韋太后迎接到慈寧宮,陰間里的宋徽宗一定會覺得,他周遭的世界,比五國城還要冰冷。

或許,宋高宗趙構是有著仇父情結的。

首先,他那個皇帝爹,本身就是一個聲色犬馬之徒,這一點,已經在《宋徽宗的光榮與恥辱》里寫過。

其次,他那個爹,對趙構的生母也不怎么待見。

這一點與第一點有關,因為宋徽宗沉湎于歌舞酒色,所以在他的后宮里當妃子,必然是一件悲苦的事,更何況趙構生母韋氏的相貌,也毫無過人之處,假若不是喬貴妃與韋氏過從甚密,勸說宋徽宗臨幸韋氏,韋氏也不會有機會生下一位皇子,宋徽宗的第九個兒子趙構就是這樣誕生的。

從此,宋徽宗幾乎再也沒有到韋氏的宮里來過,也幾乎遺忘了這對母子。

所以,趙構自小是在沒有父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直到趙構6歲那年,他的父親才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面對韋氏,說:“韋娘子,你不認得朕了嗎?”韋氏大喜過望,淚水奪眶而出,因為那一天,正是韋氏的生日。

沒想到酒席宴間,宋徽宗說了這樣一句話:要不是喬娘子提醒,真記不起你的生日了。

話音落處,韋氏的表情突然凝住,這酒宴,不知如何延續(xù)。

正在此時,有人來報,王貴妃要生了,宋徽宗抽身便走,趙構一把抓住父皇的衣襟,哀求他多留片刻,宋徽宗摸摸趙構的頭,說去去就來,從此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假如趙構幼小的心靈里已經埋上了仇父戀母的種子,父親在母親生日那天的抽身離去,或許就是緣故??v然沒有人澆水施肥,那顆深埋在內心里的種子,也會隨歲月而成長壯大。

至少,趙構當上宋高宗后,在對待父母的問題上,他沒有一碗水端平。

當然,這里有一個根本原因,是他舍不得他的皇位——那個位子,想上去不容易,想下來就更不容易。

倘徽、欽二帝歸來,哪里還有他當皇帝的份兒?

岳飛不明白這一點,一再聲言“靖康恥,猶未雪”,要“從頭收拾舊山河”,還建議宋高宗趙構退位,干脆立太子繼位,這樣,他們父子三人就不必爭了,沒想到他的言論,句句都戳宋高宗的心窩子,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除此,宋高宗對父親情感的冷淡,或許也是一個不便明言的原因。

6歲時父親離去的身影,想必一直在他的內心里反芻,成為他成長歲月里一個無法抹去的心理陰影,當父親作為囚徒被押解到遙遠的北國,趙構的心理或許會閃動著一個惡毒的念頭:既然你當時走得決絕,就永遠不要想再回來了。

只是,在宋徽宗那里,當年的薄情,早已成了本性,對這一切的發(fā)生,他無知無覺。

公元1142年,隨著宋徽宗的棺槨和韋太后一起回來的,還有宋欽宗的一封信。

那時,宋欽宗還沒有死。

宋徽宗死于南宋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宋欽宗發(fā)現(xiàn)父親咽氣時,尸體已經僵硬。金人把宋徽宗的尸體抬到一個石坑上焚燒,燒到半焦爛時,再用水把火澆滅,將尸體扔到坑中。據說,這樣做可以使坑里的水做燈油。悲傷至極的宋欽宗想跳入坑中,被人拉住,說活人跳進去,坑里的水就不能做燈油了,因此,不準宋欽宗影響到燈油的產品質量。

沒有了父親的陪伴,他陷入了更可怕的孤獨。

他只能一個人,棲身在五國城的地窨子里,茍延殘喘。

他或許并不知道,他艱難苦熬的時光,在他的弟弟趙構那里,是那么快而且樂。

韋氏出發(fā)前,宋欽宗曾跪在韋氏面前,請她替自己給弟弟趙構帶封信,懇求他把自己贖回去。

兩國之間的媾和談判,竟然置被俘皇帝于不顧,哪里還談得到國家的體面與尊嚴?

宋高宗趙構一再強調,他“屈己講和”,都是為了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然而,對于自己的兄長、宋欽宗趙桓的殷殷企盼,他未予理睬。

趙桓的哀求,終于化作風中的碎片。

對待生母,趙構卻是另一番態(tài)度。他曾面對金國使節(jié)這樣陳詞:“朕有天下,而養(yǎng)不及親?!窳⑹难?,當明方歸我太后,朕不恥和。不然,朕不憚用兵?!?/p>

對于即將奉命前往金國的曹勛等人,他又叮囑說:“朕北望庭闈,無淚可揮。卿見金主,當曰:‘慈親之在上國,一老人耳;在本國,則所系甚重。以至誠說之,庶彼有感動。”4

由此可見,親情的濃度,取決于他的政治需要。

韋太后的車馬啟程之際,絕望的宋欽宗趙桓竟然死死地抓住車輪,哭喊道:“第(只要)與吾南歸,但得太乙宮主足矣,它無望于九哥也?!?

太乙宮,不過是一個安置犯錯官員的機構而已。宋欽宗的愿望,是何等卑微。

他無意去搶皇位。

回答他的,卻只有韋太后越來越遠的背影,還有更加沉重的寂寞。

熬過16年的囚徒生涯之后,宋欽宗在五國城又苦等了14年,在57歲時,被馬踏死。

見死不救,就等同于殺害。

所以說,趙桓是被他的弟弟趙構害死的。

然而,無論華麗的轎輿、隆重的儀式,還是宮廷畫家繪制的精美畫卷,都不能抹去大宋皇室蒙受的恥辱與創(chuàng)傷。在中國歷史上,還鮮有一個王朝,蒙受過大宋這樣的恥辱。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初七,當金人粗暴地撕去裹在宋欽宗皇帝身上的那身龍袍,幾乎所有的宋朝人都聽到了這個王朝碎裂的聲音。一個名叫李若水的大臣沖上去,緊緊抱住宋徽宗,試圖用身體捍衛(wèi)龍袍的尊嚴。他嘴里大罵著:“此是大朝真天子,你殺狗輩不得無禮!”6罵聲未絕,幾個金兵上來,先幾個巴掌把他打暈,然后把滿面是血的李若水拖出去,先裂頸斷舌,再凌遲處死。

史料上說,“若水臨死,為歌詩”,最后幾句是這樣的:

矯首為天兮,

天卒不言。

忠信效死兮,

死亦何愆。7

行刑時,一位金國士兵說:“大遼亡國時,以死報國的大臣有十多人,而在宋國,為國捐軀官員居然只有李侍郎一位,可嘆,可嘆!”

李若水的肉體一片片消失的時候,趙宋后妃們的肉體正在金兵的懷抱里掙扎蠕動。此時的金兵,知道了什么叫為所欲為。他們想強奸誰,就可以強奸誰,哪怕她是王朝的金枝玉葉。對于那些不服從的身體,他們可以手起刀落,將她們一分為二。在金軍的營帳里,他們一面縱欲,一面殺人,幾乎忙不過來。根據史書的記載,有七名女子寧死不從,結果三名被斬首,三名被用鐵桿捅穿了身體,扔在金營外面,直到流血而死,還有一名,抓起一只箭頭刺向自己的喉嚨,當場死亡。8

三月里,金軍在焚燒了駐扎了四個月的營寨后,押解著浩蕩的俘虜,帶著豐厚的戰(zhàn)利品,起程了。

那些戰(zhàn)利品,除了大宋王朝歷代積累的法駕、鹵薄、車輅、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圖書、地圖、庫府蓄積等以外,還有皇帝、大臣,和數不盡的宮廷美女。

除了皇室,許多貴族豪宅里的財產、女人也慘遭洗劫,其中,連那個為拍宋徽宗馬屁、不惜工本運送“花石綱”的朱勔也不能幸免,家中珍藏的書畫美服、珍寶器皿,都被劫掠一空。9

俘虜的隊伍中,有宋徽宗、宋欽宗、徽欽二帝的妃嬪、親王、親王妃、郡王、郡王妃、皇子、皇子妃、公主10、駙馬、皇孫、皇孫妃、皇孫女、親王女、郡王女等,除了趙構,幾乎所有的皇室成員,都成了金軍的戰(zhàn)俘。從金國的親歷者寫下的《宋俘錄》來看,當時的戰(zhàn)俘,人數不下二十萬11,主要分成四類,分別是宮眷、宗室、戚里、臣民,其中,“妻孥三千余人,宗室男、婦四千余人,貴戚男、婦五千余人,諸色目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12

他們在四月初一啟程,走向深不可測的北方。根據親歷者許亢宗的記錄,這一次的行程,在大宋境內共有二十二程1150里,在金國境內有三十九程3120里——宋金國界,他是以從前的邊境——白溝來算的。13

這無疑是一次艱難的旅程,據許亢宗的記載,進入金國原境(白溝以北)以后,他們一路經過的,都是我們今天熟悉的地名——涿州、良鄉(xiāng)、北京城14、通州15、三河、薊縣16、唐山17、山海關18、營口19、錦州、沈陽20、平壤,一路直抵黃龍府21——所謂“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說這話的岳飛沒能辦到,宋徽宗卻是做到了,只不過不是以勝利者的身份,而是以失敗者的身份到來的,抵達北國,也沒有“與諸君痛飲”的豪情,只有行旅的困頓、難以下咽的飯食和無盡的思鄉(xiāng)之苦。許亢宗說,僅從兔兒窩到梁魚務這一程,也就是在金國的第二十四程,就渡水38次,有許多人被淹死。此時正值夏秋,蚊虻眾多,俘虜們在行進時,只能用衣服包住身體,歇腳時用蒿草熏煙,才能免除叮咬之苦。根據親歷者所寫的《呻吟語》一書記載,宗室的三千余人,“長途鞍馬,風雨饑寒,死亡枕藉。婦稚不能騎者,沿途委棄,現(xiàn)存一千數百人”,到甘露寺22時,已經“十人九病”23。

從前的帝王貴族,像牲口一樣被驅趕著往前走。在他們視線的前方,終點似乎永遠不會出現(xiàn),特別是出長城后,“沙漠萬里,路絕人煙”24,他們越走,越陷入深深的絕望,思念之痛,也越是折磨他們。過北遼河時,宋徽宗見水繞煙村、荷花滿目,徘徊良久,不忍離去。他的胃,一定在想念江南的食物;他的眼睛,也在想念江南的杏花春雨。25

女性的災難更加深重,她們的嬌弱之軀,不僅難以抵擋這份行旅的艱辛,而且還要面對金軍的凌辱。對于金人來說,這些美女的品級、地位已經無關緊要,甚至連輩分都毫不在意(被俘宮妃中,有宋徽宗、宋欽宗兩代后妃),至少在金人的眼里,她們是“平等”的,她們的身份只有一個——女俘。他們只在意她們的年齡和容貌。

所以,宋欽宗的朱皇后、朱慎妃和柔福公主,幾乎是同時在途中遭遇凌辱的。凌辱之后,他們聽說朱皇后和朱慎妃精通辭賦,工于填詞,就強迫她們填詞歌詠。

朱皇后唱道:

昔居天上兮,

珠宮玉闕;

今居草莽兮,

青衫淚濕。

屈身辱志兮,

恨難雪,

歸泉下兮,

愁絕。26

果然,朱皇后后來投水而亡,“歸泉下”了。

活下來的更慘,抵達金國后,她們有的被分賜將士,有的給貴族為奴,有的被賣到高麗、蒙古,甚至賣到西夏換馬(十女才換一馬),更多的,則被發(fā)往軍營充當軍妓,或者干脆被賣到洗衣院(妓院)。

被分配給包括完顏宗弼(金兀術)在內的金國貴族、將領為奴的宋國美女,我查到這樣一些名字:莫青蓮、葉小紅、李鐵笛、邢心香、羅醉楊妃、程云仙、高曉云、盧嫋嫋、何羞金、辛香奴、馮寶玉兒……

被送入洗衣院的美女,有奚拂拂、裴寶卿、管蕓香、謝吟絮、江鳳羽、劉菊山、朱柳腰、俞小蓮……27

這些女子,大多在17到19歲之間。

趙構的生母韋氏、妻子邢妃,還有宋徽宗的九位公主——趙構的九個親姐妹,也不幸入了洗衣院。28

金國目擊者在《宋俘記》里說:“韋……入洗衣院。”29

宋國目擊者在《呻吟語》里說:“(天會十三年)二月,韋后等七人出洗衣院?!?0

對此,《宋史》《金史》都誨莫如深。

因為洗衣院里的經歷是那么不堪。地位、輩分不同的女人們,所有的臉面都被撕去,她們赤身裸體地齊聚一堂,沒日沒夜地受到金國上層的淫污,比宋欽宗被扒去龍袍更加恥辱。詞人吳激寫下《人月圓》一詞,記下了他的哀傷:

南朝多少傷心事,

猶唱后庭花。

舊時王謝,

堂前燕子,

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

仙肌勝雪,

宮髻堆鴉。

江州司馬,

青衫淚濕,

同是天涯。

《燕人塵》里說,宋國女子,此時已是“十人九娼”,不僅“名節(jié)既喪”,而且連命都保不住,“不及五年,十不存一”31。

查《南征錄》,僅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三月二十四日這一天之中,宋徽宗就接連失去了香云公主、金兒公主和仙郎公主三個女兒。

宋徽宗的第十個女兒柔福公主在幾年后(公元1130年)終于逃出魔窟,千里迢迢地回到臨安。沒想到韋太后歸來后,不愿知道她那段不堪的歷史,于是聲稱柔福公主是假公主,強逼兒子趙構拘捕了她,將他這個飽經劫難、終于死里逃生的妹妹青春俊美的頭顱,一刀砍去。

至此,我們才知道什么叫“靖康恥”。

這份恥,不僅是這個帝國的太上皇、皇帝和太子三代,都被一網打盡,成了敵國的階下囚;更在于皇室的女人們,都成了敵人們泄欲的對象。

大宋皇室的尊嚴,被金人徹底撕碎、踩爛。

我們也才知道,這份恥,為什么始終梗在岳飛的心里,不能說,也無法說。

“靖康恥”,就是難以啟齒。

唯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才能紓解他的心頭之恨。

所有女人的恥辱,歸根結底都是男人的恥辱,因為皇帝是男人,將軍、士兵是男人,朝堂上那些口若懸河的大臣們也都是男人,只有他們,向宗廟社稷負責。

我們說,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在這個國度里,女人差不多一天也沒有被賦予過權利(中國朝代史上只出過武則天這一位女皇帝),也無須履行這樣的義務。

政治是男人的事,卻往往讓女人遭受禍害,這與其說是女人的不幸,不如說是男人的無恥。

她們只是王朝荒謬政治的犧牲品——在走向金營之前,她們就被綁架了。她們不僅被金軍所凌辱,她們的命運也被自己的帝王將相所玩弄,假如有人以“紅顏禍水”為名,把帝國淪亡的罪過推到她們身上,那就構成了對她們的第三次玩弄。

因此,韋太后之恥,也并非只是她個人之恥,起碼也是她老公宋徽宗和她兒子趙構之恥。

大宋帝國不僅無人捍衛(wèi)這些女子的貞潔,宋欽宗甚至簽訂了一紙賣身契,明碼標價把她們賣給金國,以充抵犒賞金軍的費用(總額應為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32)。帝國女人的具體價格如下:

公主、王妃:每人值金一千錠;

宗姬(宗室的女兒):每人值金五百錠;

族姬(貴族的女兒):每人值金二百錠;

宗婦:每人值銀五百錠;

族婦:每人值銀二百錠;

貴戚女:每人值銀一百錠

良家女:每人值銀一百錠……33

這一骯臟的交易明文寫入了《開封府狀》,它的真實性無須懷疑。

所謂“國破山河在”,對于趙構而言,縱然繁華汴京的九重宮殿已經灰飛煙滅,但畢竟還有半壁江山矗立在南域,有李綱這些主張的文臣,有威風凜凜的岳家軍。

在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也就是“紹興和議”一年之前,金軍又開始了周期性的入侵,這一次,他們祭出了一種恐怖的戰(zhàn)陣,名叫“拐子馬”,這個戰(zhàn)陣里,三匹馬為一組,并排橫連,如一團黑云,自草原上蔓延而來,似乎要把岳家軍徹底蕩平。

他們沒有想到,岳家軍個個不要命,他們手持砍刀,趴在地上,當金戈鐵馬沖過來時,他們就用手里的砍刀,剁掉馬足。他們用一個士兵的命,換取一只馬足。

完顏宗弼(金兀術)驚奇地看見馬蹄一只接一只地翻滾到天上,眼前血跡交錯飛舞,戰(zhàn)馬連帶著撲倒,橫七豎八地在大地上嘶鳴和抽搐,塵埃落定時,視線的盡頭浮現(xiàn)出的,是岳家軍锃亮的鎧甲。

他仰天悲鳴:“(我軍)自海上起兵,皆以此(拐子馬)勝,今已矣!”34

孔子說:“知恥而后勇。” 岳家軍之所以如此勇猛,就是因為他們心里有恥。那種深切的恥,把他們攪得坐臥不寧,最終化成不可匹敵的兇狠,在戰(zhàn)場上迸發(fā)出來。

然而,隨著紹興十二年(公元1142年)韋太后的歸來,趙構心里的那份痛感也漸漸地歸于平復。

按照趙構的說法,他“屈己講和”,都是為了盡自己的孝道。

如今韋太后回來了,割領土,賠白銀,殺忠良,簽和約,就都有了正當的理由。

用宋高宗自己的話說:“和議既定,內治可興?!?5

對他和他的王朝來說,韋太后在慈寧宮里的幸福生活有著神奇的遮丑功效,他的茍且、軟弱、無能,甚至罪惡,都被一筆勾銷了。

剩下的,只有母慈子孝,天下太平。

根據《青宮譯語》的記載,宋徽宗曾經每隔五到七天,必會寵幸一名處女,然后給她一個位號,假如繼續(xù)寵幸她,就給她晉升一級,以資獎勵。相比之下,宋高宗對浮華奢靡生活的熱情絲毫不遜于他的父親,《青宮譯語》說他“好色如父”36。無論帝國處于怎樣的危境,都絲毫不會影響他們享樂的雅興,在這一點上,他與他的父親有著驚人的相似。

早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金軍大舉南下,宋高宗趙構還摟著美女,在揚州城里醉生夢死。

這個在戰(zhàn)場上膽小如鼠的皇帝,只有在床上才能展現(xiàn)出一劍封喉的本領。

直到金軍兵臨揚州城下,他才離開他的暖被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換上鎧甲,匆忙逃命。

說到逃命,這是趙構的長項,兩年前,當金軍大舉南下,他就是這樣從應天府37逃到揚州的,此時他又以同樣的狼狽逃出揚州。

他選擇臨安為首都,也是為了逃跑方便,因為這座城市,臨江面海,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可以像孔子說的,“乘桴浮于海”了。

對于逃跑的這項本領,他比其他任何事情都充滿自信。這一次,這個馬拉松運動員一口氣跑到瓜洲38,慌亂之中找到一條船,像摸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跳上去,搖搖晃晃地駛向鎮(zhèn)江。

當趙構隔江看到金軍在揚州城里燃起的大火,不禁在暗地里佩服自己逃跑的速度之快,敵人連追都追不上了。

盡管宋徽宗趙佶的艮岳已經變成廢墟,汴京城的燈火都化作一場殘夢,但南宋建立后,宋高宗趙構又讓所有消失在汴京城里的事物在臨安復活,而且變本加厲。

議和初成,他就按照汴京的規(guī)模,在這座“臨時安定”的都城里大興土木,建行宮、苑囿、宗廟、衙署,僅御花園,就有四十多座。

他還建起一座創(chuàng)庫,云集天下奇物,庫中有一個石池,里面裝滿的不是水,而是水銀,晃動的水銀上,漂浮著黃金制成的魚和鴨,這樣的“創(chuàng)造力”,恐怕連宋徽宗都會自愧弗如。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浮華奢靡這一點上,宋高宗趙構是做到了。至于這種奢靡的生活所帶來的悲劇性后果,他像他當年的父親一樣,無暇去考慮。

就在趙構逃出揚州這一年,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乘舟沿江而上,前往蕪湖。經過頂羽橫刀自刎的烏江,想到大宋帝國的山河碎碎,李清照悲從中來,寫了一首詩:

生當作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頂羽,

不肯過江東。

以宋高宗的奢靡腐敗,南宋王朝竟然挺了一個半世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但締造這奇跡的,不是南宋,而是它的對手大金帝國。

與南宋王朝的奢靡腐敗相映成趣,大金帝國在見識了汴京的綺麗繁華之后,也被歷史的病菌所傳染,漸漸病入膏肓。

所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這個鐵血王朝,也被北宋的“文化”所“化”,整個皇室貴胄階層都沉湎于煙柳繁華、燈火闌珊,只是撫琴叩曲之間,他們的北方口音顯得無比突兀。至金哀宗完顏守緒時代,大金王朝早已讓鶯歌燕舞、羅綺香澤蝕透了筋骨,滿朝上下,已經找不出一個干凈的官員。

他們大肆摧殘被俘的北宋佳麗的時候,自身的元氣也正被掏空。

盡管南宋的執(zhí)政者們,同樣被臨安的園林美景遮住了眼,曲水流觴、停云問月之間,沒有人放眼塞外,挑戰(zhàn)那已然弱不禁風的大金,但維揚姝麗令人銷魂的身體,還是成為摧毀敵人精神的絕佳武器,成為無堅不摧的紅粉軍團。金軍在撕去她們衣裳的時候,也撕去了自己的莊嚴和意志。

她們的屈辱里,暗含著對金國的致命咒語。

金國的下場,竟比南宋還要悲慘。

至金哀宗完顏守緒時代,大金王朝早已讓鶯歌燕舞、羅綺香澤蝕透了筋骨,滿朝上下,已經找不出一個干凈的官員。金世祖完顏劾里缽的后裔完顏白撒,在國家危難之際,居然在汴京城修建豪華住宅39,壯麗程度,堪比皇宮。

經過長達二十多年的戰(zhàn)事,南宋紹定六年、金天興二年(公元1233年),蒙古人沖到汴京城下。在漫長的圍困和瘟疫的雙重煎熬下,在汴京守城的金哀宗終于挺不下去了,在冰天雪地的臘月棄城而去。蒙古軍隊沖入汴京的場面,與當年金軍沖入汴京時如出一轍。不同的只是,金哀宗沒有成為俘虜,因為不久之后,在公元1234年的正月初九,他在蔡州40幽蘭軒,上吊死了。

金哀宗死前,大金王朝的叛臣崔立就已經將大金王朝的皇后、妃嬪、公主們獻給了蒙古人。關于這些后宮粉黛們被押解出汴京城的一幕,元朝詩人元好問在詩中感嘆道:“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p>

到了汴京南面的青城,金朝的皇室男子被一一挑出,推到路邊,集體屠殺,他們的女人,于是經歷一場更加猛烈的集體強奸。巧合的是,那里正是一百多年前她們的先祖?zhèn)兗w強奸宋朝女子的地方。對于這一歷史輪回,明末士人錢謙益說:“宋之亡也青城,金之亡也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此終,可不鑒哉!”

只是,對于趙構來說,金朝依舊可怕。對于這樣一個窩囊皇帝,南宋的宮廷畫家們開始用自己的畫筆表達不滿。

大宋的帝國畫院,名叫“翰林圖畫院”,網羅了帝國最優(yōu)秀的畫家,被宋朝滅掉的南唐的許多宮廷畫家,像畫過《重屏會棋圖》的周文矩、畫過《瀟湘圖》的董源,都被趙匡胤網羅到“翰林圖畫院”。畫院原本坐落在汴梁謝東門外,后來在靖康之變中,和那座壯麗的城一起消失了。南宋建立后,畫院在臨安一個名叫園前的地方重建,也就是今天杭州望江門內,知名畫家有李嵩、馬遠、夏圭、李唐等。李嵩畫《錢塘觀潮》(圖卷)、馬遠畫《石壁看云》(圖頁)、夏圭畫《松溪泛月》(圖頁)、李唐畫《長夏江寺》(圖卷),千年之后,這些精美畫作,都靜靜躺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庫房里。然而,泉閣揮毫,蕉窗潑墨,那一份優(yōu)雅,掩不去國破家亡的傷痛?;实勰芡?,但士人們不能忘。

這時的畫院畫家們都準備了兩手,一手完成朝廷的指令性作品,像本文開篇提到的《迎鑾圖》、宣揚趙構權力正統(tǒng)性的《晉文公復國圖》《中興瑞應圖》等,另一手卻以明槍暗箭,直指不爭氣的朝廷。

美術史上有名的《折檻圖》《卻坐圖》《望賢迎駕圖》,都出自畫院畫家的手筆,其中,前兩幅描繪的是漢代大臣勸諫皇帝的故事,而《望賢迎駕圖》,則描述安史之亂后,唐肅宗前往長安望賢宮迎接太上皇唐玄宗的場面,在圖畫的中央,站著白發(fā)蒼蒼的唐玄宗和年輕少壯的唐肅宗,周圍環(huán)擁著衛(wèi)士、百官和咸陽父老,人物眾多,繁而不亂。傅熹年先生說:“此圖雖畫歷史故事,卻隱寓未能北伐恢復、還都汴京之恨,也屬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作品?!?1

畫院畫家李唐,與劉松年、馬遠、夏圭并稱“南宋四大家”,他畫《長夏江寺》(圖卷),趙構在卷上題語:“李唐可比唐李思訓”,可見趙構對他的賞識。英國著名東方藝術史家邁克爾·蘇立文說:“他的風格和影響控制了12世紀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構成了一座關鍵橋梁,連接著氣度恢宏的北宋繪畫和以馬遠和夏圭為代表的充滿浪漫主義的南宋繪畫。”42

他本來是徽宗畫院的畫家,汴梁陷落時,他已經年逾六旬,他大半生的作品,都在那一場劫難中變成飛揚的渣滓,也有一部分,被捆綁在金軍的車隊里,一路顛簸,運到北京。當他的同事張擇端在城陷的紛亂中去向不明,李唐卻穿越殺機一路南逃。驚魂未定地逃到臨安時,他已經一無所有,只能賣畫度日。憤懣之余,寫了一首詩:

雪里煙村雨里灘,

看之如易作之難。

早知不入時人眼,

多買胭脂畫牡丹。43

等南宋恢復畫院,他才正式“歸隊”,成為畫院待詔,那時,他已經年近八十。

他或許沒有想到,不僅時下“土豪”們喜歡胭脂牡丹,當朝的皇帝也喜歡大紅大紫、百花盛開。

繁花盛開的綺麗與盛大,裝飾著帝國的虛榮心。

院體畫中,也有藝術精品。像著名的《百花圖卷》,就是我喜歡的。故宮博物院在武英殿辦的《故宮博物院藏歷代書畫展》,曾經展出過一次。這是一幅高只有31.5厘米,長度卻超過了16米的超長繪畫,由于畫卷上沒有款字,畫卷上描繪了春夏秋三季花卉,唯獨少了冬天的花木,據此徐邦達先生推測,原畫比現(xiàn)在還要長,后來被人割去了一段。畫面構圖嚴謹,旖旎燦爛,暗喻著繁花似錦、美輪美奐的帝國光景。雖然畫面上不乏牡丹、荷花這些世俗性的花卉,但鐵畫銀鉤,不見大紅大綠,倒也不失清雅。盡管看不見名款,畫者的功力,卻是毋庸置疑的。起首處的梅花,頗見楊無咎的風格;中間的萱草、蘭花的長葉子,有趙孟堅畫水仙的筆意;有的地方用墨涂染、不見筆跡,宋徽宗的風格又依稀浮現(xiàn)。徐邦達先生判斷,此畫應是南宋中期或晚期的作品,是楊無咎墨花系統(tǒng)的擴大和發(fā)展。44

為了生存,李唐只能去奉命完成一個又一個的“命題作文”,其中就包括那幅莊嚴典雅、場面宏大的《晉文公復國圖》。

畫面上的晉文公,一看就是“高富帥”,身材高大優(yōu)美,衣裳華麗,氣度不凡,仿佛天下萬物,皆吞吐于胸。畫的雖然是當年成功復位、創(chuàng)造大業(yè)的晉文公,但畫末宋高宗親自題寫的文字,似乎要奪晉文公的風頭,表明那主角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然而,朝廷的這份自我安慰,抵消不了李唐心頭的那份屈辱。于是李唐又畫了另外一幅畫,與《晉文公復國圖》針鋒相對,這就是中國美術史上的不朽名作——《采薇圖》。

春天里,故宮博物院又辦《故宮藏歷代書畫展》(第九屆,地點照例在武英殿),我在《采薇圖》前站立良久,打量著畫面上千年前的伯夷與叔齊,也猜測著李唐落筆時的心境。

與器宇軒昂的晉文公相比,伯夷和叔齊的面容顯得蒼白憔悴多了。但他們表情松弛,目光沉靜,不見一絲一毫的落魄感。他們原本是商朝貴族,身上的衣服破了,也依舊是貴族。周武王滅商,為了躲避周人的統(tǒng)治,他們才躲進首陽山,靠采薇來維持生命。畫中的景象,是李唐虛構出來的。在他的想象中,伯夷與叔齊坐在一塊巨大的山間巖石上,娓娓傾談。歲月久遠,他們的語詞都消散了,李唐在放著一部古老的默片。與宋代山水畫通常把人畫在遠景里的畫法不同,這幅畫卷把人置于近景,而把山水推遠。天下很小,人很大。

畫末的第一篇跋語,是元代宋杞寫的,第一句就透露了這幅畫與宋高宗南渡的關系。跋語還明確點出:“表夷、齊不臣于周者,為南渡降臣發(fā)也。”

所以,這幅畫,表面上風平浪靜,波瀾不興,實際上暗潮洶涌。

所以,放在平靜高遠的宋元山水里,這幅歷史題材人物畫反差明顯。

那潮,是心潮。

暗藏著對茍且墮落的怨怒。

很多年后,有人聽到文天祥的長歌:

彼美人兮,

西山之薇矣。

北方之人兮,

為吾是非矣。

異域長絕兮,

不復歸矣。

鳳不至兮,

德之衰矣。

唯有趙構,無動于衷。

令我困惑不解的是,為什么在理學倡興、理想主義旗幟高揚的宋明兩代,皇帝反而越發(fā)沒有道德底線?

仁義禮智、吃喝嫖賭,似乎成了完全對稱、彼此呼應的兩極。

宋代以后,中國傳統(tǒng)儒學達到了新的高峰階段,出現(xiàn)了宋明理學,涌現(xiàn)出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邵雍、楊時、朱熹、陸九淵、陳獻章、王守仁、湛若水、劉宗周等一批大家,一時間群星閃耀。

他們試圖以“天理”,與淪落的“人欲”對抗。

所謂“天理”,是指社會的普遍道德法則,而“人欲”,并非像后來批判的那樣,指人的正常欲望,而是指過分的欲望,也就是與道德法則相沖突的感性欲望。他們希望借此對人性進行約束??档隆秾嵺`理性批判》中的觀點,與此不謀不合,他說,一切從欲望官能的愉快與否來決定道德法則的動機,永遠不能成為普遍的道德法則。

可以說,宋代是士人地位普遍上漲的朝代,這與宋代統(tǒng)治者重文輕武的意識有關。據說,宋太祖趙匡胤曾立有一塊誓碑,上面刻寫著“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字跡。這塊誓碑被秘密存放在太廟寢殿的夾室內,直到靖康之變,金軍沖進汴梁太廟,這個秘密才公開于世。

假如說唐代文人在歷史中的光亮是以個性的閃耀為特征的,那么宋代士人則是以整體的意志豪邁出場的,在這群人中,我們可以看見范仲淹、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辛棄疾的身影。他們無一不是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大文學家、書法家、藝術家、史學家,他們個個書法雅致、繪畫靈秀、文采磅礴。

宋代繪畫、書法、瓷器、造像、建筑上的大成就,與他們的精神氣場關系極大。

在故宮博物院,每當面對他們的書畫真跡,我都會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神奇。當我俯下身去,仔細打量他們的墨跡,內心里卻充滿仰視之情。我無法相信他們這樣平靜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近在咫尺??臻g的距離不在了,時間的距離也被抽空了。我們面面相對,那些墨稿,仿佛是剛剛寫上去的,勁力猶在。

然而,與李白、杜甫、王維這些唐代頂尖藝術家不同,這些宋代藝術家,不僅許多進入最高決策層,而且開始謀求與皇帝“同治天下”。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不僅是他們共同的精神契約,也是他們的現(xiàn)實舉措。

在宋代,士人官僚試圖用儒家標準,對桀驁不馴的皇權進行制約。所以,范仲淹、王安石、程頤這些官員,都反復教誨皇帝,要以堯舜為榜樣。他們找出漢唐兩朝皇帝的各種缺點,作反面典型,讓皇帝引以為戒?!皩ν醢彩瘉碚f,皇帝也不過是一個構成國家官僚組織體系中的一員而已。有人指出,其實這個構想早在歐陽修的時候就已經出現(xiàn)。”45范仲淹更把“能左右天子”當作“天下大公”的表現(xiàn),也因如此,我們才能理解,三俠五義戲《打龍袍》里,身為下級的包拯為什么能夠痛打最高首長宋仁宗的龍袍,把這位不孝的皇帝教訓一番。

有這樣的制衡,宋代皇帝的荒淫昏聵、官場的大面積腐化(尤其是北宋后期和南宋),就顯得令人費解了。

反復思量,我覺得這里有具體原因,就是趙匡胤“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政治遺囑已被趙構拋棄,所以,畫院畫家們盡管對王朝政治高度不滿,卻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直言犯上,而只能采取委婉的方式。

也有文化上的原因,那就是理學家們在對政治極端不滿的狀態(tài)下,激發(fā)出“一種高調的道德理想主義思路”,“對人的道德倫理境界提出相當高的要求”46,試圖以此來拯救淪落的人性。這樣的高標準、嚴要求,本來是用來激勵人心,引人向善的,但后人卻把這種最高要求當作了最低要求,拿雞毛當令箭,理解了要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引導變成了強迫,本來的好事,就這樣變成壞事。這種絕對化、極端化的完美主義傾向,反而更容易讓人心生反感,敬而遠之。

北宋時期,當王安石這位高調的理想主義者主政時,宋神宗就曾說過一句名言:“今一輩人所謂道德者,非道德也?!?7

做好人還是做壞人,這自古以來就是個問題。想起年少時,生活貧乏,沒什么游戲,便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扮角色玩兒。耐人尋味的是,這群孩子,不是爭當先進,而是爭做壞人,因為銀幕上的好人常常忍饑挨餓,還不得好死,壞人則吃香喝辣,為所欲為,還有丫鬟伺候,狗腿子效忠。尤其電影里的女特務,不僅描眉畫眼,衣著時髦,而且抽煙跳舞,樣樣都會,比起工農出身的“女漢子”,自是多了幾許妖嬈嫵媚。當年的意識形態(tài)掌控者或許不會想到,電影的教育功能,在現(xiàn)實中被徹底反轉。這是因為現(xiàn)實的蒼白,只能靠這種虛擬的游戲來彌補。

回顧宋明的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此際的理學文化基本上訓練出兩種人:一種是極端的道德完美主義者,通體剛強,百毒不侵,“一輩子不留任何縫隙讓蒼蠅下蛆”48。另一種就是從不用道德束縛自己的實用主義者,對他們來說,反正得不到一百分,那得九十九分和不及格簡直就沒有區(qū)別了。隨地吐一口痰,和睡別人的老婆,都一樣是道德上的污點,既然成不了大善,就干脆做大惡吧,在圣人與小人的二選一中,還是當小人更輕松、更痛快。

我是流氓我怕誰,或許,只有當上流氓,才能百無禁忌,所向披靡。

在宋代歷史上,找出這樣的例子比起尋找道德楷模要容易得多。

比如汴梁陷落之后,北宋王朝吏部尚書王時雍、開封府尹徐秉哲就忙著充當金軍的“情報員”,引導他們瘋狂抓捕了七百多名趙宋皇室成員,連襁褓里的嬰兒也不放過。

宋徽宗趙佶最小的兒子趙捷,即使被汴梁市民藏匿50天,最終還是被宋朝官員查找出來,交到金軍手里領賞。

還有比這更無恥的。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南宋使臣王倫等出使金國時,金國以四名北宋皇室女子“款待”他,他竟然照單全收,只顧銷魂,而忘記了君臣之間的忠孝禮儀,更讓金國人看了大笑話。這對于倡行“理學”的南宋王朝來說,又是何等的諷刺。

只有同行的朱績,因拒不從命,被當場處死。

人性一旦淪落,就深不見底。普通人如此,皇帝更是如此,因為儒家文化是通過宣教和勸諫,而不是強制性手段來塑造所謂圣君的,而皇帝位于權力的最上游,無限的權力、唾手可得的享樂,都會助長一個人內心中的惡。

父親被擄為囚、妻女淪為性奴、帝都慘遭毀滅、國庫被洗劫一空,世界上恐怕不會有一個皇帝咽得下這口氣,而此時的宋高宗趙構卻“六根清凈”,“幸福指數”只升不降。

他心理素質之“強大”,恐怕連敵國都看傻了眼——綁票,撕票,宋高宗全不在乎,他們捏在手里的人質,豈不徹底貶值了嗎?

趙構臉皮厚,不怕罵,他最怕的,還是現(xiàn)實的威脅——金軍。

盡管趙構以他漂亮的書法,多次致信岳飛,鼓勵他英勇殺敵,但趙構從不把“笑談渴飲匈奴血”當作自己的政治誓言,陸游詩里所說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只能遙遙無期了。

這里暫且插上一筆,談一下趙構的書法。很少有人知道,宋高宗趙構是一位大書法家。在轟動全國的評書《岳飛傳》里,劉蘭芳沒有說。應當說,趙構延續(xù)了他父親宋徽宗趙佶的書法基因,加之后天努力,苦心研習王羲之、王獻之,唐人如虞世南、褚遂良、李北海,本朝黃庭堅、米芾等人的書法,像他自己在《翰墨志》里所說:“每得右軍(即王羲之)或數行、或數字,手之不置”,“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終于練出一筆好字,尤其晚年所書《洛神賦》,筆法端雅淳厚、涵泳俊秀、自然流暢,頗得晉人神韻。明代陶宗儀《書史會要》稱:“高宗善真、行、草書,天縱其能,無不造妙?!彼挠绊懥?,至宋末仍然強勁,包括趙孟堅等人,都受到他影響。臺北故宮博物院收存有《宋高宗賜岳飛手敕》,北京故宮博物院也收藏有趙構的墨稿。

在南宋,以趙構為中心,形成了濃厚的學習書法風氣,足以點綴小朝廷的“中興”局面,南宋書法的氣韻,也沒有像國運那樣日益衰竭。趙構在書法史上的貢獻,固然不能抹殺,但在藝術史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個趙構,端莊俊雅、從容淡定的氣質蕩然無存。

自從金軍進逼揚州,趙構從口齒生香的床榻上掉下來那一刻,他就陽痿了,無論太醫(yī)給他調制出多少靈妙藥方,面對多么性感妖嬈的美女,他下身的感覺只有“肌無力”。與生理上的陽痿相對應的,是他精神上的陽痿。

他被金軍嚇破了膽,恥辱感、榮譽感,都不對他發(fā)生作用。因此,對于金軍的肆虐,他才會無動于衷,還觍著臉乞求自己的敵人不要再生事端,以免打攪了自己的繁華夢。

唯有浮華享樂能刺激他的大腦,讓他感受到人生的意義。

幾百年后,宋高宗致岳飛那件手札順著時光的漂流瓶漂到文徵明手里。

目睹著宋高宗的文字風流,文徵明不禁心生感慨,揮筆以行書題道:

難得字存魏晉風,

堪稱獨步讓人驚。

寒心自是庸為帝,

不齒竟能書有名。

俊秀總摧精氣散,

規(guī)矩常困縱橫零。

德基已毀千秋業(yè),

墨跡今觀傷我情。

十一

其實,除了金軍,趙構還有一怕——怕歷史。

飽讀詩書的趙構當然知道,自己注定會被寫進歷史。

他不僅要為現(xiàn)實而活,還要為歷史而活。

對一個皇帝而言,這既是榮耀,也帶來恐懼,因為自《春秋》《左傳》《史記》之后,中國的歷史書寫權就掌握在奉持“好政府主義”的儒家士人手里了。況且宋朝剛剛建立,就開始強調“原人倫者,莫大于孝慈,正家道者,無先乎敦睦”49。在這樣一個價值體系內,一個既不孝又昏庸的皇帝,下場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理學家們不知是否意識到,他們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天理”大廈,還存在著一個“天大”的漏洞,對于“天理”,不同人是可以有不同解釋的,誰都可以拿“天理”說事兒,關鍵要看話語權在誰的手上。就像“文革”年代,每個戰(zhàn)斗隊都在號稱自己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但是這些捍衛(wèi)者卻水火不容,彼此之間卻打出了腦漿。

因此,“天理”之中存在著一個悖論——它是無法具體化的,一旦具體化,就會變成教條;但假如它是不具體的,又難以形成客觀標準,對人進行量化考核。

連王安石都曾經被程顥逮住猛批,說他自己的屁股都沒擦干凈,有什么資格談論周公盛德?50

據說,宋徽宗他爹宋神宗和王安石聯(lián)手實行新法時,程顥每次覲見,都要強調“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51,至于變法之“利”,那是小人的事,君子不屑一顧。

李敬澤說:“今天,在捍衛(wèi)精神純潔性的名義下,‘理想主義者會在任何精神現(xiàn)象的背后聞嗅銅臭和私欲,然后他們就像捉奸在床一樣興奮,他們宣布:所謂‘精神不過是茍且的權謀,果然如此,總是如此?!?2

清代大學者戴震說得更嚇人:“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3

所謂“天理”,是可以用來殺人的。

理學后來也因這一弊端而成為五四新青年們的眾矢之的。

十二

趙構殺岳飛,同樣可以借用“天理”的名義,因為岳飛的罪名是謀反(每一個擁兵自重的武將都可能被戴上這樣的罪名,比如明代袁崇煥、“文革”中的賀龍),這是“大逆不道”,當然,“天理”難容。

反過來,秦檜等朝臣對宋高宗趙構的曲意逢迎,是否也可以被定義為“忠”呢?

趙構可以用“天理”殺人,也可以用天理掩蓋自己的墮落。盡管趙構不是站在學術的制高點上,但身為皇帝,他對“天理”的解釋權、他對輿論的控制權,都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比文人學士們的高談闊論更有現(xiàn)實操作性。

皇帝能夠肆無忌憚地墮落,關鍵在于他能控制輿論導向。

他不會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感受到道德上的壓迫感。

哪怕一個皇帝同時犯有瀆職罪、詐騙罪、強奸罪、故意傷人罪甚至是殺人罪,周圍的人依然會對他山呼萬歲,歌頌他為一代明君。

也正因如此,中國歷史上,符合儒家理想的圣賢君主少而又少,“千古以來,只有唐太宗疑似”54。

其實趙構知道自己的軟肋在哪,所以他心急火燎地要把自己送上圣壇,“塑造”成一個天下士人衷心愛戴的理想君主。

前面提到的《中興瑞應圖》《迎鑾圖》,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在這些畫卷里,趙構的形象不僅“高大全”,而且他的權力得到了父親宋徽宗的親自授予。

《中興瑞應圖》里,描繪了趙構的夢境,在那場并不存在的夢里,宋徽宗把黃袍親自授予趙構,趙構正在推辭時,夢醒了。

他“醒”得恰到好處——假如“醒”晚了,真把龍袍推辭掉了怎么辦?

或者說,是畫家的分寸,拿捏得準。

他的孝行,也通過生母的回歸,得到了完美的表達(《迎鑾圖》)。

他還能控制歷史的書寫。

此時,帝國的寫手們當然知道,雪中送炭的時刻到了。立時,在朝堂之上,諂媚之聲鵲起,馬屁之聲回蕩。

韋太后回鑾之前,馬屁精秦檜就不失時機地忽悠道:“以陛下圣德,漢文帝之治不難致?!?/p>

又說:“漢文帝文不勝質,唐太宗質不勝文,陛下兼有之?!?55

他一句話,就讓宋高宗趙構趕超了漢唐明君。

連已遭彈劾的南雄州知州黃達如都上疏建議:

太后回鑾,梓官還闕,茲為盛事,望宣付史館。仍令詞臣作為歌詩,薦之郊廟。56

秘書省還專門打造了一份歷史文件《皇太后回鑾本末》,大力宣揚趙構之孝和秦檜之忠(秦檜果然成了“忠臣”)。

全篇以“上,孝悌絕人,前古帝王所不能及”始,以“知此則可以知吾君之孝”57終,不僅立意宏遠,高屋建瓴,而且首尾呼應,嚴絲合縫,娓娓道來,無比煽情。有人評價:“如果該文確實出自秦熺之手,看來新科榜眼倒不是浪得浮名?!?8

在這樣的赤裸裸的吹捧面前,畫院畫家們猶抱琵琶式的曲折表達,自然是杯水車薪。59

但林肯說過:你可以在部分的時間欺騙全部的人,也可以在全部的時間欺騙部分的人,但你不能在全部的時間欺騙全部的人。

林肯不認識趙構,假如認識,一定會把這句話送給他。

十三

歷史似乎像趙構期待的那樣,“圓滿”收場了,但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謎底沒有揭開。

這個謎,許多人都想到了,但沒有人敢說—。

隨韋太后歸來的棺槨里,躺的是不是宋徽宗的遺體?

此時,是否有必要檢驗一下金人的誠信?

宋高宗趙構,有這個膽量嗎?

我想,放行前,金人一定打過一個賭,他們賭宋高宗不敢開棺。不是因為宋高宗的孝道,不忍讓父皇暴尸,而是因為他真正害怕的,是看到棺槨里的尸體是假的——假若棺槨里裝的是假貨,他又該怎么辦?

他沒有血性,不敢去找金人理論,更無法向滿朝文武交代,自己割地賠款,簽訂恥辱條約,換回的卻是一具假冒偽劣的先帝尸骨。那時,一道天大的難題將橫亙在宋高宗的面前,一想到這個問題,宋高宗就會心虛。所以,他寧愿接受這筆糊涂賬,把這只燙手的山芋深深埋入地下。

他深藏起來的不是父皇的遺體,而是自己的恐懼。

金人一眼就看穿了趙構的膽怯。

果然,金人賭贏了。

宋高宗沒有開棺。

他采納了太常少卿王賞的建議,在宋徽宗棺的外面,再加一層包裝,也就是套棺(?。?,里面放上帝王大殮時應該穿戴的袞冕翚衣,這樣,既避免了開棺改斂、讓死去的宋徽宗“重見天日”的尷尬,也不失帝王大斂的“規(guī)格”。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

當初趙構得知父皇死訊時,曾大哭了一場,史書記載,他“號慟擗踴,終日不食”,意思是他哭得捶胸頓足,整天吃不下飯。他演技之精湛,堪稱驚天地泣鬼神了。

寫到這里,我已相信,趙構不僅是一位書法家,更是一位表演藝術家,是那個時代里真正的“影帝”。他的表演,催人淚下,極具煽情效果。

自那時起,南宋皇宮一直輟樂,以志哀悼。

下葬之日,為了表示趙構對父皇的哀痛之情,他又降旨,要求葬禮期間,全國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官員為27天,庶民3天;行在7天之內,外地宗室3天之內,禁止嫁娶。

迎回了母親,安葬了父親,宋高宗已向全天下宣示了自己的“孝道”。

這種“孝道”,成為他安放在朝廷前的最大廣告牌。

至于那個天大的漏洞——宋徽宗遺體的真假,從此再沒有人提起。

十四

一百四十多年后,這道困擾南宋王朝的謎題終于被解開。

那時,這一事件的當事人都不存在了。

宋金兩國都輸給了一個共同的敵人——元朝。

一個名叫楊璉真伽的西域僧人,在就任江南釋教總統(tǒng)(相當于宗教局長)職位后,因為貪圖珍寶,把他“管片兒”里的南宋皇陵翻了一遍。

當他挖開宋徽宗的陵寢、打開層層包裹的棺槨,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那里面沒有一塊尸骨,取而代之的東西,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那是一截早已干枯的朽木。60

2015年6月1日至18日寫

7月2日一改

7月21日二改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圖版

《迎鑾圖》卷

《晉文公復國圖》卷

《中興瑞應圖》卷

《百花圖》卷

《折檻圖》

《卻坐圖》

《望賢迎駕圖》

《采薇圖》

《宋高宗賜岳飛手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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