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禛
作家介紹
如果你只身一人在大城市里奮斗,倍感自己的渺小與生活的壓迫,那么請你翻翻徐則臣,他總能讓一貧如洗的生活中流淌出一股遠(yuǎn)方的詩意。如果你十分懷念自己的家鄉(xiāng),雨后的青石板路和草坪上的晨珠,也請你翻翻徐則臣,或許那里有記憶深處共同的思念和對古老文化的彷徨。
他是個在蘇北鄉(xiāng)村赤腳放牛的孩子,有著推磨、插秧、割麥子的童年,收音機(jī)里面的單田芳評書,是他對文學(xué)最初的記憶。他還是個令人崇拜的學(xué)霸,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之后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做編輯,比起其他作家他對文學(xué)有更系統(tǒng)的理論認(rèn)識。他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獲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被贊寫透了70后的精神世界,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人間煙火》《如果大雪封門》等也一度讓他榮登各類評選的榜單。記者采訪這個拿獎拿到手軟的年輕人,他說:“現(xiàn)在我就覺得我的能量還沒有充分發(fā)揮出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還有一肚子小說呢?!?/p>
閱讀感悟
剛開始讀徐則臣,便是這篇《花街》。當(dāng)時是朋友推薦,那段日子覺得生活無趣透了,剛上大學(xué)的我因?yàn)檎n多作業(yè)多,連續(xù)兩個多月沒有出過校門,學(xué)校很小,繞著跑一圈不到二十分鐘,而我的宿舍和教學(xué)樓之間的距離不過二百米。我每天就重復(fù)地走這二百米,憑記憶和想象勾勒北京的繁華熱鬧。那時,朋友說:“看看徐則臣吧,你的生活缺少點(diǎn)詩意。”
于是我查資料時就隨手借了一本他的小說集《如果大雪封門》,好像同名的小說令他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但我對這樣名聲大噪的作品一直不太感冒,隨手一翻,便到了這篇《花街》。這是一篇鄉(xiāng)土氣息很濃的文字,一開始就將人帶入一種無限循環(huán)的寧靜中——
從運(yùn)河邊上的石碼頭上來,沿一條兩邊長滿刺槐樹的水泥路向前走,拐兩個彎就是花街。一條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進(jìn)幽深的前方。遠(yuǎn)處攔頭又是一條寬闊慘白的水泥路,那已經(jīng)不是花街了。花街從幾十年前就是這么長的一段。臨街面對面擠滿了灰舊的小院,門樓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鋪。生意對著石板街做,柜臺后面是床鋪和廚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鋪板門打開時,炊煙的香味就從煤球爐里飄搖而出。到老井里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跡在青石路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最后消失在花街一戶戶人家的門前。如果沿街走動,就會在炊煙的香味之外辨出井水的甜味和馬桶溫?zé)岬臍馕?,還有清早平和的暖味。
這段文字很美,不溫不火,慢條斯理,卻一切皆在把握。這段文字后面的生活異常平靜,似乎是個幾百年的老巷子,老居民的生活日復(fù)一日,不會變化。我很喜歡這樣白描的寫法,這樣最體現(xiàn)一個作家的筆力,非潛心歷練不可到達(dá)。我想他是位個極其安靜的作者,很好奇這樣平淡的生活下如何隱藏著朋友說的“詩意”。
讀過幾頁,猜想這或許是個很老套的故事,男人愧疚、女子殉情——修鞋的老漢一生守著賣豆腐腦的麻婆,直至死,別人才知道他的真實(shí)姓名。就算他常年在這里修鞋,也只與賣豆腐腦的麻婆說過一兩句話。那麻婆是誰呢?小說中寫道,“那些準(zhǔn)備在夜晚做生意的女人,開始悄悄地在門樓和屋檐底下掛上她們的小燈籠”。我猜麻婆在到花街前,該屬于這類吧,所以她才特意到花街為生。不過小說在這里筆鋒一轉(zhuǎn),她來到花街后并沒有重操舊業(yè),反倒由作者的祖母幫忙找了一戶人家,從此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上了日子。如果修鞋的老漢沒死,似乎一切都不會被人想起,日子就像麻婆的臉,素凈、平靜,有皺紋但一點(diǎn)也不難看……讀到這里,我好像察覺到了一點(diǎn)叫做“詩意”的東西,即使是以賣身體為生的女人,即使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但仍會被世界溫柔相待,寬容接納。花街有很多這樣的女人,但她們沒什么不一樣,白天上街買菜,晚上偷偷掛起燈籠,不會對他人生活有一點(diǎn)影響。即使微小如螻蟻,做個豆腐腦,裁件衣服,修雙鞋,但仍可以在他人那里留下千回百轉(zhuǎn)的念想,仍會有人為此守候一生。所謂的“詩意”,是不是平淡生活下這一點(diǎn)溫暖,一絲希望呢?
我把這些感悟和朋友說,朋友回話講,他的《奔馬·棄嬰》和《石碼頭》更好些,他剛獲得了春天文學(xué)獎等等;他的《如果大雪封門》更好,不僅獲獎,而且寫的就是北漂居無定所的生活,更有志向,適合現(xiàn)在的我。我仔細(xì)想了想,還是讓我先仔細(xì)品味他的《花街》吧。這部他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盡管文筆還不十分成熟,就像個老實(shí)的孩子,恨不得把知道的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但我就是迷戀這份原始的寧靜,喜歡他從容而沉穩(wěn)地娓娓道來。這種波瀾不驚的寫法,寓意著花街之外的更多相似故事的發(fā)生,顯然是在以小寫大,以花街抒寫著更寬廣的世界。或許對于花街,對于老默和麻婆,無所謂悲,無所謂憐,原原本本地記錄,有如在寫史。這樣,當(dāng)麻婆死去后,讀者從這個故事跳脫出來時,才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不小心陷入作家花街的那份凝重,那份沉悶。我以為,這正是作者的精明所在,是生活所在?;ń郑蝗绨倌暝O(shè)置的 情景中地流淌。
選段批讀
這段是小說的第二段。第一段寫“老默”,他在修鞋攤上猝死了,直到警察來尸檢時人們才知道,他的大名叫“楊默”。
從運(yùn)河邊上的石碼頭上來,沿一條兩邊長滿刺槐樹的水泥路向前走,拐兩個彎就是花街。一條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進(jìn)幽深的前方。遠(yuǎn)處攔頭又是一條寬闊慘白的水泥路,那已經(jīng)不是花街了?!舅嗦吩谇嗍迓返谋M頭,暗示著不管外面生活多么現(xiàn)代,花街都沒變,還是那個古老的街道,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炕ń謴膸资昵熬褪沁@么長的一段。臨街面對面擠滿了灰舊的小院,門樓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鋪。生意對著石板街做,柜臺后面是床鋪和廚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鋪板門打開時,炊煙的香味就從煤球爐里飄搖而出。到老井里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跡在青石路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最后消失在花街一戶戶人家的門前。如果沿街走動,就會在炊煙的香味之外辨出井水的甜味和馬桶溫?zé)岬臍馕?,還有清早平和的暖味?!静粌H有景,還有裊裊升起的生活氣。就是這各種氣味,讓人讀起來一下子嗅到了花街的生活。景不冷了,暖暖地流動起來。】
老默跟著一條水跡進(jìn)了花街,多少年來都是這樣。三輪車的前轱轆壓著曲折的水線慢騰騰地向前走,走到榆樹底下,拎桶的人繼續(xù)向前,老默停下了。他把修鞋的一套家伙從車上拿下來,一樣樣井井有條地?cái)[好攤子,然后聞到了藍(lán)麻子家的豆腐腦的香味。【他快成了花街的一個標(biāo)志,和花街一樣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沒有人問為什么,他也沒有想過離開?!克酉聰傋友阄秮淼蕉垢昀铮诠衽_里邊固定的靠窗的長條凳上坐下,對著熱氣升騰里正忙活的麻婆說:“一碗豆腐腦。你不是知道么,香菜要多多地放?!比缓髮亩垢缀笞叱鰜淼乃{(lán)麻子說,“生意好啊,麻哥,老默又來了?!?/p>
藍(lán)麻子給他抹一下桌子,說:“饅頭帶了嗎?”
“帶了,”老默從口袋里拿出昨天晚上買就的饅頭,生硬地掰開?!奥楦缒憧?,冷了吃才有饅頭味?!薄舅鍪裁炊疾恢保坪跞兆舆@樣就剛剛好。他不奢求什么,甚至連力所能及的熱饅頭,也不多想?!?/p>
麻婆一直不說話,只有藍(lán)麻子陪著老默天南海北地瞎說一通。吃過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老默就一頭大汗,抹抹嘴遞上錢,開始向藍(lán)麻子和麻婆告辭,一路點(diǎn)著頭往回走。他從不在豆腐店里待時間長。走過我家的裁縫店時,不忘和我祖父祖母打個招呼,說兩句天氣什么的無關(guān)緊要的話?;氐接軜涞紫滤男扌瑪傋忧?,在小馬扎上坐下來,摸出根香煙獨(dú)自抽起來,等著第一個顧客把破了的鞋子送過來。這時候花街才真正熱鬧起來,各種與生活有關(guān)的聲響從各個小院里傳出來,一天真正開始了。懶惰的小孩也從被窩里鉆出來,比如我,比如藍(lán)麻子的孫女秀瑯,比如老歪的孫女紫米。
……
“習(xí)慣啦,”老默笑呵呵地說,“就跟走親戚似的,看到小寒、秀瑯和紫米心里就踏實(shí)了?!?/p>
【這就是老默的生活,和別人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似乎于花街也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別人牽掛著自己的家人,而他眼里就只有些小孩子。“習(xí)慣啦”,這似乎是他對苦難的一種回答。那么小的花街,沒有生意,沒有熱饅頭,他到底為了什么,能一直“笑呵呵”的?】
他常常會給我們?nèi)珒擅牧慊ㄥX,讓我們?nèi)ベI糖吃。我不要,我祖母不許我拿老默的錢。紫米也不敢要,老歪不喜歡她吃零食。老默就給秀瑯,說好孩子,爺爺給你的錢就拿著,買點(diǎn)鉛筆、橡皮和糖豆,別忘了分一份給小寒和紫米,聽話,拿著。秀瑯就乖乖地接住了,有時她不要,不要老默也硬塞給她。
……
【老默還是個和藹的老爺爺,喜歡孩子,有愛心。作者沒給他身份,沒給他外貌,但卻給了他生活和愛心,無形但卻炯炯有神。再結(jié)合前文的猝死,讓人讀起來唏噓不已?!?/p>
關(guān)于老默,花街上的人誰也不敢說對他十分了解。他只說很少的話,關(guān)于他自己的更少。我祖父和老歪知道的算是多的了,因?yàn)殡s貨鋪和裁縫店斜對著老榆樹,祖父和老歪即使在忙活時也可以伸頭和老默聊天。再說他們忙的時候?qū)嵲诓欢?,花街的生活像是陷在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里,晃晃悠悠的,想忙都忙不起來。老默死后,我祖父和老歪都感嘆,老默孤身一人,連個家人都沒有,是哪里的人住在哪兒也不清楚,回去的路都不好走啊。他們知道的也不過這么點(diǎn)。
【說到底,老默還是個神秘的人。如果說花街是張陳舊的黑白照片,那老默應(yīng)該是照片上褪色最厲害的那個角落吧。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為什么來,似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默死了,而花街依舊那么沉寂。作者這里的筆觸好冷,似乎感覺不到任何悲喜。又埋下了一個巨大的伏筆,指引人迫不及待地悅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