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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吐魯番出土文書看南北朝時期高昌地區(qū)的棉紡織業(yè)

2017-03-09 07:10錢伯泉
吐魯番學研究 2017年2期
關鍵詞:高昌棉布縫制

錢伯泉

棉花和棉紡織品,是現(xiàn)代人們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p衣制被,護身保曖,還是棉花和棉紡織品最為適宜。

我國上古沒有種植棉花,更不存在棉紡織業(yè)。但是早在遠古時期,我國的農(nóng)民即知種桑養(yǎng)蠶,或破繭取綿,或繅絲織綢。絲綿和綢緞,輕軟美觀,富貴之人皆以絲綿作纊,充填被褥,用綢緞縫制衣服。在此同時,我國先民也普遍植麻,剝取桿莖上的纖維,捻線織布。麻布粗糙厚實,保暖性差,但是耐磨經(jīng)用,是勞苦大眾縫制衣服的必備原料。

遠在西陲的天山南北,上古也不植棉織布。但因當?shù)氐耐林用窕蛘邚氖滦竽翗I(yè)生產(chǎn),或者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主、畜牧業(yè)生產(chǎn)為副,其地多有牛羊,因此,他們加工牛羊之皮,制作被褥。又用粗羊毛搟氈制毯,或用以縫制氈帽和斗篷,護身保暖。他們又多用細羊毛捻線織布,用毛布縫制衣褲??脊殴ぷ髡咴谔焐侥媳钡纳瞎胚z址,諸如小河墓地、孔雀河古墓群和火焰山下的洋海古墓中,普遍發(fā)現(xiàn),墓主人都身穿毛布衣褲,戴氈制帽子,披氈質斗篷,既不見棉布的痕跡,也沒有絲綢的蹤影。漢晉時期,中央王朝統(tǒng)一西域,駐軍屯田,戍邊屯墾的將士都來自內地,是他們將種桑養(yǎng)蠶、繅絲制綢、植麻織布的技巧帶入天山南北。但是,西域的土著居民仍習慣于固有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習慣,種桑養(yǎng)蠶、植麻織布的技巧并未在天山南北推廣開來。考古工作者在塔里木盆地的漢晉遺址和墓葬中,雖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少絲綢和錦緞及其縫制的衣物,但是,這些絲綢錦緞都是內地西輸?shù)目椢?,并非當?shù)氐耐廉a(chǎn),而且使用的人,都是當?shù)氐膰鹾唾F族,并非普通民眾。

我國現(xiàn)代普遍種植的棉花,屬于草棉,最早產(chǎn)于非洲,后傳入阿拉伯地區(qū),再經(jīng)陸上絲綢之路東傳至印度。印度是一佛教之國,大月氏貴霜王朝興盛,征服西北印度,今巴基斯坦和克什米爾地區(qū),都是貴霜王朝的領土。公元1世紀中期,迦膩色迦王篤信佛法,大力推廣佛教,派遣大批印度高僧至塔里木盆地傳教,這些印度高僧在弘法的同時,將種植棉花和紡紗織布的技巧也傳入盆地綠洲諸國。因此,植棉和織布的技巧,是通過陸上絲綢之路,與佛教同時傳入天山以南的于闐、疏勒、龜茲、焉耆諸國的,其確切時間約為公元1世紀后期至3世紀。至于傳入高昌地區(qū)的時間,則可能已遲至公元3世紀了,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棉布實物,吐魯番出土文書中見到棉布的記載,都是公元4世紀的事了。

我國內地由于絲綢紡織業(yè)和麻布紡織業(yè)既古老,又發(fā)達,完全可以滿足富貴人家和貧苦民眾的需要;由印度至中國內地,又無暢行的陸上絲綢之路,所以非洲草棉的種子及其種植和紡織的技巧,無緣從印度傳入中國內地,因此,從漢晉至隋唐,中國內地并不種植棉花,也無綿紡織業(yè)。直至宋朝,陸上絲綢之路衰退和斷絕,海上絲綢之路暢通和興盛,大批阿拉伯商人乘船前來中國東南的廣州、泉州和揚州經(jīng)商,同時將草棉種子、種植技術和紡織技術傳入這些地方,但是開始時影響不大,種植者既少,紡織技術又很粗放。元朝初期,松江府一帶(今上海市)土地鹽堿很大,不宜種植稻麥,民間生活困難,都想種植經(jīng)濟作物,以期改善生活,于是紛紛到泉州和廣州去購買草棉的種子,回來種植,紡紗織布。但由于彈花紡紗的手工落后,土機織布粗放簡單,織成的棉布沒有花紋,染色單一,銷路不廣,難以推廣。直至從海南島崖州(今??谑校﹣砹艘粋€姓黃,俗稱“黃道婆”的中年婦人,廣教當?shù)鼐用瘛白鲈旌磸椉徔椫?,至于錯紗配色,綜線挈花(即提花),各有其法。以故織成被褥、帶帨,其上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粲然若寫?!雹伲ㄔ┨兆趦x:《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四《黃道婆》,《元明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97年,第297頁。所織棉布十分精美,銷路大增,居民因此富裕起來。于是在很短時間內,棉花種植和棉紡織業(yè)在今江蘇和浙江普及和興盛起來。

綜上所述,棉花的種植和棉紡織業(yè)的興起,塔里木盆地綠洲諸國,包括高昌地區(qū),要比中國內地早900年左右,難怪南北朝后期,公元5世紀時,南梁的歷史記載對麴氏高昌王國種植草棉和紡織棉布的事實大感驚異!《梁書》卷54《西北諸戎》記載:

高昌……多草木,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纑,名為白疊子,國人多取織以為布。布甚軟白,交市用焉。

“白疊”是梵語詞Bhardvdji的音譯,意為“棉花”?!敖皇小敝概c中央王朝定期定點交易。從這條記載可知,南北朝時期,高昌生產(chǎn)的“疊布”,因為質地輕軟潔白,通過“交市”的形式,輸入內地各中央王朝國家,很受歡迎。

一、考古發(fā)現(xiàn)的高昌地區(qū)及塔里木盆地諸綠洲古國的棉花種植及棉紡織業(yè)

1959年,新疆博物館考古工作隊在民豐縣北境的大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夫妻合葬的大木棺,棺中發(fā)現(xiàn)了藍白印花布兩塊,一塊用臘染的方法印有三角紋和圓點紋,殘長80厘米,寬50厘米。另一塊也用臘染方法,印有三個畫面:左下角有一個正方形畫面,上有一圓臉、高鼻、大眼、袒露上身,頭上掛有珠鏈,頭后有三層圓形背光,雙手捧著盛有葡萄的大型角杯的女菩薩像。中間下部的長方形格子內,畫有一條蜿蜒爬行、鱗片整齊、胸鰭和背鰭森森的龍,其形狀與漢墓帛畫和漢畫像石上龍的形狀多有不同。其上方的大長方格子中,在下部殘剩一人足形的獅蹄,右下部殘剩一獅蹄的前半部分,兩獅蹄的中間,彎曲下垂著一條獅尾,尾尖作毛球狀,其上的獅頭和獅身皆已殘缺不存。這兩塊棉布的紡織技法精細,臘染工藝高超,從畫有女菩薩像和獅子的形象來看,它一定是大月氏貴霜王朝國境北印度的產(chǎn)物,隨佛教傳入于闐國東部的。這兩塊臘染棉布都覆蓋在盛有羊骨和小鐵刀的木碗上,作為珍貴的蓋單使用的。

在墓中男尸的身上,還穿著一條用白粗棉布縫制的長褲,長115厘米,寬66厘米。在女尸的身上還發(fā)現(xiàn)用白粗棉布制作的方形手帕,長寬皆為26厘米。這兩件服飾的原料,棉布的紡織工藝既粗糙疏散,又無印染的顏色和花紋,顯然是當?shù)氐耐廉a(chǎn)。

新疆民豐縣東漢墓中發(fā)現(xiàn)的臘染棉布及其上圖像,引自《中國新疆古代藝術》第105頁。

從墓中發(fā)現(xiàn)的眾多絲綢織物看,織錦上有漢文隸書“萬世如意”、“延年益壽宜子孫”等字樣,可知它們都是東漢時期內地的產(chǎn)物,西輸至于闐國的;而墓主人夫婦,一定是東漢時期于闐國的貴族①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新疆民豐縣北大沙漠中古遺址墓葬區(qū)東漢合葬墓清理簡報》,《文物》1960年第6期。。

1979年6月至1980年5月,新疆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羅布淖爾考古隊在樓蘭古城東郊的墓葬區(qū)和孔雀河下游的老開屏墓葬區(qū),共發(fā)掘了東漢墓9座,墓中隨葬的日用品中,紡織品里就有棉花和棉布,但在發(fā)掘報告中,卻沒有詳細說明棉花的多少,棉布縫制的服飾名稱及其大小。不過,東漢時期,羅布泊地區(qū),尤其是樓蘭古城,存在棉花種植和綿紡織手工業(yè),卻是無可懷疑的②新疆考古研究所:《羅布淖爾地區(qū)東漢墓發(fā)掘及初步研究》,《新疆社會科學》1983年第1期。。

1979年至1980年4月,新疆考古研究所樓蘭考古隊對樓蘭古城址進行調查和試掘,在發(fā)現(xiàn)的遺物中,共有“棉織品6件,視織造疏密可分為棉布和紗布,已采集的有大紅色和素色”。從出土的木簡和紙質文書的紀年可知,古城遺址的年代為曹魏后期(約250年左右)至前涼建興十八年(330年),可知這批棉紡織品生產(chǎn)于公元2世紀中期至3世紀前期③新疆考古研究所樓蘭考古隊:《樓蘭古城址調查與試掘簡報》,《文物》1988年第7期。。

1959年,在于田的屋于來克古城內,發(fā)現(xiàn)北朝時期用臘染棉布縫制的一個褡褳,長21.5厘米,寬14.5厘米,此棉布織得比較致密。在另一個北朝墓中,也出土了一塊長11厘米、寬7厘米的藍白印花棉布④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文物展覽工作組:《絲綢之路——漢唐織物》,文物出版社,1972年。。

1986年9月,吐魯番文管所發(fā)掘了阿斯塔那古墓群,在六座麴氏高昌時期的墓葬中,出土了三件棉布,每件長39厘米,寬18厘米,棉紗經(jīng)過加捻①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81頁。。

1975年,新疆博物館考古隊發(fā)掘了吐魯番哈喇和卓古墓葬群,在75TAM94∶7麴氏高昌王國墓中,出土了一件棉衫裙,里填棉絮,棉絮已糟朽成粉狀。藍棉布平紋,織得比較粗糙松散,每一平方厘米為11×11根線②新疆博物館考古隊:《吐魯番哈喇和卓古墓群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6期。。

1960年4月,新疆博物館考古隊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區(qū)發(fā)掘了麴氏高昌王國時期的309號墓,墓中出土了用絲、棉兩種纖維混紡的幾何紋織錦,殘長37厘米,寬25厘米,現(xiàn)收藏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

1964年,新疆博物館考古隊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墓葬區(qū)發(fā)掘了麴氏高昌王國時期的13號墓,在出土的一件木俑上,穿著一條用棉布縫制的褲子。這件穿著棉布褲子的木俑,如今也收藏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

種植棉花和紡織棉布的技巧,自公元1世紀后期至2世紀前期傳入塔里木盆地諸綠洲國家后,初始時,當?shù)鼐用竦姆N植手法生疏,紡織技巧簡單,因此產(chǎn)量不多,質量也差。但經(jīng)魏晉一百多年的改進和發(fā)展,種植棉花已經(jīng)逐漸普及,紡織技巧也不斷提高。到了公元4-5世紀的南北朝時期,無論是高昌地區(qū),還是其他諸綠洲國家,種植棉花和棉紡織業(yè)一定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和興盛。但考古發(fā)現(xiàn)的棉花和棉紡織品為什么卻那樣少呢?根據(jù)上面列舉的事實,我們知道,考古發(fā)現(xiàn)的棉花和棉紡織品,全都出自古墓葬中。古人的思想觀念和風俗習慣,無論內地,還是西域,都是“視死如生”,凡有喪葬活動時,人間使用什么,給陰間的死人在墓中也隨葬什么。同時,由于虛榮心作怪,凡是給死人隨葬的物品,總是選取人間最好的東西。自從細軟輕暖、絢爛美觀的絲綢傳入西域后,西域諸國的王家和貴族很快改變了以前使用毛皮制品的習慣,轉而使用絲綢錦絹縫制的衣飾了。此后,雖然植棉和棉紡織品逐漸普及和興盛起來,但因它們質地粗厚,價值低廉,并不被社會所看重。這就是我們在漢晉和南北朝時期的古代新疆墓葬中,可以看到大量用絲綢錦絹縫制的隨葬品,卻很少發(fā)現(xiàn)隨葬用棉紡織品縫制的衣飾,其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一百多年以來,吐魯番文書的不斷出土,其中記錄種植棉花、紡織棉布、使用棉紡織品的史跡被大量發(fā)現(xiàn)。認真整理和研究這一類吐魯番文書,使我們對南北朝時期高昌地區(qū)繁榮興盛的種植棉花和棉紡織業(yè),才有了一個全面、真切、深刻的認識。

二、吐魯番文書中所見南北朝時期高昌地區(qū)的植棉和棉紡織業(yè)

吐魯番哈拉和卓第90號墓,出土有柔然永康十七年(482年)的文書。據(jù)此可知,本墓相當于闞氏高昌時期。同墓出土的第十三件文書,為《高昌主簿張綰等傳供帳》,其內容是:

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17~18頁。

“提懃”為柔然和突厥語詞匯Tigiri的音譯,隋唐時期多譯作“特勤”,為柔然汗國和突厥汗國的官職名號,凡是可汗的子弟,都稱“特勤”。上列文書中的若愍提懃、烏胡慎、吳兒折胡真、禿地提懃無根、處論無根,都是柔然貴族和官員的名字。他們到附屬國闞氏高昌來視察或監(jiān)督,高昌王自然要供給他們錢財、日用品和禮物,這份文書就是供給這些柔然汗國貴族和官員的記錄,所供給的物品有毛毯、赤違(紅馬皮或紅牛皮)、疏勒錦等,而其中最多的則是“行緤”。緤是何物?《廣韻》下平聲二仙“棉”字下曰木棉,樹名?!秴卿洝吩疲骸捌鋵嵢缇票?,中有棉如蠶綿,可作布?!庇置痪???芍熬姟本褪恰懊蕖?,文書中的“緤”指“棉布”,“行”是“流通”、“通行”之意,“行緤”就是當作流通實物貨幣的棉布,文書中是當作錢財供給柔然貴族和官員的。

由這件文書可知,早在闞氏王朝時,高昌地區(qū)不但種植棉花,紡織棉布,而且這種緤布還成了通行的實物貨幣。

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第22頁。

“緤”的計量單位為“匹”,可知它必是“緤布”,即棉布。

阿斯塔那170號墓,出土了一件《高昌章和十三年(543年)孝姿隨葬衣物疏》,登記了孝姿隨葬的衣物名稱和數(shù)量。因為內容過多,今摘有關的幾行如下:

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第60~61頁。

這幾行登記的多是錦絹、布匹和金銀錢。其中的“布疉”即是“緤布”,“疉”是“白疉子”的簡稱。惠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大般若經(jīng)》卷三百九十八《音義》白疉,其草花絮,堪以為布?!毙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一《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十五:“劫波育,或言‘劫貝者’,訛也,正言‘迦波羅’。髙昌名‘氎’,可以為布?!被萘赵凇兑磺薪?jīng)音義》卷四十《大力金剛經(jīng)音義》中說:“妙緤,《考聲》云:‘毛布也,亦草花布也?!?jīng)文作緤,非也?!边@就是說,闞氏王朝高昌國稱棉布為“緤”,那是轉用佛經(jīng)而來的。到了稍后的麴氏王朝高昌國,就廢棄“緤”字,改以白緤子的簡寫“疉”,來稱呼棉花,并稱棉布為“疉布”了。

在這件隨葬衣物疏中,疉布的數(shù)量竟然多達二百匹,這至少反映了一個社會現(xiàn)象,當時高昌地區(qū)的棉花種植和棉布生產(chǎn)十分興盛和發(fā)達,比外地輸入和本地生產(chǎn)的錦、綾、絹要多達一倍多。

同墓出土的第三件文書是《高昌延昌二年(562年)長史孝寅隨葬衣物疏》,今摘錄其有關內容是:

③《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第64~65頁。

隨葬衣物疏中的絲棉紡織品,雖然都非實物,而是虛擬的名稱和數(shù)量,但卻為當時社會現(xiàn)實情況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從中可以推測得知當時絲綢生產(chǎn)及其社會存量和棉布生產(chǎn)及其社會存量。這件《孝寅隨葬衣物疏》比起上件《孝姿隨葬衣物疏》來,時間恰巧晚二十年,可知棉布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和社會存量,仍是絲綢生產(chǎn)規(guī)模和社會存量的近一倍。

從阿斯塔那335號墓中,出土了一件《高昌延昌三十二年(592年)缺名隨葬衣物疏》,其內容為:

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第314頁。

在上列隨葬衣物疏中,出現(xiàn)了“細布”一詞。凡是吐魯番文書中出現(xiàn)的“布”,都指“麻布”,所謂“細布”,就是精細紡織的麻布。在此同時,疏中又出現(xiàn)了“細疊”一詞?!隘B”指“疊布”,即棉布。所謂“細疊”,無疑是指精細加工的棉布。由此件隨葬衣物疏可知,當年高昌地區(qū)的棉紡織手工業(yè),有粗細之分,粗加工的棉布,價值自然較低;細加工的棉布,價值自然較高。人們縫制衣飾,一定采用細加工的棉布。

阿斯塔那385號墓中,出土了一件《髙昌延昌二十七年(587年)虎牙將軍張忠宣隨葬衣物疏》,其內容是:

② 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第26頁。

此件隨葬衣物疏,比上引的那件隨葬衣物疏,略早五年,隨葬物品中即已出現(xiàn)“細布”和“細疊”。由此可知,公元6世紀晚期,高昌地區(qū)的棉布精細紡織手工業(yè)已經(jīng)十分普遍和發(fā)達了。

哈拉和卓38號墓中,出土了一件《高昌延昌三十二年(592年)汜崇鹿隨葬衣物疏》,因原件殘缺較多,無關的內容不少,今僅選錄數(shù)行如下:

69TKM38∶1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二冊,第310~311頁。

在這件隨葬衣物疏中,出現(xiàn)了一個新名詞:“世行布疊”。“世”為“人世間”之意,“行”為“通行”之意,“布疊”即“疊布”,也就是棉布。這個新名詞的含義,為“人世間通用的(實物貨幣)棉布”。由這一新名詞的出現(xiàn)可知,公元6世紀末年的麴氏王朝時期,也如公元5世紀末年的闞氏王朝時期一樣,棉布成了高昌王國通用的實物貨幣。

阿斯塔那310號墓,出土了一件《高昌缺名隨葬衣物疏》,其內容為:

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三冊,第340頁。

1 重光元年庚辰歲二月朔乙未日。釵結一具,黃陵(綾)裙、紫

3 具,雜絲各十斤,革各百匹,金銀錢各一千文,伎貝帛

4 百匹,修布、行布、疊各一千匹,五谷重具,石灰五九(斛)64TAM31∶12③《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三冊,第117~118頁。

在這里,更簡稱棉布為“疊”。

“細疊”,即精工紡織的棉布,都用來做服飾。阿斯塔那138號墓出土的《高昌缺名隨葬衣物疏》中記著:

1 諸(朱)衣籠官(冠)一具,白綾褶苦(袴)一具,紫綾褶苦(袴)

3 當一具,細衫苦(袴)一具,白練綺衫一具,細疊

4 衫一具,弓頭一具,金銀長刀廓一具,

在這里,棉布又被稱為“白疊”。

阿斯塔那31號墓,出土了一件《高昌重光元年(620年)信女某甲隨葬衣物疏》,其主要內容是:

6 一具,紫領(項)馬一匹,□泥安(鞍)粟銀。69TAM138∶2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三冊,第303頁。

這里明確地記載,此件衣衫是用“細疊”縫制的。至于一般的疊布,則用來縫制“囊”(口袋)。阿斯塔那151號墓出土的《高昌布帛雜物名條疏》中,即有一般疊布縫制“囊”的記錄:

2 碎紫四尺,紫三尺,紫羅領五,支絹尺五,支頭須一,右(又)三五,紫綾頭

3 須一,右(又)四尺,非(緋)綾二尺五,右(又)半福(幅),滿非(緋)尺五,黃練衫一,扁堅一,被錦鞾

4 縹一具,清(青)練三尺,右(又)半福(幅),黃練三尺,錢卌文,針卅,錦朱卅,練手巾

5 布手巾二,飲水馬錦鎮(zhèn)(枕)二,碎錦五戀,小斤二,同(銅)旱三,路嚢二,綎縛

6 三,紫棗尺一,支疊嚢子二,綠三尺,右(又)半福(幅),紫綾頭須一,右三尺,赤

7 絹一尺。72 TAM 151∶51②《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四冊,第186頁。

這件文書中的“路囊”,應是上路旅行,用來裝衣物和日用品的布口袋。“支疊囊子”,文書的整理者在“支”旁注了一個“發(fā)”字,認為它是古人裝梳下來的頭發(fā)用的布口袋,這個觀點顯然是錯的,因為同一件文書的前頭,記有“支絹尺五”?!爸А笔怯脕硇稳莼蛘f明絹的品種或蔸色的;又記有“支頭須一,右三五”?!邦^須”不知為何物,因其長及四尺,猜測它一定也是紡織品的名稱。其上的“支”,也決非“發(fā)”,裝頭發(fā)用的小布袋,怎么可能有四尺長大呢?“支疊囊子二”,且不說“支”字,至少可以認定它是疊(棉布)做的兩個口袋,其下記“綠三尺”,意為其中一個口袋用料是綠色的疊三尺;其下又記“右(又)半福(幅)”。這就是說,做另一個口袋,用去了半幅疊布。若是“支”字釋“發(fā)”,梳下來的頭發(fā)豈用得著這么大的棉布口袋裝!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兩個“支疊囊子”,都是疊布做的,這些疊布必定是粗加工的,不是“細疊”。

阿斯塔那151號墓,出土了一件《高昌作頭張慶祐偷丁谷寺物平錢帳》,涉及“疊”和“疊制品”及其價值的內容較多:

1 □寧人張慶祐作頭,獨偷□□寺六縱疊五匹,匹平錢

3 □張慶祐子作頭,道人□□、高昌解阿善兒二人作

4 □,三人合偷丁谷?!酢?,□錢十文。馬付一頭

72TAM151∶102,103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四冊,第193~194頁。

“平錢”意為“評估價錢”,這是一件對賊人所偷物品,根據(jù)質地和市價進行評估的文書。其中第1-2行,記有張慶祐偷了丁谷寺的六縱疊五匹,每匹評估值銀錢十二文。第3-4行記有張慶祐的兒子,與另二人合伙,偷了丁谷寺的一頭牛,評估這頭牛值銀錢十文。第8行記賊人偷了八縱布一匹,評估它值銀錢五文。這里的“布”,是指“麻布”。其中第 5行記有“疊被一”,這條用疊布縫制的被子,評估其值銀錢八文。其下記一“疊”字,不知是疊是布制作的何物,也不知其數(shù)量多少和評估的價值幾何?其中第8行還記有“匹,平錢十二文”。由第1-2行所記的事實可知,這種以匹計量的,而且每匹值十二文銀的紡織品,必是“六縱疊”。第9行也記有“平錢十二文”。這里的物品也應是“六縱疊”。從整體文書看,這些賊人共偷了六批疊布和疊制品,而所偷的其他物品雖然有九批,但它們評估的價值都不高,其總價值大約只有疊布及疊制品總價值的三分之一左右,由此可知疊布和疊制品在當年高昌地區(qū)居民社會生活中占據(jù)著多么重要的地位。那時高昌地區(qū)的棉花種植和棉布生產(chǎn)是多么的興盛和發(fā)達。

英國探險家斯坦因曾經(jīng)獲得了一批吐魯番出土文書,其中一件為《高昌某人負人麥、豆、疊花帳》,其內容是:

(前缺)

AST.1.2.015 OR8212/872②陳國燦:《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56~157頁。

這是一件登記某人負債的文書,第5行記有“疊一匹,疊花一百廿斤”。“疊一匹”指疊布(棉布)一匹?!隘B花”為新見的名詞,指采摘后僅僅去籽,未作其他加工的棉花,它以“斤”來計量,可見第4行所”,所缺失的物品名稱也一定是“疊花”。第8行記有“疊,但缺失其數(shù)量的多少。從這件文書看,疊花(棉花)也是借貸和交易的重要物品,而且數(shù)量相當巨大,一次借貸竟達一百二十斤之多,這也反映出當時高昌地區(qū)棉花種植的普遍。

在哈拉和卓99號墓的墓道中,出土了一件《某家失火燒損財物帳》,它顯然是麴氏王朝中期,即公元6世紀中期的文書,其內容為:

1 九月十四日,家人不慎,失火燒家,燒紫地

2 錦四張,白疊三匹,條衣一枚,綞褶一領,絹經(jīng)四

3 匹,絹姬(機)一具,綞褿一領,縺(練)褿一領,綞褲一立,

4 綿經(jīng)緯二斤,單衣一領,白旃二領,布縷八斤,

5 綿十兩,靴六兩,蠶種十薄,案(鞍)勒弓箭

6 一具,梁二枚,椽七十枚,木盤四枚,散(傘)二枚,

7 碗十枚,盆五枚,斗二枚,破饑(機)二枚,車一乘,

8 疊縷卌兩。

75 TKM 99∶17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一冊,第195頁。

在這件文書中,除記有“白疊(棉布)三匹”外,還記有“疊縷”四十兩。所謂“疊縷”,不是織布用的棉線,而是紡線用的棉條。它是彈好的棉花,做成比大姆指稍粗,七八寸長的棉條,一頭捻線,將其掛在紡軸上;然后搖動紡車,抽絲紡線。四十兩疊縷,即2.5斤,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文書中還記有“絹姬(機)一具”。雖然顧名思義,它是織絹的機器,但也可以用來織制疊布。從這戶人家被火燒毀的物品看,疊布和疊縷比較值錢,占據(jù)總財產(chǎn)的相當份量??梢姺N植棉花和紡織棉布,在當年高昌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其地位是相當重要的。

阿斯塔那326號墓中,出土了一件《高昌和平元年中(551年)某人舉疊錦券》,其內容是:

“舉”是“借”的意思。本文書的年號殘損,據(jù)《中國歷史紀年》,麴氏王朝高昌國用“辛未歲”紀元年的,只有高昌王麴玄喜的“和平元年”,相當于公元551年?!靶携B”指當作實物貨幣通用的疊布。古代評估貨物,一律分上、中、下三等,“中行疊”就是中等的作實物貨幣通用的疊布。本文書中記載某人一次即向別人借貸了“中行疊”六十匹,這可是一筆相當大的數(shù)目,據(jù)前面列舉的一件文書可知,一匹疊布價值十二文銀錢,六十匹中行疊,總價值高達720文銀錢。三月份借貸六十匹“中行疊”,八月份須還九十匹,五個月的時間,利息達三十匹,年利率高達120%!這樣的高利貸真正嚇人。但從某人一次即能借貸到六十匹中行疊的事實來看,公元6世紀中葉,麴氏王朝高昌國的棉花種植和棉紡織手工業(yè)是相當發(fā)達的,社會上庫存和流通的棉花和棉布一定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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