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遠航
(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論魏晉南北朝地記中的山水景物描寫*
鮑遠航
(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魏晉南北朝地記中的山水景物描寫,呈現(xiàn)出了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地記作家們運用多種文學(xué)手段描摹山水景物,勾畫出很多真切優(yōu)美的山水形象。一些晉宋地記還能將自己的審美體驗融于山水記述,從而構(gòu)造出自然清新的山水意境。部分地記記述語言體現(xiàn)出駢散結(jié)合的語言風(fēng)格,從而增強了文字的形象性和節(jié)奏感。有些地記還穿插詩賦歌謠、名人遺聞和傳說故事,以為援引證說,使山水景物在自然美基礎(chǔ)上又增添了濃郁的人文美。
魏晉南北朝;地記;山水描寫;句式;修辭;意境
魏晉南北朝時期,地記著作蔚爾勃興。地記或名地理書,主要用來記述某地疆域山川、建置沿革、關(guān)隘津梁、古跡風(fēng)俗等方面的情況。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很多地記作品,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在這些地記作品中,山水景物往往成為作者描寫的興趣點,甚至出現(xiàn)了一批以山水命名的地記,如羅含《湘中山水記》、劉澄之《永初山川記》、袁山松《宜都山川記》等。魏晉南北朝地記中的山水景物描寫,大都篇幅短小而精煉,但對山水景物的刻畫已經(jīng)能夠顯現(xiàn)出濃郁的文學(xué)氣息。
魏晉南北朝時期,特別是晉宋之際,“情必極貌以寫物”的文學(xué)趨勢,也影響到了地記作家。他們運用多種文學(xué)手段描摹刻畫山水景物,勾畫出很多真切優(yōu)美的山水形象。
(一)大筆勾勒與細部刻畫
魏晉南北朝地記作家已經(jīng)注意通過不同的視角變化來狀繪山形水態(tài):有時著眼于整體性,大筆勾勒;有時則注意細筆刻畫,把山水最本質(zhì)的形態(tài)狀貌鮮明而又逼真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既凸顯了山水的個性特點,又增強了描寫的真實感。
大筆勾勒者,如羅含《湘中記》寫衡山:“遙望衡山如陣云,沿湘千里,九向九背,乃不復(fù)見?!盵1](P97)黃閔《武陵記》寫丹陂湖:“有湖名為丹陂,周圍數(shù)百頃,青波澄映,洲嶼相望?!盵2](P313)這些記述,把讀者置于一個廣闊的空間內(nèi),大多給人以蒼茫遼遠之感。大筆勾勒的手法,易于讀者對山水進行整體性的把握。
細筆刻畫者,則如袁山松《宜都記》:“佷山縣方山上有靈祠,祠中有特生一竹,擅美高危。其杪下垂,忽有塵穢,起風(fēng)動竹,拂蕩如掃?!盵2](P4271)孔靈符《會稽記》:“余姚縣南百里,有太平山,山形似傘。四角各生一種木,木不雜揉。三陽之辰,華卉代發(fā)?!盵3](P145)其例甚多。
(二)繪色摹聲,塑造形象
地記作家也很注意通過不同色彩的描繪,以及聲音的摹寫等來塑造山水形象。描寫山水色彩的,如盛弘之《荊州記》:“筑陽縣有墨山,山石悉如墨?!盵2](P2723)袁山松《宜都記》:“郡西北陸行四十里,有丹山,山間時有赤氣,籠蓋林嶺如丹色,因以名山?!盵3](P122)沈懷遠《南越志》:“陵廬城中有井,半清半黃。黃者甜滑,宜作粥,色如金,似灰汁,甚芬馨。”[2](P3816)
摹寫山水聲音者,如史筌《武昌記》:“武昌有龍山,欲陰雨,上有聲如吹角?!盵2](P1550)王韶之《始興記》:“縣下流有石室,內(nèi)有懸石,扣之,聲若磬,響十馀里?!盵2](P2599)
地記作家通過色彩的描繪和聲音的摹寫,把山水景物的形狀與色彩、自然界的聲響等具體地描寫出來,引發(fā)讀者通過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來把握描寫對象,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受。
(三)靜態(tài)描寫和動態(tài)描寫
魏晉南北朝地記作家在描寫山水形象時,有時是描寫山水景物的靜態(tài)之美,例如羅含《湘中記》描寫湘水:“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了了然,石子如摴蒲矣,五色鮮明。白沙如霜雪,赤岸如朝霞?!盵2](P311)寫山的則如郭緣生《述征記》:“華山有二岑,直上數(shù)千仞;自下小岑迭秀,迄于嶺表,有如削成?!盵1](P99)孔曄《會稽記》:“四明山,高峰軼云,連岫蔽日?!盵1](P92)呈現(xiàn)的是靜態(tài)美景。
有時則著力描寫山水景物的動態(tài)美,在景色變幻中呈現(xiàn)出山水形象的個性特點,如羅含《湘中記》寫衡山:“山有錦石,斐然成文。衡山有懸泉滴瀝,聲泠泠如弦;有鶴回翔其上,如舞?!盵1](P97-98)山謙之《南徐州記》寫京江:“京江,《禹貢》九江也。闊漫三十里,通望大壑。常以春秋朔望,輒有大濤,聲勢駭壯,極為奇觀。濤至江北赤岸,尤更迅猛?!盵1](P125)孔靈符《會稽記》寫赤城山:“赤城山土色皆赤。巖岫連沓,狀似云霞,懸溜千仞,謂之瀑布,飛流灑散,冬夏不竭。”[2](P195)
(四)妙用修辭,比喻生動
魏晉南北朝一些優(yōu)秀的地記作品,很注意修辭的使用。 為了更形象地刻畫山水的特點,山水地記摹山狀水多用比喻。茲舉數(shù)例:
羅含《湘中記》寫湘水:“湘水之出于陽朔,則觴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盵4](P3121)以夸張式的比喻寫出了湘水由窄小而變化到闊大的情況,對湘水的特征進行描繪和渲染,使其形象生動,具體可感。通過“觴為之舟”、“日月若出入于其中”的奇妙比喻,引發(fā)讀者聯(lián)想和想象,給人留下了極為鮮明深刻的印象。
袁山松《宜都記》以俯瞰的視角描寫西陵峽:“對西陵南岸有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頂,俯臨大江如縈帶,視舟船如鳧雁?!盵4](P2847 )“俯臨大江如縈帶,視舟船如鳧雁”,用“江如縈帶”寫山之高峻,以江船之小來襯江山的遼闊,這是“以微小顯闊大”的比襯手法。取喻之精妙,與明代張岱《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描寫略相仿佛。同時,“大江如縈帶”把江水之蜿蜒縹緲的特點描繪出來,“舟船如鳧雁”把水天一色的浩淼之狀現(xiàn)于目前。
盛弘之《荊州記》:“修竹亭西一峰迥然,西映落月,遠而望之,全如畫扇?!盵5](P2834 )“全如畫扇”的比喻,即是把山水自然審美和山水藝術(shù)審美聯(lián)系起來了。作者把山水看成了一幅留有空白的寫意畫,筆墨之外,別有意趣?!吧剿匀粚徝朗巧眢w以視聽知覺構(gòu)成的空間性審美活動,而山水藝術(shù)審美則是主體以視聽知覺構(gòu)成的對象性審美活動”[6](P15),二者存在差別。但“畫扇”的比喻,似畫留白,意境盡出,使得“峰映落月”的自然美景在空間層次上得到豐富和拓展,使審美對象得到當(dāng)下超越,從而提升了讀者的審美體驗。雖云記山水,終是活丹青。
還有兩則寫瀑布的比喻也很好。盛弘之《荊州記》寫衡山芙蓉峰:“衡山有三峰……一曰芙蓉,上有泉水飛流,如舒一幅白練?!盵1](P295)孫詵《臨海記》寫白鶴山:“山上有池,泉水懸溜,遠望如倒掛白鶴,因名掛鶴泉?!盵2](P229)前一則把飛流清泉比作“白練”,就像展開一幅練用舒展的白色綢緞,貼切生動,極富形象美感。后一則“如倒掛白鶴”既寫出了瀑布的形狀特點,又巧妙地交代了“掛鶴泉”得名之由來,使瀑布飄動的姿態(tài)呼之欲出。
地記中比喻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不但使讀者迅速能夠把握其所描繪的山水景物的特征,而且也使地記作品的語言文采斐然, 趣味橫生,富有很強的感染力。
山水之美是人在和大自然復(fù)雜的交往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山水審美反映出人類在精神文化方面的需求。山水本是人類賴以取資的生命家園,人類在與山水進行有利的物質(zhì)和能量交換時,必然使人生發(fā)愉悅的精神感受,此即人們對山水產(chǎn)生“娛目悅形”之美的緣由。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欣賞山水的風(fēng)氣逐漸深入,地記作家便從關(guān)注山水外在的形象之美,逐漸轉(zhuǎn)移到山水所蘊含的更深一層的審美境界中,即“逸情暢神”之美。
“山水”作為一個詞語最早出現(xiàn)于《三國志·魏書·賈詡傳》:“吳蜀雖蕞爾小國,依阻山水。劉備有雄才,諸葛能治國,孫權(quán)識虛實,陸遜見兵勢。據(jù)險守要,泛舟江湖,皆難卒謀也?!贝颂幩^“山水”主要是指以山和水作為主要構(gòu)成要素的自然環(huán)境。這是“山水”一詞的基本涵義。到晉宋之際,“山水”一詞不但有環(huán)境意義,更增添了美學(xué)內(nèi)涵,體現(xiàn)出山水審美意識的萌生和發(fā)展。因此,“自然山水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在中國約始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盵7](P1)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魏晉南北朝地記作家自覺地走向山林,走向江河,把自己融入自然山水之中,感受生命的律動,并以優(yōu)美的文筆塑造出富有詩情畫意的山水意境。東晉地記作家袁山松在他的《宜都山川記》中有一段精彩的記述:
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gòu)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xí)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dāng)驚知己於千古矣。[4](P2844-2845)
這是袁山松對自己山水審美經(jīng)驗的真實記錄,明確地提出了山水“知己觀”。
這種山水“知己觀”的鑒賞方式,類似于卡爾松所說的:“由于將環(huán)境看成諸多生物體、感官以及空間的一個沒有隙縫的整體,那種參與模式召喚我們沉浸到自然環(huán)境中,試圖消除諸多傳統(tǒng),譬如主體和客體試圖在最終盡可能地縮短我們自身與自然的距離。簡而言之,審美經(jīng)驗是鑒賞者在鑒賞對象中的一種全身心的投入?!盵8](P19)這樣的鑒賞方式,使得其中的山水描繪具有一種意境上的美感。正如宗白華所言:“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盵9](P129 )
有一些魏晉南北朝地記作品,除了正面描寫山水景物突出其主要特征之外,還引入人物對于描寫對象的評價。例如:西涼段龜龍《涼州記》曰:“契吳山,在縣北七十里,赫連勃勃北游契吳而嘆曰:‘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海。吾行地多矣,自嶺已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壯麗矣!’”[2](P243)赫連勃勃是十六國時期胡夏的建立者,一生南征北戰(zhàn),縱橫馳騁,所見壯麗美景自然很多。連他都如此驚嘆的契吳山,又該是何等壯觀!又如顧野王《輿地志》:“南湖在城南百許步,東西二十里,南北數(shù)里,縈帶郊郭,連屬峰岫,白水翠巖,互相映發(fā),若鑒若圖,故王逸少云:‘從山陰路上行,如在鑒中游?!盵10](P108)這里寫的南湖,即浙江紹興的鏡湖,除了對其“縈帶郊郭,連屬峰岫,白水翠巖,互相映發(fā),若鑒若圖”的美景進行正面的描摹之外,特意引入王羲之的評價以為證說補充。這可能是鑒湖(鏡湖)的得名由來。面對山水美景,游覽之人發(fā)出的種種感嘆,正是對自然審美“發(fā)現(xiàn)”的由衷贊賞,也使讀者可以體味到其所呈現(xiàn)的精彩與真實。地記作家向山水而行的情感體驗與山川美景相融合,營造出獨特的藝術(shù)境界,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并使讀者在思想感情上受到感染,產(chǎn)生共鳴。
以審美的視野溝通身體與外在的自然世界,這多少與玄學(xué)的興盛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宗白華在《美學(xué)散步》中說:“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xué)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11](P211)如盛弘之《荊州記》寫青溪水:“稠木傍生,凌空交合,危樓傾崖,恒有落勢,風(fēng)泉傳響于青林之下,巖猿流聲于白云之上,游者常若目不周玩,情不給賞。是以林徒棲托,云客宅心,泉側(cè)多結(jié)道士精廬焉。”[4](P2698)這也是一段非常具有意境美的描繪,呈現(xiàn)的是一幅情景交融的、富有意境美感的藝術(shù)畫面。山水的寧靜幽美與隱者對峻潔人格和優(yōu)美心靈的追求是和諧統(tǒng)一的,所以山水也就成為士人心靈理想的棲居地。
總之,有些優(yōu)秀的晉宋地記作品,已經(jīng)能夠通過將自己的審美體驗融于山水記述,從而構(gòu)造出幽美的山水意境了。
一些優(yōu)秀的晉宋地記作家,記述語言體現(xiàn)出駢散結(jié)合的語言風(fēng)格,從而增強了文字可感性和可讀性,使記述既有形象性,又有節(jié)奏感。地記一般是以散文為主,但有時亦兼取駢文之長。
盛弘之的《荊州記》在這方面很有代表性。例如:盛弘之《荊州記》寫柳云:“緣城堤邊,悉植細柳,綠條散風(fēng),清陰交陌?!盵3](P1531)全以四字句組合而成,“綠條散風(fēng),清陰交陌”是明顯的駢句,三言兩語,動靜結(jié)合地寫出了綠柳柔媚的風(fēng)姿。盛弘之《荊州記》寫九疑山:“九疑山盤基數(shù)郡之界,連峰接岫,競秀爭高;含霞卷霧,分天隔日?!盵2](P198)句式整齊,鏗鏘有力,把九疑山的壯美勝境展示給讀者。又如盛《記》寫靈麓峰一段文字:“長沙西岸有麓山,蓋衡山之足。又名靈麓峰,乃岳山七十二峰之?dāng)?shù)。自湘西古渡登岸,夾徑喬松,泉澗盤繞,諸峰疊秀,下瞰湘江?!盵10](P411)也是散句敘述之后,以駢句寫景,富于美感。對仗工整的駢句,描寫生動,夾雜于敘述性的散句中間,猶如嵌珠。
王韶之《始興記》中也頗多駢句。如:“郡東有玉山,草木滋茂,泉石澄徹?!盵3](P123)“草木”“泉石”對舉輝映,暗示了玉山的得名由來,正所謂“山蘊玉而生輝,水懷珠而川媚”。再如《始興記》記述棲霞樓與羅公洲的一段文字:“始興城西百余步,有棲霞樓,臨川王營置,清暑游焉,羅君章居之,因名為羅公洲。樓下洲上,果竹交蔭,長楊傍映,高梧前疏,雖即城隍,趣同丘壑。”[2](P327)四字相對,對仗工整,聲律鏗鏘,富于美感。
黃閔《沅陵記》和《武陵記》在運用駢句方面,也頗擅勝場。如《沅陵記》云:“兩岸素山,崖石如披雪,寒松如插翠?!盵12](P747)句式兩兩相對,構(gòu)成完整的駢句。再如《武陵記》:“有綠羅山,側(cè)巖垂水懸蘿。百里許,得明月池,碧潭鏡澈,百尺見底。素岸若雪,松如插翠。流風(fēng)叩阿,有絲桐之韻?!盵2](P2586)也是完整的駢文片段,聲調(diào)和諧,含蓄典雅。
此外,在行文中穿插駢句的地記還有很多。如習(xí)鑿齒《襄陽記》:“襄陽,本楚之下邑?;赶獛湮鳎^山亙其南?!盵1](P181)又如《荊州圖副》曰:“桐柏山,《禹貢》所謂導(dǎo)淮自桐柏者也。其山則云峰秀峙,林惟椅柏,潛潤吐溜,伏流數(shù)里。”[2](P206)中間都夾有整齊或?qū)φ痰鸟壘?,音韻和諧,如詩如畫。作者寓駢句于散句之中,使文字讀來錯落有致,灑脫自然,精彩傳神。
運用駢句較精彩的,又如《水經(jīng)注》引佚名《漢中記》的一段描寫:
自西城涉黃金峭、寒泉嶺、陽都坂,峻崿百重,絕壁萬尋,既造其峰,謂已逾崧岱;復(fù)瞻前嶺,又倍過之。言陟羊腸,超煙云之際,顧看向涂,杳然有不測之險。山豐野牛野羊,騰巖越嶺,馳走若飛,觸突樹木,十圍皆倒。山殫艮阻,地窮坎勢矣。[4](P2327)
這段記述中的景色,極具“雄壯”之美。行文駢散結(jié)合,語句長短參差,錯落有致。除了有“峻崿百重,絕壁萬尋”、“山殫艮阻,地窮坎勢”這樣的嚴(yán)整對仗外,還把諸多四字短句羅列穿插于記述之中,給人以一種繁管急弦的感覺,突出表現(xiàn)了山嶺的奇險特征。特別是文中“既造其峰,謂已逾崧岱;復(fù)瞻前嶺,又倍過之”的寫法,以扇面對的形式,展示身體位移,說明作者要展示給讀者的,不是固定不變的空間,而是隨著身體位置的變化而不斷拓展延伸的空間。隨著作者的腳步,景色也變得愈為奇險,前面“峻崿百重,絕壁萬尋”的描寫,則成為后文“又倍過之”的奇險之景的鋪墊之筆了。
地記之用駢語,明顯受到當(dāng)時流行的駢儷文風(fēng)影響。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講到南朝文章駢化的情況時說:“六朝的文學(xué)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儷化’了。論議文也成了辭賦體,紀(jì)敘文(除了少數(shù)史家)也用了駢儷文,抒情詩也用駢偶,記事與議論的詩也用駢偶,甚至于描寫風(fēng)景也用駢偶。故這個時代,可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的駢偶化的時代。”*參見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第八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第75頁。誠如斯言,在駢儷文風(fēng)盛行的晉宋文風(fēng)影響下,當(dāng)時的地記作家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駢儷文字運用到了自己的作品中來了。但是他們比較高明的是,在作品中并非如后來的駢文一味追求華麗辭藻,流于形式而疏離內(nèi)容,而是把駢體結(jié)構(gòu)巧妙自然地融入散體敘事之中,使文字讀來錯落有致,語句鏗鏘,富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傊祟愇淖衷趯懢吧巷@出了極高超的水平。
地記作家為了對山情水貌作出生動的概括,或?qū)λ鶎懢拔镞M行烘托渲染,往往穿插引用詩文歌謠或傳說故事,來對山水景物進行印證。這些詩文故事歌謠也是地記文學(xué)性內(nèi)容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使其文采煥然的重要因素。
魏晉南北朝地記中,山水景物的描繪往往與歷史文化名人的蹤跡及其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寫,使得這些山水風(fēng)光散發(fā)出濃郁的人文氣息。如鮑至《南雍州記》:“望楚山,凡三名,一名馬鞍山,一名災(zāi)山。宋元嘉中,武陵王駿為刺史,屢登涉焉,以望見都城,改為望楚山。后遂龍飛為孝武帝。所望之處,時人號為鳳嶺。高處有三墩,是劉宏、山簡等九日宴賞之所。”[5](P2814)此介紹望楚山得名由來,輔以劉駿、劉宏、山簡等事跡,使人讀后大有“江山留勝跡”的感受。又如羅含《湘中記》:“賈誼宅中有一井,誼所穿,極小而深,上斂下大,其狀如壺。旁有一局腳石床,容一人坐,形流古制,相承云誼所坐。”[4](P3145)普通一井,平常石床,因為漢代文學(xué)家賈誼的緣故而顯得身價倍增。再如袁山松《宜都山川記》:“父老傳言,(屈)原既流放,忽然暫歸,鄉(xiāng)人喜悅,因名曰歸鄉(xiāng)?!盵4](P2836)此記歸鄉(xiāng)得名之由來,雖未必可信,但既然傳說與屈原有關(guān)聯(lián),便足以引發(fā)后人思古之幽情。
魏晉南北朝地記中,還有很多山水景物記述是和傳說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的。如郭仲產(chǎn)《南壅州記》寫武當(dāng)山:“武當(dāng)山廣三四百里,山高隆峻,若博山香爐,苕亭峻極,干霄出霧。學(xué)道者常百數(shù),相繼不絕。若有于此山學(xué)者,心有隆替,輒為百獸所逐。”[2](P206)先寫武當(dāng)山的廣遠高峻,再引征一則于此山學(xué)道者的傳說,為武當(dāng)山添加神秘色彩。又如鄭緝之《東陽記》:“(太末)縣龍丘山有九石,特秀林表,色丹白,遠望盡如蓮花。龍丘萇隱居于此,因以為名。其峰際復(fù)有巖穴。外如窗牖,中有石林。巖前有一桃樹,其實甚甘,非山中自有,莫知誰植?!盵13](P3489)也是先寫丘山九石之美,再寫龍丘萇隱居之事以增添人文氣息,后面關(guān)于巖穴和巖前桃樹的描寫,則是典型的細部描寫,結(jié)尾“非山中自有,莫知誰植”更是引人遐想,這顯然是作者有意渲染此山之靈氣與巖穴之神秘。再如盛弘之《荊州記》:“宜都佷山縣有山,山有風(fēng)穴,口大數(shù)尺,名為風(fēng)井。夏則風(fēng)出,冬則風(fēng)入。樵人有冬過者,置笠穴口,風(fēng)吸之,經(jīng)月還,涉長陽溪而得其笠。則知溪穴潛通?!盵2](P263)描寫一山有風(fēng)穴,為顯其地理之神奇,特地穿插了一個樵人經(jīng)穴失笠而復(fù)得于溪的傳說故事,以說明溪穴潛通的奇特地理,以虛寫實,相映成趣。以傳說印證地理,增加描寫對象的人文美,既有實景描寫,又有故實傳聞,趣味良多。
地記作家在作品中穿插文人的詩賦,不乏其例。如盛弘之《荊州記》:“江津東十馀里,有中夏洲,洲之首,江之汜也。故屈原云:‘經(jīng)夏首而西浮’。 又二十馀里有涌口,所謂‘閻遨游涌而逸’。二水之間,謂之夏洲,首尾七百里?!盵2](P327)在介紹中夏洲和涌口時,敘述中穿插了屈原《哀郢》中的詩句,無疑增添了文學(xué)色彩。又如盛弘之《荊州記》寫襄陽城:“襄陽城西南有徐元直宅,其西北八里方山,山北際河水,山下有王仲宣宅。故東阿王誄云:‘振冠南岳,濯纓清川?!盵14](P2435)引入曹植 《王仲宣誄》,說明王粲故居的地理位置,增添此地的人文歷史意蘊。
有時,地記作家甚至可以完整地把一首詩文歌賦引入作品中來。例如盛弘之《荊州記》:“陸凱與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并贈曄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盵10](P404)陸凱贈范曄這首詩,是一首情誼深厚,表情真摯而含蓄的小詩,賴《荊州記》的記載得以保存流傳。又如黃閔《武陵記》曰:“有綠羅山,側(cè)巖垂水懸蘿,百里許,得明月池,碧潭鏡澈,百尺見底。素岸若雪,松如插翠。流風(fēng)叩阿,有絲桐之韻。土人為之歌曰:‘仰茲山兮迢迢,層石構(gòu)兮峨峨。朝日麗兮陽巖,落景梁兮陰阿。彰壑兮生音,吟籟兮相和。敷芳兮緣林,恬淡兮潤波。樂茲潭兮安流,緩爾擢兮詠歌?!盵2](P2586)《武陵記》完整地記錄了土人所作的《綠羅山歌》,為綠羅山增添了許多文學(xué)意趣。而觀歌中詞句,語言古樸,吐詞雅致,當(dāng)為楚辭遺韻。
地記作家除了征引詩文辭賦之外,也把很多民俗歌謠納入自己的作品中來。如史筌《武昌記》:“大帝筑城於江夏,以程普為太守,遂欲都鄂州,改為武昌郡。其民謠曰:‘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寧歸建業(yè)死,不向武昌居?!墒轻愣冀I(yè)?!盵2](P829)這則記述不但記載了孫權(quán)遷都建業(yè)(南京)的情況,還留下了一則有趣的民謠。又如袁山松《宜都山川記》曰:“峽中猿鳴至清,諸山谷傳其響,泠泠不絕。行者歌之曰:‘巴東三峽猿鳴悲.猿鳴三聲淚沾衣?!盵3](P1652)再如盛弘之《荊州記》:“宜都西陵峽中,有黃牛山。江湍紆廻,途經(jīng)信宿,猶望見之。行者語曰:‘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日三暮,黃牛如故?!盵3](P295)以上兩則都插入了關(guān)于三峽的民謠,因其貼近生活,所以顯得更加生動活潑,更加本色自然。魏晉南北朝地記中穿插的這些詩文辭賦歌謠,如同顆顆珍珠鑲嵌于在平凡的敘事中,為地記增添了濃郁的文學(xué)色彩。
由上可見,魏晉南北朝地記,特別是晉宋地記中的山水景物描寫已經(jīng)相當(dāng)出色。后來的《水經(jīng)注》正是因為大量吸收了這些地記的優(yōu)秀成果,博采眾家山水描寫之所長,才成為中國山水散文早期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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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LandscapeDescriptionoftheLandscapeintheNorthernandSouthernDynastiesoftheWei,JinandtheNorthandSouthDynasties
BAO Yuanhang
(College of Chinese, 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The landscape description of the landscape in the Wei,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shows a strong literary color. The writers used many kinds of literary means to depict landscape scenery and draw many true and graceful images of landscape. Some Jin and Song dynasties can also integrate their aesthetic experience into the landscape description, thus constructing a natural and fresh landscape. The language of some descriptions reflects the combination of parallel prose language style which enhances the image of the text and rhythm. Some descriptions interspersed with songs, poems and tales of celebrity has added a rich cultural atmosphere to the natural beauty.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land; landscape description; structure; rhetoric; artistic conception
I222.5
A
1009-1734(2016)11-0041-06
2017-05-15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水經(jīng)注》與魏晉南北朝地理文學(xué)文獻研究” (12BZW021)部分研究成果。
鮑遠航,博士,副教授,從事魏晉隋唐文學(xué)與歷史文化研究。
[責(zé)任編輯陳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