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征鴻
(云南大學(xué)歷史與檔案學(xué)院歷史系,昆明 650504)
試論“秦檜歸國”問題
李征鴻
(云南大學(xué)歷史與檔案學(xué)院歷史系,昆明 650504)
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十月,秦檜攜帶家眷及隨身物資,從金人占領(lǐng)的楚州孫村進入漣水軍水寨,從而回歸南宋。關(guān)于秦檜的回歸究竟是依靠自身力量“逃歸”還是作為金人的奸細而被有意“縱歸”,數(shù)百年來一直眾說紛紜,難有定論。作者經(jīng)過對宋金史料的分析,并參考何忠禮先生與王曾瑜先生之間的不同意見,認為秦檜“逃歸”的難度過大,可操作性不強;而作為奸細被“縱歸”的說法也有很多可疑之處,綜合各種史料記載來看,更大的可能性是秦檜既非“逃歸”亦非“縱歸”,而是被金人不帶有明確目的性地“放歸”。
秦檜;宋金戰(zhàn)局;放歸
關(guān)于秦檜于建炎四年(1130)歸宋是“逃歸”抑或被“縱歸”的問題,數(shù)百年來一直爭論不休。主張“縱歸”說的一派,以鄧廣銘先生、王曾瑜先生等為代表,認為秦檜是作為奸細被金朝安插到南宋主持議和的,而主張“逃歸”說的學(xué)者,以何忠禮先生等為代表,認為秦檜是由金朝自發(fā)逃入南宋的。但筆者認為,所謂“逃歸”和“縱歸”,其實亦并非決然對立,“逃歸”有可能在沿途行賄而成為“縱歸”“縱歸”亦有可能只是某一層級的首領(lǐng)私自而為,使其帶有“逃歸”性質(zhì)。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背景以及對史料的梳理分析,筆者認為秦檜更有可能是被金方某些官員不帶有明確目的性地“放歸”。
何忠禮先生在《關(guān)于秦檜歸宋問題的再討論》一文中,通過對朱勝非《秀水閑居錄》等史料真實性的質(zhì)疑,從而認為秦檜“逃歸”的可能性更大,但筆者卻認為何先生的論證仍然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其一,朱勝非此人盡管在當時的政治立場上頗不堅定,如《宋史》所載其“尊禮”張邦昌,“錄其后以謝敵”[1]2334;紹興初年金人大兵壓境之時“力主和議”,而在紹興五年(1135)宋軍幾次取得大捷、高宗“訪以攻戰(zhàn)之利,備御之宜,措置之方,綏遠之略,令悉條上焉”[2]1373時,他又上了一道慷慨激昂的奏折以順應(yīng)局勢,[3]1272這些行為的確顯示出其不具備高尚的氣節(jié),但不能由此否定《秀水閑居錄》的史料價值,因為此書的確是距離秦檜所處時代最近的史料,作為與秦檜共事多年的人物,朱勝非對此事件的記載其價值應(yīng)高于數(shù)十年后的陸游等人。當然,朱勝非也并非當事人,且與秦檜素有間隙,他的記載可能并不完全是事實,但畢竟后世的大部分史書都參考了《秀水閑居錄》的記載,因此對該書的史料價值不能完全否定。
其二,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
金人欲用達蘭提兵而南也,命檜以任用偕行。檜密與妻王氏為計,至燕山府留王氏而已獨行,故為喧爭曰:‘我家翁父使我嫁汝時有貲財二十萬貫,欲使我與汝同甘苦,盡此平生。今大金國以汝為任用,而乃棄我于途中耶?’喧爭不息。達蘭之居與檜之居鄰,比聲相聞,達蘭之妻一車婆聞之,詣王氏問其故,王氏具以告。一車婆曰:‘不湏慮也,大金國法令許以家屬同行,今皇帝為監(jiān)軍,亦帶家屬在軍中,秦任用何故留家屬在此而不同行也?’白之達蘭,達蘭遂令王氏同行,檜為隨軍轉(zhuǎn)運,在孫村浦寨中。楚城陷,孫村寨金人爭趨入楚州,檜密約孫靜于淮岸,乘紛紛不定作催淮陽軍海州錢糧為名,同王氏、硯童興兒、翁順及親信高益恭等數(shù)人令靜掛席而去。[2]719
秦檜是自山東地區(qū)經(jīng)楚州而至漣水軍水寨的,又“泛海赴行在”[2]719,其間距離上千里,沿途有數(shù)不清的金人關(guān)卡,秦檜怎能在拖家?guī)Э诘臓顩r下如此順利地歸國,還能“殺金人監(jiān)己者奔舟而來”[1]4033?雖說這種可能性還不能排除,但從情理推斷,難度實在太大。
其三,據(jù)《秀水閑居錄》所載:
秦檜......回至楚州,金遣舟送歸......金為取千緡贐其行。檜之初歸,自言殺金人監(jiān)己者,奪舟來歸,然全家同舟,婢仆亦無故,人皆知其非逃歸也。[4]56
宋時一緡錢即一貫錢,宋代“一貫”定為七百七十枚銅錢,以一枚銅錢4克計算,共重3至4千克。而秦檜攜帶“千緡”而歸,重量達到了3000至4000千克,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下攜帶如此重量的錢幣,通過如此遙遠的路程,其難度可想而知,而秦檜一行人卻如此順利,不能不令人生疑。
其四,秦檜殺金人而“逃歸”的說法主要出于他自己的口中,而當時朝野諸臣都并非當事人,無法知曉當時具體的情況,因此可信度不高。
這一連串的疑問都說明,秦檜的“逃歸”疑點重重,在情理上難以實現(xiàn)。
王曾瑜先生在《關(guān)于秦檜歸宋的討論》一文中,認為秦檜是作為金人的奸細而被“縱歸”的,這種觀點初看起來似乎很有說服力,也反映了民間輿論的向背,但筆者認為這種說法仍然缺乏過硬的證據(jù)。
首先,我認為可以從當時宋金戰(zhàn)爭的大背景下來考察這一事件。秦檜是在建炎四年(1130)十月歸宋的,這個時期金軍對南宋正處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建炎四年正月,金軍第三次南下深入長江地區(qū),攻破建康、直逼臨安,宋高宗南逃至明州(今寧波),金軍又攻明州,宋高宗乘船入海逃向溫州,金軍尾追不舍。直到三月以后,江南各地軍民的不斷打擊才令金軍被迫北返,但戰(zhàn)事仍然持續(xù)到六七月份,金人在大肆擄掠之后滿載而歸。這其中最重要的當屬1130年三四月間進行的“黃天蕩之戰(zhàn)”,韓世忠率水軍頑強抗擊金軍,令金軍損失慘重。但黃天蕩之戰(zhàn)的影響不宜過高估計,首先這場戰(zhàn)役最后的失敗者是宋方而非金方,“韓世忠及兀術(shù)再戰(zhàn)江中,金人乘風縱火,世忠敗績?!彪m然宋軍給予了金人一些打擊,但還不足以致命,金軍仍然保持極強的實力,對宋軍占據(jù)優(yōu)勢。其次,金人在建炎四年七月,經(jīng)撻懶奏請,在北方扶持劉豫為皇帝,建立傀儡政權(quán),金人的意圖便是“以中國而攻中國”,一方面鞏固北方的統(tǒng)治,一方面聯(lián)合偽齊政權(quán)共同攻滅南宋,[5]166因此此時金人仍然是希望滅亡南宋的。金軍在江南地區(qū)遭到的困境,最多會讓他們改變滅亡南宋的方案,但還不至于讓金人生出求和的想法。
相反,在秦檜歸宋的這個時間段內(nèi),一直致力于議和的其實是南宋。建炎三年五月,高宗遣使洪皓出使云中(今山西大同),向金方遞交國書,書中稱“愿去尊號,用正朔,比于藩臣”。[2]482建炎三年七月末,金太宗大舉南侵,宋方又遣使杜時亮赴金請求金方緩師,高宗還寫了一封充滿乞憐口吻的書信交給金軍統(tǒng)帥粘罕,[2]524但仍然無法阻止小朝廷“御舟碇海中”[1]321的結(jié)局。而金太宗的一番話也正反映了當時金方的戰(zhàn)略目標:“俟宋平,當援立藩輔,以鎮(zhèn)南服,如張邦昌者?!盵6]1010這說明在秦檜歸宋前后的這段時間內(nèi),金人并不具備議和的主觀意愿,而是以滅亡南宋作為戰(zhàn)略目標,因此將秦檜這樣的主和派作為奸細放回,并不能對他們的戰(zhàn)略目標起到什么作用。更何況,秦檜歸國時官不過御史中丞,金人根本無法保證他能夠進入朝廷中樞從而主持和議,因此筆者實在看不出金人以秦檜充當奸細的動機何在。
其次,我認為對何忠禮先生所引《老學(xué)庵筆記》中的一段史料可以再加以分析:
秦會之在山東欲逃歸,舟楫已具,獨懼虜有告者,未敢決。適遇有相識稍厚者,以情告之。虜曰:‘何不告監(jiān)軍?’會之對以不敢。虜曰:‘不然,吾國人若一諾公,則身任其責,雖死無憾。若逃而獲,雖欲貸,不敢矣。’遂用其言,告監(jiān)軍,監(jiān)軍曰:‘中丞果欲歸耶?吾契丹亦有逃歸者,多更被疑,安知公歸而南人以為忠也。公若果去,固不必顧我。會之謝曰:‘公若見諾,亦不必問某歸后禍福也?!O(jiān)軍遂許之。[7]3
從這段史料的記載來看,秦檜在歸國之前曾經(jīng)與金國的好幾個人都表達過自己的想法,尤其是監(jiān)軍,不僅沒有任何阻攔之意,而且還多方為秦檜考慮,實在令人感到奇怪。如果沒有金國政府的默許,這位監(jiān)軍恐怕絕沒有膽量私放秦檜。而秦檜與監(jiān)軍的商議過程,也絲毫沒有他自己所說的那般驚心動魄,雙方完全是以一種平靜的態(tài)度來商議此事的。誠如何忠禮先生所說,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作于秦檜死后四十年,因此不必為秦檜諱飾,那么這段史料如果屬實,則恰恰證明了秦檜是在一個較為安全的環(huán)境下歸國的,何先生以此作為秦檜“逃歸”的論據(jù),似顯不確。此外,這段史料中也未記載金方與秦檜的任何密約,甚至連金方希望秦檜歸國后促成和議的跡象都找不到一點,實在很難說秦檜是帶著目的歸國的。因此,我認為這段史料其實說明了秦檜的歸國,是在金方默許的情況下,并不帶有明確目標的“放歸”。
再次,紹興四年(1134),南宋政府命魏良臣等出使金國,金方問使臣:“秦中丞檜在何處?”金將撻懶更是傳話說:“本朝事體,秦檜與張底一一知得,若未信時,語言問他們。”[3]1172-1180如果秦檜真的是金方派遣的奸細,那么金方怎么會連他的動向都不知道?其時秦檜已升任宰相,而金方仍稱呼其數(shù)年前的舊職。而且金方竟敢在南宋使臣面前公開秦檜的奸細身份,也完全不合常理。因此,我認為金方對南宋使臣所說的這些話,更有可能是懷著挑撥南宋朝廷內(nèi)部矛盾的目的。
綜上所述,秦檜為金人“縱歸”的奸細這種說法,缺乏過硬的證據(jù)。從宋金戰(zhàn)爭的局勢、金人對秦檜動向的掌握情況以及宋金雙方對秦檜的態(tài)度來看,我傾向于認為“縱歸說”不可信。
綜合以上對各種觀點所引史料的分析,我個人認為秦檜極有可能是在金政府默許的情況下,并沒有具體目標或任務(wù),被金方撻懶等官員私自“放歸”回國的。我的觀點基于以下幾點。
其一,秦檜與金方關(guān)系密切,且在金國得到信任和重用:
初,金人以檜請存趙氏,執(zhí)還燕山,既而從二帝之上京,上皇之遺金書請和也,檜與聞之,事見二年六月逮二帝東徙韓州。金主晟高其節(jié),以賜左監(jiān)軍昌為任用,任用者猶執(zhí)事也。昌之提兵南犯也,命檜以任用偕行......秦檜初以不愿立張邦昌,遭尼瑪哈拘執(zhí)北去,并妻王氏同行,隨行者有小奴硯童、小婢興兒、御史臺街司翁順而已。至金國見金主文烈帝,高其不附立異姓之節(jié),以賜其弟達蘭為任用,任用者執(zhí)事也。達蘭亦高其節(jié),甚相親信,金人許隨南官遷徙之人各逐便,硯童、興兒、翁順皆不欲舍檜去,乃共約同死生,遂不相離。金人欲用達蘭提兵而南也,命檜以任用偕行……[2]719
秦檜在金國與女真貴族打成一片,且深受撻懶的信用,因此秦檜表現(xiàn)出歸國的意愿,金人就有可能會同意。
其二,在建炎三年到四年前后,金人對南宋已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隨時可能滅亡南宋政權(quán),因此金人對于秦檜能否歸宋的問題并不敏感,其時金人忙于滅宋,而秦檜原來在南宋朝廷的地位也并不顯赫,因此秦檜的歸國并不能對當時的宋金戰(zhàn)局產(chǎn)生大的影響,這也為金人放秦檜南歸營造了客觀條件。一方面如果金國能夠滅掉南宋,那么金方可以憑借與秦檜的密切關(guān)系,扶植秦檜成為南方的傀儡政權(quán)以幫助他們鞏固統(tǒng)治,“援立藩輔,以鎮(zhèn)南服,如張邦昌者”;另一方面如果金國不能滅亡南宋,秦檜也有可能促成宋金的和議。因此放秦檜南歸,對金方不僅不會有太大影響,反而有可能帶來利益,金國朝廷又何樂而不為呢?
其三,秦檜在金國與金將撻懶關(guān)系極為密切,而撻懶正是金方的主和派,他后來被殺的罪名之一即是“與宋交通而倡議割河南、陜西之地”,[6]1014其與秦檜的主和思想不謀而合。因此放秦檜南歸,也可能是撻懶的私人行為。秦檜歸宋后所提出的“以河北、河?xùn)|人還金虜,以中原人還劉豫”[3]1585,即所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政策,常被作為他是金朝間諜的證據(jù),但這種求和政策不僅迎合了宋高宗,事實上也與撻懶等金朝官員在之后幾年中,眼見無法滅亡南宋而生出的主和思想殊途同歸。紹興九年(1139年)撻懶于政變中被殺之前,“檜欲間撻懶,使貳……令赍書賀撻懶封魯,勸撻懶就封,以治魯?shù)兀壹簽槟铣紫?,以相?yīng)”[3]1421,秦檜只保持與撻懶的聯(lián)系,主要目的是與其共同促成和議的局面。撻懶被殺后,金朝的主戰(zhàn)派完顏兀術(shù)等人便再次攻宋,這也說明當時金朝的政策仍傾向于主戰(zhàn)。秦檜的所謂被“縱歸”極有可能是撻懶的私人行為,因而也帶有些許“逃歸”的意味。此外,秦檜在由楚州歸宋經(jīng)過濟南府時,其岳父王仲山曾“為取數(shù)千緡,贐其行”[3]1585,這些錢都有可能被秦檜用作對沿途金朝官員的賄賂,這也就可以解釋《老學(xué)庵筆記》中記述的那種較為和諧的歸宋過程,因此也就使得所謂的“逃歸”帶有了“縱歸”的性質(zhì)。這種“縱歸”與“逃歸”界限模糊、并非截然對立的現(xiàn)象,也說明了對秦檜被金國無目的“放歸”的猜測應(yīng)當具有一定合理性。當然,以上幾條都是筆者個人基于情理的推斷,并不一定正確,因為缺乏更可信的史料,因此對于秦檜歸國的問題,筆者也只能進行一種“理斷”。在各種觀點都還無法確證的情況下,筆者暫時也只能得出一種傾向性的結(jié)論,衷心希望讀者予以批評指正。
[1]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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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勝非.秀水閑居錄[M]. 上海國學(xué)扶輪社鉛印本,1910.
[5]何忠禮,何兆泉.關(guān)于秦檜歸宋問題的再討論——兼與王曾瑜先生商榷[J].北京:歷史研究,2003(05).
[6]脫脫,等.金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王曾瑜.關(guān)于秦檜歸宋的討論[J].北京:歷史研究,2002(03).
[9]鄧廣銘.岳飛傳[M].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7.
[10]何忠禮.“兀術(shù)遺檜書”說考辨[J].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0(01).
[責任編輯賀良林]
On "Qin Hui returned Song Dynasty"
LI Zheng-hong
(Yunnan university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the archives of history,Kunming 650504, China)
In October, 1130, Qin Hui returned to the Southern Song with his family and belongings. There has been different opinions on his return for hundreds of years. The author, through analysis of song and Jin Dynasty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different opinions between Mr. He Zhongli and Mr. Wang Cengyu,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neither Qin Hui’s "escape" nor "vertical return" is acceptable, and “released" would be a better explaination.
Qin Hui; The war of Song and Jin; Was released
K24
A
:1008-9128(2017)04-0095-03
10.13963/j.cnki.hhuxb.2017.04.027
2017-03-27
李征鴻(1992-),男,云南騰沖人,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