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在當代詩人中,左岸是個不可小覷的詩人,什么時候提起,什么時候總有他的一席之地。而有的詩人往往曇花一現(xiàn)。左岸的許多作品之所以像橄欖常嚼常新,與他求新求變不斷探索與推陳出新相關。我讀過他很多詩歌與隨筆評論,“語言”與“個性”這兩樣東西始終是他的利器。他的語言天分與詩的建構及自由度讓他的詩歌詩性總是成色十足。他具有與常人迥然不同的思維與開闊的想象,使他的詩歌意象豐沛,新穎奇特。而且任何事都可以信手拈來入詩,他的組詩《啊,野麥嶺》就是如此?!栋?,野麥嶺》是一部1979年出品的日本老電影,由山本薩夫執(zhí)導,大竹忍原、田美枝子主演,影片講述的是在長野縣岡谷的繅絲工廠里工作的百余名來自歧阜縣窮鄉(xiāng)僻壤的“少女軍團”的凄慘遭遇。峰、華和菊是其中的代表。她們告別家鄉(xiāng)的親人,翻越野麥嶺,踏上了異鄉(xiāng)的求生之路。而等待她們的卻是超負荷的勞動和工廠主的殘酷壓榨。峰終因積勞成疾,不幸染上當時的不治之癥——肺結核而被工廠主無情地一腳踢走。她的哥哥星夜兼程,趕到工廠,從破舊的草屋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峰,然而峰卻在哥哥背她回家的路上死在野麥嶺。詩人選擇這部電影為題不僅僅是為了再現(xiàn)這部電影的歷史背景,而是為了寄予自己對那些背井離鄉(xiāng)者的深切同情與悲憫,因此他才把“我”投入其中,以增強現(xiàn)實之感,來完成他對現(xiàn)實的提醒與折射。
在這組詩中,詩人左岸以他濃郁的筆觸,深切的憂傷與高超的語言,順著“野麥嶺”這條主線,以歷史的想象力融進自己的視野與思想情感,詩人智慧地把自己隱于其中,讓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由歷史進入現(xiàn)場。他運用的字眼,句式,看似與電影《啊,野麥嶺》毫無關聯(lián),但卻處處關聯(lián),處處隱含。他如一個通靈者走在其中,描摹他的所見所感,憑借內心的悲憫,從“北方”出發(fā),一路風景一路悲歡地通往“野麥嶺”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深谷,完成他一名觀察者與知情者的苦旅,這種隱含苦痛的體驗,就像他意味含混的詩寫。
佩索阿在他的《不安之書》中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好幾個人、許多人,都是海量的自我。因此,鄙視他周圍環(huán)境的那個自我,并不是那個遭受痛苦或者從中取樂的自我。我們自身的存在是一塊廣闊的殖民地,那上面有著各式各樣想法不同、感受相異的人?!倍蟀兜摹栋。胞湈X》正是展示了他許多海量的自我,雖然這組詩是從日本電影《啊,野麥嶺》中衍變而來,但“野麥嶺”也可看作是詩人“自身存在”的“一塊廣闊的殖民地”,這塊“殖民地”是詩人內心與現(xiàn)實的契約,這個契約不僅承載著詩人的悲憫與同情,同時也是對紛紜復雜的殘酷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無聲的抗爭與揭示。詩人以生命為核心,以時光為手段建筑他自己的“野麥嶺”,由此,他看見在“有幾個黑螞蟻大小的人,扛著包裹/匆匆遠行,他們沒有一個想回過頭/看一眼剛變輕的炊煙。其中有一人/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北方》);而“野菊花開了,開在沒有人關注的地方/少年的胸懷很稚嫩/看什么什么都像遠去的姐姐/他第一次感受到為別人擔心也會流淚”(《菊花香》);“離家的車遠了/我回頭望/那為貧窮而彎曲的炊煙真好看”(《桃花與少年》)。這些詩句仿佛“野麥嶺”的一個回聲,不斷地回到它們的那時,在那里觸摸現(xiàn)實的一切。其中“對泥土的召喚,有不易察覺的顫栗”(《一輛馬車從我身旁的田野駛過》);而詩人的心也仿佛“突然找到這塊丟棄多年的糖”(《春雨過后,我是新鮮的》)。詩人把他一顆尊重生命的情懷放 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全景中,從而也就無言地譴責了那些踐踏生命者的丑惡。
整組詩看起來都是詩人在自然的呈現(xiàn),透過那“飛翔”的“野鴿子”;“雨后”的“原野”;“點燃”的“山峰”;“灰色夕陽”,呈現(xiàn)出一種原始生命的質地與深邃,這些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的深切與充沛令人不由得生發(fā)許多的感動。貫穿于詩行中的哀傷死亡的氣息與回不去的故土情結始終縈繞在讀者心頭,怎么揮也揮之不去。“空空的馬車,缺少麥草味和土炕的夜話/如果你肯留下一只草鞋/我就是那只枯瘦的腳”(《一輛馬車從我身旁的田野駛過》);這樣的詩語組合除了來自語言自身散發(fā)出的魅力外,其實也是詩人借助自然形式來訴說自己對生存命運的深切同情與現(xiàn)實的最終對接。他仿佛也如同“野麥嶺”中的那些人無法回到過去,與曾經(jīng)的“麥草”與“土炕”“夜話”,只能與回味融為一體。當“什么也改變不了馬車的行進”時,他只能看著時光的馬車從他“身旁的田野駛過”。所以他才說“年輕時死過一次的人是幸福的/對小溪也是一樣”(《一條小溪到拐彎的時候就不見了》);所以他才感慨“遙遠的東西都是那么值得懷念”(《灰色夕陽》)。另外,這組詩還充滿了新奇而獨到的比喻,有一首《雨后》最令人難忘:“太陽出來了/村頭有人議論說,它是天空下的蛋/剛好被路過的小媳婦聽見/她捧著自己身懷六甲的大肚皮/一半是羞澀/一半是驕傲”(《雨后》);把太陽比喻成“天空下的蛋”,也真夠膽大妄為的,更出人意料的是畫面中竟出現(xiàn)了身懷六甲的小媳婦,“蛋”與“孕”的形象結合,很輕易地就完成了一幅生機勃發(fā)的生命藍圖。正因為生命的蓬勃,才更彰顯了失去生命的殘忍。
詩人借助于電影《啊,野麥嶺》來建筑自己的“野麥嶺”,很好地完成了生命意義的還原和跨越時空界限的現(xiàn)實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