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紅
小時候玩過家家,不管當壞人還是扮好人,每逢被命令舉起手時,心情是灰暗的,沮喪的,又是不甘心的。若干年后,我卻甘愿高舉雙手,樂此不疲。
手是由繪制手的形狀象形文字演化而來,古人稱靜態(tài)的前肢為手。手是人的專利,如果有人稱狗貓的前爪為手,會惹人發(fā)笑,也不能稱豬、牛、羊的前蹄子為手。人從猿進化為人與其他動物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于為尋找食物,學會用兩腳直立行走,前肢得到解放,能使用石塊或木棒等,最后發(fā)展為用手制造工具。可見手的重要性。然而,我的手病了,病得不省人事,無數(shù)次抓在手中物品落在地上,哪怕拿一本書,都感覺吃力。
為挽救這雙并不秀氣的手,我吞下大把大把的黃的腺苷鈷胺片、白的維生素B1、褐色的木瓜片、舒筋活絡跌打片等,還曾捏著鼻子灌下一碗碗中藥湯。那是近幾年我喝到的最著難聞的中藥湯子,非酸、非甜、非苦,是腥騷氣包裹著的甜滋滋味道,顏色類似馬、驢、騾子、牛等牲畜排出的體液。我硬是忍了,喝完,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似乎,它們被難聞的氣息嗆到了。我還把手甘愿伸進黑褐色藥湯子中浸泡,為的是手能消腫,誰知水波蕩漾下,腫脹的手,一下子成了白骨架,幾次,我試圖睜大眼睛,看一看是什么原因,使我的肉與骨徹底分離,可我看到的是我深陷的眼窩。手浸泡了七天,那位自吹自擂能治好糖尿病的“大師”,不但沒治好我這個聾子,反而把我成了啞巴,由一只手有病,發(fā)展為一雙,由夜間難受發(fā)展為白天也不舒服,整個手掌像沒蒸熟的饅頭——一摁一個坑。
望著這雙不會喊冤叫屈的手,無數(shù)次我淚如泉涌。書櫥內(nèi)足有一尺多高的榮譽證書,浸滿了它辛勤的汗水,還有我的兩本散文集以及在國內(nèi)大小刊物發(fā)表的文章,哪一篇不是它諸字打出來的??!八十年代末期,我由一家軍工企業(yè)調(diào)入,打破了公安史上打字員不超過三至五年更換的慣例,一干就是十一個春秋。那時機關兩名打字員,用的是笨重的鉛字打字機,一字一字敲在蠟紙上,敲完后,抽出藍色蠟紙和帶格襯紙之間的棉紙校對,如有錯誤,需用涂改液涂抹錯字之處,補打正確字后,進行油墨印刷。如果沒有這雙靈巧的手,我不會由工人身份轉干,并成為警察。每天工作量有多大,我難以用準確的詞匯描述,反正兩年多一點的時間,我從正常視力下降睜眼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在噼里啪啦的杠桿和鉛字的碰撞聲中,從稚嫩走向成熟。
那時這雙手嬌嫩的尚無一絲皺褶,它利索地把蠟紙夾在油印機的木框子上,右手推墨輥,印一張,推一下,每天如此。盡管手指、手腕沾滿黑乎乎的油墨,可依舊掩飾不住它們的年輕與活力。添置掘井速印機后,手算是得以解放,但沒電時,還得靠手賣苦力。我右手抓金屬把柄,用不快不慢的速度搖動,轟隆隆,轟隆隆,兩人面對面說話,必須抬高嗓門才能聽見說話,在嘈雜之聲中搖完提前訂制在計數(shù)器的份數(shù),算為完成任務。職業(yè)習慣,漸漸讓我由羞怯怯的小姑娘,養(yǎng)成說話大嗓門的假小子。
即便在我懷孕在身難以彎腰,乃至生了寶寶,我的手也從不會偷懶?;?。清晰記得,全省遠學濟南,近學叢臺現(xiàn)場會在邯鄲大飯店召開,為了趕會議材料,我左手抱著熟睡的女兒,右手在四通2401鍵盤上打字,女兒睡了一晚上,我打字打了一晚上。從那時起,我養(yǎng)成了獨手打字的習慣,至今未變,只要左手觸到鍵盤,準出錯。書櫥里的榮譽證書隨著手的衰老,不斷增加。
離開打字室后,這雙手并未從此悠閑自得,它寫過暗訪基層派出所戶籍警存在問題的通報,使領導拍案而起,換掉了一些臉難看,話難聽、事難辦、刁難群眾的戶籍員。一位腿腳不便的老大爺,顫顫巍巍來到戶籍室窗口前,里面的戶籍員正在抱著座機打電話。前去明察暗訪的我扮作普通群眾,請問,辦個臨時身份證多長時間?正與電話那端熱聊如何鉤嬰兒鞋子的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見狀,索性與一旁的老大爺攀談起來,辦啥業(yè)務呢,老大爺?老大爺生怕戶籍員聽見,用手遮口,對我說,給孫子辦戶口遷移。說著,老大爺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示意我,他跑了六趟!離開此地,前往另一個派出所,那里的戶籍員同樣不敢恭維。我目睹一位上歲數(shù)的阿姨,拄拐杖到戶籍室,同志,請問注銷戶口需要啥手續(xù)?醫(yī)院死亡證明、單位介紹信,身份證、戶口本。阿姨茫然地望著戶籍員,同志您能再說一遍不?我找個筆記下。戶籍員很不耐煩地重敘一遍,可阿姨還是沒記下來。戶籍員用跟刀子一樣的眼睛看著阿姨,阿姨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嘆息,誰叫你耳朵聾呢?你叫你老呢!一旁的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對全市所有派出所暗訪一遍后,撰寫了通報,那些視權力為己有的戶籍員,統(tǒng)統(tǒng)進行了調(diào)整,并施行雙戶籍員制度。新上崗的戶籍員,都通過層層帥選,并通過考試后到崗位的,他們熱情為群眾服務,您好,請坐,走好,更在掛在了嘴邊。
還是這雙手,它記過隊伍中那些害群之馬的筆錄,使壞了一鍋湯臭肉清理出公安。這雙手,在走在全省走在前列的行政公開透明工作中,一馬當先,查找法律條款,制造流程圖。行政透明與暗箱操作的對立面,把權力集中到政府大廳辦公,無疑是動了那些部門領導的奶酪,這樣費力不討好的活,誰愿意去干?足球踢到我腳下,我想轉踢出去,卻發(fā)現(xiàn)綠茵場上只我一人。三個和尚沒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剩下我一個和尚,只能自己挑水吃,我加班加點,在全市十幾個試點單位中,第一個交稿。不管“自己人”怎么說,老百姓對行政權力公開透明是舉雙手贊成的。向來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項工作在我離開紀委后,成為全省公安機關學習的典范,承辦了現(xiàn)場會。
此刻,我在警營中滾打摸爬二十載。被三等功、優(yōu)秀民警、先進個人、嘉獎、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先進紀檢干部等榮譽加冕N次,再看這雙手,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的歲月痕跡,手關節(jié)突出,手背斑斑點點,紋路縱橫交錯,猶如驛路老梅。
凡事都有前因后果。我的手在肋骨摔傷之前,它是健康的。今年春節(jié)前夕,寫過一篇《不想喊疼》,記錄了摔傷肋骨后的痛和心態(tài),當時,手已經(jīng)麻、木,但尚未當病來治,參照物是我的睡眠和食欲絲毫未減,況且我咨詢過醫(yī)生,他說可能是因睡姿不正造成的小手指麻,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便把心放進肚子,視有病為沒病?,F(xiàn)在想來,一切都有前兆,換句話說,手在病前是給我打過招呼的,只是我忽略了它,忽略了蟻穴雖小,可潰千里。直到手發(fā)展到由晚間瞬間僵硬至白天也難受時,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皟蓵卑脖?,“聯(lián)勤”,是我工作的常態(tài),在多年領導灌輸?shù)摹拜p傷不下火線”,發(fā)揚“白加黑,五加二”思想的影響下,我?guī)Р猿止ぷ?,但還是沒有堅持到“兩會”勝利閉幕,便開始了為期一個半月的檢查、治療。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長時間與醫(yī)院打交道,竟發(fā)現(xiàn)醫(yī)生看病采用的是排除法,與刑警破案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缺乏后者的邏輯推理和連貫性。刑警破案首先看重的是現(xiàn)場,而后順藤摸瓜,尋找犯罪嫌疑人。無論去哪家醫(yī)院,見哪個醫(yī)生,都復述一遍我先是摔傷了肋骨后手木的,可醫(yī)生極不耐煩地說,手木與肋骨沒關系!既然否定了現(xiàn)場的存在,想破案,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極個別醫(yī)生問我是否有頸椎病?我回答有。像一個小區(qū)有人家遭入室盜竊,警方首先懷疑是小區(qū)內(nèi)有前科的人,我的頸椎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這點沒錯,問題是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元兇,最多是算是圍觀者起哄者,頸椎核磁結果3-4,4-5,5-6突出,壓迫硬膜囊,但不會造成手木。
排除頸椎作祟后,有醫(yī)生懷疑起我的腎。腎炎患者大多腳腫、眼皮腫和手浮腫,我只符合其一特點:手腫,被拉去做尿檢。結果尿檢報告一出,醫(yī)生自動為我的腎摘帽平反。走到此,大概醫(yī)生累了,他拿著我的化驗結果,一副惑不解的樣子,待看見年齡一欄后,眼睛頓時閃現(xiàn)出流光溢彩:別看了,更年期綜合癥!我心想,如果警方在破案過程中,找不到殺人兇手,就把罪責全推在有前科的嫌疑人身上,不知該有多少人被含冤入獄!于是,我想反問他誰能摔一跤,摔出更年期?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我是去醫(yī)院看病,不是跟醫(yī)生置氣的。
一步走錯,滿盤皆輸!我是當局者,迷在其中,被他們牽著鼻子東走,西走,走得看不見光明,走得疲憊不堪,最后走進了死胡同。心靈與肉體的雙重折磨,使我心灰意冷。
骨子里很討厭凡事找熟人。自認為輿論監(jiān)督時代,凡事透明,何來暗箱操作?何來敷衍了事?但我的遭遇,讓我顛覆了堅持多年的底線。想起同事在醫(yī)院工作的兄長,于是電話向他咨詢,他耐心地聽完我敘述,建議我從摔傷部位查起,做肺CT外再做血常規(guī)。肺CT結果:雙肺下游結節(jié)。本來抓小偷的,無意中撞倒一個潛伏已久的殺人犯,真是摁下葫蘆露出瓢,一個看上去也就大學剛畢業(yè)的年輕女醫(yī)生告訴我,結節(jié)可能是之前得了肺炎,也或許是感染過,不過自己愈合了,這才使我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
所以,對于同事其兄,我是心存感恩的,最起碼,是他的決斷,使我知道身體內(nèi)曾經(jīng)有顆定時炸彈,目前,沒有要爆炸的跡象,至于它以后會不會被誘發(fā),是誰都難以說清的事情。只是,同事其兄下鄉(xiāng)太忙,又得不到其他醫(yī)生是繼續(xù)檢查、還在中止的建議,對死亡的恐懼,驅使我似關在封閉空間的無頭蒼蠅,到處亂飛,到處亂撞,尋找活路。我只好另辟新徑。
來來往往醫(yī)院,與面無血色的老者、少者,男人、女人,乃至懷抱中的嬰兒擦肩或并肩,他(她)的家人在默默流淚,觸景生情,我失去了平時的淡然心態(tài)與優(yōu)雅風度,脾氣暴躁,動輒掉眼淚。想起曾取笑一叔叔“怕死”,叔叔有著彌勒佛一樣的笑,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得了肺癌,短暫的兩個多小時,從步履匆匆竟到臥床不起。我又何嘗不怕死?整整一周時間,體重驟減十斤,雙下頜瘦成了尖下巴,顴骨隆起,眼圈發(fā)黑,笑靨消失,不再當窗理云鬢,懶得對鏡貼花黃,終日蓬頭垢面,似乎大限就在呼吸之間。一種迫切希望自己體魄健康的念頭,如雨后野草般瘋狂成長,甚至我想,哪怕經(jīng)濟拮據(jù),哪怕工作累一些,都不可怕。
同事、熟人勸我去北京看看,弦外之音,無外乎本市醫(yī)院的水平不敢恭維,我自己也親歷、聽到過不少某某被誤診的例子。那一年體檢結果一出來(忘記肝癌在報告結果中的原名),我立刻嚇得雙腿難以站立,我馬上給中醫(yī)王大夫打電話,告訴他報告結果數(shù)據(jù),王大夫打斷我的話,讓我趕緊趕到醫(yī)院,一進門,他端詳了我一分鐘后,夸張地大笑起來,他說,小韓,肯定是醫(yī)院把化驗單弄混了,你虛驚一場,可你想過沒有,拿走你結果的人會停止打針吃藥。
此后,我對某某附屬醫(yī)院很是失望。
只因我對當?shù)啬场癤甲”醫(yī)院尚殘存一絲信心,是鑒于對那里的最初好感?!胺堑洹蹦悄瓿跸?,當三姐在當?shù)卮_診為肺癌,擔心小城市設備落后的我,攜帶片子到北京兩家大醫(yī)院,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同我一樣,攜帶片子找專家的人多得是,但專家說片子模糊,建議重新做核磁,可輪到我時,那些“看片大王”并沒提出異議,我反復說,會不會當?shù)卣`診了?“看片大王”肯定地說,不會的,看得出你們那里的設備挺先進的!十幾年過去了,想必“X甲”的設備也一定在更新?lián)Q代,始終處于國內(nèi)領先水平的,退一步說,即便人為可以造假,但冰冷的儀器不會。
我在看見女專家的那一刻,熱血沸騰,心中暗自祈禱,但愿女專家能診斷出我的病因。女專家有空中小姐那種親和力十足的笑容,對看病的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話,對城里的小伙,說城里話,叫人心生歡喜。之前,遇到一骨科男大夫,我自訴手木,想拍片看看,男大夫嘴叼香煙,手在鍵盤上摩挲,從叼煙的縫隙中冒出一句:看啥看,沒事!我直言說,為了放心,我想拍個片,麻煩您給我出個單子。我怯生生地解釋,生怕自己口氣不對沖撞了他。去普外!男大夫毫無商量的一竿子把我支跑。我脫口而出,普外在什么地方?去一樓問去!我像被半截磚砸到頭上,痛得沒有吱聲。其實,普外就是骨科斜對面的東南角,這是我下到一樓,問了服務臺返回才知道的。
遇到女專家,我不慶幸絕對是假。我如同祥林嫂遭遇不幸那般又啰啰嗦嗦敘述了一遍病因,女專家笑吟吟地對我說,你算找對人了,我從事免疫學、內(nèi)分泌學以及植物神經(jīng)學科的多年!再看我興奮地險些上前去握住她白皙的手,大有影片中共產(chǎn)黨人歷盡千險萬阻找到黨組織的激動。
最近去過草原嗎?沒有。得過肺炎嗎?沒有。家里有人得過肺病嗎?有,我爸死于肺結核,我姐死于肺癌?;卮鹜辏翌^上滲出細汗,著實說我怕,怕自己被遺傳。女專家一直保持著風不散、雨沖不掉的笑容,再一看電腦上顯示的檢查項,已經(jīng)占滿屏幕,檢查費用也不菲,她問我怕花錢嗎?我堅定地搖搖頭。
女專家拿出了初步診斷結果,還為我解釋,你看手腫,可能是風濕性關節(jié)炎、神經(jīng)炎,也可能是風濕性官能癥,如果這些都沒問題,就得考慮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引起的。事已至此,我真是累了,心里說,管它什么風濕、神經(jīng)炎,管它是不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但凡有結果,就能下藥。
在漫長的等待中,檢查結果羞答答地從機器中“走”出來,血沉、風濕三項等十幾項,均已“陰性”畫上句號。
手依舊像握了一把化了的糖,黏得握不住、分不開。朋友的朋友說,沒事把手舉高點,我馬上照做,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很久握不住的拳頭,手指輕松地埋進手心。她又說我的病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病久了會轉為實。其實,豈止是病是虛虛實實,人的思想,人的喜怒哀樂,哪一個不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呢?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誰能永駐健康的風頭浪尖?帝王做不到,達官貴人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
我轉身去找魏大夫。在那些大醫(yī)院醫(yī)生的眼中,他是游醫(yī),但我之前的頸椎病、腰椎錯位,包括崴腳,都是他治好的,在我眼中,他是少有的名醫(yī)。只因為去大醫(yī)院檢查,則是為了排除是否有氣質(zhì)型病變。想不到病了四個月的手,在拔出陳舊性淤血后,一下子輕了許多,我終于舒展開皺了很久的眉宇,那一刻,抬頭看見天很藍,云潔白,櫻花、杏花、李子花在春風的搔癢下,笑得失去女孩子的矜持。
我又高舉起雙手,旁若無人地走在這座三千年不改城名的都市街頭,一方面向我不服老的心舉手投降,另方面向科學領域所不能解釋的現(xiàn)象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