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宏越
遼寧人張大田
文學研究會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文學社團之一,其宗旨為“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其成員數(shù)量之多,成為名作家學者之眾,編輯刊物之廣,社會影響之大,自新文化運動以來都是空前,僅會員名單錄上有會員號的就有172位。但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目前文學研究會會員名單錄的后部分有所缺失,也造成了目前雖然有172位會員號,但卻有約18位會員無法得知詳情,也就是說據(jù)目前現(xiàn)有史料,有正式會員號的文學研究會成員共154位。
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文學研究會里沒有一位遼寧人,這并不稀奇,因為文學研究會成員的主要活動地點是北京、上海、浙江及廣東,成員中尤其以江浙籍成員最多;但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遼寧雖不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戰(zhàn)場,但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也出現(xiàn)過楊晦、蕭軍、端木蕻良等這樣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家。近年,隨著對現(xiàn)代東北文學、藝術等領域的深入挖掘與研究,一些遼寧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失蹤者”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尤其是在我所從事的出版領域,很多市場上熱議的圖書都與遼寧人關系密切,像《巨流河》《尋找孫佩倉》,等等。但事實上,從目前能夠確定身份的154位文學研究會會員的籍貫看,是有一位遼寧人的,即113號張大田。因為在名單錄張大田一行,清楚地寫著張大田的籍貫為熱河凌縣,而熱河凌縣就是今天的葫蘆島建昌。由于熱河省的撤銷、張大田本人日后知名度不高等原因,使得作為已知的遼寧唯一的一位文學研究會正式名單中的成員張大田至今少人知曉。
張大田,字雅泉,筆名亞權(quán),1899年出生在今遼寧葫蘆島建昌縣藥王廟鎮(zhèn),因為當時該地區(qū)還歸屬熱河省的凌南縣,所以后來張大田在填寫履歷的時候,都將自己的籍貫寫為:熱河凌縣,也包括他加入文學研究會時所填的入會申請表上的籍貫。上個世紀初,建昌藥王廟地區(qū)經(jīng)濟相對繁榮,藥王廟鎮(zhèn)最初的形成主要依靠河南、山東等地出關逃荒的漢民,即所謂的“闖關東”,日后的興盛也是因為此地的交通之便,是周邊地區(qū)通往渤海的必經(jīng)之處,因此逐漸形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邊塞商埠。在清朝末年,張大田的父親張麟書則掌管著藥王廟地區(qū)最大的商號“?!弊痔柕慕?jīng)營權(quán),他也因此成為藥王廟最著名的人物。張麟書在家中的買賣做大的同時,一方面開設粥廠,賑濟災民,做了很多善事;另一方面他捐資助學,創(chuàng)辦海汀中學,先后收取學生200多人。有張麟書這樣開明的父親,張大田能考入北京的學府也就不足為奇。張大田1921年從北京外交部部立俄文法政專門學校畢業(yè),留北洋政府外交部中俄交涉公署任職,后歷任駐蘇聯(lián)遠東共和國外交代表隨員、駐赤塔副領事、駐黑河總領事、駐新西伯利亞總領事、駐海參崴總領事、駐莫斯科大使館代辦、政治大學教授等職。1948年被選為中華民國第一屆立法委員(曾擔任過北洋政府外交部主事、駐蘇聯(lián)海參崴總領事的王之相是遼寧葫蘆島綏中人,與張大田算得上是小同鄉(xiāng),想來是對張大田留外交部并至新西伯利亞和海參崴等地任領事有所提攜)。
文學研究會的很多成員都有一個特點便是日后完全沒有以文學出名,比如文學研究會中有很多人具有政治家的身份,比如李石曾、蔣百里、張聞天、瞿秋白、陳毅、于毅夫,等等。文學研究會組織團體相對松散,成員多以親友、同學介紹為主,自然會有一些似乎與文學不相干的人加入進來,但這不表明入會者在當時沒有一種趨同的文學觀和價值觀。張大田在文學研究會中的編號為113號,與他相隔三位的109號的陳镈即是曾任中華民國政府行政院秘書長的陳雪屏。但相信陳雪屏不會是張大田的入會介紹人,因為二人此前的人生幾乎毫無交集。
說到張大田加入文學研究會,就不能不提張大田所畢業(yè)的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因為這所學校與文學研究會有著頗深的淵源。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的前身是1899年以培養(yǎng)鐵路交涉人才而在北京設立的東省鐵路俄文學堂;1912年民國成立后更名為外交部俄文專修館,直屬外交部管轄;1922年,俄文專修館又升格為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日后學校隨著時局變動,也常有更變,最后并入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的學制為五年,自1912年始,每屆學生按照甲、乙、丙、丁、戊,待第一屆甲級學生畢業(yè)后,新入學的學生便成為第二屆甲級。張大田當為1916年入學,他1921年畢業(yè)時也就是第一屆戊級畢業(yè)生。而文學研究會中,僅其發(fā)起人及首批入會者中就有耿濟之、瞿秋白、張昭德等至少三人畢業(yè)于俄文法政專門學校,他們?nèi)擞侄急葟埓筇镄∫粚茫吹诙眉准?。三人之中,瞿秋白曾擔任過我黨早期領導人,生平事跡多有描述。耿濟之則是五四時期的學生領袖,當時著名的翻譯家,與五四時期的很多作家多有密切交往,上世紀40年代末曾在沈陽中長鐵路總務處工作,并于沈陽去世(關于耿濟之與沈陽,完全應該有一篇文章來敘述)。耿濟之的弟弟耿式之和耿勉之也都為文學研究會成員。張昭德離開學校后,經(jīng)老師張西曼介紹,到哈爾濱東華學校教授俄文,后來曾創(chuàng)建了哈爾濱通訊社并擔任《東北早報》主筆。
張大田能夠以一名非文學家身份加入到文學研究會,推薦他入會的可能性最大的應該是他的俄文法政專門學校校友、在俄國“朝夕一同辦事”、為他的譯作《盲樂師》作序的摯友耿濟之。此外,張大田的另一位校友、瞿秋白的堂兄瞿純白曾任北洋政府外交部護照科科長,張大田留外交部工作后與其成為了同事,瞿秋白推薦張大田入會也存在一定可能。當然,還有一種更直接的可能,張大田在文學研究會的會員號是113號,他之前的112號也是一位俄語文學翻譯家——曹靖華。文學研究會的加入過程中,兩個朋友互相介紹一同加入,序號相連的情況并不少見,像后期的許杰和王以仁、蹇先艾和李健吾等。不過目前還缺少二人相熟的材料。
遺憾的是,作為遼寧唯一的一位文學研究會正式名單中的成員,張大田留給后人的文字不多,主要還是翻譯類作品,如1924年翻譯的俄國作家克羅連科的《盲樂師》,此書被列入“文學研究會叢書”,于192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耿濟之為此書校訂。對于一些文學研究會成員身份難以判斷的人物,考察他是否曾在《小說月報》等文學研究會機關刊物大量發(fā)表文章或有文學作品及翻譯作品被列入文學研究會叢書是一個非??尚械暮饬繕藴省=旰蟮?943年,張大田又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與文學毫無關系的編著作品,即《蘇聯(lián)集體農(nóng)場法》。寫此書時,張大田正任職于駐蘇聯(lián)海參崴總領事館,時值蘇聯(lián)紅軍取得了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在書前的自序中,張大田寫道:“近自暴德侵蘇以來,紅軍反守為攻,節(jié)節(jié)勝利,斯大林城下殲德軍三十余萬,舉世莫不驚欽。對此具兩萬萬人口之民族,擁全世界六分之一國土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邦,實有以冷靜腦筋從事研究之必要。關于蘇聯(lián)國家之組織,工商業(yè)之建設,各國學者已多有研究,唯蘇聯(lián)農(nóng)業(yè)上之集體農(nóng)場制度,如何組織,如何推進,以及農(nóng)場與國家間,農(nóng)場與其他團體間之關系如何建立,尚少談及之者。本人不揣淺陋,愿將蘇聯(lián)政府二十余年來有關集體農(nóng)場之法令,分別引述,編撰成書……”寫這段話的時候,張大田已經(jīng)很難再與文學研究會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的文學朋友耿濟之們也不會再為這樣的書校訂,這本書當然不能再被列入文學研究會叢書,而是進入了“新中學文庫”,此時的張大田已經(jīng)完全是一位外交官了。不過,如果張大田的文學研究會同仁徐志摩沒有因為空難離世,看到了他的這篇序言,或許會寫一篇文章來與之商榷。
張大田是已知的唯一一位遼寧籍文學研究會成員,至于文學研究會中是否還有其他的遼寧人還很難說,畢竟會員名單錄上還缺了很多人,甚至在這份名單錄之外,文學研究會還有很多沒有入冊的會員,這一點也是需要說明的。
黑龍江人于成澤
高翔著《現(xiàn)代東北的文學世界》一書2007年由我所供職的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全書共分八章,書末另編有“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記”。相比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地區(qū)文學斷代史寫作,這本書的作者非常注重文學活動的講述,的確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東北的文學生態(tài)。在書末的“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記”中,作者寫道:
1月15日于成澤于《晨報·文學旬刊》上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雪》。該刊主編王統(tǒng)照為此作撰寫按語道:“于君是黑龍江人,現(xiàn)在燕大讀書,他對于中國極北邊的生活甚為熟悉,如此篇所寫的可見一斑。我們以為中國特殊地域的地方色彩在現(xiàn)今的文壇上表現(xiàn)得很少,近來在本刊所刊登的宮天民君《慘聞》以及此篇,都令人注意?!痹诖饲暗?924年,于成澤在北平加入文學研究會,并與焦菊隱、蹇先艾、孫席珍等人組織了綠波社。
高翔的這段敘述,其來源大概是出自于成澤的夫人杜貴紱女士1986年所寫的文章《往事漫憶——鮮為人知的文學作家于成澤》,在該文中杜貴紱女士說:“毅夫(即于成澤)1922年夏在北京平民大學讀書時結(jié)識了許地山教授,在許先生影響下,他開始習作文學。1924年他轉(zhuǎn)學燕大和徐志摩有交往,他和王統(tǒng)照的合影我珍藏到‘文革初期,不知是哪一次抄家時無影無蹤的。想當年,北京大學生的集會結(jié)社,演講討論,辦雜志,編副刊,極其活躍。毅夫就是鄭振鐸、沈雁冰、許地山、耿濟之、王統(tǒng)照等12人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的會員?!蔽胰蘸筮€曾向于成澤的女公子于又燕咨詢于成澤是否為文學研究會會員,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因此,我們基本可以確定這樣一個事實,即于成澤于1924年加入了文學研究會。眾所周知,文學研究會是中國現(xiàn)代成立較早、規(guī)模最大的新文學團體。成立最初有明確的宣言、章程、會刊、組織機構(gòu)和明確的會員名單。然而由于距今年代久遠、相關資料較少等因素,雖經(jīng)許多當年會員及后世學者的多方考證,如郭紹虞、許杰、趙景深、劉麟、蘇興良等,但今人依舊無法看到一份全部的會員名單。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6月出版的石曙萍著《知識分子的崗位與追求》一書,是一本較近的文學研究會研究著作,這本書被列入了陳思和、丁帆兩位教授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史研究書系,可以說其學術性及前沿性毋庸置疑,然而在本書所提供的“文學研究會會員考”里,依舊有18位正式登記過的會員空缺。而于成澤很可能就是這18人中的一位。據(jù)徐迺翔、欽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者筆名錄》中的“于毅夫”詞條介紹:于毅夫,原名于成澤,黑龍江肇東人,生于1903年,歿于1982年,曾用筆名毅夫、于成澤、Y cheng ze于毅夫、洪波、逸凡等。
在確定于成澤為文學研究會會員后,要考證的是他在會員錄中的位置,這就涉及每位會員入會的時間。這個考證我想是必要的,因為無論是杜貴紱還是于又燕的回憶都還只是一“家”之言,如果現(xiàn)存史料與回憶有矛盾之處,也可證明回憶之誤。按照常理,文學研究會會員在會員錄中的位置,當是以他進入文學研究會的先后順序排定。因為有地方分會和一些偶然意外的存在,少數(shù)人的入會時間和在會員錄中的位置可能會有一定偏差,但總體上看,還是先入會的排在前,后入會的排在后。據(jù)已知的部分會員入會年份看,會員錄上的前七十多人基本上都于1921年入會;87號的顧毓琇和90號的朱湘都是1922年入會;93號的徐志摩和102號的孫光策都是在1923年入會;到了104號的王守聰、122號的王魯彥、129號的許杰就都是1924年入會了;其后140號的汪仲賢、156號的羅象陶、162號的蹇先艾、163號的李健吾則是1925年入會;而169號的賀昌群是1927年入會;最后一位172號的俞劍華則是1928年入會。這里所述的已知的部分會員入會年份,是我在讀一些文學研究會會員的回憶和傳記時刻意記下來的,可惜我過于懶惰,沒有把這些回憶的出處都記下來,因此無法像論文那樣有注釋。秦賢次先生在《關于冰心加入文學研究會的時間問題》一文中曾寫道:“《文學研究會會員錄》因是事后補編,并非完全依照入會先后排列的,尤以前48名更顯著。證據(jù)是1923年6月由北大國文系畢業(yè)的楊偉業(yè),居然漏列;沈澤民列為第45名;江小鶼列為第48名;冰心更列為第74名,這些都是很明顯地違反事實的?!边@種情況確實是前面更顯著。
而據(jù)“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記”中所述,于成澤于1924年加入文學研究會,那么他很可能位于會員錄上所空缺的第132、133、135、138號中的一位,因為會員錄上132號以前已無空缺,而140號的汪仲賢則是1925年才入會的。同時據(jù)王統(tǒng)照的按語中所介紹,于成澤當時為燕京大學學生,這樣我們又可以想象推斷一下于成澤的入會推薦人。燕京的師生在文學研究會中占據(jù)著相當?shù)谋壤?,比如周作人、許地山、瞿世英、冰心等人,尤其許地山還是于成澤文學創(chuàng)作的引路人。據(jù)冰心晚年回憶,她的入會就是由她的同學許地山和瞿世英替簽的名,事前甚至沒有通知她。那么同在燕京的于成澤被同學、師長推薦入會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作為文學研究會成員的王統(tǒng)照、徐志摩同樣可以推薦,甚至是于成澤所在綠波社的成員推薦亦未可知。
高翔的此處敘述存在著一個問題,稱于成澤“與焦菊隱、蹇先艾、孫席珍等人組織了綠波社”,我認為不確。趙景深在《關于綠波社和曦社》一文中說:“綠波社在天津新教育出版社仿文學研究會《雪朝》八人集出十一人集。書名《春云》,意為‘春云初展,都是新詩。這十一人除您(筆者按:指孫席珍,1923年前后在《晨報·副鐫》任校對)提到的我、焦菊隱、于賡虞、萬曼、王亞蘅、王瑞麟外,還有朱旭光、胡傾白、黃振武和吉仰左,還有一位就是您所說的葉碧。這就是綠波草創(chuàng)時期最初的十一人?!币簿褪钦f,于成澤與孫席珍、蹇先艾均不是綠波社的初創(chuàng)成員。查范泉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詞典》“綠波社”此條,上面介紹:“1924年綠波社社址遷到北京,新增加的成員有:于毅夫、姜公偉等。它與曦社合作,曾在《京報》附編過《文學周報》一種,由孫席珍任執(zhí)行編輯,后來,蹇先艾等曦社成員也都加入了綠波社?!?/p>
順便說一件事:我的師父耿瑛先生是我國著名曲藝理論家、編輯家,上世紀90年代初,新聞出版總署組織上海、江西、陜西及東北各省的出版專家到京研究出版這四個地區(qū)的革命出版史。此后幾年,上海、江西、陜西的革命出版史陸續(xù)出版,唯獨東北的革命出版史沒有下文。師父為此事多次赴黑龍江、吉林等地協(xié)商,可惜終因種種原因無法出版。兩年前,師父將他撰寫的4萬多字的大綱交給我,讓我續(xù)做此事。我想無論誰來寫這部《東北革命出版史》,高翔的《現(xiàn)代東北的文學世界》都會提供豐富的文學出版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