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散文詩研究】
生命慧光與精神亮色
——評陳茂慧散文詩《慧光》
崔國發(fā)
(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從“智慧之愛”到“智慧之詩”,是詩人陳茂慧追詢自在、此在與親在主客體關系的精神向度。她的散文詩集《慧光》,以虔誠、敬畏、深摯而悠遠的詩性建構(gòu),豐富美學肌理,書寫世相人心,浸潤仁愛之韻,閃爍靈動之辭,于極光、天光、時光之中折射出生命的“慧光”與精神的亮色,于心靈的“減壓”與精神的“加持”中通達智慧的境閾,于萬物之靈中附著泛神之魂,進而化身思想的存在、人性的關懷、文化的價值和一個豐富的“意義世界”。
陳茂慧;《慧光》;極光;天光;時光
陳茂慧是近年來在全國散文詩界嶄露頭角而漸受關注的女性詩人。她先后參加過第二、十屆全國散文詩筆會和魯迅文學院第24屆高研班學習。作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的新銳,她有大量的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文藝報》《詩刊》《青年文學》《詩選刊》等知名報刊,作品被選入各種年度選本及重要選集,多次獲詩歌大賽的諸多獎項。她筆耕不輟,孜孜不倦,創(chuàng)作成果豐厚,文風磊落大方,一洗一般女性詩人筆下易有的“脂粉氣”,而立志做一個有智慧的詩者,一個凝聚人文精神與詩學意蘊的書寫者,一個善于表達內(nèi)心世界熱量的散文詩作家,得到了當代著名散文詩人與評論家耿林莽和實力詩人亞男等諸多詩歌菁英的高度贊譽,曾出版作品集《匍匐在城市胸口》《向月葵》等多部,彰顯了詩人的文學才華、靈動思考、獨特氣韻、創(chuàng)新的努力和豐盈飽滿的精神世界。今年早春二月,她將新近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散文詩精品集《慧光》和此前由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的散文詩集《荼蘼到彼岸》賜贈于我,開卷有益,竟也愛不釋手,披覽之余使我有了賞析的怦然心動,于是欣然命筆,寫了以下一些感想。
一
但凡讀過陳茂慧散文詩的人,或許都會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詩如其名,她的散文詩中有人生的大智慧。這種大智慧不是理性地闡釋或生吞活剝、差強人意式的賦予,而是潛伏于她的愛智的激情與優(yōu)美的抒情之中,從“智慧之愛”到“智慧之詩”,詩人時而匍匐在城市胸口,時而面對那一路芳華開到彼岸的荼蘼,時而虔誠地相望并頂禮膜拜著心中生長的向月葵,而總能與她所熱愛的、追詢的、拷問的、反思的物象之間,建構(gòu)自在、此在與親在的主客體關系;她的散文詩,裝點自然的無邊春色,打量社會的本真面相,抒寫我與世界的立命之書,安放神圣的精魂,體會真切的情感,保持必要的張力,達到微妙的平衡,析萬物之理,評世道之真,審人心之善,判天地之美,于極光、天光、時光之中折射出生命的“慧光”與精神的亮色,于心靈的“減壓”與精神的“加持”中通達智慧的境界,于萬物之靈中附著泛神之魂,進而化身思想的存在、人性的關懷、文化的價值和一個豐富的“意義世界”。這,或許就是陳茂慧散文詩應然獲致云水禪心與實然贏得唯美詩境的奧妙之所在。
二
陳茂慧的散文詩,便是這樣的,細膩而迷離,以蔥蘢、以熱情、以堅韌去盛放著——浮動的暗香、惆悵的心事與深入骨髓的花語;便是這樣的,靠著一個詞根取暖,有溫度、有筋骨、有愛心地去低吟著——春天的秘密、泉城的泉水和生命的印記;便是這樣的,懷揣一腔夢想,用感傷、用希望、用激情去采摘著——青春的誘惑、生命的智慧與上帝賜予的豐碩的果實;便是這樣的,尋找一種慧光,在清風里、在明月里、在“般若波羅蜜”里尋找著——極光的純粹、天光的照臨與時光帶給我們的恒久的幸福與痛苦。我們來看看詩人寫的《極光》,面對變幻莫測的南北兩個極地,詩人滿腹的心事凝結(jié)為冰川。她想起北極白雪覆蓋的一地銀白和極地白光的閃轉(zhuǎn)騰挪,想起北極光的盛大恢宏、光彩迷離、絢爛多姿,詩人情不自禁地對著宇宙與北極之光發(fā)出了兩個意味深長而又無比深邃的追問:“這繽紛這絢麗這炫目這玄幻,誰能與你比肩、媲美?誰能將乾坤倒轉(zhuǎn)、星河倒置?/你在北極燦爛。你的光淹沒一切?!痹娎锍尸F(xiàn)的首先是求索宇宙奧秘的智慧,詩人憑借五官感覺、精神觀照、審美意識以及自由的想象和幻想,她所能聚焦、“震撼、戰(zhàn)栗、悸動”或領悟的智慧,雖源于北極光卻又遠勝于北極之光。接著詩人飽蘸深情地寫道:“我是南極光。從南而來,翻過千山涉過萬水,我攜著文字的千軍萬馬,以萬鈞雷霆之勢,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從一片宇宙到另一片宇宙。我是超光速。/我的崇敬、我的追隨,我的無怨無悔,一定會被你瞧見、被你感知?!边@里,隨著詩意空間的進一步敞開,詩人的心靈向廣袤的天宇延宕,審美領域也由北極擴展到了南極,我想,這不只是宏觀時空尺度的擴大,更是詩者心靈與胸襟的拓展,是幽眇壯采的宇宙意象與生命情調(diào)的同化與和合,乃至于北南二極雙重光譜的映照與互補,難怪乎詩人如此這般的于“瞧見”與“感知”的瞬間,油然而生“崇敬”“追隨”與“無怨無悔”之慨??匆娔媳睒O光在詩中的投射與交匯,我驀然想起了恩格斯所說的使“我們面對著的整個自然界形成一個體系,即各種物體相互聯(lián)系的總體?!盵1]。最讓我拍案叫絕的是這章散文詩的結(jié)尾:“看啊,南極光和北極光,在兩極地嬉戲無常、變幻莫測。更多時候,我們共軛飛舞,共舞霓裳。/萬物均是見證。我們彼此相融,又彼此相離,情愿用冰冷的光焰讓對方將自己燃為灰燼。之后,我們互相消失,互相懷念!”(《極光》),南北雙會,主客返照,詩歌為我們造成了“不即不離”“若即若離”“似離非離”的境閾。詩人借“極光”比興,使我們深為悟解到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既不必太過切近對象,又不能太過空疏超然,其所謂“彼此相融,又彼此相離”“互相消失”,又“互相懷念”是也,“距離的矛盾”因為詩的書寫而安排得當,一種浩茫心遠的藝術(shù)境界由此而產(chǎn)生,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的“極光”,因為詩人這個抒情主體全身心、全靈魂的度物取真、互攝互映而閃耀著超然思幻的空靈之清輝。與《極光》不同,《天光》中所透露出的大智慧,或許更關注當代人類生存的困境,雖然它同樣離不開對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的追問,或許這正是在“痛苦的智慧”中蘊含著的“智慧的快樂”。詩人這樣寫道:“喧囂的、迷幻的、蠱惑的聲浪,穿過風,穿過季節(jié),穿過歲月。/面對抉擇,智慧失語,思想失聰”“天光瀉下來。/欲望的葉片正一片片凋零,城巷之間狗的狂吠劃破夜空,在靜夜里回蕩,一扇窗、兩扇窗,一個背影,幾縷思緒,在淚水里沉凝,誰的歌聲夾雜在市聲中蜿蜒”“陽光不僅僅從天上來。生命的案頭擺滿了貧窮、富裕、歡笑、幸福、苦難、陰謀、錯失、悲泣、虛假、真誠……/天光照臨。/土地在沉默。樹影婆娑,時序改變。/躲在城墻根的目光畏縮著,但決不相信:一葉可以障目?!保ā短旃狻罚?,天光之下,詩人的目色所取,即是用眼睛所看取的大千世界,也并非皆為“澄明”,有的或許只是“澄明被蕪雜遮蔽”,以至于“智慧失語,思想失聰”——這從詩中的用詞諸如“喧囂”“迷幻”“蠱惑”“凋零”便不難而知,天光照射的也并非皆是“富裕、歡笑、幸?!迸c“真誠”,也有“貧窮”和“苦難、陰謀、錯失、悲泣、虛假”等等,人在大地上并非總是能夠一味地安于“詩意的棲居”。一旦“自然的有機完整”與“人性的健康發(fā)展”出現(xiàn)失控、失衡、失調(diào),甚至它們之間處于相互矛盾抵捂又相互摩蕩沖突之中,或者換句話說,處于“智慧的痛苦”之中,詩人所寫到的“天光”,就是一道鋒利而帶著光芒的閃電,一下子就劃破了夜空,那些婆娑起伏的“樹影”經(jīng)過天光的洗禮而使靈魂的存在獲得了精神的升華,于是乎詩人堅信:“躲在城墻根的目光畏縮著,但決不相信:一葉可以障目?!蹦耸且源笾腔蹅鬟_人類社會真實的聲音,誠如哲學家德里達所說:“太陽不只是為可感的存在脫離了光將不見或不在場提供一個例子。正是顯現(xiàn)與不顯現(xiàn)的對立,現(xiàn)象和真理、日和夜、可見與不可見、在場與不在場的全部詞典,只有在太陽底下才有可能。正因為它構(gòu)造了哲學的隱喻空間,太陽代表了哲學語言中的自然的東西?!盵2]因此,詩人陳茂慧以其光彩照人的散文詩《天光》讓我們看到,現(xiàn)實與理想、澄明與灰暗、暫時與永恒之間是如何贏得思想的戰(zhàn)場,智慧在經(jīng)歷最深刻的痛苦之后,又是如何贏得至高無上的快樂的。
三
陳茂慧散文詩所具有的禪宗式詩性智慧,還體現(xiàn)在她的關于散文詩的見解中,更主要的是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那種超然的神秘與圓融的境界中。僅從她的散文詩書名即可見她心靈的禪宗向度,《荼蘼到彼岸》之“彼岸”、《慧光》中的“慧光”,本身便是“佛家語”。她在散文詩集《慧光》的后記中寫道:“此岸與彼岸的距離已不再那么重要”“當極光閃現(xiàn)出絢麗的色彩時,我們歡喜雀躍。它們總在走著輪回的路,我們等待加持,等待轉(zhuǎn)經(jīng)筒的轉(zhuǎn)動,等待升起焰火,總該有人伸出手臂接受加持或轉(zhuǎn)動經(jīng)筒的吧?總該有膝蓋彎曲,對虔誠的圣像頂禮膜拜的時候吧?在天光普照下,我們尋找著普世的光芒,祈禱著將病痛、委屈、苦難、不潔都移出自己的人生”“緣此,我眼望帝都,以手加額,口中低喃: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我在這里之所以大段地引用茂慧的“后記”,便是想以此作為解析她的散文詩的一把密鑰。她的散文詩有機地化成佛教哲學的義蘊,并從詩的維度與詩性表達上生成清凈的佛性與佛的智慧。詩的明徹與覺解,皆可頓見真如本性,顯現(xiàn)萬有本原,證悟自性本心?!霸谌牵骱?,一池蓮葉在天光映照下,拒絕與污泥同色、同樂。粉的、白的、紅的蓮花,瓣瓣清香絕塵,將生命之光喧囂。/稻香舒展。虛掩的門在風中搖晃。/誰的身影,打開了命運的視線?/果實,站在彼岸。/順著時光的流水,你一路芳華,荼蘼……”(《荼蘼到彼岸》),禪修一枝花,佛煉一顆心,花開見佛性,無論是泉城明湖之中那“瓣瓣清香絕塵”的一池清蓮,還是“果實站在彼岸”的荼蘼花朵,都是潔身自好,一塵不染。蓮花是生于佛國凈土的圣人與智慧的化身,據(jù)說佛祖就是出于淤泥間挺然而出,證得正覺,得大自在,而一路芳華的荼蘼亦復如是,凈化自我,超凡脫俗,修心正行達到了清凈無礙的境界。“翻動《金剛經(jīng)》,難掩浩蕩的孤獨,難釋蒼茫的寂寥”“彼岸還有花,有草,有菩提,有難悟的禪意。”(《渡》),詩人于浩蕩的孤獨與蒼茫的寂寥中,渡困厄,渡劫難,渡一世滄桑萬般閑愁;渡青春,渡浮躁,渡人間煙火;渡生命,渡命運,渡一生無法泯滅的情欲……而詩者內(nèi)心悟得的,即是菩提與自在的禪意。佛渡有緣人,讓我們用心去感受她的云水禪心,當“無風,塵飛揚”“風來,不痛不癢。塵埃遍地”(《塵埃遍地》)的時候,詩人總是“抬起歲月的明鏡,照紅顏,照背影,照來生”(《顛覆》),或者讓“改變,遵從于內(nèi)心的召喚,靈魂遠離你孤寂的城堡”(《改變》),行文至此,由“明鏡”與“塵?!?,我想起了慧能的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必須遵從于內(nèi)心的律令,找回內(nèi)心的寧靜,念念觀照一切皆是無常。為何人最難認清自己?主要是因為真心蒙塵,就像一面鏡子,被灰塵覆蓋,就不能清晰地映照出物體的形貌。為此,詩人懸照歲月明鏡、拂去遍地塵埃,一切功德從清凈心中來。心清凈的一個含義便是“不可測,無障礙?!薄敖裆?,心無掛礙。/一邊行進,一邊低吟。熱愛著漸已冷卻的,承受著日復一日的磨損。它們空曠,浩大,執(zhí)著而冷酷。/一盆待放的花,含苞不放。/天下雪了,是天空盛開的花朵。佛端嚴,佛靜默?!保ā度諠u磨損的》),是啊,心無掛礙,端嚴靜默,定靜能安,又豈止是佛,人一旦到了這種境界,不管外界怎樣喧囂,都能夠處于一種安定的狀態(tài)的時候,人的整個智慧就開朗了。那日漸磨損的,不過是欲望的歡娛、滿腹的心事,當然也有涼薄的命運與單薄的耐心?;蛟S,因為月光的缺席,那無法返回的天空,便只能“收藏著落日的記憶與塵土的微芒”,它顯然可以改變我們眼前的明暗度,它讓詩人一次次地追問:“生命中,誰是誰的缺席者?誰又是誰的宗教?”(《缺席》)——在這里,隨著靈光的隱退與消解,生命與人心也頓失一種安寧、自在與和諧的存在狀態(tài),這似乎反證了“天道”與“人道”合一共生的重要性?!笆撬断轮刎?,去掉偽裝,獨自面對自己的靈魂。/是天空高遠,被翹起的屋檐遮住光線。/是屋外大雪封山,屋內(nèi)春意盎然”“內(nèi)心的風暴再次席卷而來。她必須先安頓自己躁動的心。/她必須自己和自己和解?!保ā墩罚?,這是一座怎樣的“屋宇”與“靈宅”?。§`魂的安頓與和解,大抵需要建造“一間自己的屋子”,這所宅子必須開辟門窗,以便光線空氣的流通,而不能讓“被翹起的屋檐遮住光線”,似乎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卸下重負,去掉偽裝”,擯棄浮躁,并且看到高遠的天空;有了這樣的宅子,才能住人而養(yǎng)人,使人胸襟開闊,內(nèi)外暢達而無阻礙。由此而說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的修習心智功夫,必須開張靈明,靜居宅中,見聞不隔而清凈無為?!翱傆写蜷_的身心,安放于潛流之下”“幡臺,桅桿,云幕,都是眾生安放靈魂的皈依之所?!保ā栋卜拧罚?,眾生的靈魂是需要安放的,安放是一種修行的智慧,乃是為了讓大家找到一張讓身心放松的按摩椅,一個讓身心休憩的驛站,一個讓身心休整的港灣。在這個港灣里,靜水深流,包括幡臺、桅桿、云幕,都是心靈皈依與清靜之所——幡臺與桅桿又何嘗不知,占上風者未必上風,無風不起浪,得失安然,云卷云舒,如能清除妄心,回歸真心,則能自在逍遙。“誰的身影在虔誠膜拜?十二顆佛珠在掌心里摩挲,一顆有一顆的塵緣,一珠有一珠的圓潤通透。褐色的繩帶,串起一句句偈語,在時光里眼觀鼻,鼻觀心,靜靜打坐。/草籽,比動物更自由,走到哪里,哪里就可以成為故鄉(xiāng)?!保ā恫葑选罚?,清靜之心就好比一粒小小的草籽,隨緣隨喜,順其自然,草籽走到哪里,哪里便成為故鄉(xiāng),這是一份何等悠然自得的心境?。∮辛诉@種“虔誠”“圓潤通透”和“自由”,整個身心從片刻安寧到清凈和諧,這何嘗不是一粒草籽萌發(fā)綠色理想的過程?這種綠色的生機是空靈自在、湛寂明澈、圓融無住的純凈妙心與智慧佛光使然?!肮猓诳p隙中曲折,照見卑微與虔誠。/記憶是一道光,返身顧盼過往。/穿透時間的柵欄,彼岸花開在彼岸。此刻,順著柵欄的影子,我走到了愛的彼岸。”(《時間的柵欄》》),穿過時間的柵欄,詩人在光的縫隙中看到了彼岸之花開,所謂的“禪悟”,便是一種“在此岸而即彼岸”“在現(xiàn)實而即理想”的方式,心若在,情若在,即便有一道“柵欄”也難阻隔詩人走向“愛的彼岸”,一切自然而然,詩人未必刻意設定一個“彼岸的世界”來作為“此岸世界”的希望,也未必要顧盼“過往”的因緣,擁有這一顆“卑微與虔誠”的心,“現(xiàn)世”之光中折射出來的,一定是幸福安寧、自由自在與詩意的和諧。
四
陳茂慧在談到散文詩創(chuàng)作體會時說:“我在尋找一種慧光。我努力在清風明月里尋找,在凡俗事務中尋找,在生老病死中尋找,在你的文字和我自己的文字中尋找,也在般若波羅蜜’中尋找,我相信,它必定存在于一種現(xiàn)世生活中。我寄希望于植物、動物,甚至沉默不語的時間。我賦予它們各種形狀和精神狀態(tài)。它們的存在就是慧光的存在,也是我的思想的存在?!盵3],我注意到了,詩人是把植物、動物當作自己的親友,從它們身上尋找一種“慧光”,抑或是一種智慧與思想,由此我體會到了茂慧散文詩中的“物性智慧”。與禪宗智慧相仿佛,物性智慧里往往有著物神崇拜、萬物有靈和泛神論。舉凡有生命的浮萍、草木、蘆葦、茱萸、槐花、向日葵、鶴、蛹、美人魚、蝴蝶、牛羊,和無生命的磚瓦、門、鹽、風暴等物象,都灌注于作者美麗的詩行之中,藉著靈魂敘事而在飄香的紙面上浮現(xiàn)出一縷縷溫情。“靜靜地臥在湖心,以睡蓮之姿,以湖水之溫柔,以旁枝錯節(jié)的無根無憑”“向下,無根,漂泊,流浪;向上,由于缺失地氣,仰不起頭顱,視線所及:平凡、逼仄、殘敗、頹靡?!保ā陡∑肌罚鎸o根的浮萍,詩人從“向下”與“向上”兩個精神向度,引發(fā)出主體(詩人)對于對象(“浮萍”)的反思。即如馬塞爾在總結(jié)他的哲學思想時說:“我不得不說,我的哲學思想的發(fā)展始終圍繞著兩個初看起來是自相矛盾的主題:一是我所謂的存在的突顯,一是存在物的浮現(xiàn),它們浮現(xiàn)為單獨的個體,但被奧秘地連為一體。”[4],這里所說的“突顯”和“浮現(xiàn)”都是指主體對于對象的反思?!拔摇迸c“物”(即“浮萍”)的關系,不是抽象的對立的關系,而是透過浮萍的表象,看到了它潛隱于青波微瀾中本質(zhì)的東西,二者統(tǒng)一于作者的“詩”與“思”,我們仿佛聽到了它的哀怨、無奈、凄愴與“季節(jié)肺葉的呼吸”。主體與對象的關系,我們在詩人的作品《日漸磨損的》一章中也得到了藝術(shù)的印證:“事物最美的部分已經(jīng)呈現(xiàn)。/之后,是凋零、消沉、腐敗。直至消失。/沒有人看出,美的陰影。/拆開美丑,分開昨天與今天,沒有人指出,這兩極是多么的融洽,何必要一分為二。沒有分開的,繼續(xù)留存。沒有結(jié)合的,一定要牽緊了手。”我以為,用茂慧的詩句來說明主體與對象的關系也恰如其分。比如詩人寫磚瓦與鹽?!白呓u瓦,走向你??释氖窒酄?。/我將自己的詩行在這個夏天枝條般垂下,它豐茂蔥蘢,綠蔭如蓋。在磚瓦鋪就的屋宇前輕輕地搖晃,尋找你隱身的地方。/也許,傾盡一生,我并不能抵達。/我只站定,在遠處的山岡上遙望:一磚一瓦,一人一窗,一生一世。”(《走近磚瓦》);“馬上就伸出雙手相認,馬上就展露親親的笑顏。當海水遇上岸。當你遇見我。/十萬次的滌蕩,十萬次的徘徊。/海水上升,海鷗云集,海藻伸入海底深處。/高處有高處的舞蹈,低處有低處的沉淪。一片水葆有自己的榮光,一粒塵埃擁有自己的低喃,你我緊緊收藏自己骨質(zhì)中的鹽份”“一把衰老的骨頭,在汗水中、血水里、靈魂中見證:生命中的無鹽之鹽!”(《鹽》),無論是對磚瓦的謳歌,還是憑由一種精神與骨質(zhì)從鹽海中析出,都賦予了非人的物以人的精神特性——走近磚瓦,詩人“渴望心手相牽”;而煮海為鹽,“馬上就展露親親的笑顏”,這樣的詩句讓我們倍覺親切,磚瓦與鹽,仿佛就是思想的使者,也寄托著詩人的情、思、理。詩篇中思想的神力,托蘆葦與羽毛的象喻書寫,也可感可觸——“蘆葦是有溫度的蘆葦”“羽毛是有思想的羽毛”“思想的翅膀想打開就打開。/想飛翔就飛翔。/想飛多遠就飛多遠。/——此時,鶴便成為了自己的王!”(《王》);更有那“生命的弧光”在暴雨中閃耀,“五月的風暴”掠過生命的曠野,“在異鄉(xiāng)”的微塵于天空上的自由來去,“秋天的反芻”讓大地上的事物在回味中產(chǎn)生了無盡的詩意與遐思,詩人“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在希望與虛無之間,為我們打開了靈魂的出口——“無數(shù)的目光在探尋,無數(shù)孤寂的靈魂在祈禱”,而有時,門與門之間的距離為零,“我們抬起腳,一腳在門內(nèi),一腳卻在門外”,詩人便是這樣倚恃著這些平常的物象,而能圓融自洽地道悟心得,以人文性的赤子情懷,洞識、通達與發(fā)現(xiàn)全新的物性與哲理。詩人擅長于散文詩的物性書寫:“植物有著明亮的眼眸,虔誠的內(nèi)心,匍匐在我的文字里,靜靜聆聽生命中的滴水之音”(《在草木中》)、“我們是牧者。在心靈的牧場,夢幻的牧場,我們放牧文字的羊群,讓它們盡情撒歡,無憂喜樂;讓它們沉浸,驅(qū)散心靈的陰霾,以重生的激情穿越黑夜的暗;讓它們以虔誠、敬畏和匍匐完成自己的宗教?!保ā对鹿庀碌哪翀觥罚?,于茂盛的植被中,我看到了詩人如理查德·羅蒂的哲學和自然之鏡;在心靈的牧場上,我仿佛回到了詩歌的游牧時代,把大自然作為圣潔的堅持與朝向,與牛羊馬匹對話,于人文與藝術(shù)的宗教里,把自己還原成一個初洗而純凈的嬰孩,或在成長的過程中找到如吉爾·德勒茲那片游牧思想的領域。從陳茂慧散文詩的物性智慧中,我再一次加深了對英國哲學家休謨這段話的理解:“人們身上普遍存在著這樣一種意向,即認為一切生物都跟人類自身相類似,并把這些他們非常熟悉和他們完全理解的……品格轉(zhuǎn)移到每一種物象上面。那些經(jīng)常占據(jù)他們的思想并且總是以同樣的形式出現(xiàn)的未知的原因,使得他們把一切都預想成是完全相同的。還在不久以前,我們曾經(jīng)把思想、智慧的情感賦予了它們,有時甚至把人的肢體和形象也賦予了它們,以便力求使它們和我們相似?!盵5]。
簡而言之,陳茂慧的散文詩,以虔誠、敬畏、深摯而悠遠的詩性建構(gòu),豐富美學肌理,書寫世相人心,浸潤仁愛之韻,閃爍靈動之辭,可謂溫婉細膩,圓融通透,意味深長。她從人生智慧、禪宗智慧、物性智慧等多個層面深微切入,機警睿智,為我們擘畫了一道道鮮明、自明、澄明的生命慧光與精神亮色,呈現(xiàn)出一個散文詩人藝術(shù)清雅的稟賦與扎實精到的修為。我愿為她的散文詩點贊!
[1]恩格斯.自然辯證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54.
[2]德里達.Margins of Philosophy[A].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新編(第二版)[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278.
[3]陳茂慧.慧光[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92.
[4]轉(zhuǎn)引自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新編(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215.
[5]大衛(wèi)·休謨(著),徐曉宏(譯).宗教自然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Abstract:Poet Chen Maohui pursues the inquiring the spirit dimension of Dasein from the love of wisdom to poetry of wisdom. Her prose poetry collection Light of Wisdom, by means of the poetic has a construction which is devout and awed and of deep sincerity. The work enriches the texture of aesthetics, portrays the society and fi gures, soaks in the humane affection rhythm, twinkles etherealized wording, re fl ects the wisdom light of lives and bright color of spirits in aurora, sky light and time, attains the region of wisdom with pressure reduction of soul and defense and blessing of spirits, attaches to Pan God among all the living creatures, and then acquires the incarnation of thoughts, humane concern, cultural value and a resourceful “meaningful world”.
Key words:Chen Maohui; Light of Wisdom; aurora; sky light; time
Wisdom Light of Lives and Bright Color of Spirits— Review on Chen Maohui’s Prose Poem Light of Wisdom
CUI Guo-fa
(Tongling University, Tongling, Anhui, 244000)
I207.6
A
2095-3763(2017)-0087-06
10.16729/j.cnki.jhnun.2017.03.013
2017-08-19
崔國發(fā)(1964- ),安徽望江人,銅陵學院黨委副書記,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當代詩學、散文詩學、藝術(shù)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