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國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地域文化研究】
淮安區(qū)域文化若干問題辨正
顧建國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淮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不是依傍強鄰的弱小部族,而是相對獨立的守土一族?;匆?、徐夷不是同一方國,淮夷族群有其鮮明的文化特質。“淮安”作為一個行政區(qū)劃的名稱,最初出現(xiàn)在北魏?,F(xiàn)今江蘇省淮安市的行政區(qū)劃歷史,可追溯到南宋時期。淮安市域戰(zhàn)國時期即已設縣,在秦并六國后一段時期,市境之屬郡仍以淮河為界,淮河以南屬九江郡,淮河以北屬薛郡。此后,市境皆屬東???。東漢時期,所謂“富陵縣淪為麻湖”而廢和山陽公劉荊“治在白馬湖北”說不能成立。
淮夷族群;淮安區(qū)劃;區(qū)域文化
淮安地處淮河下游兩岸,位于黃、淮和江、淮之間。早在五六千年前,在這方大河沖積平原的臺地上,已有先民們活動的蹤跡,并留下了載入史冊的“青蓮崗文化”。近代以來的考古發(fā)掘證明,作為古代“四瀆”之一的淮河流域,與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等同為我國古代文明的發(fā)祥地。
現(xiàn)今淮安市行政中心區(qū)域的初名,與天下“四瀆”——江、淮、河、濟之一的“淮”字息息相關。此地的先民為“淮夷”*[漢]鄭玄箋 ,[唐]孔穎達疏《毛詩注疏》(毛詩正義) 卷二十五《大雅·江漢》箋疏:“淮夷,東國,在淮浦而夷行也?!薄妒涀⑹琛罚腥A書局影印本,1980年版。[清]胡渭《禹貢錐指》卷五:“淮南北近海之地,皆為淮夷?!鄙虾9偶霭嫔?006年版,第133頁。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上冊)第一章“原始社會”亦主此說,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頁。,此地最早的縣域之名謂“淮陰”——淮水南岸——兩千多年的古縣。[1]
“淮安”作為一個后起的行政區(qū)劃的名稱,最初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期。北魏(386—534)曾在舂陵郡(今湖北省棗陽市境內)置西淮安郡及南襄州,后郡廢州改為南平州。[2]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淮安”的地名。此后,南齊(479—502)置北淮安左郡和南淮安左郡,分別治領高邑、幕化、栢源三縣,郡治在今河南省信陽市區(qū)西北。永明七年(489),因北方流民所請,又曾割直瀆(盱眙禹王河)、破釜塘(今洪澤湖)以東淮陰鎮(zhèn)下流雜一百戶,僑置淮安縣。*[梁]蕭子顯《南齊書》卷十四《州郡志上》,卷十五《州郡志下》:“北淮安左郡:髙邑。南淮安左郡:慕化、柏源?!敝腥A書局1972年版,第257—281頁。這是現(xiàn)今江蘇省淮安市境第一次有了“淮安縣”的設置和地名,但當時并無實土所轄。隋大業(yè)三年(607),改顯州為淮安郡,郡治比陽(今河南省泌陽縣),下轄比陽、顯岡、慈丘、真昌、平氏、桐柏、臨舞七縣。*《隋書》卷三十:“淮安郡,后魏置東荊州,西魏改為淮州,開皇五年又改為顯州?!敝腥A書局1973年版,第842頁。唐武德四年(621),改淮安郡復為顯州,置總管,領顯、北澧、純三州。*《舊唐書》卷三十九《地理二·山南東道·唐州(上)》:“隋淮安郡,武德四年改為顯州?!敝腥A書局1975年版,第1554頁。貞觀九年(635),改顯州為唐州。天寶元年(742),再改唐州為淮安郡。乾元二年(759),復改淮安郡為唐州,隸山南東道,轄比陽(今河南泌陽)、慈丘、平氏、桐柏、湖陽、泌陽(今河南唐河)、方城七縣。*《新唐書》卷四十:“泌州淮安郡,上。本昌州舂陵郡,治棗陽。武德五年以唐城山更名唐州。九年徙治比陽。天寶元年更郡名。天佑三年,朱全忠徙治泌陽,表更名。比陽,上。本淮安郡治,武德四年曰顯州,領比陽、慈丘、平氏、顯岡、桐柏五縣。二年省顯岡,九年州廢,縣皆來屬?!敝腥A書局1975年版,第1031頁??芍逄浦H的淮安郡仍是河南省境的一個行政區(qū)域,諸如西魏淮安王元育和大唐淮安王李神通等人的封邑,也皆為此處。
就州府一級有實土所轄的行政區(qū)劃歷史而言,現(xiàn)今江蘇省淮安市的地名,可追溯到南宋時期。南宋理宗紹定元年(1228),升原淮南路所轄的山陽縣為淮安軍,并改山陽縣為淮安縣。端平元年(1234),又改淮安軍為淮安州*《宋史》卷八十八《地理志》(四):“紹定元年,升山陽縣為淮安軍。端平元年,改軍為淮安州。” 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179頁。。該市域以“淮安”為名稱的行政區(qū)劃歷史,實始于此。至于永明七年(489)僑置的淮安縣,實際上是北方流民將原籍地名(如:“北淮安左郡”“南淮安左郡”等)帶至現(xiàn)今的江蘇省淮安市境,它與南宋年間在今江蘇省淮安市境內設立的“淮安軍”和“淮安州”,只是有一些地域范圍上的前后交集,但沒有行政區(qū)劃的歷史承續(xù)關系。而“西淮安郡”“北淮安左郡”“南淮安左郡”與“淮安軍”和“淮安州”之間,則完全是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域設置的行政單位,三地在行政區(qū)劃上更無前后承續(xù)的歷史關聯(lián)。如果從地名緣起的角度來考察,三地以“淮安”命名,應都與“淮水”有一定的關系,特別是“北淮安左郡”“南淮安左郡”與“淮安軍”和“淮安州”,東西兩地同處淮河流域,人們的共同心理動因,當是希冀淮河兩岸平安。
在氏族社會末期,濱河臨海的淮安市境為“少昊氏”部族活動范圍,夏、商、周時期,市境為“淮夷”的聚居地。“淮夷”與其西側的近鄰“徐夷”,都是由山東境內南遷的東夷族的分支。*參見顧頡剛:《徐和淮夷的遷留》,《文史》(第三十二輯),中華書局,1990年;朱繼平:《從商代東土的人文地理格局談東夷族群的流動與分化》,載《考古》2008年第3期。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夏王朝建立時,“淮夷”還只是分布于淮河下游岸邊的一個土著民族,處在部族共同體階段,*參見翦伯贊:《中國史綱要》(第一冊),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頁;吳圣剛:《論淮河流域文化的特征》,載《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1期。其社會經濟還屬于低度發(fā)展地區(qū)。在占據文明制高點的中原王朝的視野中,所謂“夷”,就是邊野蠻民,是其征服、奴役和使之歸化的對象。只是在進入封建社會,大一統(tǒng)的國家格局形成后,對“夷”的認識和解釋,才發(fā)生了變化。如《后漢書》卷八十五《東夷列傳》:“王制云:‘東方曰夷?!恼?,柢也,言仁而好生,萬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順,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國焉。夷有九種,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故孔子欲居九夷也?!闭J為“夷”的本義是“仁而好生”,其“天性柔順,易以道御”,等等。淮夷、徐戎經常同時出現(xiàn)在歷史典籍中,如,《詩經·魯頌·閟宮》:“保有鳧繹,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薄渡袝べM誓》:“徂茲淮夷,徐戎并興?!薄洞呵铩罚骸?魯昭公四年)夏,楚子、蔡侯、陳侯、鄭伯、許男、徐子……佐淮夷會于申,楚人執(zhí)徐子。”[3]2032《史記·魯世家》:“伯禽即位之后,有管、蔡等反也,淮夷、徐戎亦并興反。于是伯禽率師伐之于肸,作《肸誓》。”從歷史文獻來看,淮夷、徐戎顯然不是同一方國。*按:有的學者認為,淮夷、徐戎兩者就是一體。詳見徐中舒:《蒲菇、徐奄、淮夷、群舒考》,《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期。但此說未被學界普遍認同。但在古徐國勢力鼎盛的西周時期,淮夷一度歸其統(tǒng)領,聯(lián)盟抗周。*《韓非子·五蠧》載:“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戰(zhàn)國]韓非著,張覺點校:《韓非子》,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179頁。周勛初主編《中國地域文化通覽·江蘇卷》:“徐,嬴姓,東夷的一支,傳說伯益子若木封于徐。西周時期,徐為東夷集團中最大的國家,也是唯一能與西周抗衡的諸侯國;徐在西周時期最早稱王,也是最早僭越的諸侯國?!敝腥A書局2013年版,第50頁。另見李世源:《古徐國小史》,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加之兩者同屬東夷族,地域相鄰的徐戎、淮夷自有許多共同利益和文化上的共通之處。
春秋時期,王室衰微,諸侯爭霸?;匆膭萘υ欢韧凄徑蔫絿袜媷榇?,齊、魯等大國幾次牽頭會商,一則對淮予以牽制遏阻,同時又加以利用,會同伐吳。公元前647年(魯僖公十三年)夏,魯僖公和齊桓公、宋襄公、陳穆公、衛(wèi)文公、鄭文公、許僖公、曹共公等在咸地會商,決定保護受到淮夷威脅的杞國。于是,次年便將杞國遷到緣陵(今山東昌樂縣附近),以避開淮夷的鋒芒。[3]1803-1804僅僅時隔三年(公元前644年,魯僖公十六年),魯僖公和齊桓公、宋襄公、陳穆公、衛(wèi)文公、鄭文公、許僖公、邢侯和曹共公等,又在淮地會見,商量救援鄫國免被淮夷所侵,以及向東用兵等大事。[3]1809時隔106年(前538年,魯昭公四年),在楚靈王的號召下,淮夷又與蔡、陳、鄭、許、徐、滕、頓、胡、沈、邾、宋等國在楚國申地(今河南南陽)會盟。同年秋七月,參與了楚、蔡、陳、許、頓、胡、沈諸國聯(lián)合征伐吳國的戰(zhàn)爭。[3]2032由上可知,淮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仍是相對獨立的部族,其勢力是咄咄逼人的,并不像有的論者所說的那樣,淮夷弱小,一直依傍強鄰。公元前512年(魯昭公三十年,吳王闔閭三年),徐國被吳國滅亡后,徐子章羽奔楚*《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三:“(魯昭公三十年,吳王闔閭三年,前512年)冬十有二月,吳滅徐,徐子章羽奔楚?!钡?125頁。,淮上地域亦被吳占領。但淮夷部族沒有逃亡,仍堅持守土抗爭,直到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淮夷族群才散為民戶*參見[南朝·宋]范曄撰,[唐]章懷太子李賢注:《后漢書》卷八十五《東夷列傳》。,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
淮夷族群的文化特質是:早期以鳥為圖騰,分散性強;經濟生活不發(fā)達,近海土地,堿重田薄,人們漁耕相間,吃苦耐勞,形成了儉樸淳固之風。*參見顧頡剛:《鳥夷族的圖騰崇拜及其氏族集團的興亡——周公東征史事考證四之七》,西安半坡博物館編《史前研究》,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153頁。尹占群、趙明奇:《淮夷文化初探》,《徐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后期,則有向外擴張、凌小拒大的獨立發(fā)展性格。為此,周王朝曾予鎮(zhèn)壓,齊、魯、宋等國,也對其又拉又打?;匆牡倪@種獨立與抗爭的族群性格和地域文化,載入了中華文明史,并對后來的區(qū)域民眾性格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戰(zhàn)國時期,淮安全境先后隸屬越、楚等國。公元前473年(周元王三年),越王勾踐滅吳*《春秋左傳正義》卷六十:“(魯哀公22年)冬十一月,丁卯,越滅吳,請使吳王居甬東。辭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縊。越人以歸?!钡?181頁。,市境淮南地屬越國,淮北則為楚、宋、齊等幾個大國爭戰(zhàn)盈縮之地。[4]71淮南地域隸屬越國一個多世紀,直到公元前334年(周顯王三十五年)楚國滅越,淮安全境改屬楚國。*[宋]司馬光撰,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周顯王三十五年)越王無強伐齊,齊王使人說之,以伐齊不如伐楚之利,越王遂伐楚。楚人大敗之,乘勝盡取吳故地,(胡三省注:吳之故地,漢會稽、九江、丹陽、豫章、廬江、廣陵、臨淮等郡是也。)東至于浙江。越以此散,諸公族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海上,朝服于楚?!敝腥A書局1956年版,第65頁。楚國向有滅國為縣的做法,公元前598年,楚莊王就曾伐陳為縣,特別是在邊境地帶多所置縣[5]?;窗蔡幱诔鴸|部邊地,在原吳國所設善道邑的基礎上,楚國就設置了盱臺縣(即盱眙縣)。《史記·高祖本紀》:“項梁盡召別將居薛,聞陳王定死,因立楚后懷王孫心為楚王,治盱臺?!碧迫藦埵毓?jié)《史記正義》在“盱臺”地名后注曰:“楚縣也。”*[漢]司馬遷:《史記》卷八《高祖本紀》,《史記》(全10冊)第2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54頁。北宋祝穆《方輿勝覽》卷四十七《招信軍》亦載:“盱眙,春秋時為吳善道之地,后屬楚。戰(zhàn)國時楚殆為縣。”[6]這是淮安市域戰(zhàn)國時期即已設縣的明確文獻記載?;搓?、東陽等古縣,是否設于楚國統(tǒng)治時期,史籍雖未詳載,但從戰(zhàn)國晚期楚國已在淮北置有十二縣、并設郡統(tǒng)治的情況來推測*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考烈王元年(前262),以黃歇為相,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地十二縣。后十五歲,黃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為郡便?!虿I淮北十二縣,請封于江東??剂彝踉S之?!秉c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全十冊)第七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92—2893頁。,淮水之南的淮陰、東陽等地很可能也已設縣管理了?!督K建置志》亦認為,最遲到戰(zhàn)國晚期,楚國已在江蘇大部分地區(qū)施行了郡縣統(tǒng)治[7]7。
在秦并六國前后一段時期,市境之屬郡不一。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秦取楚淮北地,置薛郡(治魯,今山東曲阜)*[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十五:“周成王封姬旦于曲阜,曰魯。秦始皇二十三年,以為薛郡?!敝腥A書局2013年版,第568頁。。次年,又攻取楚淮南地并滅楚,今市境全部歸秦?;搓巺^(qū)碼頭鎮(zhèn)(古淮陰縣所在地)有甘羅城遺址,經考古發(fā)掘探明有戰(zhàn)國時期遺存,此地或為戰(zhàn)國末期秦國著名少年政治家甘羅的封地[1]73-83。秦于境內置淮陰(治今淮陰區(qū)碼頭鎮(zhèn))、盱臺(即盱眙,治今盱眙縣官灘鎮(zhèn))、東陽(治今盱眙縣馬壩鎮(zhèn)東陽村)、贅其(治今盱眙縣西南,確址乏考)四縣。[7]419是時(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8]。盡管自古以來對三十六郡的具體郡名爭議很大,但與本市域所屬相關的“九江郡”與“薛郡”,皆設于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之前,卻并無爭議[9]34-35。有爭議的是市境淮水南北是分屬于以上二郡,還是皆歸屬于東海一郡,以及何時歸屬等問題。譚其驤先生先前曾認為,舊不知秦有東???,遂以為江淮之間區(qū)域屬九江郡[10]。以至于其后出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亦未加時段區(qū)分,將秦時的江蘇全域皆歸屬于東海郡[11]。其實,早在《史記》中,就已有這方面的記載,如卷七《項羽本紀》:“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12]411又如卷四十八《陳涉世家》:“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铚人董紲,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于郯?!盵13]2360卷五十七《絳侯周勃世家》:“籍已死,因東定楚地泗川、東??ぃ驳枚h。”[13]2498等等。古人不應不知秦有東海郡。鑒于此,譚先生后又作《秦郡新考》一文(1948年發(fā)表,下簡稱“譚文”),修正前說。認為東??な欠盅ざ?,并據《始皇本紀》,三十五年(前212),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推測東海郡的設置當在是年。[14]而錢穆先生在“譚文”之前(20世紀30年代)就相繼發(fā)表了《秦三十六郡考》和《秦三十六郡考補》,認為秦有東???,并推測此郡是在始皇三十五年(前212)置。[9]27“譚文”的觀點,應受此啟發(fā)而形成。近年來,張莉根據“岳麓秦簡”*2008年8月,香港一收藏家將其收藏的少量竹簡捐贈給岳麓書院,與岳麓書院收購的秦簡應屬同一批出土。這批秦簡簡稱為“岳麓秦簡”。研究的情況認為,東??な乔厥蓟识四?前219)新置的六個郡之一。其他幾個郡為:閩中、濟北、即墨、鄣、廬江。[9]31-32
如前所述,與本市域所屬相關的“九江郡”與“薛郡”,都是早于東??ざO的秦郡。唐代著名學者杜佑在其《通典》一書中,明確記載:“淮陰郡:楚州(今理山陽縣),春秋時屬吳,吳將伐齊,自廣陵掘江通淮,即此也。戰(zhàn)國時屬楚。秦屬九江郡?!盵15]此后,《文獻通考》《明一統(tǒng)志》《清一統(tǒng)志》等典籍皆從此說。清代著名學者戴震在其《秦四十郡》一文中,詳考了秦郡的邊界范圍:“江、淮、彭蠡間,為九江郡。今鳳陽府、淮安府、揚州府、廬州府、滁州、和州及江境是其地。治壽春,即今壽州也。”[9]39關于九江郡何時設置的問題,清代學者陳芳績在其《歷代地理沿革表》卷九列載:“秦始皇二十四年滅楚置楚郡。二十六年更名。治壽春?!盵9]39清人全祖望亦認為“始皇二十四年置”[9]39。譚其驤先生據《水經·淮水注》及《史記》之《秦始皇本紀》《楚世家》《王翦列傳》《蒙恬列傳》,贊同始皇二十四年置郡說[9]39。由此可以明確:秦始皇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之前,市境淮河以南,屬九江郡(治壽春,楚國故都郢,今安徽壽縣)*《水經注》卷三十《淮水》:“又東北流經壽春縣故城西,縣即楚考烈王自陳徙此,秦始皇立九江郡,治此。兼得廬江豫章之地,故以九江名郡。”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78頁。,這應是秦平山東六國后,暫沿淮河作為南北郡界區(qū)劃的一時策略。而淮水以北,筆者仍贊同戴震的考辨,應屬薛郡。*戴震《秦四十郡》:“鳧、繹已東,南及淮、海,為薛郡。今兗州府東南及海州是其地?!?段偉:《清儒地理考據研究》(第二冊)《秦漢卷》,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43頁?!督K建置志》認為,是時淮陰、盱臺、東陽、贅其諸縣皆隸薛郡。[7]419這是未能深考所致,著者可能忽略了淮河自古就是州郡分野界河的這一重要區(qū)劃依據。
淮安乃至江蘇全境屬東海郡,應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到三十五年(前212)之間。*《江蘇建置志》認為,公元前214年前后(秦始皇三十三年),秦分薛郡置東晦郡(即東??ぃ污翱h,今山東省境),隸淮陰等縣,市境遂屬東海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9頁。
東漢王朝(25—220)建立后,全國郡、縣盡數恢復西漢地名,現(xiàn)淮安市境仍屬臨淮郡,下轄淮陰、東陽、盱眙、淮浦、射陽、富陵、高山等縣。厹猶、贅其、富陵三縣先后省并。[16]3461《淮陰市志》載:“明帝永平(58—75)年間,富陵縣淪為麻湖,縣旋廢?!盵4]72案:此說有誤。《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載,阜陵和富陵是同時存在的兩個縣,阜陵屬九江郡,富陵屬臨淮郡。阜陵故城,在滁州全椒縣南[17]1569?!逗鬂h書》卷二《明帝紀》:“永平十六年,秋七月,淮陽王延徙封阜陵王?!闭聭烟永钯t注:“阜陵,縣名,屬九江郡,故城在今滁州全椒縣南。”[16]120-121《史記》卷五十一《荊燕世家》:“高祖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反,東擊荊,荊王賈與戰(zhàn)不勝,走富陵?!盵唐]張守節(jié)引《括地志》:“富陵故城,在楚州盱眙縣東北六十里?!盵18]將阜陵混同富陵,此誤應源自清人閻若璩。閻氏在其《潛丘札記》卷六《又與劉超宗書》中云:“阜陵即富陵,其地下濕,即今阜陵湖地,然終是縣名也?!盵19]而“富陵縣淪為麻湖”,則源自《晉書》卷十五《淮南郡》:“阜陵,漢明帝時淪為麻湖。”[20][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第四十八《淮南西路·和州》:“《晉志》淮南郡下有歷陽、烏江二縣,及阜陵縣。又于阜陵縣下注云:‘漢明帝時淪為麻湖?!蛘咴坡楹礆v湖,‘歷’字與‘麻’字相類,后人訛耳?!?(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清影宋鈔本。由上可知,所謂“富陵縣淪為麻湖”說,當是以訛傳訛未深考所致。與此誤相連的,便是富陵縣省并的時間問題。據李曉杰《東漢政區(qū)地理》一書考證,富陵縣當于光武帝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省并西京十五國時,省入廣陵郡[21]。此證可從?!督K建置志》載,富陵縣的省并是在漢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前后[7]420,因無詳考,暫不從。
《淮安市志》在其建置沿革章節(jié)中載:“光武帝建武十五年(39),封皇子劉荊為山陽公(治白馬湖北),山陽之名始見?!盵22]案:此載未深考。其一,山陽作為地名,本始于秦,非始于東漢。秦之山陽位于太行山南麓,史稱“河內山陽”,即今河南省焦作市?!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載:“嫪毐封為長信侯。予之山陽地,令毐居之?!睆埵毓?jié)撰《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山陽故城在懷州修武縣西北太行山東南?!盵12]289-290裴骃《史記集解》引《漢書·地理志》注云:“河內有山陽縣?!盵12]287又,西漢景帝、武帝時期,又有山陽國和山陽郡,國都和治所在今山東菏澤市巨野縣境內(古昌邑縣,清兗州府金鄉(xiāng)縣)。《史記》卷十一《孝景本紀》:“中六年(前144)四月,子定為山陽王。”張守節(jié)撰《史記正義》引《地理志》云:“‘景帝中六年,別為山陽國,’屬兗州。”[12]560-561漢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劉定薨,山陽國除為郡?!稘h書》卷二十八《地理志》:“山陽郡,故梁景帝中六年,別為山陽國。武帝建元五年,別為郡。莽曰巨野,屬兗州?!盵17]1570其二,東漢山陽公劉荊的封地,是在原西漢山陽國(郡)舊地,即今山東菏澤市巨野縣境內。所謂山陽公劉荊“治在白馬湖北”之斷語,源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酈氏云:射陽縣故城在山陽城西,山陽公劉荊“治此”。[宋]歐陽忞撰《輿地廣記》等皆沿此說。對此說之誤,清代學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閻若璩《潛丘札記》、趙一清《水經注釋》等著述中,皆有辨正。[23]
淮南“山陽”之名,實際始于東晉義熙七年(411)。西晉(266—316)永嘉之亂后(311),臨淮等郡沒于后趙石勒,廣陵郡移治廣陵。晉朝統(tǒng)治集團南遷,淮北流民亦相率過淮過江。東晉(317—420)王朝為安頓遷徙到江南及留在江北者,一時僑置郡、縣紛立。晉安帝(司馬德宗)義熙七年(411),始分淮北為北徐州,南為徐州,以盱眙立盱眙郡,統(tǒng)考城、直瀆、陽城三縣,又分廣陵界,置海陵、山陽二郡,僑立兗州于此,*參見房玄齡等:《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52—453頁。沈約撰《宋書》卷三十五《州郡志》:“臨淮太守,晉武帝太康元年,復分下邳之淮南為臨淮郡,治盱眙。江左僑立?!敝腥A書局1974年版,第1042頁。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一《南直三鳳陽府泗州》:“義熙中,置盱眙郡。宋因之。南齊因之。嘗移北兗州來治。梁仍曰盱眙郡。東魏因之。陳大建五年,吳明徹等伐齊,盱眙降,因改置北譙州,尋廢州。直瀆城在縣南。晉義熙中,析盱眙縣置直瀆縣,屬盱眙郡,宋齊及梁因之,后魏仍屬盱眙郡,隋初并入盱眙。縣西南有陽城及考城二縣,俱晉末僑置縣,屬盱眙郡,隋初廢。魯城,縣東南三十里。后魏嘗僑置魯縣,屬淮陰郡。后齊廢,即此城也。”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040頁。淮南“山陽”之名始見。
關于淮南“山陽”之命名,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一《州郡》載:“山陽,漢射陽縣地,晉立山陽郡,或云漢吳王濞反于廣陵,山陽王率眾于此拒之,因以山陽為名。”[2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二十四《淮南道》(二)《楚州》:“山陽郡……以境內有地名山陽,因名郡。戴延之《西征記》云:‘山陽,津名。山陽,漢吳王濞反于廣陵,山陽王率眾于此拒之,因名山陽以旌忠也?!碧迫硕庞邮壮暗匾蛉嗣闭f,宋人樂史又并舉“因地”或“因人”而名兩說。清代山陽人閻若璩在修《山陽縣志》時,面對以上問題,他的考辨意見是傾向于“因地而名”說,認為“蓋以水名為縣名者”。此水便是晉人戴延之《西征記》中所述的“山陽津”。因南北朝時期,山陽地名已著聞,如“石勒常騎至山陽”,“桓溫伐燕,回屯散卒于山陽”。而是時淮南山陽還未置郡縣。針對《通典》的“地因人名”說,閻氏舉證辯駁云:“濞反時,漢無山陽王。山陽王立,在后此十年?!盵25]閻氏此論,可從。至于近人推測山陽是因在缽池山之南而名之一說,因無文獻可稽,故無以信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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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7)06-0597-06
2017-08-30
2016年度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基金項目“江蘇地方文化史·淮安卷”(16WMA011)。
顧建國,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史研究。
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