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小 甫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北京 100871)
東北亞地域古代史的“難民”視角
王 小 甫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北京 100871)
逃避戰(zhàn)亂的人口跨境流移形成難民,這是個區(qū)域性問題。難民的安置和融入使當?shù)厣鐣幕l(fā)生變化,甚至對歷史演進也造成影響。本文即從這一視角來考察東北亞地域歷史,重點討論了以下事例:“難民”對朝鮮半島古代歷史的影響;日本列島古代所受難民影響;回鶻汗國崩潰與契丹勃興的關系。從本文的視角來看,東北亞地域的文明文化共性是經(jīng)由長久歷史形成的,值得本地域各族各國倍加珍惜。
古代難民;東北亞;文化共性
朝鮮半島與中國大陸地理毗連,其古代史曾多次受到大陸“流移之民”的影響。為此,我曾專文論證鮮=韓(∠kam=kom熊)本為半島族群的共同族稱。*參拙文《朝鮮為“來朝之韓”說》,收在《“中日韓三國關系與東北亞的和平發(fā)展”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環(huán)日本海論叢第13號),新瀉大學環(huán)日本海研究會,1998年,第74—80頁;后收入拙編《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附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444—454頁。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伐紂滅殷,殷商王族箕子*《史記》卷38,《宋微子世家》:“ 箕子者,紂親戚也?!薄端麟[》:“箕,國;子,爵也。司馬彪曰:‘箕子名胥余’。馬融、王肅以箕子為紂之諸父。服虔、杜預以為紂之庶兄。杜預云:‘梁國蒙縣有箕子?!??!?1609—1610頁)率眾逃亡到韓(鮮)族散居之地棲身。當時韓族居地尚未與中原王朝建立政治聯(lián)系。由于箕子是有名的賢者,到周初大分封時,就把他逃亡棲身之地封給了他?;颖緛硎且粋€逃亡的難民,結果憑藉周王朝的威勢成了一方諸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只好改事新朝,來中原朝見周天子。通過箕子受冊封,他所在的地區(qū)開始與中原王朝建立起參與朝會這樣的關系。不過,箕子所統(tǒng)治的只是最接近中原王朝的那一部分韓族居地(相當與漢代的樂浪郡,即今朝鮮平壤為中心的地區(qū)),因而被稱為朝鮮,意即“參與朝會之韓(鮮)”,以區(qū)別于其他尚未來中原朝會的韓族(如后來的真番、辰國等)。*參拙文《朝鮮為“來朝之韓”說》。
近年韓國學者有以“南滿洲和朝鮮半島一般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殷商遺物”*金貞培:《韓國民族的文化和起源》,高岱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53頁。來否定箕子朝鮮的存在,然而,沒有發(fā)現(xiàn)并不等于沒有。何況所謂箕子朝鮮反映的是文化先進、經(jīng)濟發(fā)達的中原統(tǒng)治者向周邊地區(qū)冊封諸侯建立關系,并不是大規(guī)模的征服遷徙從而引起巨大的文化變革。這一點從現(xiàn)今漢民族與韓民族間的民族文化差別也可以得到證明?;幼鳛橐笊屉y民受封,即使能夠被當?shù)孛癖娊邮?,也不可能帶去多少文物,更大的可能還是“啟以商政,疆以周索”甚至是“啟以夏政,疆以戎索”*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定公四年,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538—1539頁。之類的政治聯(lián)系和“八條之約”*《后漢書·東夷傳》:“論曰:昔箕子違衰殷之運,避地朝鮮。始其國俗未有聞也,及施八條之約,使人知禁,遂乃邑無淫盜,門不夜扃,回頑薄之俗,就寬略之法,行數(shù)百千年,故東夷通以柔謹為風,異乎三方者也。茍政之所暢,則道義存焉。仲尼懷憤,以為九夷可居。或疑其陋。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亦徒有以焉爾。其后遂通接商賈,漸交上國。”(2822—2823頁)應該說還是有積極意義的。等文明教化。
將近兩年前,我曾做過一項有關“中韓古代友好的政治傳統(tǒng)”的研究,在韓國首爾舉行的“2014年邀請中國學者的人文學論壇”上發(fā)言。后來繼續(xù)在這個方向上進行探討,最后形成了《從半島三韓到三國時代——古代朝鮮半島的國家認同歷程》這篇文章,發(fā)表在北京大學《亞太研究論叢》第12輯(2016年)上。這項研究認為:盡管中韓兩國古代關系復雜多變,但仍存在著一種友好的政治傳統(tǒng),這就是古代新羅對中國中原王朝持一貫友好的態(tài)度。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認為很可能與古代韓國尤其新羅國家形成過程中東北亞地域的族群活動與關系變化有關,尤其是受到地緣政治的影響。主要論點和依據(jù)是:
據(jù)史料記載,馬韓興起之前,半島南部三韓之地曾全部統(tǒng)一于辰韓,共同體名為辰國,*《三國志·韓傳》:“韓在帶方之南,東西以海為限,南與倭接,方可四千里。有三種,一曰馬韓,二曰辰韓,三曰弁韓。辰韓者,古之辰國也。”《后漢書·三韓傳》則說:“馬韓在西,有五十四國,其北與樂浪,南與倭接。辰韓在東,十有二國,其北與濊貊接。弁辰在辰韓之南,亦十有二國,其南亦與倭接。凡七十八國,伯濟是其一國焉。大者萬余戶,小者數(shù)千家,各在山海間,地合方四千余里,東西以海為限,皆古之辰國也?!逼涔仓鲃t稱辰王。那么,辰韓、辰國是怎么產(chǎn)生的,又在何時因何被馬韓取代的呢?史料有所謂“辰韓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來適韓國”,*《通典》卷185《邊防》一,“辰韓”條。顯示辰韓勃興建立辰國應該與大陸上秦國/秦朝統(tǒng)一活動有關。或者說,正是大陸上秦國/秦朝兼并擴張及苛法重役造成大量人口流移,推動促進了半島南部韓地的族群分化和國家認同。韓地東部的這一部分族群在外來因素的激勵下凝聚認同,之所以要自稱辰韓,用與“秦”音近的“辰”作為名稱把自己同韓地其他族群區(qū)別開來,甚至以“辰”為韓地共同體的國名,有可能就是想仿照秦朝作為,也在韓地推行統(tǒng)一,甚至建立中央集權國家以應對正在發(fā)生劇變的國際時局:半島北部朝鮮王子孫“驕虐”,以及隨后大陸上的秦統(tǒng)一。
然而我們看到,漢初(約公元前194年)被衛(wèi)滿驅(qū)逐的朝鮮王準南下?lián)n地時,當?shù)匾呀?jīng)是馬韓人主政的國家即韓國,顯然,辰韓在此之前已經(jīng)被馬韓所取代。因此可以認為,半島南部辰韓主導的三韓共同體——辰國持續(xù)時間很可能與大陸上的秦統(tǒng)一“二世而亡”大致相當。前引《魏略》說“而陳、項起,天下亂,燕、齊、趙民愁苦,稍稍亡往(朝鮮王)準,準乃置之于西方”,也就是說,秦末陳勝起事及隨后項羽、劉邦的楚漢之爭又造成了影響半島社會與政治的難民潮。不過,避地朝鮮的難民并未就此完全安定下來,史料中說朝鮮王“準乃置之于西方”,顯然還有未受安置繼續(xù)向南流入韓國的。
據(jù)史書記載,此后還有幾次流移之人大量進入韓地,并且都與辰韓有關?,F(xiàn)在看來,史書中說辰韓“其言語不與馬韓同”,顯然是由于歷史上多有難民進入辰韓之地的緣故;而辰韓“名樂浪人為阿殘”,則因為大陸流民大多都是經(jīng)由古朝鮮即后來的樂浪郡進入韓地,《三國史記·新羅始祖紀》甚至說辰韓六部源出“朝鮮遺民”,所以“謂樂浪人本其殘余人”。這些與后來興起于東北內(nèi)陸的高句麗源流完全不同。
方程ax2+bx+c=0(a≠0)的根?函數(shù)f(x)=ax2+bx+c(a≠0)的圖象與x軸交點的橫坐標?函數(shù)f(x)=ax2+bx+c(a≠0)的值為0時自變量x的值.
日本列島接收難民的來源有兩個,一個是來自大陸,一個是來自朝鮮半島。不言而喻,即使是大陸難民,也以經(jīng)半島前往列島的情況居多。日本自古就有“渡來人”的傳統(tǒng),有日本學者提出:“根據(jù)考古學者的統(tǒng)計,彌生時代以后從朝鮮半島來到日本列島的人數(shù)將近100萬人,他們的確擔任彌生文化和古墳文化的主體,文字也至少到飛鳥時代為止是由渡來人所寫?,F(xiàn)在我們要承認飛鳥時代以前的文化主體不是日本人(土著)而是渡來人”*見井上亙:《類聚的世紀:遣唐使以后》,收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與駒澤大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0年,第66頁。。不過,“渡來人”中哪些屬于戰(zhàn)爭或政治難民,需要做更多的研究分析。這里僅舉兩例:
(一)“騎馬民族”與日本成立
日本列島古代不乏外來文化的影響,例如馬具與騎馬風習,以至于江上波夫得以提出“騎馬民族征服說”*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張承志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且一度盛行。當然,考古發(fā)現(xiàn)中期古墳與前期古墳間沒有斷層,使江上波夫的某些說法不能成立,*沈仁安:《試論倭國統(tǒng)一的主體》,收入氏著《日本史研究序說》,香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58頁。但并不能因此否定中期古墳出現(xiàn)那些大陸文化因素的積極作用。我認為,有關日本國家成立和大和統(tǒng)一,江上波夫從考古文物、記紀*指現(xiàn)存日本最早的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神話和歷史背景三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只是把外來人群進入的作用解釋為騎馬民族軍事征服仍然令人生疑。我注意到,江上波夫想要解決日本統(tǒng)一國家建立的問題,*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第91頁。卻沒有討論日本太陽神崇拜及其由來,這明顯是其研究的重大缺陷。近年我在從事中國中古歷史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東部歐亞(East Eurasia)中古史上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一些族群,其崛興毋須外族入侵的戰(zhàn)爭征服,而是經(jīng)由代表人物的努力,借助外來宗教信仰(大多都受波斯文化影響)建構共同的祖先神話,選擇編織新的歷史記憶,以及神話最高首領和貫徹“正道”(實施善法),從而突破既有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完成新的族群凝聚,實現(xiàn)新的國家認同。我已經(jīng)研究過存在這種現(xiàn)象的族群有突厥、吐蕃、回紇、契丹、蒙古*參拙著《中國中古的族群凝聚》,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然而,順著這一思路追索下去,我發(fā)現(xiàn)東部歐亞還有一些族群的歷史也存在類似現(xiàn)象的痕跡,例如嚈噠、柔然、高句麗以及渤海、女真、南詔等;其實,列島古墳時代中期的日本建國及大和統(tǒng)一也可以和這些歷史現(xiàn)象予以同樣認識。*參拙文《中古波斯宗教與東亞政治文化》,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輿地、考古與史學新說——李孝聰教授榮休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50—665頁。
眾所周知,日本所謂的“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代裔孫,而天照大神就是太陽神。那么,日本的太陽神崇拜從何而來呢?江上波夫曾比較夫余、高句麗的建國傳說與所謂神武天皇東征的傳說,發(fā)現(xiàn)有三點相似:一是離國渡河或渡海,二是有鱉或乘鱉神人相助,三是高句麗始祖“父為天,母為河神女;神武也是天孫,其母是海神之女”,*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第104—105頁。于是推測建立日本的族群(天神族天孫支)來自朝鮮半島,其淵源也許在于“東滿和北鮮”即半島北部甚至東北內(nèi)陸。*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第105頁。其實,如果這一聯(lián)想能夠成立,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提供了日本太陽神崇拜的由來。
據(jù)我研究,盡管史書歷來以高句麗為“為夫余別種,言語諸事,多與夫余同”,*《三國志·東夷高句麗傳》。但仔細勘比史料記載其始祖的內(nèi)容,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不同。最重要的變化是夫余始祖為傳統(tǒng)的東夷“卵生”傳說,高句麗則在此之外加上了“感日而孕”(“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的神話;*參《三國志·東夷夫余傳》引《魏略》和《魏書·高句麗傳》?!段郝浴匪龇蛴嗍甲?zhèn)髡f見于公元一世紀成書的王充《論衡·吉驗》篇,又為五世紀成書的《后漢書·東夷夫余傳》所承襲。而且高句麗始祖朱蒙宣稱“我是日(之)子”即太陽之子,《好太王碑》中則作“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和“皇天之子”。盡管碑文沒有提到感日而孕的情節(jié),但“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這樣的表述與《魏書·高句麗傳》中“我是日子,河伯外孫”相應一致,可以認為前者即是后者的史料來源。因此,所謂“天帝之子”意即太陽之子,很有可能就是要宣示其不同于夫余而新接受的“日火崇拜”即波斯或古代伊朗文化世界所傳之拜火宗教。
由于同樣有把太陽神視為天帝的思想,所以我們也可以推測日本的太陽神崇拜傳自高句麗,亦即來自中古波斯的拜火教。拜火教在這里也可以和在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些族群一樣,起一種催化促進作用,它使得獲取和掌握了外來發(fā)達文化的群體憑借改宗而突破傳統(tǒng)、發(fā)動革命、奪取政權、推廣統(tǒng)一。因此,所謂日本,最初應該就是指倭人中改宗了拜火教的群體——以太陽神崇拜為其勃興之本。所謂統(tǒng)一,就是倭人諸國以日本為中心實現(xiàn)的族群凝聚和國家認同,所以統(tǒng)一完成以后,日本就成了統(tǒng)一的倭國大王(天皇)政權的名稱。聯(lián)想到前述高句麗《好太王碑》中“天帝之子”=“皇天之子”=“日(太陽)之子”的表述,可以認為,天皇一名就來自天帝+皇天的二位一體,以此宣示他是太陽神下凡或說是其子孫??梢娙毡镜膰?、帝號都與太陽神密切相關,其起始也應該與該國開始崇奉太陽神的時間一致。
那么,日本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宗奉太陽神的呢?專家的研究認為:“征服諸小國,統(tǒng)一倭國的事業(yè),不是個人所能完成的。這是經(jīng)歷了(倭王)武的祖父輩讚、珍兩代倭王才完成的艱巨事業(yè)”,*沈仁安:《倭國王武上表文考》,收入上引《日本史研究序說》,第174頁。也就是說主要是在應神和仁德兩代天皇時期實現(xiàn)的。*“據(jù)日本學者的比定,倭五王相當于記紀中的以下天皇:濟=允恭,興=安康,武=雄略,對此看法一致;讚=應神或仁德或履中,珍=仁德或反正,各說不一?!M管倭五王的比定不一,但從倭五王的世系和相應的天皇世系看,五世紀時已確立了王位世襲制”,見沈仁安《略論倭國大王政權的性質(zhì)》,收入上引《日本史研究序說》,第164—165頁。并請參坂本賞三等監(jiān)修《新選日本史圖表》,東京:第一學習社,2002年,第13頁圖版19?!皯裉旎实哪甏蠹s處于五王*這里的五王指中國正史記載東晉南朝時期相繼遣使來朝的倭五王:贊/讚、珍/彌、濟、興、武。時代和古墳時代中期的初期,是實在性很強的人物。”*沈仁安:《試論倭國統(tǒng)一的主體》,第143、148頁。統(tǒng)一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如江田船山古墳出土的大刀上的銘文所示,已被地方的王尊稱為‘大王’——諸王中最大的王”*井上清著,天津市歷史研究所譯校:《日本歷史》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2—33頁。。所以我認為,日本正是在這時候(四、五世紀之交)應國家統(tǒng)一的需要,為了進行族群凝聚和強化國家認同而開始其太陽神崇拜的。所謂此前的始祖神武天皇及其東征活動等等,不過是為了神話應神天皇及其統(tǒng)一活動而編造出來的,*沈仁安:《試論倭國統(tǒng)一的主體》,第148—50頁。正如吐蕃王朝的松贊干布為了神話自己父祖的統(tǒng)一活動而編造始祖聶赤贊普以及后來止貢贊普的類似業(yè)績一樣。*參拙著《中國中古的族群凝聚》第二章,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5—47頁。
江上波夫把日本的建國過程分為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第一次建國)是從朝鮮半島移居北九州,主角是崇神天皇;第二個時期(第二次建國)是從北九州挺進畿內(nèi),主角是應神天皇。*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第106—109頁。但據(jù)研究,“記紀中的宮廷‘物語’(故事、傳說),應神天皇以前神話、傳說的色彩很濃,以后則似有一定史實作為依據(jù),因而可信成分增加”。*沈仁安:《試論倭國統(tǒng)一的主體》,第143、148頁。所以,所謂崇神天皇的事跡不能完全指實,*傳說崇神天皇至應神天皇傳五世,約360多年。應神天皇以前的時期只能是太陽神崇拜由半島傳入列島進行傳播的時期,還談不到日本的建國??紤]到這一信仰崇拜來自北方的高句麗這一情況,可以認為,將太陽神崇拜傳入列島的是來自高句麗而淪落半島南部的難民群體。*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134頁以下提到五世紀應神天皇時代主要以集體移民方式前往日本的歸化人,卻沒有討論他們和日本國家建立的關系,值得研究。
有意思的是,四、五世紀之交正是高句麗歷史上最以武功著稱的廣開土王(即好太王,374—413)活躍時期。在執(zhí)政期間(391—413),廣開土王發(fā)動了多次大規(guī)模對外擴張戰(zhàn)爭,并屢獲勝利,開疆拓土,因而謚號為廣開土王(全稱為“國岡上廣開土境平安好太王”)。據(jù)現(xiàn)存于中國集安的《好太王碑》記載,此王在位時期,倭人在半島的活動主要有:391年,倭兵渡海,進攻百濟和新羅;393年5月,倭兵圍攻新羅金城,與此同時,半島北部的高句麗與新羅結盟,進攻百濟;397年,百濟與倭結盟,以太子腆支為人質(zhì);399年,倭進攻新羅,“倭人滿其國境,潰破城池,以奴客為民”;400年,高句麗派步騎五萬救新羅,倭方撤兵;402年,新羅王欲與倭通好,以勿奈王子未斯欣為人質(zhì),但倭仍不斷侵擾新羅國境。*趙建民、劉予葦主編:《日本通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4頁?;顒舆@樣密集,倭人很有可能將高句麗戰(zhàn)俘和難民帶回列島,其太陽神崇拜于是傳播開來,為大和政權中以應神天皇為首的河內(nèi)貴族集團所利用*沈仁安:《試論倭國統(tǒng)一的主體》,第146—148頁。,藉此凝聚群體,建立日本,推行統(tǒng)一。
(二)白江口戰(zhàn)后的“歸化人”與日本文化
7世紀70年代,半島東部的新羅為了一統(tǒng)三韓故地,先是招請?zhí)瞥绨雿u西部的百濟(660年),隨后又和唐軍聯(lián)兵在白江口之戰(zhàn)消滅了援助百濟復國的倭國海軍(663)。668年,為了收復被高句麗占據(jù)的百濟故地(所謂“高句麗南境”*高句麗好太王曾兩次南征百濟,“結果使當時百濟的北部地方——今天的黃海(南)道南部地方和京畿道北部及西部沿海地方,變成高句麗的領土”;其子長壽王又于“475年,以三萬兵力打退了百濟與新羅的聯(lián)合部隊,占領了百濟首都漢城”,百濟被迫南遷都城于錦江中游之熊津(今公州)。見朝鮮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著,王建等譯《朝鮮全史》第三卷,延邊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36、191頁;參拙文《新羅北界與唐朝遼東》,第42頁。),新羅又協(xié)同唐軍消滅了據(jù)有半島北部的高句麗。*《三國史記》卷6《新羅本紀第六·文武王》:八年(668)“十一月五日,王以所虜高句麗人七千入京。六日,率文武百僚朝謁先祖廟,告曰:祗承先志,與大唐同舉義兵,問罪于百濟、高句麗,元兇伏罪,國步泰靜,敢茲控告,神之聽之?!备呔潲愔疁鐦酥局雿u上統(tǒng)一新羅(668—935)的成立,這是東亞國際關系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后來統(tǒng)一新羅的文武王(661—681)曾對其戰(zhàn)略意圖有過清楚明確的陳述:“往者新羅隔于兩國,北伐西侵,暫無寧歲,戰(zhàn)士曝骨積于原野,身首分于庭界。先王愍百姓之殘害,忘千乘之貴重,越海入朝,請兵絳闕,本欲平定兩國,永無戰(zhàn)斗,雪累代之深仇,全百姓之殘命。百濟雖平,高句麗未滅,寡人承克定之遺業(yè),終已成之先志。今兩敵既平,四隅靜泰?!?《三國史記》卷6《新羅本紀第六·文武王》,第72頁。
然而,這些戰(zhàn)爭造成的百濟、高句麗難民,有很多流入了日本列島。白江口戰(zhàn)敗,倭國扶立的百濟王扶余豐脫逃投奔高句麗,*中國史料只言脫逃,無具體去向。此據(jù)《日本書紀》卷27,天智天皇二年(663)八月己酉(28日)條:“日本諸將與百濟王不觀氣象,而相謂之曰,我等爭先彼應自退。更率日本亂伍中軍之卒進打大唐堅陣之軍。大唐便自左右夾船繞戰(zhàn),須臾之際,官軍敗績,赴水溺死者眾,艫舳不得回旋。樸市田來津仰天而誓,切齒而嗔殺數(shù)十人,于焉戰(zhàn)死。是時百濟王豐璋與數(shù)人乘船逃去高麗?!必S璋即扶余豐?!杜f唐書·劉仁軌傳》說:“余豐在北,余勇在南,百濟、高麗,舊相黨援,倭人雖遠,亦相影響”;“扶余勇者,扶余隆之弟也,是時走在倭國,以為扶余豐之應”?!度毡緯o》卷27天智天皇三年(664)三月條記載:“以百濟王善光王等居于難波?!焙芸赡芫褪翘幼叩陌贊踝臃鲇嘤录捌鋵傧?,避難倭國并為其所利用。*森公章:《‘白村江’以後——國家危機と東アジア外交》,東京:講談社,1999年,第159—163頁。據(jù)該書記載,此后兩年倭國還有幾次安置百濟難民的措施。
白江口海戰(zhàn)的慘敗,大出倭王為首的貴族集團的意料之外。精神上由信心百倍與唐抗衡的亢奮狀態(tài),一下子墮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加上亡國后逃奔倭國的百濟難民推波助瀾,就造成了作為戰(zhàn)敗一方的倭國的緊張反應。唐朝的一舉一動,都使貴族集團感到驚恐,生怕大軍壓境,危及列島的安全。據(jù)《日本書紀》記載,664年5月,唐朝百濟鎮(zhèn)將遣郭務悰出使倭國。12月,郭離開后,倭王便下令在對馬島、壹岐島、筑紫國設置防人和烽火臺,并在筑紫國造水城。第2年8月,又在筑紫國造大野、基肆兩座山城,以防唐軍侵襲。667年11月,唐使司馬法聰?shù)仲?。不久,倭國即在對馬島造金田城,甚至在瀨戶內(nèi)海沿岸設置烽火,建屋島、高安等城。據(jù)研究,這些防衛(wèi)設施很多就是由百濟難民設計建造的。*森公章:《‘白村江’以後——國家危機と東アジア外交》,第167—168頁。668年唐朝與新羅共滅高句麗,于是盛傳唐朝將出兵倭國,倭方一面派河內(nèi)鯨出使唐朝探聽虛實,一面堅固高安城等。天智天皇就是在這種惶恐的國際環(huán)境下,積憂成疾而去世的。*趙建民、劉予葦主編:《日本通史》,第33—34頁。
無論如何,百濟王統(tǒng)雖然從此在半島上斷絕了,但在日本列島卻作為“百濟王室”流傳了下來,形成了列島社會文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群體,*森公章:《‘白村江’以後——國家危機と東アジア外交》,第160—161頁,表6“亡命百濟人的動向”。甚至在奈良時代出現(xiàn)了很多百濟官人。*井上亙:《虛偽的“日本”——日本古代史叢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55頁。作為難民,他們在日本歷史上的作用和東亞地域史上的意義,還值得作更多細致深入的研究??偠灾叭毡竟糯鷼w化人作為文化的基礎和推進者對大和的發(fā)展起了莫大的作用,其中他們的巨大功績,是把漢文漢字傳給了日本。以漢字表達日本語的訓讀方法,當然也主要是他們推行的,這一點大和朝廷也有記載。在國家統(tǒng)治中,為提高文化而發(fā)揮的文筆的作用,應當認為是功不可測的。就像粟特人教給突厥人粟特文,創(chuàng)制突厥文字和乃蠻的塔塔統(tǒng)阿教給蒙古人回鶻文字,以及西藏高僧八思巴為蒙古創(chuàng)制八思巴文字一樣,漢字引入日本有著極大的文化和政治意義。還有,古代日本的歸化人還帶來了如紡織品、陶瓷、鑄銅、冶鐵、土木、建筑、雕刻、繪畫等大陸系統(tǒng)的高度技術藝術,以及中國的古典思想、佛教;在大和朝廷的支持下,把它們移植到日本并使之成熟。這一點,必須看到乃是日本最初的高度文明——后期古墳文化的開創(chuàng)與普及的偉大動力。他們就是這樣,開辟了直接走向燦爛的飛鳥、奈良時代的佛教城市文明的大道,并為以后一千幾百年日本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第140—141頁。
前面討論了古代影響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歷史的難民潮。其實東北內(nèi)陸古代歷史也受到難民潮的很大影響,只是學界過去不太從這樣一個視角提出問題和分析問題。這里僅以回鶻汗國崩潰推動契丹勃興為例作一試探。
公元840年,在漠北蒙古高原立國近百年的回鶻汗國因內(nèi)部變亂,天災疫病流行,在同鄰部黠戛斯爭斗20年以后終于被其擊潰解體,部眾云散星奔,形成了向南、向西逃離漠北的兩股難民潮。西遷的回鶻后來分別成為中國西北裕固族和維吾爾族的先民,學界另有專門研究。*參拙文《回紇的文化成就》,袁行霈主編:《中華文明之光》第2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50—265頁。本文主要談南遷回鶻難民的歷史影響。據(jù)研究,回鶻南遷按時間先后分為兩支:汗國破滅,約在開成五年(840)七、八月間,隨即就有特勤嗢沒斯(九部)及宰相赤心(五部)等先行率眾南下,進抵天德軍(今內(nèi)蒙古烏梁素海東岸賽胡同一帶)塞外?!坝钟薪珊寡朗浚蕴厍跒踅闉榭珊埂?,*《舊唐書·回紇傳》。于會昌元年(841)二月南下,十一月到達天德附近。兩支難民合計27部,以每部約萬人計,總人數(shù)不下27萬;加上自行南下的潰兵散卒,最初流落漠南的回鶻難民約有30萬人之多。*參艾尚連:《回鶻南遷初探》,《民族研究》第4期,第42—43頁。幾經(jīng)沖突打擊,這些回鶻難民多數(shù)都被唐朝政府在沿邊各州就地安置,因俗而治(繼續(xù)游牧),后來就融入了當?shù)刈迦?;部分?zhàn)俘則南遷塞內(nèi)甚至配置江淮。*參艾尚連:《回鶻南遷初探》,《民族研究》第4期,第43—44頁。造成麻煩且影響較大的是烏介可汗統(tǒng)領的十三部。*唐朝處理南遷回鶻難民的政府文件集中見于當時宰相李德裕的《會昌一品集》中,近人岑仲勉又將有關文件專門輯注為《李德?!磿ヅ鸭稻幾C上》,見《岑仲勉史學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42—461頁。
涉及烏介所領回鶻難民去向的主要是《舊唐書·回紇傳》中的這一段:“會昌三年(843),回鶻尚書仆固繹到幽州,約以太和公主歸幽州,烏介去幽州界80里下營,其親信骨肉及摩尼志凈等四人已先入振武軍。是夜,河東劉沔率兵奄至烏介營,烏介驚走東北約四百里外,依和解室韋下營,不及將太和公主同走。豐州刺史石雄兵遇太和公主帳,因迎歸國。烏介部眾至大中元年(847)詣幽州降,留者漂流餓凍,眾十萬,所存止三千已下。烏介嫁妹與室韋,托附之。為回鶻相美權者逸隱啜逼諸回鶻殺烏介于金山,以其弟特勤遏捻為可汗,復有眾五千以上,其食用糧羊皆取給于奚王碩舍朗。大中元年春,張仲武大破奚眾,其回鶻無所取給,日有耗散。至二年春,唯存名王貴臣五百人已下,依室韋?!庇嘘P其中史實,早年王國維撰《黑車子室韋考》*收入王國維:《觀堂集林》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4年,第623—628頁。做過很好的考證。據(jù)研究:這里的金山指今遼水(西拉木倫河)及老哈河上游,亦即大興安嶺山脈南端地區(qū);奚王的居地(牙帳)在今赤峰市南(唐饒樂都督府所在地);*奚王牙帳饒樂府本在潢水(西拉木倫河)北岸今林西縣西櫻桃溝古城,開元年間為契丹所奪。參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5冊,史語所??耸?986年,第1737—1744頁。據(jù)《契丹國志》之說,“七姓室韋”即分布于幽州塞外的黑車子室韋部。*高榮盛:《烏介可汗“走依和解室韋”考》,《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社)》 1992年第2期。而“和解室韋”據(jù)考則為黑車子室韋即七姓室韋之一部。*張久和:《黑車子的史實和相關的問題》,《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社)》 1997年第5期。這樣看來,這支由可汗帶領包括“名王貴臣五百人”的難民隊伍主要流亡散落在后來的契丹勃興之地——所謂平地松林一帶。*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五代十國時期全圖”,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第82—83頁。
《遼史·地理志》一,上京道“永州”條記載有關契丹始祖的“青牛白馬”傳說:“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今老哈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西拉木倫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示不忘本云。”我曾經(jīng)撰文考證上述傳說并非就是原本,而很可能是在阿保機時代與回鶻摩尼教文化進行了整合的結果。*見拙文《契丹建國與回鶻文化》,《中國社會科學》 2004年第4期?,F(xiàn)在看來,這一傳說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契丹勃興的地理、歷史背景,即作為母系的回鶻人(述律氏/蕭氏)自平地松林由西向東移徙,同時作為父系的契丹人(迭剌/鐵勒部的耶律氏)自馬盂山(努魯爾虎山西端)由南向北發(fā)展。雙方相遇結合,為契丹勃興帶來了契機。上述回鶻難民群在可汗死后于848年左右潰散,而耶律阿保機取代契丹遙輦氏稱汗是在907年,雙方結合產(chǎn)生新的共同體的過程不到六十年。如果考慮到耶律阿保機872年才出生這一情況,契丹勃興過程顯然更為短促。
我認為,九世紀中以摩尼教為國教的回鶻汗國崩潰,大批回鶻難民進入契丹社會,給契丹族群注入了新鮮血液;回鶻所奉摩尼教的傳入,則為契丹傳統(tǒng)社會的飛躍與變革提供了新的精神武器。耶律阿保機即以結親取得回鶻人(很可能把持著商業(yè))的支持,并藉其摩尼教神話自己,從而得以突破傳統(tǒng),進行革命,建立國家,實行帝制,改寫了契丹人的歷史——建立遼朝政權的哈喇契丹實際是以耶律氏為代表的契丹人和以述律氏為代表的回鶻人以摩尼教為工具認同凝聚的新的政治共同體。宗教及文化交流往往與商業(yè)活動同時進行。*季羨林:《商人與佛教》,收在中國史學會編《第十六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中國學者論文集》,中華書局,1985年,第91—207頁;并請參拙著:《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第250—52頁。唐代后期,回鶻人(包括認同回鶻汗國的粟特人即昭武九姓胡)實際上已經(jīng)大量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參《舊唐書》卷195《回紇傳》,第5207頁以下;《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第6120頁以下;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五章《新樂府·陰山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54—260頁。汗國崩潰以后,回鶻人并沒有馬上融入變成游牧的契丹人,他們在相當一段時期還作為不同的群體存在并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因此,回鶻商業(yè)文化對契丹社會發(fā)生飛躍變革的影響也值得專門研究。傳統(tǒng)的說法認為契丹是農(nóng)牧二元社會,然而,二元之間有賴商業(yè)聯(lián)系,因而很可能是農(nóng)、牧、商三元社會,即相當一段時期的漢人及渤海農(nóng)業(yè)、契丹牧業(yè)、回鶻商業(yè)*林悟殊:《摩尼教及其東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1、93頁。三足鼎立。誠如是,基于“二元社會”說的一些理論如“征服王朝論”等就有必要重新探討。
從東北亞地域史的角度看,契丹國家建立最重要的歷史意義就在于它把中國的東北、華北整合到了同一個政治實體之內(nèi),*林榮貴:《遼朝經(jīng)營與開發(fā)北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335—341頁。從而改變了東北族群的空間發(fā)展方向,開始了北狄諸族相繼入主中原、進而融入中原社會的千年歷史進程:契丹走出草原東向發(fā)展,在拉動改變東北族群空間發(fā)展方向的同時,也在大漠草原上留下了政治空檔;繼起的由女真建立的金朝在草原上修界濠,基本上就是以大興安嶺為界,*參拙文《隋唐五代燕北地區(qū)的民族遷徙與分布——2000年暑期考察的初步報告》,收在拙編《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第430—431頁。這就給歐亞草原上最東邊的游牧民族——唐代北狄之一的室韋、后世的蒙古提供了崛興的歷史契機。蒙古是第一個統(tǒng)一了全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它在東北把中原文明一直引到了黑龍江下游入??诟浇呐珒焊傻胤剑鞒^之。*楊暘、袁閭琨、傅朗云:《明代奴兒干都司及其衛(wèi)所研究》,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于是,唐以后中國古代政治史千年演進的最后一幕——滿族登上歷史舞臺的時機就成熟了。
以上從難民視角考察東北亞地域古代歷史涉及公元前11世紀至公元10世紀約兩千年時長。通過這一特定視角的歷史考察,目前可以得到以下幾點認識:
1.難民問題或難民潮主要表現(xiàn)為逃避戰(zhàn)亂的人口跨境流移尋求生存和由此而來的種族文化關系沖突調(diào)整,因而基本上發(fā)生在同一地域的不同地區(qū)和族群之間,當前東地中海的西亞、中東和歐洲間的難民潮是如此,古代東北亞地域大陸、半島和列島乃至蒙古高原和東北內(nèi)陸間的難民流移也是如此。
2.難民問題和難民潮都是由于戰(zhàn)爭動亂產(chǎn)生的。不過,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論述古代戰(zhàn)爭與歷史演進的關系時指出:“暴力、戰(zhàn)爭、掠奪、搶劫等等被看作是歷史的動力……古老文明被蠻族破壞,接著就重新形成另一種社會結構(羅馬人和野蠻人,封建主義和高盧人,東羅馬帝國和土耳其人)。對野蠻的征服者民族說來,正如以上所指出的,戰(zhàn)爭本身還是一種經(jīng)常的交往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6頁。除了蠻族征服外,馬、恩還提到了殖民活動的情況。我認為,本文研究的這些古代東北亞地域難民潮也可作如是觀,也起到了文明文化交流推動歷史演進的作用。
3.然而我們知道,歷史上發(fā)生戰(zhàn)爭造成難民潮的情況很多,產(chǎn)生重大積極影響的卻較少;而且本文研究的這些難民潮都是單向流動,明顯是由文明文化發(fā)達地區(qū)向欠發(fā)達地區(qū)轉移,這應該是這些難民潮起到積極社會作用的重要原因。這與當前西亞中東流向歐洲的難民潮情況有很大不同,值得注意。
4.本文的研究也有助于正確了解東北亞地域歷史和本地域各地區(qū)、各族群、各國關系史,擺脫神話傳說和錯誤觀點(三韓=三國、騎馬民族征服等)的影響,深入開展人文交流,促進理解和包容。從本文的視角看來,東北亞地域的文明文化共性(如“漢字文化圈”)是經(jīng)由長久歷史形成的,值得本地域各族各國倍加珍惜。因為共處同一地域,歷史、地理、文化關系特別密切,地域內(nèi)各種利益相關,更要慎重處理相互關系,盡可能和合共存、和衷共濟、相互尊重、平等互利,以維護本地域各國的共同利益,正確應對文明沖突和全球化趨勢帶來的各種挑戰(zhàn)。
(責任編輯:董灝智)
2016-12-10
王小甫(1952-),男,四川成都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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