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
灰溜溜,這只狗娘,已經(jīng)把它的孩子一一叼到了遠處的小山頭——它恐懼人再來傷害它的孩子。
鄰居喬遷,留下一只灰黑的母狗,無處安置,送給了我家。我家本有一條黃狗,實在不必要再養(yǎng)一條,消耗糧食,但母親覺得它很可憐,就勉強留了下來,并取名:灰溜溜。
灰溜溜似乎知道自己是過寄的,全沒了昔日的威風,整天低頭縮尾。開飯時,非得我家的阿黃吃完了,它才敢慢吞吞過來舔食所剩不多的食物。
灰溜溜來了有一段時間了,一日,我發(fā)現(xiàn)灰溜溜的腰身漸漸地粗了,而且皮膚有了光澤。吃飯時,它開始挑戰(zhàn)阿黃的權(quán)威了,每每趁阿黃疏忽,它會快速上前去偷食,常常哽噎得脖子老長。
好多次,我看見阿黃把灰溜溜按倒在塵埃里,咬得一身的傷。有一次,阿黃鋒利的牙齒甚至洞穿了它的后腿。我猜,這下灰溜溜應該安靜幾天了。可是我錯了,灰溜溜竟不再滿足偷取食物,而是公然搶食了。面對阿黃厲聲嚇阻,它不但不掉頭而逃,反而呲牙咧嘴地迎上前去,阿黃往往被這股凜然之氣,嚇得發(fā)呆。
慢慢地,灰溜溜吃飯變得理直氣壯起來,甚至把阿黃逼到一角去。阿黃不肯就范,向我求救。念及舊情,我出手相助,驅(qū)趕灰溜溜。沒想,從來見人就羞澀無比的灰溜溜,竟然開始主動向我搖尾乞憐,還會在我身邊蹭來蹭去。可是一想及它多年前不識時務(wù)地給我的那一口,我狠心腸地趕跑了它。
灰溜溜卻毫不在意,似乎一定要軟化我。每次歸家,它總是第一個沖出來迎接我;每次出門,它也會送我出很遠。有一次,竟然走了二三十里。我漸漸被感動。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灰溜溜粗了腰身憋了下去,而且愈來愈瘦,卻不知怎么回事。
一個雨天,我察見屋角毛茸茸地窩了一堆小東西,嗷嗷地尖叫。上前一看,竟然是一窩胖嘟嘟的小狗?;伊锪矧榭s在旁邊守衛(wèi),它一邊喂奶,一邊警惕地注視著我,突然之間,我成了它最熟悉的陌生人。母親對這幾只新到的不速之客,十分不待見,抱怨說,“養(yǎng)大它們,得喂一群雞了。雞能下蛋,狗能干啥?”母親煽動我去把小狗丟掉:“這油菜開花時候下的狗,按照老人們的說法,這樣的菜花狗不能留,容易變瘋?!?/p>
我提著小狗,把它們?nèi)拥搅私纪?。回來時,我看見灰溜溜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不愿多看它那黑炭珠般的雙眼。那里面的絕望與無辜,使我如同墜入無底深淵。晚上,灰溜溜在門外嗚嗚地徹夜悲鳴。
一連幾天,灰溜溜消失不見了,我決定去找找。在荒郊山坳的一個石窩子里,我找到了瘦得不成形狀的灰溜溜。它耷拉著腦袋,眼里那縷亮晶晶的光徹底渙散了。
大概是半個月后的某一天,我忽然聞到院后有股腐臭的味道。尋味追蹤,我看見灰溜溜身旁有四只胖乎乎的東西。細看,赫然是幾只腫脹的死狗。顯然是我扔掉的——灰溜溜的兒女。
一瞬間,我的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似的難受。無法想象,灰溜溜每天風雨無阻地去找它的兒女們的痛苦,想到這里,淚水模糊我雙眼,我抬頭看看遠處,明亮的陽光如刀子一樣鑿入我的靈魂?;伊锪?,這只狗娘,已經(jīng)把它的孩子一一叼到了遠處的小山頭——它恐懼人再來傷害它的孩子。我無法原諒我自己,我親手扼殺了這個狗娘的幸福。
張澤林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