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軍
月亮三年沒回他那粵北深山里的家了,他已經(jīng)在鄰近深圳的一個小縣城安了家,實(shí)現(xiàn)了進(jìn)城的夢想。前幾天突然接到村小組長從家鄉(xiāng)縣城打來的電話,說他爸有些不得勁了。月亮和兄弟們商量了,趁著中秋,由他請假回一趟,把母親去世后一直不肯離開村子的老父親接過來住。要不,還真拿不準(zhǔn)啥時才回家。
一跨上山坳,他就真切地想起了老人講的月亮村的名是怎么來的了。真是好大個月亮!就這樣銀光光、亮爽爽、突兀兀地從兩座大山坳處撞入他的眼簾,撞入他的心房。
我回來了!坐了幾個鐘頭的火車,坐了一個多鐘頭的汽車,坐了近一個鐘頭的小四輪,又走了一個鐘頭山路的月亮,忘了所有的疲憊,心里豁然亮堂了起來。
轉(zhuǎn)過這個坳,是一起做泥水工的廣財?shù)募?,墻頭有的塌了,瓦破了,屋頂上露著的椽子,黑了。他呀,孩子在城里上民辦學(xué)校,一家人可能有四五年沒回村了。前些年他爸沒了,房門上還掛著幾片紙,殘的,月光雖然很亮,卻看不出紅白了。
月亮沿著那條走了三十多年眼下卻覺有些陌生的小路下坳。陌生?是呀,怎么就陌生了呢?是三年沒走了?哦,是雜草太茂盛了,反射著月光,銀燦燦的一片,草間這條由亂石鋪成的小路,顯得瘦了。
下了坳,有一片稍緩的坡地,錯落著幾座屋子,分別是廣發(fā)、興利、黑牛、中坤等人的家,除了興利是木工,其他幾個原先也和月亮一起做泥水工、雜工,后來各自分開,也不知散落到哪處去了。一路上,經(jīng)過了廣財、秋英、亞菊的家,屋子的窗都黑著,想是也沒人在屋。這些年,村里的人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陸陸續(xù)續(xù)飄進(jìn)城里去了,有大城市,也有縣城,最差的也到鎮(zhèn)上去了。去了,也慢慢扎下了根,都不愿意回來,后一代身上寄托著村里人的夢想哩。
又轉(zhuǎn)過一個山包,是一大片連著的莊稼地,現(xiàn)在全荒了。轉(zhuǎn)過得水家,月亮看見祠堂了。月亮村全村一個姓,祠堂也是全村的,很有年份了,老人說是明朝還是清朝建的,馬頭墻、碉樓、風(fēng)水塘,兩側(cè)各有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jié),枝葉婆娑,千絲萬縷的氣根垂下來,更見滄桑。每棵樹下還存著香案,是拜樹伯公的。守祠堂的孤老頭七叔公會點(diǎn)香火。都是歲月,都是故事。前些年,祠堂香火很盛,除了年節(jié)、醮會,村里紅事白事都在那里上香鳴炮,稟告先人。祠堂,是一個村的中樞,是圣地哩。月亮想起了官廳前面兩塊石碑上刻著的字:月出滿地水,云來一天山。今天是八月十四,往年這時候,祠堂已經(jīng)開始祭祀儀式了,而眼下,祠堂一片虛空,分明是一個孤獨(dú)的老人,正在月光下品著這無邊的寂寞呢。
還真有個孤獨(dú)的人影。一身黑,佝僂著腰,像村民常用的鉤刀。一勾一勾地,這個黑影,正從這一汪亮光里走到另一汪亮光里。
“爸!”月亮吃了一驚,“爸,你在這干啥哩?”
黑影稍稍抬起了頭,還是鉤刀一般站著。隨后又低下了頭,將手里一個東西放在祠堂與風(fēng)水塘前面那塊大坪的一汪亮光里。
順著父親的手,月亮發(fā)現(xiàn),這一片亮汪汪的,全是碗、盤、碟、缸之類的容器,全都裝著水,從風(fēng)水塘的塘陂頭一直排到大坪,整整齊齊地,足有幾千個。天,這是將村里每家的吃飯的家伙兒都收來了呀!
顯然,父親在用這些東西到塘里盛了水,又?jǐn)[到了這地上。
“爸,你這是干啥呀?”
“月亮,那么多月亮?!备赣H指著那些碗盤碟缸。是啊,每個碗盤碟缸里都有一個月亮!“月亮圓了,我兒子該回來了,全部人都該回來了……”父親喃喃地說。
月亮一把抱住父親,一陣心酸:“爸,我回來了!”
祠堂的側(cè)門咿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黑影,像月亮父親一樣的鉤刀般的身子,是村里的五保戶七叔公,他就住在祠堂的側(cè)房。他吃力地張了張嘴:“呀,是月亮回來了?!?/p>
七叔公說:“村里就剩我們倆了?!彼焐系拇笤铝粒澳銕甙?,就剩我和它了……”
銀子似的月華籠罩著村莊,夢一般美麗。
月亮不由淚流滿面。
選自《惠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