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
古人的游記總是寫在漂泊中,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草都成了衰草,疏疏落落地長在心口。仿佛這偌大人間也不過一方荒池,逼人滴下淚來,偏淚也是涼的,令人陡然間心折骨驚。
這到底只是漂泊,輾轉(zhuǎn)天涯如飛蓬,只盼著歸去,而不是旅行,不是為了去聽風(fēng)怎樣吹醒春天,不是在異地他鄉(xiāng)想到心上人,就覺得心頭滿滿,全是靜好又穩(wěn)妥的相思。
漂泊之外,是仗劍走天涯的少年,眼神里鋒芒畢露,仰天大笑出門去,一打馬便能到得了天涯,喝最烈的酒,愛最好的人,桀驁如一紙狂草,筆筆力透紙背。
鮮衣怒馬,烈酒長歌,少年的漂泊從來在漂泊之外,少年眼中的山河都是最新鮮的模樣,見了廢池喬木也要拔劍四顧,遇得災(zāi)民餓殍便一擲千金,踏過斜橋就醉臥紅袖間,像是直飛的箭鏃,璀璨的煙花,在詩里詩外,烈烈燃成一片。
他或許是辛棄疾,是張孝祥,他更應(yīng)該是李白。這個狂傲的詩仙天生就屬于漂泊,仿佛來紅塵一遭,只為痛飲黃河直攬九天,行千萬里而長嘯不絕。而他又從來在漂泊之外,因他眼中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他走過的都是值得入墨入歌的風(fēng)景,上天派他來人間一一點檢,他權(quán)當(dāng)游玩,嬉笑怒罵都成千古文章。
漂泊之外,又或者是剛剛結(jié)縭的新婦,隔著山長水遠,與羈旅的游子各自相思。因了兩心相知,愁緒都像是被暖陽照過,連思念都格外溫存。
何處合成愁?在離人心上。趙明誠走了,于是紅藕散了暗香,竹席涼成玉色,李清照下了蘭舟又上西樓,連寂寞都如風(fēng)露染了杏花,紛紛開且落,偎著流水便有清歌。而她低了眉眼,繾綣私語: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負笈遠游的趙明誠亦是一樣的心情。這一路行來山水長得如她娟麗的黛眉,連踏上都覺心蕩神馳,酒旗一飄就想與她共飲,鴻雁一過便念及她的書信,情意那樣深篤,愁情便也軟如紅葉,在最凄清的時節(jié)還兀自在梢頭開得風(fēng)情萬種。
倘若要去天涯海角,也愿做只紙鳶,有人握著線軸守候:“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漂泊之外,其實不過是一種心境。
若行遍倦倦風(fēng)塵無處可歸,無人相候,眼神都疲憊得鈍了,只能磨在自己心上,連痛都說不出口。而漂泊太久,覺得哪里都是故鄉(xiāng),每個擦肩而過的女子都像昔年初戀的姑娘,每一次殘陽都似歲月的傷口淌出鮮血。風(fēng)吹白了鬢發(fā),漂泊的游子再沒力氣長嘯,也再記不起如何長歌,只能在日暮途窮之時跪倒在地,匍匐痛哭。
而旅行是在漂泊之外,天高地迥,宇宙無窮,每個在路上的人都懷著欣欣然的希冀,想要看看這風(fēng)是怎樣輾轉(zhuǎn)著吹綠了江水兩岸,聽聽這鳥是怎樣迤邐著唱醒了春天,想要在杏花煙雨中邂逅青石板上小唇秀靨的水鄉(xiāng)女子,在山郭深處飄揚的酒旗下緩緩飲下一杯酒。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愁是在春江中浣洗過,濕漉漉的還有春陽的氣澤;喜也開在二月枝頭,含苞或盛放,明媚不可方物。
此生愿在漂泊之外,驀然回首有故人相候,戀戀長歌有人來和,一抬眼,依稀還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