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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

2017-03-16 03:04:01禹風
文學港 2017年2期
關鍵詞:怪胎左撇子

禹風

在下偵探,時髦的私家偵探。

這大城雖出沒兩千多萬人,私家偵探尚屬稀罕,不少人認定我們就是專業(yè)捉奸。

嘿嘿,捉奸么,當然也可以去捉,妒火炭腦髓的顧客的確大方。不過,我個人更喜歡能挑戰(zhàn)智商的委托。哪怕沒得賺,打開渾身十二萬只毛孔,竭盡全力過濾世界的表情,逐步逼近令人顫栗的真相,這游戲本身是種獎勵。

我思故我在,誠然!

貌似哭泣無助的女人在法庭上站起來,嘴里吐出一連串天知道的秘密:半年里被告和小蜜開房的時間地點。時間精確到秒,地點只差沒提供經(jīng)緯度;她那始終神定氣閑的丈夫瞳孔放大,在被告席上渾身發(fā)抖:“你、你、你跟蹤我?”

女人多分到八百萬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她不再流淚,對我論功行賞。之前,我沒好意思跟她開價,她把現(xiàn)金支票放在絲絨盒子里,外頭包上圣誕花飾的紅紙。

憑我吃這碗飯的本能,我預感到圣誕老人的禮物一般拿不出手,而我現(xiàn)在該做的卻是拿上這遣散費,盡快從她重新變金貴的自我感覺中消失。女人的辛酸事么,最好如春夢了無痕……

走出她公寓,花里胡哨的盒子被我扔到公寓門口信箱上,我眼睛掠過六萬元的阿拉伯數(shù)字,心疼我半年來用掉的汽油費。我終于甩甩頭進了咖啡館,喝一杯又清又苦的咖啡,確認委托人錯誤到無法糾正的婚姻終于帶給我一筆日用花銷。

正啜滾燙黑汁,手機響了,是認識了二十年的“怪胎”打來的。怪胎是我初中同桌,初中畢業(yè)后大家相忘于江湖,并無來往。直到兩年前同學聚會,我們才互相拍拍肩膀抱在一起。擁抱完,知道他當了這特大城市刑警總隊副隊長;他對我的偵探身份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活像個果農(nóng),站在水果攤面前。

怪胎在電話那一頭竊笑,“偵探同學,在瞎忙什么?捉奸么?”

“捉完了,正和奸夫的原配睡覺?!?/p>

“明白,”怪胎語氣悲憫:“私家偵探一般掙不到錢,但有很多意外當福利?!?/p>

“怎么樣?老同學?我這里有點錢你要不要掙?上頭懸賞破案,我人手不夠,聘你當外援?”

“是上峰限期破案吧?”我抹抹嘴角咖啡沫子,“關鍵時刻想了想,還是老同學可靠?”

“嗬嗬,”怪胎笑了,“立刻、馬上、提上褲子,打雙跳燈到我辦公室!”

我跳起來,如果身下真是奸夫的原配,她會明白:作為男人,我對她同樣沒啥興趣……

真他媽出了大事!一進市局大門,我似乎就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這里穿制服走來走去的人平時屬燈籠,外面繃緊皮,里面空悠悠。他們習慣給別人施加壓力,自己樂得松松垮垮。今天這幫家伙看起來卻像一根根灌腸,里面的顫抖,都透明到外面了!

出啥事了呢?刑警隊長找我,必定刑案。

踏進他地盤,不能再叫他怪胎,得喊“林隊”。林隊兩只眼睛鑲滿金絲紅絲,煙缸被煙屁股插成刺猬,室內(nèi)空氣又臭又酸,一堆人圍著他討論照片。我湊上去一看,盡管肚子沒食,一口咖啡也差點嘔出來。那照片拍的全是切碎的人體,有女人頭,單條大腿、半支胳膊,還有女人下體,上下都光滑地鋸掉,只留黑三角,毛發(fā)蜷曲到質(zhì)感……

情況嚴重就嚴重在:這些人體碎片拼起來不是同一個人!

碎片分布在城市多個區(qū)域,市區(qū)郊區(qū)都有。

難怪上峰緊張。

林隊遞過一支煙,我擺擺手,已經(jīng)彌漫一百支煙的亡靈,何苦再點一支?房間里的人個個捧著腦袋,說話有氣無力,顯然很久沒睡了。不提防有個女警沖進來:“市郊天麒山農(nóng)民報案,發(fā)現(xiàn)新的女性尸塊!”

林隊激靈了一下,嘴角抽成一個充氣的肉疙瘩:“郭偵探,高見?”

我按住抽搐的胃,的確,早上再節(jié)省也得吃點東西,現(xiàn)在有點撐不住了。不過想到銀行里那六萬元現(xiàn)鈔,加上現(xiàn)在這份差,往下半年,可以對胃好一點了。我興奮起來,對林隊嚷:“地圖!”

一幅大圖掛滿一堵墻,我把刑警隊的針頭小紅旗插在地圖上,上報尸塊的地點漸漸組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發(fā)散的S形。這些點互相有關聯(lián)嗎?是一個人跑各處去扔?還是各干各的?

“但愿是獨狼?!蔽铱纯催@伙專業(yè)刑警,“否則就麻煩了!”

多半為了陌生,也可能這些人根本瞧不起我這個私家偵探,沒人接茬,都呆呆看地圖。

我把林隊拖到外面,走廊里空氣,好得像別人的老婆,我說:“給點條件!”

“你要什么?”林隊斜睨我,“錢要破了案才有!”

“明白。”我從胸口口袋里掏出現(xiàn)金支票給他看,“奸夫原配給的。暫時我不缺錢?!?/p>

“那你要什么?”

“獨立調(diào)查權。我不和你的人分享我的發(fā)現(xiàn)。除非有必要。”

“這樣?。俊绷株牫烈髁艘幌?,“可以?!?/p>

“還有,給我一張介紹信,蓋上你的公章?!蔽蚁蛄株犘π?。

“媽的!你可別打什么小算盤!”怪胎怪著眼睛打量我。

“得了吧!”我撇撇嘴,“總不見得出示一下你的公章,人家就給我錢、陪我睡?”

肩膀被這混蛋重重捶了下,我“嘶”一聲忍痛。他轉(zhuǎn)身走了:“滿足你!私家偵探?嗬嗬,試試看,說不定有點用!”

我離開的時候,懷里踹著介紹信和支票,手里拿著卷起來的小號地圖,上面標紅了發(fā)現(xiàn)女人尸塊的地點。

我這行,不適合普通人干。并非夸自己當偵探,這只有小男孩羨慕。我是說我獨身,沒老婆沒孩子,剩個老娘住養(yǎng)老院,就是說,我倒像個獨狼!

進銀行存掉五萬五活期,剩下五千元現(xiàn)鈔,分了五份。第一份到養(yǎng)老院給了老娘,老娘在活動室角落里嗑葵花子,滿頭蓬亂的頭發(fā)像蘆花雞。她看看我,問:“錢都花野女人身上啦?”

第二份一千元我存了股市戶頭。我住的地方隔壁有家證券公司,要是里面的老頭老太中午光打牌不吃飯,連續(xù)一個月啃金色玉米棒子,我就進去買點價格最便宜的股票,兩元三元的那種,也不用弄明白那些公司干啥吃,最后多少能掙點煙酒錢。

第三份我塞給了樓下替街道孤老做愛心盒飯的胡阿姨。慚愧,我也吃了政府的愛心盒飯。胡阿姨每天傍晚都在我鐵門鎖頭上掛一葷一素兩菜一湯的晚飯。我有一個微波爐。

第四份,我關上門,把馬桶水箱蓋挪開。里面有個小鐵皮罐子浮在水面上,這是我的保險箱。

第五份放進了皮夾。我出門去找個朋友,他是攝影師。

我沒花錢就從他手里要到了低空飛行服務公司的地址和電話。

直升機從院子里浮起來的時候,我沒害怕;升上樹梢我沒害怕;噗噗噗的旋翼在頭頂上發(fā)出轟鳴聲,我沒害怕。突然害怕起來,是因為飛機拐了急彎,向江水東岸的超高摩天塔群飛去。我分明覺得有一股吸力要把我拎出機艙,而直升機在直線下墜……

對付低飛公司的門衛(wèi),我的確用到了怪胎給的介紹信:“謝謝,公安局刑偵隊?!?/p>

我甚至沒展開信,門衛(wèi)一聲不吭點頭讓我進去,臉上是雜牌軍看御林軍的復雜表情。其實他自高了,他不是雜牌軍,我才是,他頂多野雞民團。

傻瓜才去經(jīng)理辦公室脫褲子放屁,我徑直向停機坪溜達。機坪崗哨在鐵絲網(wǎng)里面小木屋里,我把介紹信遞進鐵絲網(wǎng)小洞,面無表情的崗哨拿起電話。我做個手勢,向那架藍白色的直升機揚起下巴:“找他個人問個事,不必驚動公司,你懂的!”崗哨點點頭,拿對講機喊:“老三,公安找你!”

我捏著介紹信向打開艙門的飛行員走去,這老三胖胖的,臉頰發(fā)黃,看我時眼珠子像輪盤賭珠亂轉(zhuǎn)。我笑笑:“出任務哪?帶我飛一飛?”

他看了我的介紹信,又看我標了紅點的地圖,剛要說什么,我掏出皮夾,數(shù)給他五百元粉紅的票:“我們窮衙門沒飛機,幫個忙。難保你永遠沒事找我?”

我給了他手機號,坐他旁座,感覺像坐進一輛亮晶晶的出租車。老三想了想,叮囑我:“待會兒客戶來了,就說你是我領航,把你那地圖攤開腿上!”

他的客戶是兩個中年人,都沒好好梳頭發(fā),手里抱兩架美得像時裝模特的大機器,上面全德文。他們鉆進機艙,我們關上門,那其中一個說:“等待指示。”

飛行員老三看看我的地圖,回頭看看客戶,說:“我先拉起來吧,飛一飛,你們也可以調(diào)整一下?”

兩個客戶面面相覷,有一個點點頭:“也好。”

我們在超高摩天樓之間快速移動,三條腿的電視塔現(xiàn)在成了個大球。我馬上覺察了后座的亢奮,他倆一語不發(fā),麻利地打開機器,裝上去拆下來,對著機艙外的高樓瞄準。

老三伸手捅我,往地圖上描紅的某個點一指,我看這點在S形的最東端。透過機艙玻璃往下看,出現(xiàn)了沿海灘涂,灘涂光溜如鏡,被鹽堿土路分隔成大大小小的長方形,上面什么人也沒有。遠一點有個小小紅牌子,我從挎包里掏出前蘇聯(lián)軍用望遠鏡看去,一排歪歪扭扭的字:“灘涂不許打鳥!”

沒人打鳥,可幾天前有人在灘涂挖毛蚶,挖到了人眼睛……

老三用動人的男中音向客戶介紹飛機飛越的地標。我們正飛臨連接東西城區(qū)的大橋,橋是那一汪水上打盹的蜻蜓。他用手指點了點地圖上S反翹的底邊。從大橋上往下扔尸塊的人,扔完一定如釋重負吧?不過,也許很容易被人看見的。

我臉貼艙壁往下看,直升機滑入了城市人口繁密的西區(qū),那是人類的貝殼地,大大小小的廉價樓房鱗次櫛比,比蜂窩廣大,比蟻穴工整;公路和馬路編織成有序的血管,路上汽車扮演流體;稀稀拉拉的樹木是男人沒刮干凈的胡茬,說沒有,總留著點。老三的手指彈鋼琴般在地圖上跳舞,這一區(qū)發(fā)現(xiàn)了最多的拋尸點,正當?shù)貓D上S的細腰。

“指令來了!”后面的客戶在手機上讀取坐標參數(shù),報告給飛行員。老三向我翹起大拇指,拐彎向東邊金融區(qū)飛回去。我琢磨著西區(qū)縱橫的街道,脫口而出:“能飛低點,再繞這個區(qū)飛一圈嗎?”

老三不理不睬,直升機卻開始下降高度,他不停地斜著機身飛,飛機繞了一個大圈。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享受這飛行的弧度。我看著貝殼般的樓房變大起來,樓頂都很骯臟,布滿亂七八糟的廢棄物,甚至有女人粉色的舊裙子。

飛機重新爬高,向東飛行,我回頭再看一眼。仿佛上帝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看見幾輛綠色公交車從一個圓環(huán)里行駛出來,呈放射狀飛出去。憑我的剎那直覺,這些公交車正飛向S的上上下下:這里有一個汽車區(qū)間站!

客戶忙碌起來,他倆叫嚷著,指揮老三調(diào)整航向:“那邊,那邊,靠右,就那棟賓館!好好好,放慢速度,停,停在這里!”

我扭過頭,正看見他倆竭力把奇怪的德國機器伸向舷窗外,小炮筒子對著一個賓館房的窗戶,那窗戶密密拉著窗簾??墒?,怪了,他們手里的機器生了透視眼,從液晶屏上我看見室內(nèi)一對光溜溜的人正在床上折騰。不對,是三個人,一鳳兩凰,青天白日??蛻舻哪樕巷@出瘋狂的亮色,他們呼吸粗重,拉起了特寫鏡頭,頓時,我看見了這個城市所有人都認識的那張臉!一反平日矜持,這張臉現(xiàn)在是啃骨頭的狗臉,舌頭貼在鼻尖上……我轉(zhuǎn)過身,聚焦回我的地圖。

下飛機的時候,我和老三幫忙客戶往下搬機器,客戶又恢復成為沒有特征的兩朵香菇。其中一個猶豫了一下,對老三和我搖了搖手指:“你們什么都沒看見!”

老三一把摟住我肩膀:“我和領航員只看地圖和航向!”

等客戶的奧迪車開出視線,老三向我點頭:“你是沖他們那事來的吧?”

在我認為有必要向怪胎通報我的發(fā)現(xiàn)之前,我不打算說任何話,驚動任何人;不過,我還是和他通了手機。他告訴我,碎尸案已發(fā)現(xiàn)九個拋尸點,被害人至少三名。查找這段時間里全市的失蹤人員,可能的對象有七個女性,年齡大多數(shù)在三十到五十。

我和“怪胎”達成共識:犯案人似乎對年輕女生沒興趣;此人,或這些人,似乎并不特別害怕暴露,甚至沉迷于拋尸之旅;地鐵不可能是犯案人的交通工具,地鐵有X光分檢機……

怪胎決定在已知拋尸地沿線加強對轎車后備箱和貨車車廂的抽查,而我,沉默以對。不做任何預測是我的工作原則,我只順著痕跡和靈感走。實地調(diào)查,滿地聞,像獵狗一樣往前奔。

“每天晚上我會電話你,讓你知道最新進展?!惫痔祀娫捛罢f。

“明白?!蔽要q豫了一下,告訴他,“我也有進展?!?/p>

我知道那個汽車區(qū)間站在哪里,那附近有個游樂場,每天都有人把自己綁在鐵椅子上,滿天旋轉(zhuǎn)尖聲叫喊。我搭地鐵到西區(qū)汽車站旁,出了地鐵不急著進去,推開麥當勞的門坐下吃漢堡。

這家麥當勞有點怪,下午五點半,通勤者大批從地鐵涌出來,店堂卻沒幾個人。反倒是隔壁靠著汽車站的那家“吳迪油餅”擠滿了客人。

我來尋找什么呢?我問自己。

一個經(jīng)常提著沉重的包袋來搭車的旅客?對了,愛搭去不同方向的郊縣長途車?

一個汽車站的雇員?擔任多條通勤線路循環(huán)往復的差事?每次出勤會帶一只有分量的旅行袋?

我想出這兩個問號,覺得像買了兩只股,如果不能兩只都漲,哪只會漲呢?

西區(qū)汽車站的郊縣巴士開往青鄉(xiāng)、松澤和灣山,乘客隨到隨上,滿員就走;不滿員的車停留等候時間是二十分鐘。汽車站沒候車廳,上車投幣或扣卡,便捷簡單。

我走進汽車站,沿路到處是叫賣地溝油炸雞和臭豆腐的男女,油鍋發(fā)出地獄的氣息;黑摩的頭尾相銜,車手圓睜怪眼瞪著行人,仿佛行人是長腿的硬幣。出站的車和進站的人黏在一起,調(diào)度揮舞三角旗,對準兀自在巴士間穿越的人喊叫……

很多人逆行從我身邊奔過,去擠剛到的一輛駛往灣山的車。我好奇地打量乘客中的女人,她們和汽車站里的松樹那樣平淡無奇。唯一值得總結(jié)的是:大城市的女人,無論端正丑陋,一律細皮白肉。

車隊經(jīng)理室隱蔽在梯形車站的底邊角落。我輕叩門,里面的人正興高采烈打電話。我推開條門縫,見一個壯漢,右手拿電話筒,左手正發(fā)瘋。

他歪著頭看窗外,窗外沒風景,是一堵赭色磚塊的爛墻。

他的左手指整整齊齊在木質(zhì)辦公桌面上輕盈地跳躍,模仿一排《天鵝湖》里小天鵝,然后中指朝里折進去,食指和無名指你進我退……他結(jié)束指的舞姿,朝上伸出這左手,繃直手指,粗粗五根胡蘿卜。那中指開始向后彎曲,如芭蕾舞者下腰,軟到妖冶,食指和無名指在兩旁抖著,軟下去陪它??罩兴坪鯄毫嗣嫱该鞑A?,手貼在上面慢慢后仰,舒展開,載蠕載裊……

正看得有趣,我后背壓上一只熱辣辣大手;大手一發(fā)力,我哎喲一聲向前沖,推開門撞進了經(jīng)理室,腰扭得火辣辣疼。回頭看,一個瘦瘦的黑臉漢子站在門口狐疑地看我,經(jīng)理啪嗒掛了電話,也牛眼瞪出,倆人像逮著一個賊。

我捶著腰,口袋里掏出介紹信。經(jīng)理滿臉不屑,像抖臟手絹一樣抖開信箋,拿開鼻子老遠,眺望信文。

一棵桃樹在春天里沁出棕色樹脂,看信的壯漢臉上分泌出越來越濃、越來越低三下四的笑容,他喔喲一聲,跳出椅子,跑過來跟我握手,忙亂中伸的是左手。我眼明手快,也伸出左手和他握了握。

經(jīng)理揮手讓黑臉漢子出去,那家伙遲遲疑疑,身子都扭過去了,兩腳還不肯轉(zhuǎn)彎。經(jīng)理泡茶遞過來:“您有何吩咐?”我當面看他,驚嘆那跳舞的靈巧的手歸屬如此一個粗人!這人五十多歲,天方地圓虎頭虎腦,兩道粗重的臥蠶眉壓得顴骨像柱子,面皮天生淤黑,黑淤得不純,有點臟。

“調(diào)查命案。”我嚴肅地看著他。

經(jīng)理吃一驚,左臂揮起來,手打飛桌頭一盤盛開的水仙,淋淋漓漓,奇香亂飛。他沒去扶水仙,驚懼地望著我,嘴唇哆嗦,一種灰白色從紅唇里漾出:“命、命案?”汗珠剎那間從他前額發(fā)際沁出,掛成一條散兵線。

“你不舒服嗎?”我?guī)缀跤X得好笑,就算經(jīng)理先生是命案兇手,也不該如此直白地暴露。

他的確被我嚇著了,毫不掩飾地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來擦汗,手都在抖。

這里面總有什么名堂吧?我收斂了笑容,決定賭一把:“你知道這命案?看你,我還沒細說,你就害怕了!”

五十多歲的男人可憐巴巴看著我,眼光里都是乞憐,像條被狠揍一頓的狗,可不?他的膝蓋也抖了。

“殺人碎尸,逍遙法外!”偶然逮住真兇,我滿心竊喜,再給他來個最后一擊!

“殺人碎尸?殺人碎尸?”這嫌疑犯重復著我的話,聲音沒一點活氣,嘶啞而枯燥,突然,他瞪著我挺起了胸膛:“碎尸案?”

我點點頭,眼光里是我所能發(fā)出的最強烈譴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站點經(jīng)理狂笑起來,手舞足蹈把水仙花從一攤水漬和稀爛的白棉花團里捧出來,放回盆里。他的左手指頭靈巧地整理花盆底部的鵝卵石,弄得錯落有致,水仙花又挺立了,綻放秀媚之色。

經(jīng)理微笑著回頭看我:“剛才我嚇著了,不好意思!我從小很敏感,怕血怕死人,家鄉(xiāng)人都知道我這毛病,發(fā)作起來跟羊癲瘋一樣。包涵,包涵!”

我把疑心吞肚子里,感覺被這裝瘋賣傻的家伙耍了!我問他:“有沒有帶重行李的人反復在這站點搭車?”

“帶重行李的天天有,不過是否反復來,要問問調(diào)度員。”他怡然自得地回答。

我沉吟,還想等他好奇,然而他啞巴了,看著我,不說話,打手勢請我喝茶。

“你的員工有帶重行李反復在各條線路上跑的嗎?”我問。

“我的員工?我的員工不可能和命案有關!”經(jīng)理硬起脖子,揚起厚眉毛,不快地回答。

我笑笑:“代人表白,何以見得?”

他拉長了臉:“說了你不信,一個個都是實誠人,怎能卷入碎尸命案?”

“能和你的員工分別談談嗎?當然,你可以在場,不需要回避。不過,也不能插話?!蔽艺f。

頭一個進門的是老頭,我一看,正是那吹哨子驅(qū)趕行人的調(diào)度。他一身藍布衣,戴著深藍袖套,手里拿面紅綢布旗,瘦骨嶙峋,氣色灰白。一個棱角像老菱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老得皺紋縮起來的眼眶里,盤踞一對渾黃小眼。

我好歹是個偵探,直覺讓我去回守剛才占上風時的位置。我看看經(jīng)理,他漠然直視著調(diào)度員,我突然問:“調(diào)度員,這個命案發(fā)生一段時間了,你了解多少?”

經(jīng)理在他座位上蠕動,我扭頭觀察他,對了,他又局促不安了。他左手捏住大腿,快速地按摩自己的肌肉。

調(diào)度員在看他,看了幾下,左手把小紅旗交到右手,空出的手捏住了自己臉頰,在黑胡茬上粗魯?shù)孛?,一句話不說,眼睛不看我,看地面。

“問你話呢!我是公安局刑偵隊的,你必須回答我?!蔽壹佑?。

經(jīng)理跳起來,拔掉熱水瓶塞子,往空玻璃杯倒水,水倒在杯里,也滴在杯外,他把水遞給調(diào)度員。

“我不知道。”調(diào)度員說。

“他不知道,他……”經(jīng)理給我倒水,嘴里說。

“我問他,不是問你!他不知道,那你知道?”我劈頭給他來了一句。經(jīng)理一臉懊惱,坐了回去。

“我告訴你,”我伸出指頭,點那個調(diào)度老頭,“不知道就罷了,知道什么要是不說,將來會一起判監(jiān)坐牢。”

老頭忽然露出一絲詭秘笑容,他咕噥了一句:“砍頭不過碗大個疤!”

我聽明白了那句咕噥。難道里面真有文章?他看定我,大聲說:“吾不曉得!吾去拉繩子,排隊亂了!”

他把小旗子交回左手,回身出去。我問他:“調(diào)度員,你是左撇子?”

他身體僵直站住一下,發(fā)倔脾氣走了,不再理睬我。

“還有個女調(diào)度,你可以問她大件行李的事?!苯?jīng)理輕松了,幾乎在調(diào)侃我。

女調(diào)度五十多歲,總體形象是一個包子,平庸而正常。面孔么,好比白紙上隨手畫過五官,不漏什么部件;身材矮小肥胖,腰是直筒,也穿藍色工服。她一路咯咯咯笑著進來,也不看我,對經(jīng)理放機關槍:“老大,黑皮才跑了兩個來回就撂挑子,講頭疼!頭疼個屁!肯定是想家里騷蹄子!你不能放他去,今天人手少,行不出車,那還了得!”

經(jīng)理不置可否,指我給她:“公安局來問個事?!?/p>

“公安局?”胖女人潑辣的嗓子頓變平淡無味,看我的倆眼珠互相依偎。

我可不浪費一剎那機會,瞅準她:“我調(diào)查命案,你看見那殺人犯殺人嗎?”

“殺人犯?”女人渾身哆嗦一下,這個瞞不住我的眼睛。她如我所料,扭頭把眼光投向經(jīng)理,這眼光,可以理解為去看殺人犯本人,當然,也可解釋成求助的一瞥。

“什么殺人犯?沒有殺人犯!動不動就說殺人犯,難保這站每天來去那么多人里頭沒殺人犯!不過我沒見過!”她氣惱得很。

“誰動不動就說殺人犯了?”我問。

“誰?”她噎住了。

經(jīng)理扭頭不看我,硬插話:“當調(diào)度都從媽當成外婆啦?廢話多!公安局想知道有沒有人可能殺了人,把尸體切開,放在行李袋子里,搭我們公交車!”

“嗯?”女人愣了,“我要是看見這個,還能不報案?”

我掏出筆記本,遞給她:“寫個你的名字,我知道下。”她接過去,正找筆,我說筆我有,掏筆朝她左手邊扔去。她一側(cè)身,右手機靈如燕子,一把撈住了筆,就勢俯首在經(jīng)理辦公桌上,寫了“柳三芳”名字。她不是左撇子?出乎我下意識的意料!

“還有誰?”柳三芳出去,我問經(jīng)理。他說剛才推你一推的“黑皮”出車去了,等他回來再審他。領導你既然來了,問話又挺不客氣,那我們就不必要客氣!在我們這里吃個便餐吧。

他開開心心朝東面一指:“走,嘗嘗吳迪油餅!”

吳迪油餅,顧名思義是個姓吳的人開的,好吃嗎?

店里擠滿了人,一個個耐心排隊等餅出鍋。我的胃咕咕叫,顧不得站點經(jīng)理在旁邊,咽了幾口口水。

經(jīng)理遞給我名片,的確,我還沒顧得上問他姓名,他叫吳鐘。吳鐘說:“我們站是餅店的房東,走,我們走后門!”

走后門直接進了餅店后廚,一幅奇景躍入眼簾:后廚只有三個人,都是女人,都戴白色廚師帽。白濛濛熱蒸氣里,一個年輕的在揉面團;另一個年輕的在轉(zhuǎn)木鍋蓋,讓蓋子底下油餅透氣;那個奇特的中年女人站在料理臺邊搟油餅。

中年女人沒有左手。她的左手是個金屬架子,架子頂頭裝三個可活動的金屬手指。女人低著頭,沒看見我和吳鐘。右手一根搟面杖一滾,料理臺上一個扁扁白餅。她放下?lián){面杖,把軟的餅子拉起來一甩,左手金屬架子朝天豎起,三根金屬手指接住飛餅,把餅皮旋得急轉(zhuǎn)。我看見那三只金屬指頭在餅下忙碌,有小動作。餅越旋越小,越旋越厚,后來就呈現(xiàn)一個白的面粉碗。女人右手在一缸肉糜里一挑,肉進餅碗,三捏兩轉(zhuǎn),就勢把懷了餡子的餅推到料理臺那一頭餅堆里。轉(zhuǎn)木鍋蓋的年輕女人放下鍋蓋走過來,在做好的餅上灑芝麻和青蔥……

吳鐘笑嘻嘻端了兩碟子剛出爐的油餅,和我走到后廚東頭的小房間。年輕女廚師送來兩碗熱騰騰的咖喱牛肉湯,油星星金黃,噴香。我端詳這牛肉片,著實細嫩,在白熾燈光里閃著令人垂涎欲滴的暗色肉紋……

吳鐘說:“吃吧!嘗嘗!這是我們家鄉(xiāng)風味的油餅。吃餅的人,打耳光都不肯放!”我的胃從喉嚨里伸出它的鼻子和手,我暫時把偵探公事放邊上,大快朵頤。餅的滋味怎么說?一口酥?一口香?一口鮮?一口下去美在喉嚨去到胃的路上。就是這么個好吃!湯暖暖的,肉尤其風味,比小牛肉還嫩,帶著股令人難忘的清甜回味……

吳鐘說:“遺憾呀,不能陪你喝上兩盅,要是就著白酒吃這肉,打你耳光真不肯放了!”

“哪里進的這種牛肉?真他媽的好吃!”我咂著,舔嘴唇。

“嗬嗬,嗬嗬!這女人會弄!一個餅店,生意好得不行,全選的好腰肉!”吳鐘瞇縫了眼睛,笑成一朵臃腫不堪的荷包花。

俗話說得好:吃人家的嘴軟。我嘴一軟,說不用再特地問那司機了,我就搭他的車回去,車上聊聊。吳鐘送我出來,我警惕地看看擁擠不堪的乘客隊列。不待我開口,吳鐘湊到我耳邊,噴出一股腥氣臊熱的口臭:“領導放心,凡有大件行李形跡可疑的,我們會開包檢查,給您電話!”

我上了黑皮的客車,坐到司機座斜后面。黑皮心神不寧朝我一望,手擱方向盤,扭頭看窗外。窗外有啥好看?天都黑了,鋼筋水泥的高架橋擋住了視線。

“吳迪油餅店是你們經(jīng)理開的吧?都姓吳!”我問黑皮。

“不知道?!焙谄づゎ^看我,搖搖頭。

“那女人的手怎么回事?”我問,“就是做餅的那個?”

“殘廢。”黑皮回答。

我笑了:“媽的,你不說我也看見是個殘廢。不過,那鐵手比真的還靈巧?!?/p>

黑皮看看我:“你沒見過她原先的手,那才叫靈巧!”

“哦?”我愣了,“你早認識她?她手啥時候、為啥事廢了?”

鈴聲響起,黑皮發(fā)動客車出場,他點點頭:“我是聽人說的,也不太清楚。”

我還要問:“那……”

一個戴眼鏡的乘客拍我的背:“請不要和司機閑聊!一車人的安全!”

我沒好氣地回答他:“知道了!請不要隨便拍我的背,有傷!”

下車,和黑皮說聲再見。黑皮有氣無力點點頭:“今天得罪了!”

他在我背后關門,關門前說:“你問那個女人的手?聽說是她自己砍掉的!”

十來天之后,我拿市公安局的津貼,離開這大城,去調(diào)查這位車站經(jīng)理吳鐘。

離開兩千多萬人摩肩接踵的城市,坐在逶迤慢行的舊式列車上看我國的鄉(xiāng)村,確乎是種讓我深感撫慰的享受。我腿上放著怪胎給的厚厚卷宗,卻不想翻開。望著休耕的褐色農(nóng)田和農(nóng)田間的小綠池塘,我疲勞的眼睛蓄滿了淚水,全身感到放射狀的倦怠。

列車駛過了平原進入山區(qū),靠近路軌的山體都加了鐵絲網(wǎng)罩罩;遠一點的丘陵滿身傷痕,開采石料的工人捂著耳朵在那里放炮。極目遠眺,更高更深的大山蒙著黛色,在天際線上冷冷看我們這邊。

吳鐘的老家在更高更深的大山里。我倒了幾次客運汽車,車輛一次比一次破爛,最后一輛嘔吐黑煙的柴油三輪車把我撂在白墻黑瓦的村委會門口。我跳下車,四周寂靜無人,左手一條小溪。很遠的溪中,石板上有個紅衣女人,蹲著漂洗白床單。

吸著長煙桿走進來的村長是個白發(fā)老頭,已經(jīng)夠得上顫顫巍巍四個字。他眨巴有白內(nèi)障的眼睛聽我講遠道而來的目的。他不發(fā)聲音,只點頭。我明白他是個左撇子,他的右手插在衣襟里沒拿出來過,左手倒茶,拿煙絲,托煙桿,抓耳朵摸胡髭,在鼻梁上按摩……

“同志,”村長稱呼我,“吳鐘的伯伯(爸)是我堂侄子。吳鐘原名叫吳賦之,出去很久沒回來,好多年沒見了?!?/p>

“很冒昧問一下先,”我說,“吳家的事你了解嗎?吳賦之家里有人有過殺人嫌疑嗎?”

村長老眼渾濁看我,他點點頭:“說來話長,遠來是客!先吃飯,慢慢講?!?/p>

在陽光里穿越鵝卵石的小村路,路邊晾曬著白蘿卜片和干青菜,失去蜜蜂的空蜂箱一摞摞堆在墻邊;菜地里一畦畦碧綠的菠菜、青菜和莧菜正使勁長葉子。村長家的女人在半溫不涼的陽光下擦干凈一張紅漆木桌,擺了竹椅,泡上自種綠茶,水是山溪水。

不一會兒開上菜來:溪魚凍、筍干紅燒肉、蒸籠臘肉、炒菠菜。咸菜和腌蘿卜送飯。村長讓女人拿酒盅子,土產(chǎn)燒酒,噴香。我連敬三杯,吃菜吃飯,村長光喝酒不動筷,不停地嘆氣:

“村子在這地方好幾百年了,我們姓吳,不過村子叫左村。你看出來了,我們祖祖輩輩天生左撇子,偶爾有些用右手的,并不多。

“深山老林,自生自滅。男人種地,女人織布。到山外就是買點洋火鹽糖。地里出糧食出青菜,樹上有果子有板栗,蜜蜂下蜜,肥豬下崽子,男人配女子,女子生孩子,日子清靜。直到民國初年我們都沒交皇糧。

“日本人打中國,我們這里才來國軍,國軍是被日本人打潰了逃進山的。

聽說都城被鬼子占了,殺光男人奸死女人,我們害怕,跟國軍討主意。國軍有個武術教師王長官看我們是寶,他說打過一個勝仗叫喜峰山大捷,那是國軍用了大刀隊砍鬼子。王長官說我們練大刀好,左撇子出手刀路怪,鬼子看不懂摸不透,頭就掉了。王長官把青壯招在一起練大刀,村里一半人跟他上了戰(zhàn)場,結(jié)果才活回來一個,就是吳賦之的爺爺。

“他爺爺回山鬧革命,不用左手改用右手了!右手劈柴、右肩挑水、右手寫字、右手按住他老婆敦倫……大家都稀奇,因為他凡事新派。我們山里人,人窮人富只差個瓦房大小。他爺爺沒地主可斗,慫恿年輕人改使右手,我們這里就出了右手黨,拉屎還練右手擦屁股。他爺爺生的獨子就是吳賦之的伯伯,龍生龍,鳳生鳳,他伯伯接著用右手,當后一任村長。

“生吳賦之兄妹三個那陣子快到六十年代了,生下來個個左撇子。這事可笑得很,大家冷眼看他伯伯怎么與天斗。老天讓你兒子用左手,難道你還犟得過天去?吳賦之他媽生女兒時虧了身子,沒多久就枯了。他伯伯帶大三個孩子,天天打罵,叫改右手。兩個兒子還好,除了擦屁股老子看不見,臺面上的事都改了右手。怪就怪在他們那個妹子,一只左手生得那個好!三歲會繡花,五歲能寫成百上千的字。我們這里興剝樹皮煮了做紙,你看她剝起樹皮來那雙巧手,像是給小把戲脫毛衣呢!才丁點大幫她伯伯做菜,做得好啊,色香味俱全!不要說全村人稀罕他家飯食,她伯伯連公家酒都不吃,每天回去吃飯!

“她伯伯自然要她改用右手,不知道這次碰到個倔的。小妮子不會用右手,右手不繡花,繡出來是土豆;右手不寫字,寫出來是蝌蚪;右手剝不了樹皮,手指凍得通紅,在樹皮上蹭出血,這要是給小把戲脫毛衣,小把戲肯定悶死了;右手做的菜,咸能把她伯伯咸得趴在溪里喝水,淡就淡得讓他寧愿舔尿堿子……她伯伯揍了她好多次,小姑娘懵了,連左手也不會用了,成了個傻子。

“她兩個哥哥,一天蠻似一天,動不動和人拌嘴頂牛。她大哥很早娶了老婆,是個外姓的右手黨,家里打鬧得不成體統(tǒng)。

“鬧文化革命那會兒,村長是他伯伯當。山村沒啥好興風作浪,他開大會,要所有人改掉左手!媽的,這可逆了天了!折騰了自己子孫,又來折騰鄉(xiāng)黨。我們好好的不會插秧了,不會薅草了,不會收割了,不會殺豬了,不會喝酒抽煙了,上了床都摁不住婆娘了!一輩子左手,改得了?為嘛事改?

“不知道哪個怨氣辣,反正有人給吳賦之的伯伯下了套,上鄉(xiāng)里告他反革命。說他不讓人當左派,全得當右派。他家兩個兒子帶頭反,在村委會貼老子大字報,沒想到這一來,送他們老子上了那條路。唉!”

老頭村長說累了,扒拉幾口白飯,又抽一窩煙,告退睡個白日覺去。他交代孫子帶我到處看看這村子,渴了去村頭茶館喝茶,晚飯接著聊。

家像旅館,還比不上旅館,一股沒人氣的清冷,籠罩我業(yè)余生活。

我轉(zhuǎn)熱了掛在門上的盒飯,打開電視,正看見那張大家熟悉透了的臉又在說話。他老是在電視里說話,跟上了癮似的。我認為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是一張樹葉的正反面,我的生活是個空白,沒錢沒人緣沒情沒緒;他的生活忙不過來,玩心眼玩女人玩世不恭。不過,樹葉的反面未必羨慕正面,我替他心慌!

怪胎的電話來了:“大偵探,偵探一整天,不是瞎起勁吧?”

我字斟句酌:“接近目標中。”

“嗬嗬嗬……”他笑得放肆,“接近?告訴你,我們已經(jīng)鎖定了目標!我靠!這里頭的事我倒不方便和你講電話了,讓我睡一覺找你當面說。你小子嗅覺是好的,這我知道!接近目標可以,千萬別打草驚蛇!回頭、回頭再聊!”

他掛了電話,我關了電視。

躺在冷清清的黑夜里睡不著是我最大的恐懼。原來今天車站那幫人的奇怪并不算怪,怪胎的人一定打過草驚過蛇了。媽的,吃公家飯的愣比我們私家混得拽,他們有用之不竭的資源,要什么有什么,當然比我光靠靈感吃飯的有效率啦!

我辛酸地想起哪個外國大師寫的鞋匠故事,我就是那個純手工做皮靴的師傅,做得再好,也只能看著大工業(yè)流水線把我的客戶搶光。我做的靴子不是用來穿的,是放在柜子里懷舊的,陰雨天沒事拿出來,坐在熊熊壁爐前穿上脫下,聊以消磨時光。

我從冷颼颼的床上跳起來,穿上衣服褲子,推了舊腳踏車,一頭沖進了夜色。

一個人過日子,你總得比有家有室的更會照顧自己。雖然窮,混得差勁,我潔身自好,不賭不嫖。不過,是個人,就有七情六欲。冷清的時候,我一樣向往體溫的溫暖。我踩上腳踏車,去找她。

大城市的夜閃著霓虹燈不要臉的光,霓虹燈是代它主子出來勾搭錢財?shù)碾婃蛔?,霓虹燈下不是我去處?/p>

我繞過地上五光十色的媚影,拐進大馬路邊小弄堂,她的店子門口只有一個手寫的墨跡,上面打盞桔色路燈:門薩茶室。

我把車輪和門口的小香樟樹用環(huán)形鎖銬在一起,就像我和她馬上會被智力游戲的鎖扣銬在一起。

我推開玻璃門,黃暈燈光里沒幾個喝茶人,她一抬頭看見我,揚出清淡的微笑。

她把一張硬卡紙從吧臺下拿出來,放到我面前,上面一連串紋飾般的圖形:“老規(guī)矩,找一找哪個圖形和其他的合不來?找對了,免你茶費?!?/p>

我看看她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掏出皮夾,拿一百元放吧臺:“找對了茶水照付,給個吻,可以不可以?”隨即我把那個和我一樣自絕于人民只和自己玩的圖形從一大堆貌似一致的圖形堆里扯了出來。

她明媚地笑了:“你有認出猶大的天賦。”

“我只是缺少異性的吻。”我指指臉頰。

她悄聲說:“你湊過來一點,那么多茶客看著?!币荒t暈上了她頰,在燈光里冒出熱氣。

我湊過去,臉頰奉送給她,她兩手攏住我頸子,扳正過來,在我嘴唇上輕輕吻一下,猶如落葉飄進深谷。

“我還是你吻過的唯一茶客嗎?”我笑問。

“喝茶的流氓少,只碰上一個。”

我們直白的調(diào)情到此結(jié)束,這是我們的前戲。接下來,我們敬仰的邏輯就會從額頭空降嘴唇,吐出來,熱烈而持久地在我倆之間的空氣中跳舞、搏擊、糾纏、挑釁……

有時候我倆的邏輯劍客八字不合、時辰錯謬,只好及時告別,給下次見面留余地;有時候我們的邏輯卻驚人一致,活像一對拼命恭維對方的相親客,尷尬到無地自容,只好彼此說晚安……運氣好,邏輯劍客淡淡來,好好說,斗而不破,引而不發(fā),最后情關一動跳起探戈,極盡挑逗之事。那種夜晚,我們在最后一位茶客走出店門之后,就把邏輯甩掉,她打開留聲機,我們跳身體的探戈……

今天,我的邏輯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你說,左撇子落單正常,左撇子扎堆正常嗎?”

她自顧自泡茶,白皙的手指在壺色里撥弄,放飛茶香到我鼻翼:“這話有病。你先定義左撇子!怎樣算左撇子?我這樣生下來是左撇子,立刻被父母糾正成右手黨的算不算?如果算的話,左撇子何曾落單過?地球上不是一半一半,也四六開吧?”

我呷一口茶,高山雨霧,放下杯:“上帝在七天之中,既造右手黨又造左撇子,自然有其奧秘吧!為什么人拼命把孩子改造成右手黨呢?這里面什么陰謀?竟敢私改上帝造物?”

她托著腮幫子看著我,夜燈下兩只細長的眼睛像豆莢,眸子成了明亮黑豆。我喜歡她這種動腦子的表情,這女人像躲避奴役般躲避婚姻,正因為她常動腦子吧?

“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是人的邏輯?!彼f,“上帝是少數(shù)派邏輯,大多數(shù)人下地獄,少數(shù)人去天堂?!?/p>

“是啊,”我敲敲桌面,“你被父母糾正成右手黨,體會到可怕后果嗎?”

她笑了,看自己漂亮的左手,又看同樣美麗的右手:“我不能回答你。邏輯上來說,假如我過天生左撇子的日子,應該比現(xiàn)在更舒服、更美好吧?”

“你夠美好了?!蔽矣芍缘刭潎@,抿著茶葉末子。

“請注意,這里是門薩茶室,”她掩飾不了心里的高興,嘴里卻還敲打我,“在門薩,大家說腦子里出來的話?!?/p>

“我偶爾也要說句心里話嘛!”我才不傻,女人腦子再好,也喜歡甜言蜜語。果然,這話奏效了,她看我的眼神,鬼才相信是門薩的智慧之光呢!

“私自把左撇子改造成右手黨,大批大批地消滅左撇子,邏輯上來說,上帝要懲罰的吧?”我自言自語。

“是啊,”她含情脈脈看著我,“邏輯上,只剩下懲罰的時間和方式需要猜測。”

一個被改造成右手黨的女人和我這個天生的右手黨之間能產(chǎn)生被上帝祝福的那種感覺嗎?我握住她溫暖如玉的手,她如瀑的青絲散發(fā)既高貴又墮落的香氣。

夜里,我從她二樓的舊式落地窗看到了月亮。如果我和她都是左撇子或者都是右手黨,也許我們之間的舞步會更默契?不過,就算今夜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很感恩那位沒見過面的創(chuàng)造者。

她,在夢里保持著好看的酒窩。讓我又甜又醉。

我又一次乘著黑夜幕布,悄悄溜出她臥室。

我在樹下咔嗒打開環(huán)形鎖,自行車仿如不愿被任何形式拘束的我的心靈,滑向空無行人的街道。正當夜半,半夜該做半夜的事。我心里有個小野物在動,我意識到自己奮力騎向暗夜里的汽車站。

白天喧囂的車站在靜夜里如被丟棄的荒場,燈火都滅盡了。只有遠處路燈的散光,讓我勉強不撞到松樹和鐵欄。我把自行車銬在鐵欄上,口袋里掏出筆桿手電,叼在牙齒間,小小白光落到經(jīng)理室門鎖上。我的肩膀擋住微光,我摸出一小截銅絲,插進鎖孔,打開了門。是的,每個人心底都有偷窺和盜竊的欲望,只是我口袋里那份介紹信和我的動機讓我有別于小賊。

我舒服地坐在吳鐘吳經(jīng)理的扶手椅里,誰說過:換位思考,才能想明白問題?

現(xiàn)在我坐在吳鐘的座位上,我不忙打開他的抽屜柜子亂翻,我需要把自己當成他,作為嫌疑犯,想想嫌疑事。

他,不,我吳鐘為啥要殺掉那些女子呢?為什么殺了還要分尸?為什么分尸了還到處亂扔?

首先,我吳鐘是個色狼?嘿嘿,這答案強烈到就掛在嘴邊,不能不說出來。我玩樂了那些女人,然后把她們殺掉。不對,為什么玩樂了就得殺掉她們?這不合邏輯,未必每一個都會告發(fā)我?

可能是強奸?那樣殺了就沒后患?吳鐘可能是個連環(huán)強奸殺手!也或者是個變態(tài)?只能在殺戮中得到亢奮?好吧,推論一:我,郭偵探,現(xiàn)在坐在一個變態(tài)強奸殺手辦公室里,準備檢查他的辦公桌,我需要找到足夠證據(jù)。

我嘴里的手電對準了吳鐘上鎖的辦公抽屜,銅絲輕易完成了任務。我拉開抽屜,對著電筒光,我著實嚇了一大跳:抽屜其實是空空的,只放了三個玩具娃娃。三個娃娃被細麻繩一圈圈捆著,胳膊腿都快勒斷了,娃娃邊上有本日文的漫畫書,里面是綁女人的繩法……不過,吳鐘看來是用左手綁娃娃,那繩結(jié)子有些反旋。

“變態(tài),果然變態(tài)!”我鎖上抽屜,再翻其他箱柜。無非是些車站的記錄和明細賬本,這種地方?jīng)]獨立的財務科,看來吳鐘自己還做賬。我看看他的垃圾筒,里面扔了些肉骨頭和肉餅的殘余。

我可能被誤導嗎?我用手電照照那棵挺香的水仙,水仙花白臉黃鼻子,一個推一個看著我。吳鐘若是以強奸殺人為樂的生番,會鐘愛一捧水仙?我看看整潔的水仙盤子,里面水清如鏡,顯然天天換水。

那么,連環(huán)殺手另有其人?會不會吳鐘玩樂,卻放任別人去殺呢?那個黑皮力氣好大,還有那陰森森的調(diào)度老頭,說什么“砍頭不過碗大個疤”?他砍過?

我脊背上汗毛豎起來:這個表面普通的汽車站說不定是個可怕的流動陷阱。會不會這排辦公房后還有什么機關?這里的地底下會不會關押著失蹤的女人?我側(cè)耳傾聽,暗夜如凝滯不動的死水,什么聲音也沒有。夜長夢多,我還是趕緊離開這里!

怪胎約我傍晚在市局門口咖啡店見面。

接他電話時我還沒睡醒,掛了電話又迷糊過去好幾小時,醒來也懶懶。怪胎見面就問:“晚上干什么呢?白天掛黑眼圈學熊貓?”

我有氣無力,嘴里散發(fā)內(nèi)熱腥臭:“混口飯吃容易嗎我?”

他悄悄遞給我一張折成方勝的紙,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玩這游戲?我打開紙頭,上面寫:酒吧說話小心,別說白了,到處是耳朵。

我提高嗓子嚷嚷:“昨晚你泡的妞啥樣?屁股白不白?”

周圍幾個喝咖啡的抬頭看我們,我挑釁地朝怪胎笑。怪胎沉著地看著我,說:“不白,是個花屁股!”

然后他撇撇嘴:“你賊喊捉賊!”

我忽然心虛,這小子會不會讓人跟蹤我?

他要了兩杯美式,還特地點了蛋糕,不能抽煙讓他坐立不安,不過他直入正題:“你要注意安全,為保住自己,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來!”

我點點頭,心想不是還有你嗎?關鍵時刻我報告方位,出來捕人的還不是你們這些鷹爪孫?嗬嗬,我才不去短兵相接搏命,我傻呀?

怪胎低頭說:“我有點后悔把你卷進來,不過一開始我不知道水這么深,光想讓你掙點外快?!?/p>

“謝謝你,不怨你,”我笑了,“人為財死不是嗎?這個時代沒有士為知己者死嘛!”

怪胎抬眼看看我,這一眼看得像個老同學,我覺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好了,好了,別像送人上戰(zhàn)場似的,說說你們的進展吧?”

怪胎喝光咖啡,把杯子蹾在碟子里,說:“人都定位了,后臺這么大,動不了手?!?/p>

原來這幫家伙后臺硬。不硬,他敢殺人放火?我看怪胎不肯透露后臺是哪方神圣,就說:“最好找到直接證據(jù),那樣,后臺沒法打保護傘?!?/p>

“那當然,你們捉奸講究捉奸在床,我們逮小偷要求人贓俱獲。對于殺人犯,除非你能把他摁倒在他剛殺的尸體上,其他都是推理?!惫痔夂艉舻?。

我有點受傷,私人偵探好當?幫人捉奸又怎么啦?你不用張口吃飯?

看來怪胎這隊長也不好當,壓力山大,我拍拍他手背:“別上火,也許我能搞到直接證據(jù)?!蔽冶鞠胝f借幾個人用用,可想到那群打著哈欠散發(fā)口臭擠在他辦公室里的家伙,終于沒說什么。

怪胎笑笑,不置可否,付了賬:“你再坐坐,我先上去開會了。千萬注意安全,萬一有急事,打我手機,我二十四小時開機?!?/p>

他走了,我喝著咖啡排線索,找突破口。誰能給我當這詭秘汽車站的向?qū)??必須是吳鐘手下的人,又不能是他心腹一伙。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到那個不是左撇子的胖女人。

我想和胖女調(diào)度柳三芳搭話,腳卻邁過殺人不償命的化學臭豆腐攤朝吳迪油餅店走。我走進餅店,擠在一排顧客里買油餅吃。我打量生意特別興隆的油餅店,店里每個人都俯臉到盤子里啃油餅,像春天養(yǎng)的蠶寶啃桑葉,只缺沙沙聲。一半食客比另一半食客有錢,吃餅的同時,還喝咖喱牛肉湯。粉紅色嫩嫩的小牛腰肉在湯里游泳,沒湯喝的人偷看幾眼迷人湯汁,這湯,真夠性感的!

我捏著油餅袋子走過往青鄉(xiāng)和灣山的人群,走到松澤線口子上,胖女人正在點一輛車的上車人數(shù),駕駛座上那司機我可沒見過。我倚在角落里,等車開走了,向她伸出油餅紙袋,一股香味直撲胖女人的臉??上В姆磻皇巧詈粑?,她驚惶地朝后扭頭,然后再轉(zhuǎn)回來看見我:“你,你干什么?”

“不認識我了?請你吃油餅?!蔽衣柭柤?。

她怒目瞪著我,不依不饒瞪著我,好像我是一個調(diào)戲她的陌生人。然后她回過頭去,不再理睬我。

我吃著餅,慢慢等待,餅又香又鮮美,我這種缺少零用錢的人很少享受這般美味。每次柳三芳抽抽鼻子聞到餅的香味,就回過頭狠狠瞪我一眼。

我吃完餅,找廢物箱扔了油紙頭,走到她跟前:“柳三芳,我在麥當勞等你,不要告訴其他人公安找你,讓人代你的班,這樣我就請你喝杯可可。如果你不來喝可可,會有人請你去局里談的。”

我朝麥當勞走,胖女人遠遠跟上來,跟約會似的,羞死人。我給她買了可可,請她在角落里坐,問她:“為什么他們都是左撇子,你不是?”

“他們姓吳,我姓柳。”她看看我,看看遠處的吳迪油餅店。

“明白了,他們是親戚!”我一拍額頭,“左撇子,常常一家子都左!”

“他們誰是誰的誰?”我打手勢請她喝口可可,趁熱。

“經(jīng)理的大哥當著調(diào)度,還有個妹子,喏——”胖女人不屑地嘟起嘴,朝餅店方向一吻,“就是餅店那殘廢!”

“還有黑皮呢?他也是左撇子?!蔽易穯?。

柳三芳噗哧笑了:“他哪里是左撇子?他是馬屁精,見了左手人就用左手,見右手人就右手!”

“是嗎?”我沉吟,“經(jīng)理要是不小心殺了人,我只是打個比方,黑皮會拍馬屁幫他料理嗎?”

“除非他不想活了!”柳三芳又笑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力大如牛,不過他老婆一個電話,立馬滾回家。幫經(jīng)理料理事情?得先征求他老婆意見!”

“照你話里意思,你們這個吳鐘未必沒有殺過人吧?”我笑了。

柳三芳一把抹下胖臉:“你說吳鐘殺過人我不相信;可要說他家沒人殺過人,我也不太相信!”她摸摸熱可可杯,欲言又止。

“說下去?!蔽夜膭钏?。

胖女人猛地把熱可可杯推給我:“我沒喝過。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有腦子,自己琢磨去!不要再來騷擾我,我會報警的!”說完,她怒沖沖立起身,屁股一甩一甩走了。嗬嗬,我和女人約會還從沒這么收場的!

這是典型的女人思維!我打開胖女人沒喝的熱可可杯,一口口又喝起來。她不是來被我審的,她是來利用我呢!吳鐘沒殺人,他家里有人殺過人,那會是誰?女人才不會在背后給男人下藥呢,要背后下藥,一定是給女人下。吳迪油餅那個女殘廢,吳鐘的妹子,黑皮說自己剁了自己手臂的那怪女人!胖女人眼色里恨的是她!

胖女人為何恨女殘廢?我不知道。不過,我想知道,妹子為哥哥去殺女人的可能性多大?幾乎為零吧?除非殺人動機不是情感。

不是情感的動機能是什么動機?不是情殺,一般就是謀財害命了!

熱可可從我手里猛跳起來,啪一下掉在地上,炸了一大灘。一個讓我戰(zhàn)栗的念頭突然鉆進我腦子:女殘廢是干什么的?她是賣肉餅和肉湯的!

誰他媽的敢肯定《水滸傳》故事不在現(xiàn)代重演?她要是當了孫二娘,殺人賣肉,碎尸案豈不有了完美動機?

小小油餅店憑什么生意興?。窟B麥當勞都做不過她?她小本經(jīng)營的店從哪來這些鮮美異常的肉?

我眼前沸滾起油餅店的咖喱湯,那些粉紅細膩的肉片!胃頓時抽搐翻騰;吳鐘得意洋洋的聲音也浮到耳邊:“全選的好腰肉!好腰肉!好腰肉!……”公安局發(fā)現(xiàn)的所有尸塊都缺少乳房以下和屁股以上的部分!

我沖出麥當勞,剛才吃下去的油餅,和著甜膩膩的熱可可,吐了一地,黃綠色的苦汁都吐出來……

昏昏沉沉躺在自己的冷床里,蓋著經(jīng)久未洗的僵棉被,我害怕得病了。即便是什么私家偵探,難道就能不害怕?

我擺脫不了一種黑暗而粘稠的東西,它涂抹在我心上,像厚厚的柏油粘到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我曾反復做過的一個夢又出現(xiàn)了。

夢里,我在逃亡,后面馬蹄聲聲,追捕的腳步越來越近。我嵌在巖石縫里,追兵過去了。我慌不擇路摸回自己的小屋,我要去刨開床底的土,因為我殺了人,把尸體埋在那里!我打開床頭燈,去看從土坑里刨出的尸,我真忘了自己殺掉誰。我伸手解開那臉上纏著的白布,尸體露了臉。我嚇醒了,那是我自己!躺在土壤里,面色安詳,灰白得像鴿子的羽毛……

半夜了,月亮滿了,像一盞銀燈照大城。我從床上坐起來,我是怎么了?我記不起剛剛做完的夢,剛剛過去那白天里的恐怖已離我遠去。

我從衣柜里摸出從藏民手里買的匕首,握住彩色玻璃柄,連鞘插到靴筒子里。我?guī)鲜蛛姡炎孕熊囃粕辖?。我不再是懦夫,我朝那車站騎去。

我必須解開心頭壓著的謎團,我必須在濃墨般的房屋陰影里走進吳迪油餅店的后廚,在怪胎的人到達那里以前,我必須發(fā)現(xiàn)直接證據(jù)!

讓那些穿制服的混混知道一下:私家偵探,只在這世界平安無事的時候,才去捉捉奸!

寒夜依舊刺骨清冷。萬籟俱寂,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地上一層白霜。我看表,凌晨三點,萬物活力的低值點。我白天看明白了油餅店的機關,很方便,我撬開東邊站務室的門,里面通餅店后廚那門沒關。我潛入散發(fā)霉味的小走廊,打著小手電逼近后廚。

我一聽到那聲音,立馬關熄了手電,把自己緊緊貼在走廊墻壁上。后廚房的門溜著一條隙縫,冷風從縫里灌到走廊,吹在我臉上,有一股難聞的腐臭味兒??┼?、咯噔、咯噔,像有人在清理東西,又像思索著的人用指節(jié)敲打東西。

我的汗毛從頸窩里生長出來,冷風里招展。我向靴筒子里摸出藏刀,平添一分膽色。我悄悄把頭湊到后廚房的門縫朝里看:廚房一片漆黑。

聲音小下去,終至于無。一種紛雜虛浮的腳步聲夾雜吱吱的鳴叫從墨色里傳來,原來是老鼠。我吐了一口氣,擰開手電,朝廚房地上照去,大小老鼠的紅眼睛都望著我。我推開門,走進去,又掩上門。

廚房里有一股腥臭使我反胃。我徑直走向大冰柜。在打開冰柜前,我猶豫了足足三十秒。如果冰柜里有一個茹毛飲血的世界,我是否會昏倒在蠻荒時代面前?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柜門,迅速把冷凍箱也一一抽出:壞了!沒有人的大腿、胳膊和頭顱,也沒有整塊如女人腰肢的肉塊,冷凍箱里只有一袋袋切好的凍肉片!還有做好的調(diào)料和一些綠色蔬菜……難道我想岔了?我感到冷汗從背上淌下來,內(nèi)衣都潮濕了。

關上柜門,我沉浸在黑暗里,那種咯噔、咯噔、咯噔的聲音又傳來耳邊,這會兒我在廚房里,不在外面走廊,愈發(fā)聽得親切。聲音就在墻壁里面。墻壁是空心的嗎?里面或者還有一個冰柜?那殘廢的女人正在里面切肉?

我咬住牙,閉起眼睛,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打起小手電。我睜開眼,手電光照在一扇和墻壁同樣白色的門上,原來是一間儲物室!聲音更清晰了,正在這門里,咯噔咯噔,我聽見了人的喘息!

我熄滅手電,伏下身子,躲藏到料理臺后面。料理臺發(fā)出惡臭,透入我肺腑。我看見那儲物室的門打開了,一個挽著發(fā)髻的女人伸出斷肢,她的大紅睡袍垂到地上。儲物室不大,里面亮著燈光,女人回身關燈的時候,天哪,我看見那里面掛著好幾支雪白的女人胳膊!燈滅了,斷肢女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心滿意足地吧嗒嘴巴,打著她的手電,向門外走去……

我沒有勇氣在這個詭秘的陰間多呆一分鐘。我的胃咬著我,毋庸置疑,我已經(jīng)在無意中喪失了“同類不相食”的童貞,那鮮美腴嫩的“小牛腰肉”,曾讓我咂出過性感的甜味!

等到女人腳步消失,我如一條逃命的灰色石龍子,四肢扭動著,飛快地滑到車站的空曠院子里。

一個左撇子的國度有何不同?我看見人人都在揮灑他們的左手,拱起我們沒有拱起過的左肩,動作行云流水,像放幻燈放反了面。

人停下來歇息,都抬左手肘,抹額頭汗;村里的馬匹和牛驢左邊屁股的鞭痕明顯比右邊多;砍倒的竹子遺留著竹樁,那劈痕都是左向右往下閃的……

村頭茶坊熱鬧,周圍有一條街的商鋪。村長的孫子左手伸到右胸去掏錢請我喝茶。我張望風景,看見村里男女逛街,男人都走女人右邊,左手摟著婆娘腰肢或兜住婆娘頸子……左手握右手……

“你認識吳賦之不?”我問茶館老板娘,一個團頭臉的中年婆娘。她一向在笑,挨個望她的茶客。

“認識,”老板娘笑出白牙,“我和他嫂子是表姐妹?!?/p>

“他嫂子?我沒見過,”我搜索一番空白記憶,搖搖頭,“是哪個?”

“三芳你不認識?”老板娘笑了,“我們村里有名的蠟嘴三芳喲?”

這名字好熟,我恍然大悟:“柳三芳?”

“是嘍是嘍!你認識哦?”老板娘抑制不住喜悅,先咯咯笑了。

“蠟嘴是啥說法?”我笑嘻嘻問。

“話多嘴不干?!?/p>

原來如此,我想想,問她:“柳三芳和她小姑有仇?”

茶坊老板娘愣了愣,眼睛從我臉上轉(zhuǎn)開了:“人家的事我們不好置嘴,先生喝茶。”

我喝茶,和村長的孫子看一群閑漢打桌球。農(nóng)民雖然不是運動家,不過,真該讓那些專業(yè)玩桌球的老外來看看這些左撇子,他們的左手削出一個個刁鉆古怪的弧線,打得彩球連連落袋。

山里人熱情,晚飯殺了雞,還在溪水里專門抓起石蛙,炒得噴香佐酒。村長和孫子一齊陪我,女人下灶臺,絡繹送菜來。

“吳家當家人怎么死的呢?”我手里拿著裝口供的檔案袋,急切想知道吳鐘三兄妹的筆錄靠不靠譜,合不合得上村里眾口鑠金的公史。

村長咂咂嘴:“不著急,喝酒喝酒……”

“鄉(xiāng)里來了工作組,選了新的掌舵人,算是我們左撇子伙里的。吳家當家的除了當干部其他什么都不會干,新村長讓他給村里管供銷社,算給他待遇??上诠╀N社不是喝酒就是睡白覺,把賬胡亂了。以后讓他去看村里的榨油廠,日常榨些菜籽油、花生油、葵花籽油和蓖麻油,他又酒水糊涂,把蓖麻油渾在菜籽油里,這還得了?自己做落了蠢事,怨不得人對付他,村里公議請他去放牛。

“這欺負人呢第一就是逼人降卑,他當過村長,你讓他去放牛,不是把他往死里整?那時候沒有出外打工的,有,他必定背起包走了。走不了,全國沒流民,他任憑燒酒把自己浸死。不過,酒不是農(nóng)藥,死得不暢快,他的牛都是傻女兒在放,他死得不妥帖,就爬起來打這小把戲,打得小姑娘成天鼻青眼腫,額頭上都是毛栗子。

“傻姑娘又不是真傻,以前多靈巧的一雙手?她被伯伯打怕了,看見人躲,和牛倒親熱。村里人走過草灘,就笑她成天趕牛虻,像伺候長輩一樣。她伯伯和衣倒在草里醉死,蚊子咬他,臉成了切開的石榴。傻姑娘認得草,她割來喂牛的草,牛吃了長膘,不但長膘,還長精氣神。過節(jié)村里挑一只殺翻分肉,都喊牛肉好!

“新村長各家打牙祭,卻嫌鄉(xiāng)下婆娘做不好菜,想起以前吳家小把戲會做菜,就讓吳賦之去和他伯伯商量,讓吳迪到食堂當廚,吃一份公家糧米。酒鬼醒了酒一聽,跳起來跺腳叫罵,說就是天天和豬搶泔水吃,也別想讓他女兒去服侍畜生。罵了不解氣,解下皮腰帶把女兒打得滿地滾,說讓你再用左手做飯。

“吳賦之和他哥起初還任醉鬼打,從他哥娶了親開始,他哥有自己女人在枕頭上不平,就焦躁起來。吳賦之跟著大哥,愈發(fā)要對他伯伯瞪眼吹胡髭。醉鬼倒攥燒酒瓶要追吳賦之,常在村里叫罵,說殺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不認老子的,聳著個狗左肩全體一副賤相。村里人都使左手,不便對醉鬼動粗,免不得就惡待吳賦之和他大哥夫妻倆。

“據(jù)說這天天好,天上都是白云,吳迪趕牛到高草灘去吃草。高草灘平時大家不去,要多走好幾里上山路。那邊草雖好,靠著懸崖,牲口不小心摔下去,尸身都不好找。大家寧愿在山下低草灘放羊放牛。醉鬼這天恐怕不太醉,也盤在一頭牛上,跟女兒上了高草灘。

“吳賦之和他大哥大嫂去找他伯伯,也上高草灘,我是沒有親眼看見,反正,這天是那醉鬼的忌日,他從崖上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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