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案件在這天晚上發(fā)生有些突兀。
十一月十二日。這是一個寧靜美好的夜晚,城市經(jīng)過白天的喧囂,沉浸在濃重的夜色里,秋天的月光飄灑下來,輕柔地彌漫著大地。白云小區(qū)地處市區(qū),環(huán)境幽雅,鬧中取靜,一幢幢樓房綠樹成蔭。闌珊的燈光中,已有一扇扇窗簾悄然拉起來,掩起了一份溫馨與神秘。微風颯然,樹影搖曳。夜,滲透進安謐,有了種朦朧的詩意。
葉欣妤穿件純棉白色睡衣,站在半掩的窗簾前凝視著外面。其實,窗外是用墻圍起的院子,目所能及十個平方米左右,這是住在底層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院子墻角一側(cè)放著一些種植的盆景,另一側(cè)放置著一臺全自動洗衣機,圍墻外面梧桐樹茂盛的枝葉,懸在上面將小部分圍墻遮住。夜風輕拂著窗簾。她凝神地注視著窗外,心里在琢磨什么,隱約感到有種不安,甚至有點惶然,總覺得有什么放不下,有層薄薄的捉摸不透的東西在心里飄浮。是什么呢?她說不清。她黛眉微蹙,想起李之海,忽然想起了那條黃鱔,有種殷紅的血色在心里洇了開來。她想是因為那條黃鱔的緣故?
葉欣妤長得端莊秀氣,在一家公司上班。她下班后坐公共汽車,下車走一段路拐進離家不遠的一家菜市場,早晨時間緊趕著要去上班,她經(jīng)常會下班后順便買點菜帶回去燒晚飯,這樣節(jié)省時間又方便。她走進菜市場,瞧著一溜兒攤位,心里嘀咕買什么菜?揣度李之海十有八九不會回來吃晚飯,想自己一個人隨便買點菜,記起昨天還有剩余的菜,冰箱里也有超市買的臘肉一類腌漬食品,甚至打消了要買菜的念頭。她有些心不在焉,猶豫了下,又想,既然來了就隨便添個菜吧。她這么想的時候,恰巧站在黃鱔攤位前,下意識地瞥了眼塑料盆里不斷蠕動的黃鱔。那個四十出頭的男性攤主立即不失時機地招呼她,介紹說下午黃鱔價格便宜,才三十元一斤,上午要賣三十五元一斤。其實,她平時并不喜歡吃這種深褐色的黃鱔,見到滑溜溜像蛇一樣的黃鱔心里就有些發(fā)慌。她躊躇片刻,竟神差鬼使般彎下腰。攤主問她想稱幾斤?她遲疑著說隨便撿一條吧。攤主明顯有些失望。她訕訕地說,我一個人吃夠了。她等攤主殺好黃鱔,拎過黑色塑料袋,從包里掏出錢付完后轉(zhuǎn)身走了。
葉欣妤離開菜場回到家,時間已是傍晚十七時零五分,最后一抹余輝映在窗欞上。她將黑色塑料袋里黃鱔放在廚房的水斗里,然后換上拖鞋走進臥室,拉開窗簾推開窗,打開前院的門,讓房間里空氣流通。她看時間不早,從門后拿了圍裙,系在腰上走進廚房。她將黃鱔倒入洗菜盆里,打開水龍頭沖洗了下,洗菜盆里的水很快漾起一片血紅色。她想先掏去黃鱔肚子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抓起黃鱔,手里有種黏膩冰涼的感覺,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很快傳導至全身。她憋住氣竭力忍著,把水龍頭開得大一些,用手拼命掏去黃鱔肚子里東西,洗干凈后把黃鱔放在砧板上,用刀把頭剁下來,將身子切成段。她把黃鱔的頭和肚子里濁物扔進黑色塑料袋里,就像干完一件大事,長長地吐出了口氣。這時,她想起忘記了買青椒,甚至后悔買回黃鱔。她愣怔了一會,忽然發(fā)現(xiàn)這條在菜場開膛剖腹,已被掏凈肚子,剁下頭顱,切成段的黃鱔——那段尾巴,微微蜷縮還在抽搐著頑強地蠕動。她心里驟然害怕起來,想不到黃鱔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她不由自主渾身哆嗦了下。
這時,臥室里電話鈴聲遽然響了。
葉欣妤遲疑了下,走進臥室,看了眼墻上掛鐘:十七時二十五分。電話放在靠床旁的柜子上。她拎起電話聽筒,電話里傳來嘟嘟嘟忙音。窗外天色已有些黯然下來。她站在臥室里有些心神不寧,心里琢磨會不會是李之海打來的。須臾,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她連忙拿起電話聽筒,輕聲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了李之海的聲音,他的聲音很遙遠又似乎很近:“你下班回家了?”
葉欣妤平靜地問:“你今晩回來吃晚飯嗎?”
李之海在電話里說:“嗯,今天很忙,事情一大堆,晚上還要陪客戶吃飯談生意?!?/p>
葉欣妤聽見電話背景聲音,摻雜著女性輕佻嬉鬧聲響,眼前浮現(xiàn)起他忙得焦頭爛額和游戲人生的模樣。她躊躇片刻,依然問道:“你今天回來嗎?”
“今晩回來,可能二十二時左右到家,你先睡吧。”
葉欣妤想了想,又叮囑地說:“你如果不回來,給我打個電話?!?/p>
“我知道?!?/p>
葉欣妤覺得他的聲音縹緲而虛無,缺乏一種真實感,不過,有一點是真切的:他今晚回來過夜。她有須臾的恍惚。她想把電話掛了,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臥室里彌漫著一種寂靜,這種寂靜在滲透進心里。她腦海里飄浮起他打電話時,女孩矯情地偎依著他的情景,心里抽搐了下,思考著擱下了電話聽筒。
葉欣妤呆立在臥室里。她有一會走神,不過,很快平靜下來。其實,李之?;夭换貋沓酝盹?,晚些回家甚至徹夜不歸,對她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她對這種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倆結(jié)婚三年,還沒有孩子,她和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她從結(jié)婚的第一分鐘起,就沒有真正愛過他。他也談不上愛她,有的僅是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兩人在一起生活心照不宣。她不愛他的原因很簡單:性格上的南轅北轍。她婚前有不少人追求,也有同事朋友勸慰她,怎么會和李之海認識,他倆無論外貌、氣質(zhì)、內(nèi)涵、人品,根本不相匹配。說得透徹一些,他倆是不同類型的人。她貪圖他什么,能貪圖他什么?苛刻一點評價,他是屬于劣等的,一副暴發(fā)戶的嘴臉,她能尋找比他強十倍的男人。但是,他們結(jié)婚了。她也曾想就這樣和他過一輩子?;楹螅浪谕饷娉核挠辛诵碌呐?。他每次粗暴地趴在她身上,她感到很惡心,心靈遭到扭曲,之后會在衛(wèi)生間無言地拼命沖洗自己的身體。她的心像在廣漠無際的荒原上跋涉。這一天,她忽然提出和他離婚,他瞧著她近似于乞憐的目光,冷漠地斷然拒絕了。
岑寂的夜。月光透過樹葉間隙,在院子里碎成一地。葉欣妤凝視著窗外,身影融入燈影里,有種雕塑般的美。她想,李之海今晚會回來嗎?她有些恍惚,心里依然有種莫名的不安,隱約感到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覺得自己仿佛在焦灼地等待,等待著某種叵測的事情發(fā)生。她想,今晩會發(fā)生什么呢?她不清楚這種不安來自何處。她驚疑于腦海會閃過這種滑稽而近似于荒誕的可怕念頭。時間在靜夜里流逝。她凝視著窗外,想起那條黃鱔,心里一陣悚然,手心滲出了冷汗。
她想,該上床休息了。
二
天色完全黯淡下來。
馬寧濤站在靠窗的一側(cè),將沾滿灰塵的墨綠色舊窗簾稍微拉開一些,背后微弱的燈光映襯著他的身影。他拿著望遠鏡,瞧著對面樓下圍墻內(nèi)的窗口,另一只手拿起桌子上的饅頭塞進嘴里。他喉結(jié)有規(guī)則地上下滑動著,一會兒,就干凈利索地消滅了兩個饅頭。他中等個子,偏瘦,顴骨很高,嘴唇有些寬厚,窗外暗淡的光線勾勒出他那張并不帥氣的臉龐。他咽下饅頭后,感到喉嚨干澀,拿起桌子上搪瓷杯子搖晃了一下,走出過道客廳來到廚房,用電熱壺燒開水,在杯子里倒?jié)M水后回到客廳,等涼卻后喝完了杯子里的水。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面樓下的窗口,仔細判斷著可能發(fā)生的情況。他恍惚間感到,這種營造出來的充滿緊張神秘兮兮的氛圍,就像小說里描繪的場景,或是電影里的某個片段,自己像肩負特殊使命的人物。他慌亂而夸張地笑了笑。
客廳里很靜。
其實,兩幢樓之間只相隔二十五米左右,對面圍墻外那株梧桐樹枝葉有點遮擋,但從三層樓俯視下去,不用望遠鏡也能將對面窗內(nèi)的故事看得一清二楚,他習慣于用那只望遠鏡偷窺一切,望遠鏡里面某種被放大的意外收獲,常常會使他陰晦的心里變得異常興奮。他發(fā)現(xiàn)她今天按時下班,和往常一樣拉開窗簾,打開窗,推開院子的門,開始忙碌晚飯。她走進廚房的時候,身影在望遠鏡里消失了。十七時二十五分,她匆匆走進臥室,彎腰接了一個電話,或者兩個?她一個人吃完晚飯,收拾好飯桌上碗筷,顯得有些忐忑不安,不像往常一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而是在臥室里踱著步子,身影在燈影里晃來晃去,這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隨著她的身影移動,覺得她像有什么心事,多少使他略微感到有些不安。二十時二十五分,她關(guān)上門,將窗戶關(guān)得小一些,稍微拉上窗簾走出臥室。他猜想她可能去了衛(wèi)生間,大概十分鐘左右,她穿著白色睡衣又出現(xiàn)在了臥室里。他發(fā)現(xiàn)她洗完澡后佇立在窗前,有種女性清麗超凡脫俗的美。他心里產(chǎn)生起欲念,舌尖舔了下嘴唇,喉結(jié)跟著在滾動。二十一時十二分,她離開了窗前。須臾,臥室燈熄滅了,閃現(xiàn)電視機熒屏的光亮。再接下來,電視機光亮也消失了。一切歸于寂靜。他想,她入睡了。他松了口氣,放下望遠鏡,感到眼睛酸澀,用手背使勁揉搓,活動了一下胳膊。他沒有急于想離開窗口。他想確切知道那個男人今睌會不會回家。他抬腕看了眼手表。
馬寧濤二十九歲,還沒有結(jié)婚,在一家保溫瓶廠當一名普通工人。生活對他而言,像陰霾的天空,缺少陽光燦爛的日子。父親早亡,母親再婚,姐姐嫁人,他十八歲起就一個人倒騰日子,家里倒騰得像一個狗窩或比狗窩還不如。在這座高樓聳立、五光十色的城市,適婚年齡的人大多數(shù)已有心儀的戀人,有的也已步入了婚姻殿堂。他沒有令人羨慕的文憑,也沒有令人自豪的工作、讓人垂涎的物質(zhì)財富。他絕對是一個吝嗇的男人。他每天步行五站路去上班,從來不乘坐地鐵或公交車,一路東張西望瞧著熙來攘往的街景,想到又省下兩元錢車費,心里就會感到沾沾自喜。他甚至知道哪家超市商品便宜,為幾元錢會等到休息天,花上幾個小時舍近求遠,到那家價格便宜的超市去買兩袋饅頭或幾塊肥皂。親戚朋友,單位同事,偶爾也有熱心人給他介紹女朋友,見過一兩次面,女方基本上義無反顧都回絕了他,在物競天擇的愛情世界,壓根兒沒有讓他在鮮艷欲滴或飛揚跋扈的女孩面前驕傲過。他聊以自慰,時常會上網(wǎng)偷偷觀看那些色情片,這天一個自稱兼職的女孩要價八百元,他一聽八百元立即蔫了。他自我安慰不是八百元錢的問題,清楚這種女人不是理想中想結(jié)婚的女人。他年齡不算小,但仍然是單身。他渴望愛情,從骨子渴望女人,比容易得到女人的男人更渴望得到女人的滋潤。做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邋莺~得就像一個在愛情門外溜達,買不起門票的乞丐。
馬寧濤閑著喜歡站在窗前,看著對面樓里窗內(nèi)發(fā)生的精彩故事,借此填補空虛的生活,打發(fā)無聊的時光。這天,他吃過晚飯走到窗前,無意間發(fā)現(xiàn)對面大樓底層那扇窗簾只拉上一半,那個年輕女人的倩影映入了眼簾。他猜想她吃過晚飯可能會看一會電視,接下來演繹的一幕,卻令他一陣心慌意亂。她側(cè)身毫無顧忌地脫下外衣,接著又脫去里面白色內(nèi)衣,反手解開了胸罩。她白皙光潔的身體在燈影里,極富想象力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她彎下腰去。他猜想她正在脫去褲子。她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來恰巧面對著他,兩只乳房鮮活地顫動著,上身完全暴露在了他眼前。他瞪大了眼睛,感到渾身燥熱,呼吸困難,心在亂跳,瞬間像被電流擊中,一種難以抑制的欲望,令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她在臥室里消失了,十幾分鐘以后,穿著睡衣又出現(xiàn)了。他感到對面窗內(nèi)的女人,比網(wǎng)上看到的女人更真實,更具有存在感和誘惑力,網(wǎng)上的女人永遠隔著一層屏幕。他觀察發(fā)現(xiàn),她隔兩天,吃過晚飯至臨睡前這段時間會洗澡,窗內(nèi)偶爾上演的故事,更令他感到欣喜不已。他漸漸地喜歡這種游戲,對于這種偷窺樂此不疲。
這天下班,馬寧濤在橋墩旁的地攤上看見一個墨綠色舊望遠鏡,他心念一動,問攤主多少錢。攤主是個臟兮兮的老頭,眼角沾著白乎乎的眼屎,半蹲著身告訴他二百元。他嫌太貴。攤主含糊不清地介紹說,這是前蘇聯(lián)軍用望遠鏡,從那里一路過來,光路費就不少錢,你真的要就給一百八十元。他討價還價,最終咬咬牙八十元買了下來。
他對生活有了某種期盼。
他認識了白燦。四月上旬,正是樹枝泛綠,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馬寧濤每年到L省去給父親上墳,回來時乘坐駛往S市的客輪。傍晩時分,夕陽西下,波光粼粼,客輪緩緩地駛離了L省。
“你好!”
馬寧濤乘坐四等艙,一間房里四張床,上下層八個鋪住。他在靠窗下鋪,上船找到鋪位,剛和衣斜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一個妙齡女孩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她臉龐俏麗,黑發(fā)披肩,穿一套薄的牛仔衣褲,牛仔衣上面紐扣敞開著,露出里面白色圓領(lǐng)衫微微隆起的胸部,牛仔褲勾勒出苗條的身材。她臉上溢滿嫣然的笑,渾身散發(fā)著青春魅力。他有點局促,驚疑地瞧著她。
“你是S市人?!?/p>
他點點頭。
“那太好了!我也是S市人?!彼橆a微紅,高興地說,“我上船前就想,能遇上S市人就好了,路上能有個伴,驅(qū)散旅途寂寞。想不到我們倆是上下鋪。”
馬寧濤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客輪上和白燦邂逅相遇,兩人會奇跡般認識并雙雙墜入愛河。她二十五歲,在一家公司工作,不僅長得漂亮大方而且善解人意,不屬于那種盛氣凌人、吹毛求疵、喜歡挑剔的女孩。他倆踏著月色朝林蔭深處走去。寧靜的夜,溫馨如夢。愛情如同清光四溢的月輝,似水般滲透進他龜裂的心田,他激動得心頭鹿撞,不知所措,甚至感到眩暈,懷疑這是否真的。他和她在一起,感到了受寵若驚,感到了一種驕傲,有種從未有過的歡愉。他沉浸在了幸福之中。然而,他每次幽會回家后躺在床上,想起她嬌柔迷人的眼睛,冷靜下來心里彌漫起擔憂,想到自己各方面條件,那種幸福感瞬間變得虛無而縹緲。他想,她真心愛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她了解自己以后,還會一如既往地愛嗎?他心里忐忑不安,感到自卑,對她更有種歉疚的感覺。一眨眼半年過去了。夜闌人靜,月色朦朧?!坝H愛的,我們結(jié)婚吧!”她偎依在他懷里,臉頰緋紅,兩眼含情,如癡如醉地輕聲說。他心里感到一股暖流,被愛不斷沖擊著,更被她的柔情融化。他緊緊吻住她濕潤的嘴唇。他渴望結(jié)婚,能筑個暖巢,和她廝守一輩子。然而,他欣喜之余猶豫了,心里感到了痛苦。他知道自己囊中羞澀,結(jié)婚需要更大一筆錢。他心里充滿了矛盾,被愛與痛苦撕得粉碎。
馬寧濤舉起望遠鏡。二十二時零八分。他發(fā)現(xiàn)對面臥室的燈亮了,是那個男人回來了,將一只黑色拎包放在沙發(fā)上,轉(zhuǎn)身在視線中不見了。他猜,他可能去洗澡了,果然十幾分鐘以后,他穿著淺綠色睡衣又出現(xiàn)了。他上了床,接著,燈熄滅了。寂靜中,他揣度他倆應(yīng)該進入了夢鄉(xiāng),仿佛聽見了那個男人和女人輕微的鼾聲。他眼睛閃爍著貪婪的目光,心里有種東西在蠢蠢欲動。
四周沉浸在濃重的夜色里,月影在大地、樹梢間、圍墻上悄無聲息地移動……
三
馬路上行人已經(jīng)逐漸稀少,迎面疾駛而過的車輛,車燈透過車窗玻璃,夢幻般忽明忽暗閃過。霓虹燈像在暗夜里漂浮,不知疲憊地在不斷閃爍。李之海三十五歲,長得并不算帥氣,頭發(fā)剪得有點短,給人精明而又張揚的感覺。此刻,他駕駛著黑色奧迪小轎車,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孩,誘人的倩影在腦海跳躍……時光在車窗外掠過。
林夢蕓二十二歲。公司半年前招聘銷售業(yè)務(wù)員,短短幾天前來應(yīng)聘者絡(luò)繹不絕。她披件淺灰色的風衣,里面穿件絲棉混紡白色襯衣,下面是條米黃色女式西褲。她臉上化了淡妝,眨巴著眼睛,露出淺淺的羞澀,她看上去有些稚嫩,眉宇間又有著某種成熟,胸部勾勒出很好的弧線。李之海第一眼就看上她,當即決定把她留下來。他清楚應(yīng)聘銷售,她不是這座林子的鳥。他吩咐手下另外挑選銷售業(yè)務(wù)員。他考慮公司已逐漸擴大,應(yīng)該有個文秘,至少形象上也有這種需求。以后財務(wù)兼顧的文案一類事情,還有招待客戶、辦公室一些瑣事可以讓她去做。他沒有片刻猶豫,讓她辦理了手續(xù)。
李之海對林夢蕓還是比較寬容的。她很難勝任文秘工作,譬如打篇文稿,一般需要二十分鐘,她卻要在電腦前折騰幾倍的時間。她姣美的臉龐沁出涓細汗水,羞慚而又緊張不安地抬頭瞧著他。他寬以待人地安慰,以后能夠嫻熟起來。她眼睛里泛起感激的目光。
李之海第一次和林夢蕓出去,是陪客戶去酒店吃晚飯。應(yīng)酬結(jié)束走出酒店時,天色已經(jīng)很晚,被風一吹,感覺夜更深了。他今天酒喝得不多。他說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她第一反應(yīng)是驚詫,黛眉微蹙,隨即考慮后回答,自己能打的回去。他說有車送一下很方便,再說陪客戶也是工作,明天一樣要給她報銷車費。她稍微猶豫了一會,特別聽到他后半句話,也就不再堅持。
奧迪車開了很長一段路,駛到城鄉(xiāng)接壤的地方,路面變得坑洼不平,人行道旁擺著地攤,不斷傳來吆喝聲,明晃晃的燈泡臨時挑在屋檐外,大排檔從逼仄的店堂延伸到馬路上,空氣中彌漫著蔥油和其他怪味。林夢蕓喝了點酒,但頭腦還很清醒。
李之海說:“你和家人租房住在這里?”
林夢蕓說:“我和原來廠里小姐妹住在一起,原來工作的廠就在附近?!?/p>
李之海說:“這里離公司上班很遠?!?/p>
林夢蕓說:“現(xiàn)在工作很難找。公司附近的房租很貴。這條路沒有公交車,走五分鐘路程,穿過橫馬路有公交車,乘三站能換地鐵到公司?!?/p>
李之海駕駛著奧迪車,駛到小區(qū)門口時,想拐彎開進去,林夢蕓搖了搖頭,粲然一笑,示意不用送了,解釋車子拐彎進去后,還要拐彎出來很不方便。他轉(zhuǎn)過臉去看著她,心里在琢磨什么,見她態(tài)度很堅決,開門讓她下了車。他清楚她不讓送進去的意思,并沒有感到氣餒,猜測她不是那種輕佻的女孩。
李之海并不喜歡那種穿著裸露,臉上涂抹得五顏六色,故意搔首弄姿的女人。這種女人給人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只要付費幾秒鐘內(nèi)就能脫得一絲不掛,從開始到結(jié)束始終有種不真切的感覺,風卷殘云般干完那種事心里空落落的。他剛陪客戶到娛樂場所,純粹是為了應(yīng)酬,漸漸失去神秘感,心里反而產(chǎn)生起厭倦。他有時干完那種事情,感覺自己像被她干了。他喜歡林夢蕓這種女孩,包裹在衣服里的肉體,更能產(chǎn)生起一種誘惑。她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那兩只乳房躲在薄薄的衣服里顫動,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更能令他滋生起一種欲望。他發(fā)現(xiàn)她骨架不大,能感覺身上很圓潤,有時和她湊得很近,能嗅到她身體的氣味,很想在她光潔潤澤的后頸吻一下。這種沖動一直在他心里延續(xù),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已經(jīng)開始。
林夢蕓是什么意思?
李之海心里捉摸不透。盛夏的晚上依然炙熱,溽熱的夜?jié)摲}動。這天下班,他帶她去應(yīng)酬客戶。他喝了不少酒,她也喝了些酒。他開車徑自拐彎進小區(qū)??吭谄ъo處。他微醺地瞧著她,目光在暗示什么。這種氛圍瞬間變得很微妙。她隱約明白他的意思,擺了擺手,臉上勉強擠出笑容,轉(zhuǎn)過身去,想開門下車。他伸出雙臂從后面摟抱住她。她陡地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掙揣。他把她摟抱得更緊了。
林夢蕓轉(zhuǎn)過臉去,害怕地說:“請、請你不要這樣……”
這更激起他肆意蹂躪的欲望。
“真的不要嘛!”
李之海聽到她羞怯的聲音,感覺像是一種挑逗,血往上涌,借著醉意,將她摁倒在座位上。一會兒,她發(fā)出很輕的呻吟聲,不再掙扎作任何抵抗。他喘著粗氣,從她身上起來,弓著身子回到座位,看到她衣服裙子凌亂不堪,頭抵在大腿間輕輕抽泣。他心里得到了某種滿足。他喜歡這種感覺。忽然,他在醉與未醉之間慌張起來:她會去告發(fā)嗎?自己為此闖禍?
第二天上班,李之??匆娏謮羰|背著包,沒發(fā)生事情似的走進辦公室,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沒有要和妻子分手的念頭。他喜歡這種錢與色的游戲。幾天后,他在環(huán)境幽靜的小區(qū),給她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
李之海駕駛著車,眼前浮起她活色生香的胴體,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街景不斷在車窗外掠過。他又想起妻子姣好的面容,心里卻缺乏一種激情。他從她冷漠的神情中,能體味到她從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心里有種被羞辱的憤怒。他知道和她是同床異夢。他并不想和她離婚。他瘋狂地蹂躪她,在她身上發(fā)泄憤恨,每次從別的女人身上下來,心里會感到一種報復(fù)后的快感。他駕駛著車拐彎進小區(qū),停好車后,拎起副駕駛座位黑色拎包跨下車。
他抬腕看了下表,二十二時零六分。他走進自己居住的那幢大樓,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四
二十二時五十七分,S市公安局刑偵隊長石嘯接到報警電話,立即帶領(lǐng)刑警于波和陳婧與技偵人員驅(qū)車趕往案發(fā)現(xiàn)場。深夜街上車輛明顯比白天少了許多,警車駛?cè)氚自菩^(qū)在第三幢樓十五號門口停下。石嘯五十多歲,稍高個子,給人穩(wěn)重和藹的感覺,一雙深邃的眼睛卻炯炯有神。他看起來并不敏捷,穿著便衣走在街上,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是S市公安局干練睿智的神探。他和刑警魚貫下車,走進十五號大門。
一零二室是兩室一廳房子,進門朝南是客廳和臥室,門旁朝北是另一間房子和廚房與衛(wèi)生間,朝南臥室另一扇門外是個十來平方米的院子。石嘯和刑警走進門,一幅慘景立即映入眼簾:臥室里衣柜內(nèi)衣物扔在地上,抽屜明顯被打開翻得很亂;席夢思床上仰面躺著一個三十多歲男子,穿著淺綠色條紋睡衣,血從脖子流淌在睡衣和白色床單上,形成一大片暗紅色血漬。他微微張開嘴,瞪著雙眼,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臉上的表情在最后一刻變得驚恐而猙獰可怕。他一只手緊捏著床單,另一只手垂落在床沿旁;女的臉色慘白,癱倒在床柜旁里面一側(cè)地板上,床柜子上放置著電話,電話聽筒從柜子上懸掛下來。她的身上、手上、電話機上、白色羊毛毯上沾著血跡。一把鋒利的匕首扔在地板上,血從她胸部滲透出來,白色睡衣洇成一片殷紅色。臥室里彌漫著血腥味,白色床單和紅色血跡,造成視覺上強烈的沖擊,不規(guī)則的圖案更渲染了某種恐懼效果。
石嘯雙目犀利,環(huán)視著案發(fā)現(xiàn)場,霎時腦海閃過一個奇怪想法,感覺女的胸口鮮紅的血跡,像暗夜中怒放的一朵玫瑰,這種想法在腦海倏然即逝。他發(fā)現(xiàn)臥室朝南一扇窗沒有關(guān)上,風輕拂著窗簾,通往院子的門敞開著,能看見圍墻下的洗衣機和上面梧桐樹枝。男的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女的還有微弱氣息。他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初步判斷,可能是一起入室盜竊兇殺案,馬上指示于波和轄區(qū)派出所聯(lián)系,組織警力在周邊地區(qū)加強布控,張網(wǎng)抓捕可能未及逃遁的案犯,同時,安排陳婧將女的送往醫(yī)院緊急搶救。刑偵人員將現(xiàn)場拍攝下來,開始有條不紊地勘查。
臥室沉浸在寂靜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籠罩著恐懼而怪異的神秘氣氛。
石嘯發(fā)現(xiàn)房間和廚房、衛(wèi)生間的窗緊關(guān)著,沒有被明顯翻動或撬過的痕跡。臥室的沙發(fā)上有一只黑色拎包,包內(nèi)有死者駕駛證、通訊錄、身份證、鑰匙、銀行卡、兩疊從銀行提取出來,捆扎整齊的百元人民幣和一些零碎的錢。石嘯和技偵人員忙碌著,勘查完現(xiàn)場,安排好善后事宜,已是零時五十五分。
石嘯回到辦公室立即展開了案件調(diào)查,囑咐技偵人員將采集的證據(jù)加緊鑒定,凌晨四時三十六分,陳婧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女的經(jīng)過搶救已經(jīng)蘇醒,他馬上驅(qū)車趕往醫(yī)院。根據(jù)醫(yī)生介紹:患者傷勢不重,匕首從左胸插入,深度二十二厘米,距離心臟六厘米,暈血和驚嚇引起短暫性休克,經(jīng)過搶救生命已無大礙。石嘯走進病房,葉欣妤躺在病床上,顯得十分虛弱,手上插著管子在輸液,她微微睜開眼睛,還沉浸在驚恐之中。石嘯在床旁坐下,猶豫了下,安撫地輕聲問:“你感覺好些嗎?”
葉欣妤未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石嘯歉意地說:“很對不起,這時候打擾你,我們能簡單交談幾句嗎?”他知道這種詢問十分困難,但對于調(diào)查案情很重要。
葉欣妤木然的目光瞧著他倆,眼睛里彌漫起一層悲哀。忽然,她微弱的聲音問:“李之海死了?”
石嘯想了想,默然地點頭。
葉欣妤合上眼睛,片刻,睜開雙眼,眼眶里濕潤了。
“請節(jié)哀順變!”石嘯同情地安慰說,“為了盡快將案犯繩之以法,能請你介紹一下案發(fā)時的情況嗎?”
葉欣妤臉上涌起痛苦而復(fù)雜的表情,仿佛是在回憶很遙遠的故事,毛骨悚然的一幕又在眼前呈現(xiàn)。須臾,她輕聲而艱難地說:“昨天睌上,我吃完飯,二十時二十五分洗澡,大概在二十一時左右上床,看了一會電視播放的女子體操比賽,感覺困了就用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睡覺了?!?/p>
石嘯問:“李之海是幾點鐘回來的?”
葉欣妤搖了搖頭:“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具體什么時候不是太清楚。他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一直很忙,晩飯前打電話回來,說要陪客戶吃晚飯,二十二時左右回家……我驟然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之海躺在床上在流血。我神志一下子清醒過來,感到驚恐萬狀,害怕到了極點,看見一個黑影正朝我撲過來。我下意識地想喊叫,聲音卻在喉嚨里,忽然感到胸部像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胸口十分疼痛,感到眼前一黑,下意識地朝里面躲閃,滾落到床下地板上。我感到了黑暗與死亡,拼命喊叫起來,兇手慌忙朝臥室外院子逃去。我看到了血,支撐著打了報警電話,之后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石嘯想起床旁柜子上懸掛的電話聽筒:“你看清兇手了嗎?”
葉欣妤說:“一切發(fā)生得很快,短短幾秒鐘時間,光線又暗,加上慌亂,我只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p>
石嘯耐心地啟發(fā):“請仔細回憶一下,他的身高,體貌特征,他的身影是否眼熟,能否提供兇手的某些特征,或者令你感到蹊蹺的地方。”
葉欣妤痛苦地搖搖頭。
石嘯思考著又問:“昨天晚上,你睡覺前,臥室的窗和通向院子的門是否關(guān)好?”
葉欣妤想了想說:“我記得臨睡前,好像開了一點窗,門應(yīng)該是關(guān)好的?!?/p>
石嘯安慰了她幾句,和陳婧離開醫(yī)院。天色已逐漸放亮,黑暗潮水般在天邊隱退,天空呈現(xiàn)出晨曦,城市就像從深海里漂浮上來,展現(xiàn)出巍峨的雄姿和勃勃的生機。街市上,風很涼爽,已有行色匆匆的行人和疾駛而過的車輛,所有的一切預(yù)示著新的一天開始。
五
石嘯回到公安局,瞧著忙碌了一夜,兩眼布滿血絲的于波,詢問了昨晩布控情況。于波詳細介紹情況:昨天晩上第一時間和轄區(qū)派出所聯(lián)系,加強對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地區(qū)的布控,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小區(qū)有兩個門能夠出入,從物業(yè)調(diào)取的監(jiān)控視頻,這一時段沒有發(fā)現(xiàn)有可疑人員進出。根據(jù)從客運部門的調(diào)查了解,途經(jīng)小區(qū)附近的公共汽車有五條線路,二十二時三十分以后,只有兩條公交線路有夜班車,間隔時間五十分鐘。昨晩一條線路第一班夜班車二十二時三十分由終點站始發(fā),途經(jīng)小區(qū)時應(yīng)該在二十二時五十分左右,另一條線路夜班車二十二時三十分終點站始發(fā),途經(jīng)小區(qū)應(yīng)該在二十三時零五分。從案發(fā)時間判斷,兇手不可能乘坐第一條線路逃離,第二條線路司售人員反映,昨天晚上這個站沒有人上下車,夜班車甚至沒有??烤烷_走了。換言之,如果是流竄作案,案犯只有乘坐出租車,才有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逃離。從出租公司反饋的信息,昨天晚上附近路段也沒有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乘坐出租車離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案犯擁有交通工具,但是要逃過小區(qū)大門監(jiān)控視頻,這種可能微乎其微,這一時段周邊路面監(jiān)控視頻中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車輛。
石嘯思考著,換一種思路提問:“那么,案犯會不會就居住在小區(qū)里?”
于波贊同地說:“應(yīng)該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p>
“這至少可能是個盲點。”石嘯判斷這是一起盜竊兇殺案,但不能排除熟人有預(yù)謀的盜竊作案,案犯害怕被認出而殺人滅口,從這一點分析,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完全存在。他思考著,想抽支煙,手習慣地伸進口袋,發(fā)現(xiàn)只有打火機。于波會意地笑了,掏出香煙遞給他。石嘯抽出一支煙點燃。石嘯遇到案子,難得有清閑一刻,有時候連吃飯抽焑喝茶,甚至坐在衛(wèi)生潔具上都在思考案情,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的某個重要細節(jié),很有可能將整個案件珠子般串連起來,有些案件偵破就是在煙霧繚繞中茅塞頓開的。由于工作的特殊性,石嘯經(jīng)常為了案子會顧此失彼,忙到很晚回家或徹夜不歸。愛人頗有微詞,他害怕遇到案件全身心投入,囑咐陳婧適時提醒自己給愛人發(fā)個短信,后來干脆把這個光榮任務(wù)交給了她。陳婧就意味深長地笑,同事們也會調(diào)侃幾句,也算給緊張的偵破工作帶來一絲輕松氣氛。陳婧知道石嘯熬了一個晚上,口袋里香煙沒有了,笑著說:“我一會有空給你去買一包香煙。”
石嘯看著手下,略顯尷尬地笑笑,隨后囑咐說:“你們忙碌了一個晚上,想辦法抽空休息一下?!?/p>
中午召開了偵破會議。根據(jù)調(diào)查:被害者是一對夫妻,結(jié)婚三年,沒有孩子。男的李之海,三十五歲,是一家私企業(yè)主,經(jīng)營辦公用品,效益很好。女的葉欣妤,二十八歲,在一家公司做文秘工作。法醫(yī)鑒定:男的身上沒有明顯搏斗的痕跡,被鋒利的匕首連刺兩刀,一刀劃破左頸部皮膚,一刀刺入脖子,割斷喉管致命,女的左胸部被刺受傷,流血和過度驚嚇造成短暫性休克,沒有生命危險。現(xiàn)場遺落的匕首,和兩人的傷口完全吻合,可以判斷是同一把兇器,這從匕首上兩人的血跡,DNA鑒定結(jié)果出來后能得到進一步證實?,F(xiàn)場勘查:朝南臥室的窗和通向院子的門敞開著,門窗沒有被撬的痕跡,臥室柜子和抽屜明顯被翻動過。兇手在臥室除了留下那把兇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在兇器刀柄上也沒有留下指紋。臥室被竊的具體物品還不清楚,傷者出院清點后才能知道。院內(nèi)緊挨圍墻的洗衣機上,清晰地采集到正反各兩枚同一雙皮鞋腳印。根據(jù)皮鞋腳印信息分析:兇手是個男的,稍微偏瘦,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左右,體重在六十二公斤左右。
石嘯抽著煙,思考著,煙霧在縈繞,一個個細節(jié)在腦海過濾,案情在眼前電影般掠過。葉欣妤吃完晚飯,二十時二十五分洗澡,二十一時左右上床,看了一會電視,然后用遙控器關(guān)閉電視睡覺。這一時段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確實在重播世界女子體操比賽。李之海晩飯前曾打電話回來,二十二時左右回家,他應(yīng)該在二十二時至案發(fā)前這段時間回到家,然后上床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梢酝茰y:兇手是從圍墻外面那株梧桐樹攀爬上來,順著樹杈翻越過圍墻,然后腳踩著圍墻內(nèi)洗衣機進入到院子,見被害者已酣然入睡,手伸進窗內(nèi)打開房門潛入臥室。黑暗中案犯的聲響,李之海從淺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有人入室偷盜,從床上抬起頭正想喊叫,兇手慌亂了,拔出匕首撲上去,窮兇極惡地朝他喉嚨刺去,接著又刺了一刀。李之海被刺后驚醒了葉欣妤,她看到這一幕恐懼到了極點,下意識朝后躲閃,胸部被刺了一刀,滾落到床的另—側(cè),并拼命喊叫起來。兇手驚慌不安,扔下匕首返身朝臥室外院子逃竄,爬上洗衣機翻過圍墻。葉欣妤昏迷前支撐著撥打了報警電話……從鄰居的調(diào)查中獲悉,一零三室居住的是三口之家,女兒在上初三,學業(yè)十分繁重,昨天晩上作業(yè)做到二十二時三十分,一家人剛上床睡覺,男的迷迷糊糊曾聽到葉欣妤凄厲的喊叫聲,腦子里閃過可能是隔壁夫妻吵架,猶豫著沒有起床,很快又進入了夢鄉(xiāng),這也佐證了葉欣妤對案情的描述。
石嘯又點上了一支煙,但是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還是哪一個細節(jié)出了紕漏?兇手在案發(fā)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刀柄上也沒有留下指紋,除了目測的被竊兇殺現(xiàn)場外,就像一縷清風掠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由此判斷,兇手極有可能具有一定反偵查能力,是個既兇殘又十分狡猾的慣犯。但是作為慣犯,他倉皇逃跑時,來不及抹去洗衣機上留下的皮鞋腳印,為什么會把至關(guān)重要的物證,那把匕首遺落在案發(fā)現(xiàn)場?此外,案犯的目的是盜竊,兇殺只是迫不得已,他在臥室大費周章搜尋財物,那只黑色拎包就放在沙發(fā)醒目的位置,為什么沒有順手竊走呢?這顯然有悖常理。
石嘯根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和掌握的案情分析,決定從兩個方面進行深入調(diào)查:第一從流竄盜竊兇殺案方面進一步調(diào)查;第二從被害人各種人際關(guān)系中展開縝密調(diào)查,從這張錯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中尋找蛛絲馬跡。他將煙蒂在煙灰缸里碾滅,指示說:“到白云小區(qū)所屬的居委會,通過居委會或物業(yè)協(xié)助排查,是否有熟人作案的線索。另外,調(diào)查葉欣妤和李之海的情況?!?
六
林夢蕓住在一室一廳的房間里,這兩天一直忐忑不安,如坐針氈。她躺在床上,恐懼像黑暗滲透進每一寸空間,霧一樣在將她包裹起來。她想不到李之海死了,十分后悔和他認識,牽涉到這種兇殺案中,這令她渾身戰(zhàn)栗。她知道警察肯定會來尋找自己,和他恥辱地在一起會被完全暴露。她聽到外面有輕微聲響,就懷疑是不是警察,耳邊會莫名地響起警笛聲,感到警察隨時可能撲進門來,心被一種巨大的恐懼與不安攫緊。
林夢蕓少年時代的棲身之地,是B省某縣的一個偏僻山村,四面是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的群山。肅穆的大山,逶迤的小路,潺潺流動的小溪,簡陋的小屋倚山而筑,一場雨后整個山村就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一樣。山村像一幅水彩畫,飄浮著寧靜與祥和。這里的人呼吸著山里的靈氣生存繁衍。他們從山坳貧瘠的土地收獲有限的糧食,砍下山上竹子編織成篾具,有時逮到野味趕上三十里崎嶇山路,到小鎮(zhèn)去換回生活用品。他們活得艱辛,但很踏實,和裸露的大山一樣,有種和大自然渾然一體的淳樸。
閉塞的山村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許多人不安于現(xiàn)狀走出了山門,走南闖北,有搞運輸?shù)模山ㄖ畹?,上大城市打工的,在外面開公司創(chuàng)業(yè)的。他們穿著粗布衣服出門,變得時尚鮮亮起來回家,也有一部分人賺了錢,開著小轎車建起小樓房,將山村和外面的距離拉得很近。到了過年,人們會像趕集一樣回來,走親訪友,見了面都會互相詢問,在外面干些什么,一年能賺到多少錢。如果回答賺了不少錢,自己當了老板或買了車,在縣城或省城買了商品房,就會引來羨慕的目光,自然而然變得趾高氣揚起來。如果回答在外面打工沒能賺到幾個錢,有人就會投來不屑的目光,做長輩的也會“嗯”一聲,接著就沒有了下文,這意思再明白不過,自己也會覺得臉上無光低下頭。這種彼此之間毫無節(jié)制的攀比,讓外出闖蕩的年輕人心理有了巨大壓力,形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其實,在外面繁華的大城市闖蕩,外來打工者如果沒有一定的學歷,要想尋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并不容易,再說城市消費水平又高,每天需要吃的穿的,上班來回交通費用,就占了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加上租房和其他雜七雜八費用,月薪基本上沒有剩余多少錢。那些在娛樂場所穿著光鮮亮麗,靠青春刨食的女孩,回家時誰知道誰在外面干了什么或者沒干什么。林夢蕓第一次和工廠老板發(fā)生關(guān)系后,躲在衛(wèi)生間用水龍頭拼命沖刷自己的身子,眼淚隨著水流無聲地滾落下來……
林夢蕓惴惴不安,知道警察遲早會尋找上門來,兩個晚上提心吊膽沒睡好。第三天早上,她起床剛漱洗完畢,傳來了門鈴聲。她心律加速,從貓眼里窺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男的年齡稍大一些,頭發(fā)剪得很短,神情顯得憨厚,女的略顯年輕,俏麗的臉龐很嚴肅。她猜想這兩個陌生人是誰,會不會是找錯了門,她滿腹狐疑,打開房門,那個男的向她出示了證件。她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于波打量著眼前女孩,證實了她的身份后,神情嚴肅地對她說:“噢,對不起!發(fā)生了一起刑事案件,我們想請你配合調(diào)查。”
“刑事案件?”林夢蕓已是臉色慘白,一時顯得手足無措。
于波和陳婧走進房門,三人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
雖然這是一室一廳的房子,感覺還是比較舒適,收拾得也十分干凈。
于波詢問:“你和李之海認識嗎?”
林夢蕓低垂下頭,兩手緊張地捏著衣角。
“這可能涉及到刑事兇殺案?!庇诓▎蔚吨比?,“你們倆是怎么認識的?”
林夢蕓抬起頭來,知道是出了大事,想不到警察還是這么快找上門來了。她不安地瞧著警察,心里更加慌亂害怕。她明白事態(tài)的嚴重,掩遮可能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輕聲嘟囔著說:“我是今年春天,應(yīng)聘到公司工作和他認識的,經(jīng)常應(yīng)酬客戶和他在一起了?!?/p>
于波目光緊盯著她,想起李之海,有種暴殄天物感覺:“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他對你有過什么承諾?”
林夢蕓臉上略顯尷尬,欲言而止的樣子,須臾,不安地說:“他會負責我所有的日常費用,另外,每月支付我一萬元工資?!?/p>
“這是你們倆在一起談妥的條件?!?/p>
“嗯?!?/p>
于波尖銳的目光瞧著她:“他沒有談起和妻子離婚,或者你要求和他結(jié)婚?”
林夢蕓臉上閃過鄙夷,但這種神情倏然即逝。她冷淡地說:“不!我沒有想過要和他結(jié)婚,能和他在一起一直生活下去?!彼氖忠廊痪o張地捏著衣角。
“為什么?”
“我和他認識就沒有這種準備。我還年輕,不會和他過一輩子,這種打算甚至都沒有想過。再說,他并不想和妻子離婚,而且他還有其他女人?!?/p>
“另外還有女人?”
“是的?!?/p>
于波詢問:“你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時間?!?/p>
“十一月十二日。這天公司下班以后,我和他一起陪客戶吃完晩飯,因為我那個來了,身體不方便,所以,他沒有在我這里過夜。二十一時四十分,應(yīng)酬完客戶,他把我送到住處開車回去了。”
于波竭力捕捉著她臉上神情變化,心里琢磨,從她的住處到白云小區(qū),如果路上不堵車二十五分鐘左右車程,李之海應(yīng)該在二十二時零五分左右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送你到住處開車走了,你之后到哪里去了沒有?”
“沒有,那天晚上我很累,回到住處就睡覺了?!?/p>
“也沒有和其他人聯(lián)系?”
“沒有?!?/p>
“好吧,我們會進行調(diào)查的,希望你能積極配合?!庇诓ê完愭浩鹕碜叱鲩T去。
根據(jù)林夢蕓提供的線索,對李之海進行深入調(diào)查,不僅發(fā)現(xiàn)他金屋藏嬌,而且還與另一名女子有染。那個女的二十六歲,夫妻感情不和,一直分居兩地,單身在這座城市工作,有一個兒子在老家由丈夫撫養(yǎng)。兩年前,李之海和她生了一個女兒,為她在市郊買了一套商品房,每月支付給女兒撫養(yǎng)費。如今市郊已很繁榮,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交通也十分方便,從市區(qū)一個小時不到的車程就能抵達。石嘯腦海里閃過一個臆想:案件會不會因為李之海拈花惹草,桃色事情產(chǎn)生齷齪,女的心懷不滿,反目成仇釀成雇兇情殺案,而盜竊僅僅是兇手臨時起意,或是移花接木的伎倆,試圖轉(zhuǎn)移調(diào)查目標?另外,李之海在生活上不檢點,女人對這方面十分敏感,沒有不透風的墻,肯定有風言風語,葉欣妤是否早有耳聞,還是一直蒙在鼓里?如果她知道他的風流韻事,一般而言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和他吵得不可開交,大動干戈提出離婚;另一種是忍氣吞聲,等他回心轉(zhuǎn)意。當然,還會有第三、第四種可能,這種叵測的可能會是什么呢?石嘯一個勁地抽著煙,煙霧在不斷彌漫縈繞,但是經(jīng)過進一步縝密調(diào)查,排除了李之海外面的女人雇兇作案的可能。正在這時,陳婧匯報,在對葉欣妤的調(diào)查中,竟然意外有了收獲,葉欣妤有個情人,案發(fā)前三天兩人見過面。石嘯思考著得出判斷,李之海和葉欣妤夫妻倆,至少在感情上存在裂縫。這種裂縫又會蘊藏著什么呢?石嘯抽著煙,腦海浮現(xiàn)起葉欣妤那張清麗的臉龐,白色睡衣胸前那朵用血染成的紅玫瑰。他對陳婧說:“走,我們再到醫(yī)院去調(diào)查一下?!?
七
天邊燃燒著橘紅色霞光,秋日的夕陽映照在窗欞上。病房里很靜。葉欣妤平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氣色明顯已經(jīng)好了許多,看見石嘯和陳婧推開門走進病房,沒有顯出驚訝或特別的表情,似乎預(yù)料到他們還會來調(diào)查,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示意他們在床旁坐下。她的聲音很微弱,講述了一段故事——
這是幾年以前。冬末初春的夜晚。葉欣妤由于工作需要,每星期二、四、六晚上在一所學校業(yè)余進修電腦課程。這天放學,驟然下起一場大雨,風助雨勢,天地頃刻籠罩在了雨霧中。雨急促下著,夜顯得迷蒙。她沒有帶傘,站在校門屋檐下,焦慮地等待雨停。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潮濕的空氣裹挾著雨絲刮在臉上有絲涼意。她心里涌起焦灼與不安。正在這時,他走到校門口,發(fā)現(xiàn)她的窘境,走上前去問:“小姐,你沒有帶傘?”
葉欣妤回過頭,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閃過驚慌失措的神情。
“對不起!”他感覺嚇著了她,歉然地解釋說,“我叫張志銘,和你同班。我送你到公交車站?!?/p>
雨從屋檐不斷滴落下來,葉欣妤臉上仍有份警覺。
張志銘顯得窘迫,她的神情讓他尷尬,懷疑自己圖謀不軌的感覺。他有些局促,有幾秒鐘猶豫著是否獨自離去,又不忍心將她扔在空寂的雨夜里。他躊躇片刻,解釋說:“我是順路。”
夜在雨霧里飄忽。葉欣妤眨巴著眼睛,雙眉微蹙,顯出羞澀與不安,眼見雨一時難以停歇,終于忐忑地鉆入傘下。冬末初春的夜,四周靜謐,只有單調(diào)的雨聲敲打著寂靜的夜。后來,她曾告訴他,那天雨夜,在傘下和一個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心頭鹿撞,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緊緊攫住,單調(diào)的雨聲落在空寂的心里,感到那段路特別漫長。到了車站,她跳上公共汽車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借著車燈透過車窗發(fā)現(xiàn)他雙眼竟像晨星般晶亮。
他和她就這樣認識了。
張志銘對葉欣妤最初的印象,她是個文靜秀氣、安分守己的女孩,靦腆的臉上有種雋永的被時光淡忘的美。他比她大兩歲,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負責進出口報關(guān)一類瑣事。說實話,他開始對她并沒有產(chǎn)生任何想法,他不是那種一見鐘情、想入非非的男人。他倆認識以后,放學校門外有一段同路,因此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她羞澀矜持,很少說話。他很健談,喜歡談?wù)撾娪?、文學、電視上的節(jié)目、娛樂圈內(nèi)那些八卦的事情,不經(jīng)意間也會談?wù)摳髯缘那闆r,個人嗜好。她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聆聽,有時見他談得興起,眼睛里會閃過一絲光亮。他們走完那段路,相覷一笑,隨后分手,恬靜中有份融洽。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日子。
春天很快過去了,隨著夏日的來臨,他倆熟悉起來。葉欣妤端雅秀氣,知書達理,張志銘心里對她有了好感,和她走過那段小路,很享受那種感覺。他開始會惦記起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有幾次同學聚會,特別有女孩在瘋,他心里會涌起嫉妒,飄浮起她的倩影。這種感覺變得很微妙。他知道愛上了她。她淺淺的笑靨,羞澀而溫柔的目光,細膩的感情滲透進心里,他同樣感受到了她不言而喻的愛。這天晚上,他故意將話題扯到這方面,她沉吟未語。他試探地問她:“葉欣妤,你有沒有男朋友?”她意識到了什么,臉上神情凝固,閃過一絲不安,隨即臉頰紅了,莞爾一笑,害羞地低下頭。他看見她如水的眼睛有一絲絲愛意,心里涌起一股沖動,很想將她攬入懷里。
轉(zhuǎn)眼已是秋天,電腦進修班就要結(jié)束。他倆的關(guān)系心有靈犀,彼此傾心,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就像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這晚放學,月色皎潔,張志銘決定向她敞開心扉,表明心跡,他充滿希冀,緊緊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葉欣妤,我愛你!”
月光映在她臉上。
他重復(fù)了一遍。
“?。 比~欣妤的反應(yīng)卻令人難以置信。她明顯大吃一驚,臉上那份恬靜倏然即逝,目光瞬間變得陌生,游移不安地瞧著他,臉上閃過慌亂神情。她竭力掙脫他的手,害怕地朝后退縮,迭聲說著:“不!不不!張志銘,你、你搞錯了……”
張志銘十分驚訝,緊張而急切地問:“葉欣妤,怎么了?”
葉欣妤顯得驚慌失措,膽怯而認真地說:“不!不不!張志銘,你肯定是誤解了。你還不了解我。愛情需要真正的了解,彼此了解才能彼此相愛!我不愛你!我只是把你當成好朋友。對不起!我、我根本不可能愛你……”她臉色由紅轉(zhuǎn)白,竭力躲避他的目光,臉上掠過歉疚的神情。
張志銘驚愕至極,想不到她會拒絕,有幾秒鐘頭腦一片紊亂。他幡然醒悟:許多日子以來,只是自作多情?剎那間,他臉頰發(fā)燙,有種被拋棄的窘迫與尷尬,同時,又有種褻瀆她的感覺。月輝里,她清澈的眼睛飄過一縷薄霧,他的心像被什么猛烈撞擊著,有種難言的滋味蔓延開來,瞬間失望襲遍了他整個身心。
電腦進修班即將結(jié)束,張志銘沮喪到極點,感到了失戀的痛苦。他發(fā)現(xiàn)她兩眼凝上了一層霜。他想是性格上南轅北轍?真的是自己一廂情愿?他依然愛她。電腦進修班終于結(jié)束,他猜想分手后能夠擺脫感情的羈絆,然而他想不到和她分別更加想念她,心里有種從未有過的惘然,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他想驅(qū)趕她的影子,卻怎么也揮之不去,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她。他給她打電話,遭到了她婉拒。他陷入了更深的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那天,她終于給他回電話,他倆約好了見面。
深秋的夜,風從樹梢間拂過,發(fā)出簌簌聲響,偶爾有枯葉輕輕飄落,校門外那條小路變得愈加幽靜。月色像霧,很濃,又很輕盈。張志銘顯得十分激動,希望給彼此一個機會。樹影在地上搖曳。葉欣妤清麗的臉龐有份寧靜的美,有種近似于癡迷與惘然,忽然偎依進他懷里,羞澀地說:“張志銘,請吻我一下!”她輕輕閉上眼睛,虔誠地遞上嘴唇,臉上有種永恒的圣潔。張志銘心律加速,不由自主地緊緊摟抱住她。時光停止了流動,萬物屏住了聲息。他不知道這一吻將意味著什么?
夜凝固了。葉欣妤睜開眼睛,清純而深不可測。她抬起頭輕聲地說:“張志銘,你很英俊,感情真摯,一定能夠?qū)ふ业奖任腋硐氲那閭H。我知道你真心愛我。我不希望你一直這樣頹廢。張志銘,真的對不起!請原諒……”
張志銘心里抽搐。是憐憫?是感動?是情愛?他從她眼睛里窺視到一種復(fù)雜的、充滿矛盾而難以捉摸的東西。他很想知道她心底究竟蘊藏著什么。他言簡意賅地問:“為什么?”
葉欣妤冷靜地瞧著他:“我就要結(jié)婚了?!?/p>
張志銘驚呆了,頭腦一片空白。他瞬間明白了她的潛臺詞,心像是被鞭子猛抽了一下,有種撕裂般的疼痛,感到了恥辱與憤怒。答案淺顯而簡單,卻令人無法接受。他想不到她早已有男朋友,而且就要結(jié)婚,一直在兩個男人之間周旋,最后一刻取舍。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會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人,頃刻間她清麗的臉龐在他心里被撕得粉碎。他用力推開她,憤懣地譴責:“我曾經(jīng)問過你,你為什么要掩飾?為什么要欺騙、褻瀆我的感情?!”
葉欣妤瞧著他,臉色蒼白。
八
轉(zhuǎn)眼已是冬天。張志銘是在葉欣妤結(jié)婚后第十天收到她的來信:
張志銘:你好!
我結(jié)婚了,和一個不喜歡的男人結(jié)了婚。他在商場打拼,擁有一家公司。我是第一次和同事去舞廳時和他認識的,由于幼稚,愛情很快失落在少女可怕的夢魘中。我并不愛他,和他在一起,沒有感到快樂,始終有種陌生感。這是真的??晌乙呀?jīng)失身于他,接著兩次人流。張之銘,因為年幼,因為不慎,你會以為我是個寡廉鮮恥的人嗎?本來,生活興許也就這樣,某一天我們倆結(jié)婚,沒有感情地過一輩子。
但是,和你認識,生活就像一條小河,在湍急的旋渦中倏地拐彎,劃向了理想的彼岸,你連同我們倆走熟的那條恬靜的小路,漸漸地占據(jù)了我整個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饑似渴地愛上了你,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愛——這種源自心靈深處的幸福。我知道你也真摯地愛我。但你并不真正了解我:你會原諒一個失身的女孩,容納一個兩次人流的女孩嗎?我緊張、害怕、迷惘、痛苦,幾次欲想啟口,心里充滿矛盾。那次,你問我有男朋友嗎?我未置可否,掩飾地笑笑。我害怕瞬間失去你,害怕你鄙視的目光。因為,我愛你!
張志銘,那天晚上,我拒絕你,回家躺在床上,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怨、我恨,心亂如麻,真的有點后悔認識你。然而,我沒有想到,失戀后的痛苦更加難熬,你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潛入心底難以忘懷,怎么也扼殺不了這種刻骨銘心的愛。我痛楚地知道:我們倆不可能走到一起。我竭力想躲避你,心里在痛苦掙扎。電腦進修班終于結(jié)束,在深秋,在這夜,剪不斷,理還亂,我忍不住偷偷哭泣,有什么比彼此相愛而不能擁有更痛苦呢?張之銘,我沒有欺騙你的感情。為了擺脫痛苦,擺脫真正的愛,為了你能徹底忘記我,擁有你自己的幸福,在這個冬季,我決定和他結(jié)婚,過一輩子沒有幸福的生活。
張志銘,你會鄙視、憎恨我嗎?請原諒我!馨香禱祝:你一輩子幸福!我忍不住又一次流淚了,淚水滴在了信紙上……
祝你幸福!
葉欣妤
十二月二十二日
張志銘看完信,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憋悶得喘不過氣來。他想不到她心底蘊藏著如此深厚的愛,明白了她為什么要拒絕要匆忙結(jié)婚,為什么對她始終擁有難以割舍的愛,讀懂了她心底全部的圣潔與美麗。兩天后,他倆見了面。葉欣妤穿件黑色披風,一改容顏,秀發(fā)朝后盤成一個髻,顯得矜持而冷靜。夜靜極了,透過樹枝稀疏的間隙,月亮懸掛在遠處天際。張志銘拼命搖晃著她雙肩,聲嘶力竭地喊:“葉欣妤,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要匆忙結(jié)婚!……”
葉欣妤臉上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刻的塑像。她想不到他會原諒會容納自己,霎時臉上寫滿了悔意,眼睛飄過一縷幽怨神情。是愛?是悔?是怨?是恨?她眼睛盈滿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一念之差,一錯再錯,再次鑄成難以挽回的錯!她渾身震顫著,輕輕閉上眼睛。
張志銘緊緊擁抱住她,忘情地親吻著她,想吻遍她整個身心。淚,從她眼睛里涌出來。張志銘心里充滿酸楚,感到既無助又無奈。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誰能解釋愛情?誰能在人生的長河中深切地體會愛的真諦?十年,二十年,畢生……他感到愛情就像兩列擦肩而過的火車,由遠及近,呼嘯而去,巨大的轟鳴聲在心里滾過,引起陣陣絕望的回音。整個夜與靜在心底戰(zhàn)栗。
清輝的月光映照著寧靜的小路。葉欣妤睜開眼睛,一個聲音源于她的心靈深處,她一字一句深情地說:“你是我一生的所愛!”她幽怨地瞧著遠處,痛苦地轉(zhuǎn)過身去。
……
葉欣妤輕舒口氣:“愛情在我們倆只是一個塵封的故事?!?/p>
“之后,你和他沒有再見面?”石嘯不露聲色地問。
葉欣妤臉上有種落寞神情,憂郁的目光瞧著窗外。窗外遠處的建筑物,像嵌在落日余暉的天幕。她沉吟未語,還沉浸在回憶中,清麗而略顯蒼白的臉上,有份癡迷,有份迷惘,有份倦意。她眼眶濕潤了,蘊含著恥辱、痛苦,或者愛與恨?須臾,她像從回憶中還過神來,平淡的神情朝石嘯笑了笑。
“——直到半年之前,你們又見了面?!笔瘒[認真地說。
“那次,我在超市里意外地遇到了他?!比~欣妤夢囈般的說。
“又一次不期而遇?”
“是的?!?/p>
“他依然單身?”
“是的?!?/p>
石嘯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有種愴然的美,細膩地感覺得到她聲音有些顫抖?!岸夷阒览钪5幕橥馇椋⑶覜Q定向他提出了離婚?”
“……”
夕陽在窗欞上抹去最后一縷余暉。
回到辦公室,石嘯仔細推敲著案情:葉欣妤的故事凄美,婚姻失敗,為情所困,愛在心底沉淀。李之?;楹鬀]有絲毫收斂,在外面依然拈花惹草。她再次和張志銘相遇,更容易激起心里的愛,就像干柴遇到火星燃起熊熊火焰。李之海心胸狹窄,處事專橫跋扈,如果不愿意離婚,葉欣妤會不會萌生殺意,和張志銘聯(lián)手預(yù)謀作案,偽造盜竊兇殺案的假象,以此掩蓋情殺的真正目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李之海的死亡,對葉欣妤是一種解脫,或者更是一種愛的新生。從邏輯上推理,葉欣妤和張志銘同樣存在著明顯的殺人動機。
但是經(jīng)過進一步調(diào)查,張志銘沒有作案的時間。案發(fā)當天,張志銘在公司加班,有個集裝箱急于出貨,和同事一直忙到晚上二十時四十分,之后在公司洗完澡,到附近一家飯店吃夜宵,二十二時三十五分左右才離開飯店,至少有六個同事可以提供證明。從那家飯店坐出租車到白云小區(qū)至少需要二十幾分鐘,扣除等候出租車的時間,他不可能在二十二時五十七分之前作案后逃離現(xiàn)場。因此,他并不具備作案時間,同時,也可以排除他倆聯(lián)手作案的可能。葉欣妤出院后清點財物,發(fā)現(xiàn)柜子里自己三枚金戒指、一條金項鏈、一副金手鐲,和抽屜里八千多元現(xiàn)金,兩張銀行卡,還有一部iphone手機被盜,案值在五萬多元。兩張銀行卡,一張是她工資卡,另一張是她的積蓄,卡內(nèi)存有十七萬元人民幣。葉欣妤到銀行掛失后,案犯不知道密碼,卡內(nèi)錢款未被取走。
轉(zhuǎn)眼兩個月過去了,盜竊兇殺案調(diào)查沒有任何進展,案件調(diào)查就像鉆進了死胡同。石嘯思考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還是某個細節(jié)被忽略或被什么掩蓋了。兩個月后,調(diào)查工作近似于陷入停頓,只能暫且將案件掛了起來。
九
馬寧濤從出走到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只有三天。他是一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下午出門的,這時候已是冬季,S市裹在了寒意里。他匆匆趕上駛往M市的列車,這以后就一直杳無音訊,就像從地球上忽然消失了一樣。
鏡湖是M市著名旅游景點。這里群山環(huán)繞,怪石嶙峋,奇峰突兀,走進山谷入口,壁立的摩崖上,赫然寫著“鏡湖”兩個大字。經(jīng)過門洞,橫亙眼前的是鏡湖廓橋。鏡湖有八個著名景點,三面群山圍成峻峭的峽谷,湖水像塊翡翠鑲嵌在青山白云間,湖面平靜得宛如鏡子而得其名。沿著依山傍水的鏡湖棧道,走到盡頭,轉(zhuǎn)過山彎是個平臺,平臺上線路圖分別指向鏡湖周邊另外七個山峰。紫云峰是其中之一。
一月二十六日黃昏,寒風凜冽,當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兩個當?shù)赝嫠5哪泻⒃谧显品逑碌目莶輩仓邪l(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慌忙奔回村里告訴父母,撥打了報警電話。
由于天氣較冷,尸體沒有腐爛,陰沉的天空下,枯草叢間呈現(xiàn)的暗褐色血跡,陰影般籠罩著某種恐怖的氣氛。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和法醫(yī)鑒定:死者是從紫云峰上摔落,頭在途中撞擊到凸起的巖石,顱骨碎裂摔下山谷致死,身上三根肋骨及手腳多處骨折,死亡時間在二十三日十六時至十八時之間。出事地點沒有明顯搏斗的痕跡,手機被摔破,遺落在距離死者三米遠的地方,一只廉價的棕色拎包懸掛在死者上方樹枝上,包內(nèi)有隨身攜帶的內(nèi)衣內(nèi)褲、鑰匙、身份證、旅館房卡、租金憑證和一百五十八元現(xiàn)金,另有一張一月二十三日十三時零五分從S市駛往M市的火車票,和—張一月二十四日十時二十五分從M市至S市的返程火車票。由此推斷:死者是乘坐一月二十三日十三時零五分的火車,十四時三十分抵達M市,接著坐汽車在景區(qū)附近租好旅館,然后匆忙趕往紫云峰游玩。M市刑警展開調(diào)查,了解死者的身份信息后,將案情通報給了S市公安局。
馬寧濤居住在白云小區(qū)二十三號三零一室。忽然發(fā)生的案情,引起了石嘯和刑警高度重視。馬寧濤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前往M市,并且買好了翌日的回程火車票,他十四時三十五分抵達M市,坐汽車到景區(qū)租好旅館需要四十分鐘,徒步攀上紫云峰至少需要一小時二十分鐘,十六時三十分左右已是暮色四攏。他在這時候,匆忙趕到紫云峰去干什么,難道僅僅是去游覽風景,是否有其他女伴隨行,還是另有原因?而且摔死在了山谷底下。石嘯思考著對于波和陳婧說:“我們到馬寧濤的住處去看看?!?/p>
于波和陳婧明白石嘯的意思,跟隨石嘯走出辦公室。
白云小區(qū)二十三號三零一室是一室一廳房子,朝南是臥室,朝北是一個很小的過道廳,還有廚房與衛(wèi)生間。房間里十分凌亂,一套舊的家具,桌子旁堆放著雜物與吃剩的泡面包裝盒。石嘯三人走進房間,仔細觀察臥室與過道廳。石嘯發(fā)現(xiàn)過道廳臨窗的桌子上放著一只舊望遠鏡,他拿起來察看,這是一只蘇聯(lián)時期老式軍用望遠鏡,這種東西恐怕只有在地攤上才偶爾能見到。他下意識地拉開墨綠色舊窗簾,朝北過道廳窗外對著對面十五號那幢樓朝南的房間,即便不用那只舊的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對面窗內(nèi)某些景致。石嘯頭腦劃過一道光亮,瞬間盜竊兇殺案在腦海浮現(xiàn),一個個細節(jié)在跳躍,將整個案件迅速串聯(lián)起來?;氐睫k公室,石嘯召開了案件偵破會議,指示對盜竊兇殺和馬寧濤死亡并案調(diào)查,對于波說:“你和M市公安局聯(lián)系,到M市去調(diào)查一下?!?/p>
M市是個地級市。S市到M市距離三百二十公里,乘坐和諧號動車只需要一小時二十五分。于波和另一名刑警乘坐上午九時三十五分的列車,中午十一時零五分就到達了M市,馬上和M市公安局取得聯(lián)系,走訪了馬寧濤借宿過的旅館。旅館老板娘回憶,馬寧濤那天是十五時十分來借宿的,辦好手續(xù)就出門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于波問:“他是一個人來的?是否還有其他女伴?”
老板娘搖搖頭,肯定地回答:“他就一個人,辦完手續(xù),看了一下表,拎著隨身攜帶的棕色拎包,出門后朝景區(qū)方向走去了?!?/p>
于波在M市刑警協(xié)助下,卻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的蹤影。她乘坐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時十五分的列車,十—時四十分左右抵達M市,當天晚上二十時二十五分列車返回S市。于波想,既然來到了M市,應(yīng)該到鏡湖景區(qū)去看看,對同來的刑警說:“我們到紫云鋒去游覽一下吧!”
同來的刑警會意地點點頭。
于波在十五時十五分,按照馬寧濤相同的時間,和那個刑警進入景區(qū),朝紫云峰走去。紫云峰依山傍水,風景如畫,流水一路相隨,時澗時溪,時而化為深潭,溪溝里錯落有致的巖石,如天上撒落的散珠。于波和那個刑警拾階而上,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一個游客。于波思忖眼下正是旅游淡季,而且已是傍晚時分,這時候誰會登上紫云鋒?于波和那個刑警登上紫云峰,峰頂是一塊巖石,形成一個觀光平臺,四周有鐵欄圍起來。峰頂?shù)臍鉁孛黠@要比下面低,周圍山峰沉浸在一片暮靄里。于波喟嘆,如果旅游旺季來這里,確實令人心曠神怡,是十分理想的選擇。但在冬季這個時候,沒有特殊情況,誰會攀爬上峰頂?鐵欄高度大概在一米二左右,他思考雖然不算很高,但是如果沒有外力,馬寧濤應(yīng)該不會翻過鐵欄摔入谷底。
于波和刑警乘坐十九時十五分的列車回到S市,立即向石嘯介紹了案情,陳婧推開辦公室門走進來匯報,根據(jù)對馬寧濤的調(diào)查,他四月初剛認識一個女朋友,她叫白燦;另外,那個女的和男的已準備結(jié)婚,婚宴預(yù)訂在假日大酒店。
“假日酒店,舉辦婚宴?”石嘯一個勁地抽著煙,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說:“到銀行和電信公司去調(diào)查一下,還有幾個細節(jié)需要核實,案件真相該水落石出了。”
……
佳期如夢。
一月三十日,天色陰沉,像要下雪。已快臨近過年,街上偶爾響起零星鞭炮聲,空氣里彌漫起了年味氣氛。天色黯然下來,雪從天空飄落,在燈影里飛舞。假日大酒店宴席廳里賓客如云,一片喜慶。葉欣妤穿著潔白的婚紗禮服,胸前佩戴花朵,臉上化了淡妝,在色彩斑斕的燈影下顯得清秀脫俗,同時,在端莊淡雅中透出幾分嬌柔艷麗的美;張志銘紅光滿面,風度翩翩,身穿深褐色西服,系著玫瑰紅領(lǐng)帶,加上胸前佩戴的花朵,更襯托出他英俊的臉龐充滿喜氣。司儀主持婚禮,新人走過紅地毯,互換結(jié)婚戒指,彩色紙屑繽紛飄落,接著開啟香檳,在人們一片祝賀聲中敬酒?;檠缭谙矚庵许樌M行,兩人端著酒杯在賓客中穿行,攝像機攝下這幸福的一刻。忽然,葉欣妤的目光在大廳門口凝滯:門口出現(xiàn)了幾個身穿便衣的刑警。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下,霎時臉上笑容凝固了。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須臾的遲疑與停頓,趁著敬酒的間隙,走到大廳門口,祈求的目光瞧著石嘯輕聲說:“等婚禮結(jié)束之后……”
石嘯明白她的意思,憐憫的目光瞧著她,目光從她胸前花朵移開去,越過她雙肩瞧著喜慶的場面,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之給身旁刑警遞了個眼色。于波和陳婧心領(lǐng)神會,不露聲色地融入了喜慶之中。
宴席結(jié)束,葉欣妤在大廳門口送走賓客,緊緊地擁抱住張志銘深深地親吻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和石嘯走進了電梯。石嘯將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張志銘怔住了。葉欣妤凄美的目光瞧著他,臉上卻有種無奈與滿足……
警車在漫天雪花中疾駛而去。
十
審訊室里。
石嘯按程序詢問之后,言之鑿鑿地敘述著案情:“盜竊兇殺案終于偵破了!
“十一月十二日二十二時五十七分,我們接到報警電話,迅速出警驅(qū)車趕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和之后的調(diào)查:臥室里柜子被打開,衣物扔在地上,抽屜明顯被翻動過,被盜價值五萬多元物品。除了臥室通向院子的門窗敞開著,其他房間門窗緊閉,從院子洗衣機上采集到了男子皮鞋腳印??梢猿醪脚袛啵哼@是一起盜竊兇殺案,案犯是從圍墻外爬上梧桐樹翻過圍墻,踏著洗衣機從院子進入臥室實施盜竊,被發(fā)現(xiàn)行兇后跳上院子洗衣機翻過圍墻逃遁的。從隔壁鄰居的調(diào)查中得到證實,你案發(fā)時發(fā)出了求救喊叫聲,你隨后在驚悚中打了報警電話。這一切是真實、毋庸置疑的。說明了什么呢?——證實了盜竊兇殺案的發(fā)生,或者證明了盜竊兇殺案的存在。
“但是,整個案件有幾個疑問,一直在我頭腦盤桓:現(xiàn)場除了目測的盜竊兇殺外,兇手除了在院子洗衣機上留下的皮鞋腳印,可能是倉促逃跑時來不及抹去,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案犯顯然是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那么,既然兇手是個慣犯,而且作案時十分謹慎,甚至將刀柄上指紋都擦去,為什么輕易地將至關(guān)重要的作案工具,那把匕首遺留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除此之外,案犯入室盜竊,其目的是顯而易見的,李之海那只黑色拎包就放在顯眼的沙發(fā)上,包內(nèi)有銀行卡和兩萬多元現(xiàn)金,案犯為什么會熟視無睹,沒有把那只黑色拎包竊走?對于一名入室盜竊的慣犯,這一切顯然有悖常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為什么呢?案犯是誰?可能是流竄作案,當然,也有可能是熟人作案,被發(fā)現(xiàn)盜竊后殺人滅口。
“根據(jù)進一步調(diào)查,獲得了意外收獲。李之海在生活方面很不檢點,不僅喜歡拈花惹草,與好幾名女子有染,而且在外面包養(yǎng)情人。那么,會不會因為是桃色事件而釀成情殺案,盜竊僅僅只是一種假象?另外,你對李之海外面有女人是否知情?同時,對你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你私底下有個心儀的男人。如果李之海不想和你離婚,會成為你尋求幸福生活的阻礙,你和張志銘同樣存在著殺人動機。但是經(jīng)過縝密調(diào)查,排除了李之海外面女人雇兇殺人的可能;案發(fā)當天,張志銘也同樣不具備作案時間,有充分的不在現(xiàn)場證據(jù),因此完全可以排除你和他聯(lián)手作案的可能。至此,盜竊兇殺案陷入了困境,無論是熟人作案,還是流竄作案,調(diào)查工作沒有獲得任何新的進展。案件的真相是什么呢,究竟誰是真正的兇手?
“這確實是個謎!
“兩個多月過去了。一月二十三日,馬寧濤摔死在了M市旅游勝地鏡湖景區(qū)的紫云峰下。在旅游淡季,傍晩時分,他一個人到紫云峰去干什么?他既然去旅游,除了買好往返的火車票,預(yù)訂了旅館,身上只帶著一百五十八元,這又意味著什么?顯然,他攀爬上紫云峰不是為了旅游,除非他是事先與人約好,才會行色匆匆,如約而至,為了某種利益而釀成悲劇。馬寧濤居住在白云小區(qū)二十三號三零—室,朝北的過道廳窗口正對著十五號那幢大樓,而且過道廳桌子上放著一只舊的望遠鏡。這預(yù)示著什么,或提示了什么,引起了我們高度警覺。經(jīng)過對案件和馬寧濤的調(diào)查,于是所有的疑問迎刃而解,盜竊兇殺案真相終于浮出水面。
“馬寧濤二十九歲,單身,還沒有結(jié)婚。如果說L省的旖旎風光令人流連忘返的話,那么愛情的甜言蜜語更使人醉心,魂不守舍。四月上旬,馬寧濤到祖籍L省去給父親上墳,回S市的客輪上,和白燦閃電般的認識了,女性的魅力征服了男性,于是一對認識不久的男女,雙雙墜入了愛河。因為這邂逅相遇,或許演繹著一段如癡如醉、一見鐘情的愛情故事。愛情的代價確實是昂貴的,情人的足跡總是要踏進名店酒樓的,白燦并不需要太過明顯的索求,馬寧濤都會心領(lǐng)神會慷慨解囊,于是,幾年省吃儉用的積蓄揮霍一空,無不伴隨著辛酸與淚水一并吞下肚里。他或許痛苦過,彷徨過,可是暫時的縱情歡愉,短暫的女性撫愛,加上近三十歲苦澀的年齡,使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根據(jù)調(diào)查,白燦擅長駕馭愛情,熱衷于這種游戲,習慣周旋于好幾名男性之中。馬寧濤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囊中羞澀,心里充滿了矛盾。他喜歡偷窺,對于窗內(nèi)呈現(xiàn)的某些東西尤感興趣,況且對某些情況也早已略知一二。于是,他為了愛情,酙酌再三后,決定等待時機,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是的,你的故事確實令人扼腕嘆息。你婚后心如止水,曾想就此過一輩子,李之?;楹笤谂矫孀儽炯訁枴D阋恢鄙钤诼槟局?,或者說在痛苦中掙扎。半年前,你意外遇到張志銘,這讓你觸景生情,特別知道他還是單身,更是感到歉疚,甚至感到痛苦不堪,心里壓抑的愛與恨被點燃了。你決定向李之海提出離婚,但是遭到了他的拒絕。于是,你從心底里憎恨李之海,渴望能夠掙脫婚姻的枷鎖。是的,愛的力量是巨大的,有時也是瘋狂的,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你圣潔的愛,確實彌足珍貴,甚至為了真正的愛與命運抗衡。
“——這就是作案動機。
“整個盜竊兇殺案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十一月十二日傍晚,李之海打來電話,你確定他晚上肯定回來,決定實施預(yù)先準備好的計劃。你事先將自己價值五萬多元的物品,已提前轉(zhuǎn)移或隱藏起來。你和往常一樣吃過晚飯,二十時二十五分洗澡,大概在二十一時左右上床,看了一會電視轉(zhuǎn)播的女子體操比賽,然后用遙控器關(guān)閉電視睡覺。是的,你盡量和往常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只是,你躺在床上佯裝入睡,在等待著李之?;貋?。李之海二十二時零六分左右回到家,你等他完全睡熟之后,躡手躡腳下床打開通向院子的門,將抽屜翻亂,把柜子里衣物扔在地上,布置完成了盜竊后的假象,然后從床墊下拿出預(yù)先準備好的匕首,朝熟睡的李之海脖子奮力刺了兩刀。你看到了血,驚恐萬狀,閉上了眼睛。你感到了恐懼與害怕,癱軟下來滾落到床下,對著自己胸部刺了一刀,用床單擦去刀柄上的指紋扔在了地板上。胸部的疼痛使你徹底清醒過來,你看著鮮血感到一陣眩暈,這下是真的害怕到了極點,驚悚地喊叫起來,隨后伸出手哆嗦地拿起床旁柜上電話聽筒,撥打了報警電話,同時,完成了盜竊兇殺案的整個過程。
“案發(fā)之后,我到醫(yī)院,你開口的第一句話問‘李之海死了,你得到了確切的回答,這時你稍微放下心來。
“整個盜竊兇殺案近似于天衣無縫。是的,造成這一切是為了讓人相信,臥室確實遭到了盜竊,因為盜竊案掩蓋著兇殺案真相。案發(fā)時確實沒有其他人進入過臥室,所以,不可能留下其他人的指紋或痕跡,同樣,你也根本無法將兇器、黑色拎包,包括李之海的貴重物品帶離現(xiàn)場,被竊物品只能是你預(yù)先提早轉(zhuǎn)移的。另外,洗衣機上留下的皮鞋腳印,使人確信案犯進入過案發(fā)現(xiàn)場,恰巧為你刻意杜撰的案犯填補了缺陷,也使整個案件撲朔迷離,增加了調(diào)查偵破的困難。
“真實情況是:案發(fā)的當天晩上,馬寧濤從望遠鏡里發(fā)現(xiàn)你關(guān)閉電視機后睡覺,李之海二十二時左右回家后也上床睡覺了。他揣測你們倆睡著后,關(guān)上房門走下樓梯,迅速穿過大樓中間綠化帶攀爬上梧桐樹,翻過圍墻踩在洗衣機上進入院子。他蹲在窗下惴惴不安,屏住聲息,寂靜中聽見臥室傳出的鼾聲,正準備從院子敞開的門進入臥室,拿走沙發(fā)上的黑色拎包,卻親眼目睹了臥室里發(fā)生的一幕。他驚呆了,想不到發(fā)生離奇兇殺案。他聽到你的呼救聲,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慌忙起身跳上洗衣機翻過圍墻逃遁。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忐忑不安,坐立不寧,驚魂甫定,一個罪惡的念頭在頭腦浮現(xiàn)。一個多月以后,他見案子沒有偵破,你出院后安然無恙,決定向你要挾。
“他知道你會守口如瓶。
“確實如此。洗衣機上留下的男性鞋印,雖然有效地掩蓋了兇殺案,同時也給你帶來了災(zāi)難性隱患。你發(fā)現(xiàn)案情沒有被偵破,決定和張志銘籌備婚宴。這時,馬寧濤在小區(qū)里,或者到你的家里找到了你,說出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你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脊背,想不到剛擺脫生活藩籬,卻面臨著滅頂之災(zāi)。根據(jù)調(diào)查,十二月十六日,你從銀行里提取了十萬元現(xiàn)金,希望能夠用錢堵住他的口。通話記錄顯示,一月二十二日十一時三十八分,馬寧濤給你新的手機號碼又打了電話,通話時間六分三十秒。你更想不到他貪得無厭,是個不守信用的人,僅過了一個多月又再次實施敲詐。你恐懼、害怕、憤怒、憂心如焚、如坐針氈。你知道這不會是最后一次敲詐,無休止的敲詐蘊藏著巨大危險,仿佛看到了一個無底深淵,感到就像被一根繩索套在脖子上越勒越緊。你正準備和張志銘結(jié)婚,開啟一段幸福美滿生活,渴望能徹底擺脫這種困境,于是決定再一次鋌而走險。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十三時三十六分,你用手機給他回了電話,通話時間五分二十三秒。你的祖籍是M市人,對鏡湖景區(qū)十分熟悉。你告訴他正準備到M市去,慫恿他到M市去旅游,旅游途中把錢交付給他。馬寧濤可能急于想得到錢,同意了。旅游淡季,傍晚時分,紫云峰頂確實是個僻靜、十分理想的地方。一月二十三日上午,你乘坐十時十五分的列車,十一時四十五分左右抵達M市,吃過午飯在市區(qū)閑逛了一會,然后趕到紫云峰頂,等待如約而至的馬寧濤。暮色四攏,馬寧濤來到峰頂,可能還揣著某種非分之想,你卻趁他不備將他推下了紫云峰。你從紫云峰上下來,立即返回M市市區(qū),乘坐當晚二十時二十五分的火車返回了S市。這就是整個盜竊兇殺案的真相!”
審訊室里。
葉欣妤抬起頭,眼睛里盈滿淚水,蒼白的臉上還是顯出了落寞神情。
石嘯回到辦公室,猛吸了口煙,吐出煙霧凝視著窗外霓虹燈和雪花飛舞的夜色,腦海又浮現(xiàn)起葉欣妤胸前那朵用血染紅的玫瑰……
作者簡介:華偉章,出生于上海。在《青春》、《天涯》、《小說林》、《東方劍》、《章回小說》、《福建文學》《雨花》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著有長篇小說《紫色女人》。
原載《雨花》2016年第8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