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訓(xùn)金
又是一個油菜花香的季節(jié),家鄉(xiāng)田間地頭到處一片金黃。我站在父親的墓前,涼悠悠的春雨拌和著菜花清香,輕輕地打在臉上,我不停地追思著父親留下的“吉祥三寶”和那些不平常的故事……
三十二年前的二月,那是我家最悲傷的一個月,父親和母親在二十八天內(nèi)先后病逝。父親走時年紀(jì)剛過半百,母親只度過四十五年光陰。兩位老人走得那么匆忙,沒給兒女們留下什么豐厚的遺產(chǎn),只留下了父親生前用過的平水、五尺、砌刀三件極為普通的勞動工具,但對我來說,它們有著極不平凡的意義,是父親留給我的“吉祥三寶”,我視它們?yōu)檎鋵?,珍藏在家中、烙在永恒的記憶里?/p>
父親在父輩中排行老四,個頭不高不矮,皮膚黝黑,臉上有幾個不明顯的小麻點。他為人厚道義氣,性格執(zhí)著,脾氣倔強,村里人送他個綽號——“四麻子”,只要是他認(rèn)準(zhǔn)要干的事非干不可,發(fā)了“麻子犟”,九頭老牛也拉不回!父親開始不喜歡這個綽號,同輩人喊他“四麻子”,他愛理不理,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到后來,總是聲叫聲應(yīng),不僅不生氣,反而笑瞇瞇、樂滋滋的!
我老家管泥瓦匠叫“砌匠”,平水、五尺、砌刀是砌匠隨身必帶的三件做活工具。“平水”是用來測量墻面水平度的,木頭做的,長方形、扁扁的,較窄的一個側(cè)面摳有一個小槽,槽內(nèi)安了一個半瓶水的小瓶子,瓶子中間劃有兩條平行線,氣泡居中,表示墻面很平?!拔宄摺笔且桓蒙寄咀龀傻姆叫伍L條木尺,整整五尺長,一面有墨線標(biāo)明的尺寸刻度,它既可測量長度,又可防身辟邪。過去“砌匠”外出做工,起早摸黑,穿山越嶺,有“五尺”在手,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砌刀不言而喻,就是用來砌墻的刀,長長的刀柄與刀身連在一起,都是鐵打的,劈磚砌墻、和泥拓縫全靠它。
父親是個砌匠,他的一手好手藝在老家一帶很吃得開!他搭的“牌樓灶”,省柴、火旺、好排煙,受到十里八村的人們青睞。他砌的磚墻,面平線直,棱角分明,方圓得當(dāng),鄉(xiāng)親們認(rèn)為他是福星,做新屋總喜歡請他去當(dāng)“承脈師”(今稱“包工頭”),他親手蓋的房子,總會給主人家?guī)砗眠\,財旺福旺!
靠掙工分過日子的那個年代,父親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垸子里人都很尊重他,他發(fā)號施令,一呼百應(yīng),開工、收工就他一句話,記多少工分也是他說了算,頗有一種“大將”范兒。雖說小隊長算不上什么“官”,但畢竟是全隊幾十戶人家的“領(lǐng)袖”,不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那時,母親生養(yǎng)了我們姊妹五個,盡管父親和母親沒日沒夜地忙活,家里還是年年超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小學(xué)三年級還沒念完就無奈地離開了學(xué)校,回到生產(chǎn)隊里放牛、看雞鴨混工分。我每天一早起來,一手拿著竹竿、一手拿著書本,到兩個垸子邊田地里轉(zhuǎn)悠幾遍,把雞鴨趕得遠遠的,不讓它們下田啄稻麥,然后把牛牽到后山上吃草,坐在牛背上看書。父親從小失去了父母,沒有踏過學(xué)堂門,一生因為不識字不知折了多少面子、吃了多少苦頭,難道他不明白讀書重要的道理?他見我整天這么癡迷讀書,時常愁容滿面、唉聲嘆氣,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很不是滋味,我也能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他心疼與無奈交織的酸楚!
就在我離別學(xué)校兩年后的一天,我的一個在武漢長航工作的遠房表兄來家做客,飯桌上他問父親:“訓(xùn)金讀幾年級?”一向十分要強、快言快語的父親一時沉默無語。我故意裝作沒聽見,埋頭吃飯,眼淚直在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父親道出了實情,表兄當(dāng)即表示愿意支持我復(fù)學(xué)讀書。幾天后,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父親終于艱難地作出了決斷:為了伢們將來有個好飯碗,不當(dāng)這個破小隊長,重操老本行,掙點錢讓伢們上學(xué)!
就這樣,我重新背起書包到松陽中學(xué)插班讀書。每到夏天夜里,我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父親總是一手拿著一把破蒲扇、一手拿著一條濕毛巾和我同坐在一乘竹床上,為我扇風(fēng)趕蚊子,見我頭上有汗珠,就輕輕地為我揩汗。到了冬天,父親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幫我做早飯、燒“烘籃”,讓我吃飽后帶著“烘籃”去上學(xué)。每當(dāng)父親帶著他的“吉祥三寶”外出上工時,我看到他漸漸走遠駝聳的背影,頓覺得父親像是一座挺起脊梁、頂天立地的高山,心里暗暗發(fā)誓:“父親,您辛苦了!兒子決不辜負您的期望,一定發(fā)奮讀書,將來做一個有志氣、對社會有用的人。兒子說到做到!”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初識父親的人總以為他是個不大好打交道的粗人,其實,與他交往久了,你就知道他是一個很和氣、蠻細心、愛較真、好面子、講風(fēng)格的人。他的一個徒弟曾經(jīng)給我講過令他一輩子難忘的故事:鄰村一戶人家做新房,父親是“承脈師”,剛拜師不久的他隨父親上門干活兒,快到吃午飯的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他砌的一段墻有幾塊磚同了縫(磚錯縫墻才穩(wěn)),父親立馬對他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拆了重砌!”他還在一旁發(fā)愣,父親火了:“俺們做手藝的人,端了人家的碗、拿了人家的錢,就要對得起良心!”旁邊的幾個師傅和房東都來相勸:“幾塊磚砌同了縫冇得大礙,你就原諒?fù)降芤淮伟桑 备赣H并沒有因大家的好言相勸而放棄自己的決定,還是堅持陪著他將不合格的墻拆除重新砌好才去吃飯。父親一生善結(jié)人緣,在老家砌匠圈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每每有新屋“上梁出水”喝喜酒時,父親作為“承脈師”理應(yīng)上座,可他總是謙讓給比他年長的師傅坐首席,并主動敬酒。父親是這樣“訓(xùn)徒”尊長的,也是這樣教育兒女的。他經(jīng)常跟我講,平水雖小,作用很大,它能測出“公平”;砌磚墻線要直、面要平,一層一層砌穩(wěn),半點不能馬虎,這樣房子才能結(jié)實、經(jīng)得久,做人就好比平水和砌墻一樣,要公平正道,要行得正、走得穩(wěn),這樣才會有出息。父親雖然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可他講的道理就好像家鄉(xiāng)成熟的稻穗,看似淺顯,卻很深邃,字字句句沉甸甸的,讓我一生享用不盡。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也由一名大學(xué)生成長為一名國家文化干部。這些年,由于工作緣故,我也親眼見過很多寶物,但在我的心中,最珍貴還是父親的“吉祥三寶”,因為它是我家的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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