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娟
家里有只老輩兒傳下的粗碗。碗的外沿潦草地畫了幾筆正被風(fēng)刮的草芥,用筆潦草,好像是當(dāng)年滿腹心事著急下班的年輕畫工正描畫著,天上突然落了雨便草草收場了事。這只碗歷經(jīng)家族不斷擴大收縮潮起潮落,竟在沒刻意保存時不破不損,成就了一個家族的傳奇故事。
心血來潮地把放客廳顯著位置的鈞瓷瓶換成大粗碗。聚光燈聚焦,碗上那層已泛黃的老釉驟然煥發(fā)神采,變身拙樸的藝術(shù)品。碗沿上淡藍色粗粗細細的線條,也浸滿浪漫氣息。
前幾天母親來電:家在城東偏遠鄉(xiāng)下的祖墳因城市擴張成為樓盤地基,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墳,都要遷到臨高速路的崗坡地里。
陽光明媚的早晨,一家人來到幾臺挖掘機正轟鳴的工地上,憑記憶將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祖父、祖母的棺材起出。雖對這次見面作了充分準(zhǔn)備,卻在打開有些發(fā)爛的棺材時幾乎暈厥!只經(jīng)五六十年、三十年的光陰,沒謀過面或曾謀過面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已化成白骨。家人小心翼翼地將先人骨殖一一收進骨灰盒里。
車慢慢啟動,行駛在已姹紫嫣紅的街上。
與當(dāng)年埋祖父祖母時的莊稼地相比,現(xiàn)已繁花似錦,綠蔭成行,不復(fù)往昔,光陰像東去的湯湯洹河,已悄悄溜走三十年。
三十年,我從像柳芽的少女蛻成山核桃般臉的婦人,兒子也已在磕磕碰碰中長大成人;祖屋已換了主人,老院子似乎已將記憶抹去,唯留下兩個扣門的鐵環(huán)有時還會在深夜被風(fēng)吹響;半夜爬上樹梢的半個月亮,靜悄悄由東向西推移。三十年,我想,逝去的已永遠逝去,還沒逝去的正在逝去。三十年,經(jīng)歷的煩躁、不安、失敗、光鮮、淚水和笑臉,執(zhí)拗和顧盼,在時光中輪流展現(xiàn)、變換和推陳出新。太快了,好像上午才蝸行牛步地去菜市場,晌午回到家做飯時已是十年后的某個冬天,快得有點讓人來不及思念。
曾祖、祖父母以白骨的存在形式乘車,去完成一次安靜和平的家族遷徙。這有點意外的見面不免重勾思念。我們這些后人,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呼天搶地,甚至于眼眶里沒有一滴淚水,只是以令人窒息的沉默作為懷念的延續(xù)。時間像個魔鬼,從我們身上抽去了傷心、懷念和諸如此類的傷感。能與自己的曾祖、祖父母一起坐在前行的車?yán)锿?,怎么都該覺得是種幸福。
猛然間想起那只老粗碗。看似空空洞洞,卻分明盛滿著幾代人的生計,那是我貧窮善良的祖輩們?yōu)橹畩^斗來的飯的味道,它盛著難以下咽的粗米野菜而被他們?nèi)杖站捉溃罱K在我們這代苦盡甘來。它所偶然盛過的一頓奢侈的飯食,可能對現(xiàn)在人來說都會不屑一顧。即使是這種難以下咽的食材,一個家族卻能傳承、繁衍,將家族最優(yōu)秀的基因好好傳留在我的身體里,整日為夢奔忙。這一切,可能會有這種的或那種的原因,但我想,最不能忽略的一定是我曾長期端過這個碗和吃過這個碗盛過的飯!
他們活著的樣子在我內(nèi)心生了根,扎進了我的肌膚、骨髓和胸腔里。如沒有樓盤的開發(fā),我寧愿永遠將他們的樣子忽略。原以為埋入地下便是永別,卻發(fā)現(xiàn)他們在我的思維和目光所及之外竟沒走遠,只是換了生存方式,并以這種方式為一個曾經(jīng)家族的繁衍做著最真實的證明。
我之所以長成這個樣子,而不是那個樣子,之所以是這個性格,而不是那個性格,原來都是由有血有肉的祖輩們傳承的。沒有他們,沒有他們的遠去,就沒有今天的我,這才是最本質(zhì)的奠定命運基調(diào)的既往源頭,是生命之根。其他包括能力的見長和下跌,成功奮斗和名利兼收都可忽略不計。他們把一個家族健康的血脈、性格和愛等等這些讓你立足于世的資本傳承下去就已足夠。想想名利這些東西得到又能證明什么?這些抓不住留不住的身外堆積物,隨著斗轉(zhuǎn)星移,時空變換都將成為空。空到無限大,空到空空洞洞,成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的宇宙塵?!故窍热藗兊拇嬖?,真實的令人震驚,即使成為白骨,也能破解一切。
幸好,不知經(jīng)過多少偶然,這只無意傳承的老碗歷經(jīng)幾代傳遞,最后被我收藏,像是一場揮汗如雨勞動后的收工儀式。
黑夜是白天的母親,現(xiàn)在是過去的連接。我相信,一切所發(fā)生的都有某種意義,那么上天讓我成長在安陽小城,就是為了有一天得到這只碗,再將之傳承。
我想,即使每天將這只老碗舉過頭頂也不過分。這只碗就是一把鑰匙,只要它在,我就會無數(shù)次穿越宇宙洪荒的歷史和未來。
摘自《河南日報》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