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熙
引 子
老家的大廳正堂上還擺放著那張笨重而又堂皇的酸絲木大幾桌。關于幾桌的由來,我的朋友另外作過考證,這里不便贅述。
卻說,這幾桌上攤開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這才是我煞費苦心探究的一個秘密。照片上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樹下站著一個頗為俊俏的舊式女子,身邊居然有一輛擺著雜物的板車。
幾桌左側,祖父半閉著眼睛,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吸著旱煙,像一尊有呼吸的雕塑——布滿紋路的瘦削臉龐,剛硬的身板,渾身上下透著滄桑。
憑著祖父一貫的沉默性格,我很擔心今天帶著小張姑娘回來,又是一次徒勞無功的探訪。
小張還是開門見山提出問題了:“紅叔公啊,我去屏南的漈頭村采訪過,他們都說,紅娘……唯一的社會關系就是你們古田梅洋張家,而且她唯一的血脈就是您老人家了……”
“嗯?你也叫我紅叔公?”這是我爺爺當天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是啊,村干部吩咐過我,全村張氏晚輩都這么叫您的,我也姓張,所以也是這樣叫。”
這位女大學生張凌凌,是省里一家雜志社的編輯。前不久,一篇鄉(xiāng)土文稿引起了她濃厚的興趣,使她專程來到古田和屏南。與其說她想要還原一段張氏宗族的傳奇歷史,不如說她是要解讀一個薄命紅顏的情感之謎、人生之謎。
“爺爺,您就借此機會給我們講講古田梅洋張氏與屏南漈頭張氏之間的關系吧,到時我們編修族譜也需要這些資料的。”我捧起幾桌上的照片,輕聲說。這照片,是母親特意在老家翻箱倒柜辛辛苦苦找了老半天才找出來的。
俗話說“一人藏,百人找”,祖母在世的時候藏下的東西,我母親到了年近古稀再去找,難免費勁。祖母交代,這照片是她從婆婆的婆婆手里接過的,到她手里傳了三代,她要求我母親也要傳下去,把照片傳給張家的后人。我想,這回母親把照片給了我,我就成了傳承照片的責任人了。
只可惜,傳著照片的同時,照片上人物的故事已經(jīng)被封存或遺失。直到我和小張費了老大一番周折,幾度往返于屏南和古田,被人擊鼓傳花般介紹來介紹去,奔走于各個文化部門、叩問到各位宗族前輩,才理出一個脈絡。
小張說,這回我們還原的故事,應該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個版本了。
近日,我再次走進漈頭村,跟著一位熱心的張氏前輩走訪了這個裝滿故事的村莊?;貋砗螅姨匾庀騿挝徽埣賻滋?,回到梅洋老家,白天陪著祖父在村莊四處走走看看,晚上時間則幾乎是通宵達旦地翻閱小張整理的長達十多萬字的資料。在這里,我想把其中一些特別富有現(xiàn)場感的故事情節(jié)分享給各位朋友——
1 晨鐘醒日書聲朗
1874年的臘月,這個甲戌之冬顯然比往年更冷一些。
屏南縣漈頭村籠罩在朦朧的晨霧中,幾聲雞鳴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太陽出來了,弱弱地斜射在寬闊的拓主坪上,給一株大樹作了特寫:這棵樹枝繁葉茂、滿頭猩紅,遠遠看去就像一堆熊熊烈火在燃燒,很是絢爛多姿。正是這棵不知品種的奇樹,給周圍的人們帶來一些暖意。
拓主坪對面的山腳下,一座紅墻黑瓦、飛檐翹角的寺廟肅然佇立。清晨的陽光把寺廟門頭匾額上的“慈音寺”三個大字鑲上了金色的暈邊。
寺廟大門打開了,走出一群青年書生。他們把悠揚的鐘聲甩在身后,三三兩兩朝著這棵大樹走來。
“晨鐘……暮鼓……”一位走在人群最后的戴著鑲邊眼鏡的后生仔自言自語地吟詠著詩句,聲調(diào)時高時低。他那憨厚敦實的樣子引來同伴一陣笑聲。
“眼鏡哥,快走呀,你心愛的紅娘馬上要來擺攤了,你還在這兒裝斯文?!币粋€瘦小機靈的小伙子逗他。
慈音寺新近開辦了書院,請的是古田縣“藍田書院”的先生前來執(zhí)教,一時名聲大噪,來自屏南、周寧等地的生源爭相報名,須由先生面試了方可錄取。
寬闊的拓主坪。如火似霞的一棵大樹——這就是紅娘借它蔭蔽設點擺攤的大樹,當?shù)厝税阉Q作“紅娘樹”。至于這樹究竟屬于什么科目,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大樹后面,漸漸出現(xiàn)一個姑娘的身影,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棉衣棉褲。
呵,是紅娘來了。
她雙手拉著一輛板車朝大樹底下走來,板車上系著一根繩子——繩子另一頭牽著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
近了,更近了。
只見她雙頰紅潤,烏黑的麻花辮從臉頰兩邊垂了下來。隨著腳步的前移,麻花辮一晃一晃,發(fā)梢上的頭繩有如紅色的蜻蜓在胸前一跳一跳。
正有說有笑的青年書生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各自就地站立著,眼睛只盯著紅娘看,視線跟著紅娘走,有些人甚至目光迷離,精神恍惚。
“晨鐘醒日書聲朗,暮鼓挑燈黃卷馨?!弊咴谌巳鹤詈蟮摹把坨R哥”箭步躋身前排,高聲朗誦。
紅娘頭也不抬,先把板車停放在大樹下,再將小狗用繩子拴到了樹上。然后,她從板車上取下小桌,排開小碗,嫻熟地擺開攤子,開始經(jīng)營她的生意。
年輕的書生們靜靜地遠觀著她的一舉一動,沒人敢主動靠前。
“吃早點啦——”姑娘這才扯開嗓門,亮出她那甜美的高音。
頓時,“眼鏡哥”如夢初醒,人群中爆發(fā)出哄笑聲、口哨聲。書生們爭相跑到攤前。
“我要一碗豆腐仔(豆腐腦),一碟花生米。”
“我要一碗豆腐油(豆?jié){),一根油炸檜(油條)?!?/p>
“給我一個馬耳,一個馬蹄酥。好香?。 ?/p>
“我吃過早餐了,只要二兩炒花生,帶紅泥殼的。”
……
書生們七手八腳地從紅娘的攤子上拿到了自己所要的食品。“眼鏡哥”湊前湊后想要獻殷勤,卻總也沒能幫上忙——紅娘一方面制止他動手,一方面卻左顧右盼。
不一會兒,食品賣出了小半車。年輕人顯然全都水足飯飽了。
“哎,那個,那個誰……今天怎么沒來?”說這話的時候有,紅娘顯然點緊張,一時結巴起來。
“張茂祜!”大家哄然大笑。
“張茂祜……今天為什么沒來?”這一回,紅娘已經(jīng)轉羞為嗔了。
“他以后都不會來了,因為他不再來上學啦。”有人回答。
“是的,聽說張茂祜他一兩天前就退學了?!庇腥烁胶汀?/p>
“真的就退學了……”“眼鏡哥”厚道地說。
“退學了……退學了……”紅娘念叨著,垂下眼簾。
書生們不再說話,漸漸散開,走遠。
“吼!哈!”慈音寺傳來練武者們發(fā)出的富有爆發(fā)力的吼聲。
拓主坪的四周,縱橫交錯的大小山道一時都陷入寂靜。
2 慈音寺后篝火明
月朗星稀。
空曠的拓主坪上,那棵多彩多姿的大樹此刻顯得那么孤獨落寞。
慈音寺籠罩在朦朧的月色中。寺廟后門打開了。一個后生仔悄悄走出門來,繞著蒲山腳下朝北方向走去,瘦長的身影消失在山背后。
緊接著,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xiàn)了!
從那棵“紅娘樹”背后,出現(xiàn)一個姑娘的身影,緊接著又出現(xiàn)一只小狗的身影——正是紅娘和她的小伙伴,那只毛茸茸的小白狗!
紅娘朝著慈音寺方向輕步急行,小狗在后面亦步亦趨。
紅娘繞著蒲山腳下,沿著前面后生仔行經(jīng)的路線悄悄行進。即將繞過山坳的那一刻,紅娘站住了,轉身對小狗做了個“停住”的手勢。
小狗輕吠一聲,似乎是表示答應。它停留在山口,乖乖地坐在一個稻草垛邊。
在小狗的目送之中,紅娘的身影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里。
月亮慢慢上了中天,星光更加明亮了。
月光下,東一堆西一堆的稻草垛,有如村莊里的一座座房子。拓主坪邊上那條石板鋪就的官道如同一根白練,纏繞著一堆一堆的稻草垛慢慢延伸,自西向東沿著寧德縣的方向漸遠漸模糊。
人跡全無。冬夜的山里,有多種蟲子不肯睡去,它們以不同的聲調(diào)時不時發(fā)出鳴叫,像歌唱,像對話。也有一些夜行的鳥兒,在深夜里撲扇著翅膀出入于自己的巢窠。
一只山兔跑過,驚動了已經(jīng)在稻草垛邊熟睡的小狗。小狗警覺了,立即跳將起來,欲追山兔,卻早已不見蹤影。它撓了撓腦袋,四顧茫然。
突然,小狗往空中一蹦,搖著尾巴往山背后跑去了。那是它主人行進的方向。
蹦蹦跳跳走著,跨過菜畦,越過草地,繞過稻草垛,小狗發(fā)現(xiàn)了一堆篝火。它遠遠地站住了,乖乖地坐在稻草垛邊。
篝火燒得很旺,可是在這樣一個遠離村莊的山坳坳里,外界并不容易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小狗望著篝火,不停地撓著自己的臉。
山間幾股泉水匯成了小小的溪流,潺潺流淌著。
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月亮慢慢偏了西,星光開始暗淡。整個天空迷蒙不清,東方略顯白意。
蒲山路口,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姑娘懷抱一只小狗走了出來,她用臉磨蹭著小狗的頭部,小狗也熱情也回應著,用舌頭舔著主人的臉。遠遠望去,人也嬌柔,狗也嬌柔。
姑娘抱著小狗,步態(tài)輕盈,走回拓主坪,走進村莊……
許久,一個瘦長的身影從山背后轉了出來,走回拓主坪,走進村莊……
這樣的冬夜,即便在野外,一定也不覺得寒冷。
只是,當時的拓主坪四周,會有那么一雙眼睛在默默注視著這一場景嗎?
月色中,“紅娘樹”下有一副鑲邊眼鏡閃著弱弱的銀光。
3 拓主坪上留倩影
又是一個霧氣朦朧的清晨,又是幾聲雞鳴。太陽弱弱地斜射著寬闊的拓主坪,坪上一株大樹有如熊熊烈火在燃燒。
大樹后面,漸漸出現(xiàn)一個姑娘的身影。還是那一身紅色的棉衣棉褲,還是那一輛板車,還是那根由繩子牽著的小白狗。
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小白狗的身后多了一個組合:兩位婦女和一輛板車。
走在前頭奮力拉車的中年婦女身材矮小,頭發(fā)凌亂;跟在板車后面試圖幫忙推車的是個年長的老婆婆,臉色蠟黃。
兩位婦人的板車上,裝備與紅娘板車上的相似:裝著豆腐油或豆腐仔的木桶,放著油炸檜或馬耳、馬蹄酥的竹籃子,盛著干炒花生米或紅泥殼花生的陶瓷甕,還有幾個裝著冰糖、醬油等調(diào)味品的小陶罐,以及一摞碗具。
兩輛板車在大樹下并排放著。
雙頰粉潤的紅娘把兩根烏黑的麻花辮從臉頰兩邊往身后互相一扎,越發(fā)顯得麻利干練了。她走到兩位婦人的板車跟前,幫她們擺放好食品,做好出售的準備。而她自己的板車,卻沒有動靜。
“哎呀,真不好意思,太感謝姑娘了?!敝心陭D女說。
“姑娘,你的也快開張吧?!崩夏陭D女走到紅娘板車跟前,想要動手幫忙。
“來來來,張婆婆,您先在這邊歇著,我和嫂子一起先把你們的板車上的賣完了,再賣我的?!奔t娘把老婆婆攙扶著走到大樹底下,從自己的板車上掏出一截木板,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上,讓她墊著坐下。
“姑娘,使不得呀,你天天在這里做買賣,帶我們過來就已經(jīng)是照顧了,還先賣我們的,這可顯得我們太不通情理了。”中年婦女說著,走到紅娘板車跟前來,執(zhí)意要讓她開張。
這時,拓主坪邊的官道上,“噼噼啪啪”響起一陣腳步聲。
“哎,是挑回頭的路過了?!奔t娘高興地說。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官道那邊從寧德方向走來一群挑擔子的漢子。
“呀,人不少呢,有七八個吧?”中年婦女驚奇地說。
挑擔子的漢子們走近了。紅娘熱情地招呼:“大哥,快歇歇腳吧,一大早就挑回頭呀?!?/p>
“餓壞了,大伙兒快來吃嘍——”領頭的漢子把擔子放在路邊,扯開嗓子喊道。
“這邊哎——這邊熱乎著呢——”紅娘站在中年婦女旁邊吆喝著,幫她招攬生意。中年婦女也漸漸擺脫了緊張的情緒,開始給顧客們張羅起來。
“我要兩碗豆腐油和三根油炸檜。”
“我就吃它五個馬耳吧?!?/p>
“我要半斤花生米、一斤紅泥花生,打包帶走的。”
“我要兩碗豆腐仔?!?/p>
“急什么,我的油炸檜被你碰掉地上了。”
“哎,豆腐仔這東西口感特別好,一碗放糖吃,一碗放醬油吃?!?/p>
“吃得這么美,你當自己是皇帝???”
“皇帝輪流當,明年到我家呢。聽說這回咱朝廷上的老皇帝駕崩了,醇親王奕譞的兒子,才4歲的載湉即位當上皇帝啦?!?/p>
“原來是要換皇帝呀,難怪今年災難多。聽說年初日本人就進攻臺灣,朝廷派了咱福建的船政大臣沈葆楨到臺灣驅趕,沒曾想就在前幾個月,日本人干脆跑到京城,對咱大清朝廷恐嚇威脅,逼得咱們與他拳頭大的小國訂立什么臺事專約……”
“你一個挑夫,還對朝廷上的事都知曉啊?你既然知道這么多,怎么連個土匪都怕呀?”
……
說笑一陣,吃喝一通,漢子們挑起擔子甩開膀子,大步走了。
“呵呵,想不到一會兒工夫,收了這么多銀子?!敝心陭D女摸著布袋子,不好意思地說。
“聽說后面還有一批挑回頭的呢?!奔t娘精明地幫助她清點余下的食品,收拾著板車。
“挑回頭的那幫人是不是說,昨天在前村草寮里面過夜,被凍壞啦?”老婆婆這才走近板車。剛才的陣勢把她嚇得躲到了大樹背面去了。閩東這一帶的老婆婆們通常會認為自己又老又丑,不宜見客人,人多時要回避才算禮貌。
“張婆婆,你耳朵挺好使的呀,就是這么說的,他們昨天走了一天,從霍童挑了蝦米、龍頭干、黃魚干,還有鹽漬蟹仔,本想抄個近路當天就到古下城,卻不料這邊過去的人說,路上有土匪出沒,把他們嚇得藏到前村草寮過了一宿,連大氣也不敢出。”紅娘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剛才道聽途說的故事情節(jié)。
“嗨!年關到了,那半路死的土匪們又要出來搶劫了。”中年婦女嘆了一口氣。
說話間,一支迎親的隊伍走近了。抬著空花轎的四個精干轎夫、化了濃妝的胖瘦兩個喜婆、一對可愛的金童玉女,還有幾個吹嗩吶的小伙子一路吹著喜慶中夾雜著頑皮的花腔。
“吃早點哎——”紅娘熱情地招呼。
“要吃什么盡管拿,來來來?!边@會兒,中年婦女已經(jīng)嫻熟老練起來了。
“張家嬸子,不認得我了?你當年過門成親時,不也是我做作喜婆捧場的嗎?只是那時我還年輕……”胖喜婆眉飛色舞地說著,左鼻翼下方那顆黑痣也神采奕奕。
“喲,是吳婆婆呀,認得認得??斐园?,我自己家做的早點,不用客氣?!睆埣覌鹱釉桨l(fā)放松了,招呼起來得心應手。
“原來認識的呀,那早餐不用銀子嘍?”一個手持嗩吶的小伙子打趣。
“都是自家親戚呢,收什么錢呀。趕緊吃吧,正好今天出來了,難得遇見你們。”張家嬸子慷慨地展示自己的手藝。
“我們出來得早,在東家家里吃了早餐,走到這兒又餓了。好在東家給了路途上的吃嘴銀兩,人人都有份的,我們這才大著膽子來吃呀?!绷硪粋€身材嬌小的喜婆連忙客氣地解釋。
“今兒個呀,是山嶺村的吳老爺吳資象家二公子娶親,娶的是寧德縣的小姐,所以出門迎親特別早?!焙陴肱窒财趴谌魬液?。
“我們都聽說了,這吳資象老爺與咱漈頭張老爺是故交。當年吳老爺年輕,正給人家古下的店鋪挑回頭置辦年貨呢,從寧德回來路上遭了山賊,身上貨物銀兩全部落空,途經(jīng)漈頭時,是張老爺出手相助?!眿尚〉南财怕曇艏毤毜模犉饋韯e有一番風味。
“那可不,聽鄰近村莊老人說,當年張老爺在漈頭村口開了零食雜貨鋪,過往行人沒少賒欠,到年底還不上了他也不追討?!碧мI子的也加入評論,顯示自己見多識廣。
“你們都認得我們家老頭呀?”不知什么時候,張老婆婆已經(jīng)挪步來到板車攤位前,聽到熱鬧處,忍不住插嘴。只是這一問,倒把她自己問得老淚縱橫了。
張家嬸子見婆婆流淚,不禁低頭動了悲情。
一陣冷風吹來,大樹上幾片紅葉飄落。
“哎,今天大喜日子,我們說點開心的吧。”吹嗩吶的小伙子從包袱里掏出一個笨重的照相機,對準大樹就比畫著拍起照來。
“對呀,吳老爺讓我們帶了這個洋玩意兒,不如在這里先試試手藝,到了新娘子家也好出手?!迸窒财耪f。
“喲,這可是稀罕玩意兒,干嗎用的?”張家嫂子驚奇地問。
“這個呀,是收人魂靈的東西,要不要來一個試試?”小伙子笨手笨腳地折騰著相機,一邊給張家嫂子開玩笑。
“我可不敢,別收我的魂?!睆埣疑┳有χ赃呁?。
“我不怕,試一個吧?!奔t娘站端正了,面對鏡頭。
“啪!”小伙子按下快門。
旁邊人全都湊過去看。
“有沒有呀?”
“怎么沒見著人影子呀?”
“怕是沒收進去吧?要不要再收一回呀?”
七嘴八舌的,大家打趣著。
吃喝停當,說笑結束,迎親的隊伍重整旗鼓,往寧德方向去了。
三五成群的過路客人來了,吃了喝了,又走遠了。
拓主坪上,太陽高照。
張家嬸子的板車已經(jīng)收攤,現(xiàn)在輪到紅娘賣她自己板車上的了。
這時,一群書生呼擁而來。
對于紅娘的早餐攤點來說,青年書生們已經(jīng)姍姍來遲。他們現(xiàn)在與慈音寺的僧人全部加入當?shù)匚湫g隊,練習由“鐵頭和尚”流傳下來的系列武功。據(jù)說有龍尊拳、單鞭羅漢拳和虎形拳等多類拳種供選擇練習,青年們?yōu)樽约河袡C會變得文武雙全而躊躇滿志,主動在早餐之前空腹練功,算是學習上的“加餐”。
書生們走了,過路客又來了。
畢竟是年關時節(jié),過往的行人就是多,紅娘忙得不亦樂乎。
4 張宅少年解疑案
漈頭村的張宅,是一幢坐北朝南的徽式老厝。厝門頭上是一方石刻的匾額,上書陽文“忠惠”二字。門頭的西邊,開辟了一個臨街商鋪,但已經(jīng)關張了,鋪面上用標了序號的木板依次堵了個嚴實。
進了大門,便是下廊。下廊與正廳之間隔著天井,里邊種著各色花卉,只是因著冬天的來臨,枝葉間露出肅殺的風氣。
穿過天井,上了兩級臺階,到達正廳。廳堂正中高懸“百忍堂”一匾。從正廳回望門頭上的風火墻,雖是風雨侵蝕,仍可辨認一幅幅圖案。正中的圖案為磚雕“玉堂金馬”圖——這是典型的明代磚雕手藝,構圖風格簡潔明快,圖案主體是一匹駿馬立于一座宮殿門前,馬首高昂,鬃毛斜飄;紋路精巧的籠頭、線條暢快的韁繩,色澤華麗的鞍韉,把駿馬裝飾得更加氣質非凡。駿馬圖的兩邊,以連續(xù)不斷的“卍”字紋為框架,分別構成兩組圖案,一邊為“鳶飛”,一邊為“魚躍”,字乃是“晦翁”之體,圖則是當?shù)厍山持ΓB魚蟲的磚藝采用了平雕、圓雕、浮雕、高浮雕、鏤雕等各種高難技法,富有動感和相互呼應的意趣。
這是一個夕陽西斜的傍晚,村莊十分寧靜,張宅十分寧靜。
張家嫂子和婆婆在后廳把明天經(jīng)營早餐攤點的花生米炒熟了,一陣香味引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跑進門來,他抓起一把花生就往褲兜里放。
“大貓,咱們一家五口靠這個吃飯呢,你別亂來。”張家嫂子訓斥著追趕他。
“娘,再別老叫我大貓了。人家也要去書齋讀書,到時候,先生會喊我的大名:中壬——中壬——”機靈的兒子岔開話題,繞著正廳的厝柱躲閃著母親的視線。
“你還想上書齋呢,你小叔叔都辭了學,從慈音寺回來了,你還做那白臉書生的美夢!”張家嬸子邊罵邊追打兒子。
大貓果然是大貓,能竄能跳,能喊能叫。他一邊跑一邊訴說:“我小時候,爺爺告訴我,長大了要進書齋好好讀書,我們祖上出過大名鼎鼎的讀書人。村里的老人都知道,我們家的匾額原本不止這一塊,其余的全被搬到城隍廟和祠堂里邊去了,就是因為出了讀書人?!?/p>
“我的命啊,你說什么呀,自古以來,有人挑著籮筐去借米,哪有人端著竹籃去借字?讀書識字那是富貴人家的事情,我們家現(xiàn)在連飯都沒得吃了……”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后廳走了出來,加入罵人的隊伍。
大貓一溜煙,從后門跑了出去——與躲在后門邊怯怯不敢進門的妹妹撞了個正著。這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她的眼里含著淚珠,顯然聽到剛才的責罵和辯解了。
大貓拉著妹妹的手,在后門的小道上奔跑著。
三繞兩繞,兄妹倆來到后山腳下的小河邊,并排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
哥哥從褲兜里掏出花生,剝開來,把花生米放在妹妹的小手上。妹妹看著自己臟兮兮的小手和香噴噴的花生,抿嘴笑了。
“哥哥,是不是我們的爺爺、爹爹和大叔真的都死掉了?”妹妹吃著花生米,輕聲問。
“是呀,全都去世了。要是他們在,奶奶和媽媽早就讓我去書齋上學了?!贝筘堊约翰怀裕豢粗妹贸?。
“可是他們不想家嗎?死去的人能到哪里去呢?我特別想爺爺,他總是給我糖吃?!?/p>
“大家都說,咱們爺爺是個很有本事的生意人哪?!贝筘堈f。
“你知道爺爺是怎么去世的嗎?”
“聽說那年不巧鬧地震,全家人都在外面干活,我們跟著爹爹和娘到地里去了,只有爺爺一個人留在家里,整修咱們厝邊的那個老倉庫,恰恰就被木梁壓著了,胸脯被壓傷,不久就去世了。”大貓的眼里充滿了憂傷。
“那咱們的爹爹和大叔哪兒去了?”妹妹已經(jīng)對花生米不感興趣了,認真打聽著家事,神情憂傷而又驚詫。
“爹爹得了肝病,吃了嶺下村同春堂陸先生的藥也不見好,拖了一年多,那才前年的事,你怎么不記得了?”大貓有點嗔怨,又有點激動。
“媽媽和奶奶不讓我到爹爹的屋里,我不知道后來他去哪里了?!?/p>
“他怕自己的咳嗽影響了全家人,經(jīng)常用被子捂自己的嘴。大叔說,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自己把自己捂死悶死的。”說到這里,大貓流下了眼淚。
“大叔對小叔叔那么好,天天勸他好好讀書,后來怎么也被人抬走了呢?”妹妹似乎有點冷,她緊緊靠著哥哥的肩膀。
“小叔叔的事,我也聽不清楚。有人說,他上山伐木的時候,坐在一根大大的木頭上歇氣著呢,遇上老蛇了,打了幾棍沒打死,他自己倒被嚇著了,回來以后就重病了?!贝筘埾萑肓顺了肌?/p>
“可是,我聽村里的婦女們說,他很喜歡縣城雙溪育嬰堂里長大的一個姑娘,我們家讓人算過命,不合婚,不讓娶。也有人說,那姑娘腳太大,娶進門不好。后來姑娘瘋掉了,跑失蹤了,小叔叔就氣死了?!泵妹靡蚕萑肓顺了肌?/p>
“唉,家里的事,我們沒法明白,也不能問大人?!?/p>
“嗯,以后我們都要聽話?!泵妹盟坪跻幌伦娱L大了。
大貓站了起來,伸手一把拉起了妹妹:“那好吧,我們趕緊回去吧?!?/p>
兩人牽著手,往村里跑去。
5 紅娘樹下風波起
這是一個陰冷的早晨,拓主坪邊上的人流量比往常明顯減少。
張家嬸子和婆婆并排坐在板車前的木條上,時不時張望一下大樹后面那條通往村莊的路。
今天,紅娘和她的板車,以及小白狗,都沒有出現(xiàn)。
“板車怎么還不拉來呢?一到陰雨天,這姑娘就偷懶了呀?!苯欢螘r間來,生意漸漸興隆,婆婆似乎變健朗了,有時居然說起了俏皮話。
“可不敢這樣說啊,姑娘心細,她知道陰雨天人氣少,特意把生意留給我們家了?!睆埣覌鹱痈锌?。
這時,一個駝背老人走來,要了二兩花生米,剛離開兩步,又折回頭問了一句:“你們家茂祜的婚事,定了嗎?”
“正托媒人說著呢,快了?!逼牌糯饝?。
老人搖了搖頭,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張正宗和我自小是一塊兒長大的,如今他先我而去也就罷了,還把兩個兒子也帶走。那茂祚、茂祺,原是這張家的頂梁柱啊。這可苦了兩代婦女和一雙兒女啦……我漈頭村的貞節(jié)牌坊都這么多,還要添幾座嗎……這張家是啥風水嘛……”
“唉——”婆婆望著老頭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婆媳倆拉著家常,不覺已是將近中午。板車里的東西賣出個八九成了,二人決定收攤回家。
兩代女人四只勞碌的手,正忙著整理攤子呢,突然一根烏黑發(fā)亮的棍子出現(xiàn)在板車上,輕輕點住了張家嬸子正要拿起的一個青花瓷碗,嚇得她一抽手,差點把那個最為漂亮的碗給打碎了——好在那根木棍輕輕一撥,又把碗撥回了原位,發(fā)出細微的金屬與瓷器碰觸的清脆聲。
婆媳二人緩緩抬頭,怯怯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只見他三十來歲,身材魁梧,武夫打扮,左眼邊上長一塊黑斑。
婆媳二人慌忙低下頭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氣不敢出。
好在這人繞板車走了一圈,在尋找什么似的認真察看地面的蛛絲馬跡;又繞著大樹走了兩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聲不吭就走了,往村莊方向而去。
“今天遇上這事,太蹊蹺呀?!睆埣覌鹱右蓱]重重。
婆婆驚魂未定:“走!年關到了,打家劫舍的壞人多,趕緊回家?!?/p>
二人剛拉起板車走了幾步,張茂祜跑了過來:“娘!嫂!我來了……”
“慢點兒!”嫂子喊。
張茂祜連奔帶跳,幾步?jīng)_到二人面前。他認真察看了二人,又仔細察看了板車,舒了一口氣:“還好你們沒事?!?/p>
“出啥情況啦?”婆媳二人齊聲催問。
“沒事,來接你們回家?!睆埫锷裆艔埖卣f。
“我們剛才遇上一個奇怪的人,臉上長一塊黑斑,手里拿一根黑棍子?!鄙┳诱f,“不過他也沒傷著我們?!?/p>
張茂祜接過嫂子手里的板車,一邊拉著朝前走,一邊說:“世道很亂,你們這幾天不要再出門做生意了?!?/p>
“生意是要做的,這都年關了,不做生意哪來的錢?!逼牌偶绷?。
“我們還打算多加點品種呢,前幾天借了隔壁家的閑置火爐,試著賣了一回扁肉熱湯,人人都說好吃?!鄙┳舆B忙強調(diào)生意形勢喜人。
“我年輕時候跟著我爹烤過光餅,手藝應該還在,我想試著加賣光餅。”
“要不,到古下餅鋪批發(fā)一些禮餅、征東餅過來賣也行?!?/p>
婆媳二人都想擴大經(jīng)營生意。
張茂祜打斷她們的計劃:“縣城的育嬰堂被砸了!我們要提防著點,生意上的事先放一放,這幾天我們?nèi)掖笮”M量少出門?!?/p>
“育嬰堂被砸了?這怎么回事?不會是那個喜歡茂祺的女子又耍瘋癲了吧?”嫂子悶了。
張茂祜欲言又止。
“造孽啊,我祺兒都已經(jīng)跟了他爹去往冥間天府了,姑娘還有什么想不開看不開的呀。”婆婆拖著哭腔,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張茂祜停下板車,過來扶住母親:“不是她的事,她都已經(jīng)失蹤兩年了?!?/p>
“那是誰的事啊?鬧事的人砸哪兒也不能砸育嬰堂??!”嫂子說。
“紅娘……她不也是育嬰堂養(yǎng)大的嗎?這回,是她的事。”張茂祜愁容滿面。
“???她能有什么事?”兩個女人同時驚問。
“單身女子,找閑事的人多了,一時說不清楚。”張茂祜說。
“這姑娘家一個人生活,怪可憐的。好在育嬰堂的李媽把舊房子借給她住,讓她待在咱們這個大大的村子里,還能擺攤做生意?!鄙┳诱f。
“要說啊,紅娘倒是個好姑娘,她一直幫助我們做生意。”婆婆說。
“對,咱們趕緊去看看,剛才來拓主坪的那個人,估計是找她的?!鄙┳踊貞浧饎偛棚L波乍起的場面,再度緊張起來。她從板車上取出碗,給婆婆和張茂祜各倒了一碗豆腐油,自己也倒半碗喝著。
“人說她是棄嬰,可是聽說她生母來找過她,她不肯相認?!鄙┳诱f。
“咱們這地方,邪就邪在做父母的重男輕女還心狠,偏心眼疼男孩還嫌不夠,非要把女孩遺棄掉。好在有人積德,建起育嬰堂,里面聽說全是女孩,就算有個把男孩也是殘廢的孩子?!逼牌耪f得激昂起來。村里人知道,婆婆自小被父母遺棄在路邊,是漈頭村的張家把她抱回來當了童養(yǎng)媳養(yǎng)大成人。
“我娘家古田那邊傳唱一首歌,叫《戒溺女歌》,就是勸人不要把女孩子扔掉,聽說是一個很有名的先生寫的。”嫂子說。
“是朱熹大師的女婿黃榦寫的,如今我們慈音寺從古田請來的先生,正是黃榦大人的學生,也就是朱熹嫡傳的門人弟子嘍?!睆埫镎f。
“對啦,你既然說育嬰堂那邊鬧開了,那你去姑娘住的地方看過嗎?”婆婆說。
“還用看嗎?昨晚從慈音寺幾個練武的嘴里聽說,人稱黑斑浪子的山賊要來搶她做親,她連夜躲到育嬰堂去了??墒墙裉煸缟?,那賊不知哪來的耳風,直接就把育嬰堂的大灶房給砸了,要求交出紅娘??粗⒆觽儧]飯吃,也不知這個烈性的女子會怎么樣了?!睆埫飸n心忡忡。
“那我們剛才遇到的就是黑斑浪子?”嫂子問。
“是的,我剛才聽說他已經(jīng)來到咱們村,才跑來找你們的?!睆埫镎f。
“他是到這兒來找紅娘的嗎?”婆婆問。
“你說一句實話,外面?zhèn)髀勀闩c紅娘往來,是不是真的?”嫂子問。
張茂祜沉默著,無言以答。
“天哪,你私下與紅娘往來?”婆婆慌了神。
“我先把板車拉回去,再到縣城雙溪去看看。紅娘她總躲在育嬰堂里也不是個事。”張茂祜說。
“那你快去快回,照應好我們家的恩人紅娘。只一條你記著,你是定了親的人,古田梅洋張家的姑娘等著你完婚,你不要傷著身體?!逼牌耪f。
“紅娘對咱家這么好,多虧了看你的面子??墒悄镎f得有理啊,人總是要認命的,親事是宗族大事,由不得你自己心事。”嫂子叮囑著。
“嫂子,別說了,你扶著娘慢慢走回去,路上小心點兒。”張茂祜說著,拉起板車健步如飛,很快就消失在婆媳二人的視野中。
6 育嬰堂內(nèi)假為真
屏南縣城雙溪。育嬰堂外,密密麻麻站滿了圍觀的人群。
張茂祜拼命往里擠,直到最前面。
只見育嬰堂門口臺階上站著三個蠻漢,中間的正是黑斑浪子,兩邊各一個打手,一老一少,老的獨臂,少的瘸腿。
瘸腿扯開嗓子:“早出來,早了事。不出來,出大事。”
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
瘸腿走了兩步,扯開嗓子再喊:“早出來,早了事。不出來,出大事。”
沉默了許久,只見紅娘果然從大廳沖了出來。她一邊往外沖,一邊被人拽住袖子往回拉。
終于,紅娘掙脫拽的人,出現(xiàn)在三個漢子面前,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你……你出來了就好,跟我們走吧?!豹毐壅f。
“走,跟我們回府,我們少爺不會虧待你的?!比惩壬锨袄t娘。
“回府?回哪門子府?我能跟你們這幫打家劫舍的人走?”紅娘甩開膀子,氣呼呼地質問。
“今天,當著眾人面,我們就把道理放這兒了?!比惩日f。
“你自幼是跟我們少爺定了娃娃親的,剛要送到我們府上來,不巧我們老爺出了點事,養(yǎng)不活你,就托人送到這育嬰堂來。”獨臂說。
“你們那叫寨上,不叫府上。我母女是被你們土匪頭子搶了去的,后來土匪頭子與人斗毆,惹下殺身之禍,我才被路過的洋人悄悄帶出山寨,送到這兒。我若當年留在你們寨上,這會兒怕是已經(jīng)沒命了吧?早讓你們烹著吃煮著吃了。虧得我人小命大!”紅娘仗著在場的人多,膽子也大了起來。
“你要真是命大,這會兒也該出嫁了,我們少爺也就吃這個理,不再來尋你提親?!豹毐鄣膲褲h說。
“我出沒出嫁關你們什么事?你們知道我沒出嫁嗎?我已經(jīng)嫁了!”紅娘索性發(fā)起潑來。
“你已經(jīng)嫁了?那你男人在哪兒?”瘸腿問。
“我……我若把我男人叫出來,你們就給我滾遠遠的,不要再來煩我!”紅娘喊。
“行啊,叫出來看看。”瘸腿說。
“你若真有男人,我們少爺還不要你呢,嫌棄你都來不及?!豹毐壅f。
兩位打手怕有失言,連忙都看著他們的主子。
黑斑浪子點頭稱許。他兩步走近紅娘,用棍子挑著紅娘的下巴。
“你……”紅娘昂著頭,滿臉通紅。
場面一片寂靜。
張茂祜向前走了一步。就是這一步,引得所有人的目光朝他聚焦。
紅娘緊張了起來,咳嗽了幾聲。
張茂祜停步了,頓時也是滿臉通紅。
突然,一個身影從大廳沖了出來——是慈音寺書生“眼鏡哥”。
他一把將紅娘拉過來,紅娘一踉蹌,靠在他的胸前。
“嗯?”
兩個打手同時逼近“眼鏡哥”。
“眼鏡哥”伸出雙臂,把紅娘緊緊抱在懷里:“我是,我是她的男人……”
“是嗎?”獨臂大聲問。
紅娘的臉憋成了醬紫色:“他是……我男人……”
“誰能證明?”瘸腿高聲喊。
“眼鏡哥”拍著胸脯吼叫:“我能證明!我自己能證明我是她的男人,我就是她的男人!我此生不再娶別的女人!”
“你自己證明好像不妥哦……”獨臂壯漢說。
“還有人能幫你證明嗎?”瘸腿說。
“哇……哇……”一激動,紅娘當場嘔吐起來,明顯的懷孕癥狀。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能證明!”人群里發(fā)出一個喊聲。
圍觀者嘩然,爆發(fā)出一陣陣呼聲。
紅娘咬著嘴唇,看看茂祜,又看看“眼鏡哥”,再看看茂祜。
“眼鏡哥”呆若木雞,垂下頭去。
張茂祜眼睛冒火,似乎想說什么。
黑斑浪子掃視著人群,起哄之聲漸息。
黑斑浪子一揮手,示意離開。
三人大搖大擺地往西奔去。
“眼鏡哥”拉著紅娘的手,二人晃晃悠悠往東走去。
人群散開,散開。
只有張茂祜,他一個人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被釘子釘住了似的。
7 屏古聯(lián)姻真作假
嗩吶聲聲,鞭炮陣陣。
漈頭村的村道上走著一支迎親的隊伍,直向張宅而去。
張宅大門上貼著喜慶的楹聯(lián),大人小孩喜氣洋洋,進進出出。喜宴還沒開張,各色佳肴早已準備停當,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香味。
門口站著幾個看熱鬧的男女,他們交頭接耳議論著。
“聽說是山嶺村吳老爺給保的媒,娶的是古田梅洋張家小姐?!?/p>
“吳老爺面子真大,讓茂祜娶到有家勢的小姐了?!?/p>
“俗話說,古田好杉洋,屏南好漈頭。咱們漈頭畢竟是大路邊上的大村莊,比那雙溪還興旺?!?/p>
“張家雖然近幾年人丁失損,家道有些敗落,可張茂祜人模人樣,也合該娶個好媳婦振興家門呀。”
“是啊,聽說吳老爺原是張茂祜他爹的故交,吳夫人又是古田梅洋張家的親戚,這回說合著讓漈頭和梅洋兩地張家親上加親,也是應了天意。”
“說來奇怪,那吳老爺說,今年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夢見張茂祜他爹張正宗老先生來找他,托他說媒撮合這門親事,說是漈頭和梅洋張家都是城隍廟里張疆老爺?shù)暮蟠?,但支脈已分開十多代,這回需有一門回頭親?!?/p>
“既說是回頭親,可見張茂祜他祖上已有姑娘嫁到古田張家去。張茂祜他嫂子也是古田娶進來的,但她娘家不姓張,不算回頭親?!?/p>
“張茂祜的姑婆就是嫁到古田的,只是后來一家人搬到福州去了。如今在咱屏南,在咱漈頭,私底下喜歡張茂祜的姑娘也不止一兩個,這回攀古田這門親,是合了婚的,聽說生辰八字特別合?!?/p>
“又聽說,可巧那天吳老爺?shù)焦盘锶マk事,特意約了古田梅洋的張老爺見面。吳老爺還沒說話呢,那張老爺開口便說,他在清明節(jié)前一天晚上夢見張茂祜他爹張正宗老先生了,張正宗老先生夸他教女有方,是個旺夫興家的好女子??梢娺@就是天意啊,讓吳老爺不保媒都難了?!?/p>
“做夢的事,誰知道呢?!?/p>
“是啊,這回張茂祜娶上親,張家也是重振門風了?!?
“人家這回是雙喜臨門,辦完婚事,就要重新開張店鋪了,準備把店開得比當年正宗老先生手里經(jīng)營那個店還要大些。”
“那一定是梅洋張氏帶了嫁妝和私房錢來嘍?!?/p>
“聽說是吳老爺資助的,畢竟他年輕時候得過正宗老先生的扶持。”
說話間,鞭炮聲大作。
一群小孩捂著耳朵跑了出來:“哦——新娘來嘍,新娘來嘍……”
“新娘新娘,今年出嫁,明年當娘。”孩子們齊聲笑著,喊著。
花轎停落在巷口,披著紅蓋頭的新娘下了轎。身穿紅袍、頭戴紗帽、胸前掛著綢布大紅花的張茂祜,在迎新隊伍的簇擁下,和新娘并排緩緩走向張宅大門。
司儀先生指引新郎新娘舉行了一系列的婚慶儀式,有如演戲一般。隨著司儀在每個程序中朗聲唱出的“講好話”詩句,現(xiàn)場“好啊!好啊!”應聲不絕。
“哎,張茂祜這些天怎么瘦成這樣?”一位抱著嬰兒的少婦湊近張家嫂子,悄悄問。
“操心唄,當新郎官哪有那么容易?”旁邊一位年長的親戚幫著應了嘴。
“是啊,這些天,他夠忙的了,又要張羅成親,又要張羅開店?!睆埣疑┳诱f。
“真是個會管事的人,你看他這會兒當著新郎官呢,還四處關照,一刻也閑不下來?!北е鴭雰旱纳賸D說。
廳堂正中央,披紅掛彩的新郎官張茂祜似乎還沒把心思用到嬌妻美眷身上,只見他時而四處張望,時而呆頭呆腦,好在有經(jīng)驗的司儀總能引導新人把每個禮儀環(huán)節(jié)熱熱鬧鬧進行下去。
終于,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新郎官用紅色綢布花牽引著新娘步入下廊西廂的洞房。在喜婆的安排下,一對新人并排坐在嶄新的龍鳳床邊沿上。
新郎官在左,坐立不安;新娘子在右,蓋頭低垂。
“好話都講過多少遍了,你怎么還不揭開蓋頭呢?”喜婆笑吟吟地說。
張茂祜神情恍惚,伸手揭開了紅蓋頭。
一對龍鳳燭映照著新娘嬌羞嫵媚的臉頰。
張茂祜呆呆看著新娘,無動于衷。
“你呀,高興得都成呆頭雞啦??欤冉槐?!”喜婆喜上眉梢。
一對新人仰頭喝下了交杯酒。
喜婆悄悄掩門而去。龍鳳燭閃出溫柔的火光。
張茂祜面窗而立,沒有回頭。
新娘子垂首坐在床邊,不敢抬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月上柳梢頭。
不知什么時辰,新娘獨自斜靠在龍鳳錦被上,和衣睡覺了。
張茂祜悄悄走出房門……
月光下,村道潔白如洗。
拓主坪上出現(xiàn)一只小狗的身影。接著,兩個人影慢慢靠近。
8 祥興號內(nèi)夜驚魂
張宅門頭西側的鋪位上,掛著鍍金的牌匾:“祥興號”。
夕陽西下。
張茂祜收拾著鋪面上的賬本、算盤等物。侄兒中壬(大貓)從店鋪角落里取出一扇扇的木板,準備安上鋪窗。農(nóng)村的店鋪總是與住家相連,關門不等于歇業(yè)。真有急買東西的,可以直接進入房子大廳,給店家招呼一聲,就會有人來接應。
“這幾天,店門是不是關得有點早???”中壬問。
“這幾天又有那不太平的風聲,還是早點關了好?!睆埫锿腥梢讶欢碌臉幼?,滿意地笑了。
突然,鋪前出現(xiàn)了一個七八歲小男孩的腦袋。
“我要買冰糖!”小男孩高高舉著一文錢。
“你怎么又來啦?下午來時,我們賬房先生老陳叔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一文錢買不來冰糖?!敝腥山o小男孩解釋著。
“可是……我要冰糖!”小男孩堅持說。
張茂祜見此情景,連聲說:“賣得,賣得!”他取出紙袋裝的冰糖,給了小男孩一袋,把那一文錢也隨著袋子一并遞給他。
小男孩走后,張茂祜語重心長地說:“一文錢買糖說明家窮又急需,不賣行嗎?”
“我認識這孩子,他娘和他奶奶也常來我們店里問這問那,可是問得多,買得少,老愛打聽價格行情?!敝腥烧f。
“人家這就叫貨比三家。到了咱店里問價,就算一時不買,這買賣不在人情還在呢,都要好好應承?!?/p>
“可是,賬房老陳叔說,這開店都一年多了,我們扣除成本也沒余下多少錢呢。”中壬說。
“生意要慢慢做,要堅持貨真價實、薄利多銷,加上童叟無欺、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有了這兩條,不愁生意做不大?!睆埫镎f。
“瞧,正說老陳叔呢,他就來了?!敝腥烧f。
只見賬房老陳叔神色慌張地從鋪前走了過來,手上提著一個包袱:“東家,這回鬧土匪的風聲不是空穴來風啊,你萬萬要保重。我這孤家寡人的,還想到親戚家躲避幾天呢,給您告?zhèn)€假?!?/p>
“好啊,你也辛苦了這么長時間,休息幾日也是應該的?!睆埫镎f,“走,我送你一程?!?/p>
“聽說這回土匪是從古田進來的。防土匪的事,你爹有經(jīng)驗,你怕是還沒遇過幾回,務必要萬分小心?!崩详愂搴兔镞呑哌呎f。
“我明天去寧德進貨,已經(jīng)訂好的。就兩三天來回,等我回來以后也安頓家人到外面回避一下。我這一家大小全是婦女、孩子,我怕在他們面前說多了,倒是土匪沒來先亂了人心?!睆埫锼屠详愂逖刂宓雷吡艘欢?,推心置腹地說著家事。
“中壬這孩子很有靈性,是做生意的料。再撐兩年,等中壬能夠給你替腳手,你就輕松些了?!崩详愂逭f。
二人在巷口道了別。
老陳叔趁著天色尚早,急急行走。
到了拓主坪,他遇到拉著板車的慈音寺書生“眼鏡哥”,后面跟著紅娘,懷中抱個嬰兒。
老陳叔給他們打了招呼,壓低聲音說:“這段時間,你們要早點收攤。聽說土匪又要進村了,前幾天,雙溪的店鋪被劫了兩三家,還不讓往外傳。他們那村里負責敲鑼通知防匪的老頭,被蒙面人用牛糞堵了嘴,綁在牛欄里,還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
兩個年輕人目瞪口呆。
老陳叔的背景漸漸消失在蒲山腳下的山道中。
夜幕降臨。漈頭村一片寧靜。
張宅內(nèi)。
東廂房里傳出婆婆的幾聲咳嗽。張家嫂子端了一碗驅寒的草藥湯進去,伺候婆婆喝下,讓她躺下歇息。
西廂房里,擺著兩張床。中壬和妹妹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一人一頭,兄妹都已經(jīng)睡著了。母親悄悄爬了起來,把妹妹抱到靠墻的大床上和自己一起睡,讓中壬單獨睡。
下廊西房,是張茂祜和新媳婦的臥室。夫妻二人對坐在窗前,說了一會兒家長里短的話。
“明天一早,我去寧德進貨,來回得要三天。你在家里多注意安全,一家老小就靠嫂子和你二人關照了?!睆埫镎f。
“好吧,時辰也不早了。你既要出門,就早點休息吧?!毙孪眿D說著,目光幽幽地望著張茂祜。
張茂祜伸手幫她理了理頭發(fā),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這一年多來,委屈你了。再容我一段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p>
“她都不計較了,我也不計較了,你一個人計較那么多干嗎呢?”新媳婦說。
“我知道我對不住你,請多擔待些。再容我一些時日,我想找機會把一些舊事弄個明白,做個了結。”張茂祜說。
“人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些事弄不明白、理不清楚,便只能糾糾纏纏將就,能攪和著把日子過下去就行?!毙孪眿D說。
“我曉得,你放寬心吧?!睆埫锇研孪眿D扶著坐到床邊,然后轉身走出房間。
他到宅前屋后轉了一圈,向下廊東房走去。那是他的書房、賬房兼庫房,也是他夜間的棲身之所。自從與新媳婦成親以來,他們一直秘密分居著,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他夜深人靜居然待在下廊東房,他就假說是在讀書或查賬。
“喵——”突然聽到一聲貓叫。
張茂祜正要跨進房間,不覺心里一咯噔,轉身走出來,細心地察看著四周。
沒什么動靜。
他走進房間,關上房門,搖搖頭,自語道:“唉,我這也是心里太吃緊了,把自個兒逼出疑心病來?!?/p>
張茂祜靠在簡易的舊床上,迷糊過去了。
“喵——”睡夢中,他依稀聽到外面又傳來一聲貓叫。他警覺地一咕嚕跳了起來,沖出房門。
“誰!”他厲呵一聲。
“怎么啦?”嫂子開門出來。
“有人嗎?給我出來!”張茂祜手持一把鋤頭,四處巡查。
“沒事吧?我也起來看過,只是貓叫?!鄙┳诱f。
“大貓又欺負妹妹了嗎?半夜三更別打架?!逼牌旁谖堇锖啊?/p>
“都安心睡吧,沒事的?!鄙┳诱f。
張茂祜在嫂子的目光中,回到新媳婦的下廊西房。房門并未關嚴,一推就開了。
漸漸地,張宅恢復了平靜。
雞鳴三更天。漈頭村從沉睡中漸漸蘇醒。
晨曦沐浴著張宅。張茂祜輕輕打開大門,背個包袱走了出來。
一會兒,中壬也起床了,他揉了揉眼睛,打著呵欠,一扇一扇拆開鋪窗,把一些貨品在架子上碼放調(diào)整好,準備開張生意。
張茂祜急急走著,走到拓主坪。
那棵被稱為“紅娘樹”的大樹,依然燃燒著火紅的熱情。
慈音寺那邊,“吼哈!吼哈!”的練武之聲如同往日。
可是,沒有板車,沒有紅裝粉扮的人兒。
張茂祜繞著大樹走了一圈,深情地望著遠處的慈音寺、蒲山……
他背著包袱,往寧德方向走去。
9 漈水潺潺寫傳奇
晚飯剛歇,天就下起雨來。從酉時一直下到戌時,時大時小,下得人心里慌慌的。
張宅內(nèi)。張家嫂子走進東廂房,替婆婆把木板窗戶關上。洋油燈下,婆婆閉著眼,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張家嫂子拿起桌上一個喝過湯藥的空碗,吹了燈,退了出來。
她在前廳后院走了一圈,該關的窗都已經(jīng)關上了。
等她查巡停當,回到房間,一雙兒女已經(jīng)入眠。
她打了個呵欠,解衣躺下。
“喵——”突然,又是一聲貓叫。
她披衣走出房間,一只貓躥上瓦楞頂,跑了。
“這死貓,現(xiàn)在又不是春天,怎么就時不時亂叫幾聲呢?”張家嫂子心里嘀咕著,回房歇息。
夜深人靜,只有雨聲時大時小。
“喵!”隨著一聲短促的貓叫,一團黑影癱軟在瓦楞頂上——那正是張家的貓,它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
一個高大的蒙面人從天井上空一翻身,輕輕跳落到大廳上。
大廳的幾桌下,鉆出一個瘦高的蒙面人,直奔門口的店鋪。另有一個矮壯的蒙面人在店門口掩護。
店鋪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瘦高的蒙面人一腳踩了進去,查看一圈,揣了幾樣東西在懷里,出來,朝矮壯的蒙面人擺擺手。
二人分頭,瘦高的蒙面人走向下廊西房,矮壯的蒙面人走向下廊東房。
剛剛踩入下廊東房的蒙面人,冷不防遇見一柄鐵叉向他當胸叉了過來。他連忙一躲閃,避開胸前一叉,卻吃了后背一叉。他一轉身,抓住叉子,一把奪過,用叉子的另一頭直頂著持叉人的胸脯——正是紅娘!她已經(jīng)被逼得靠在墻壁上,沒有退路,無路可逃。
黑暗中,蒙面人輕聲說:“我此行不為取人性命,只想向東家拿點錢財。你若識趣,就快走開?!?/p>
“我……我就是東家!”紅娘說。
“東家嫂就睡在這雜物間里?”蒙面人笑了聲來。
“我……我起來上茅房,進來拿個手紙。”紅娘說。
大廳堂上。
一個矮胖子貓著腰,悄悄走向天井邊。
“張茂……”他剛要喊出聲,喉嚨已被瘦高的蒙面人一把控制住。
矮胖子掙扎間,“叭”的一聲脆響,一副眼鏡摔路在地上。
“死豬,眼睛不好使,頭腦也不好使???”瘦高的蒙面人小聲訓斥著,一把拎起矮胖子,走進店鋪,問:“錢在哪兒?”
蒙面人的手緊緊扣住矮胖子的咽喉,矮胖子沙啞著說:“我……不知道……”
“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都不要……都要……”
“嗯?我沒有閑工夫跟你玩!”
“不是不是,我不當家,不知道……”
“真不知道?”
“知道知道!是在……院子外面,后門的閣樓上……”
“你等著!要是敢騙我,有你好受的!”他將矮胖子人質綁在店鋪前的一根柱子上,輕輕離開了。
下廊西房內(nèi)。
“我頭人交代,在你們這家,見著錢財可以隨便拿,但不得隨意取人性命。快說,你們家總共有幾口人?”蒙面人問。
“我們家……除了我都是老人和小孩子了,求你不要傷害他們?!奔t娘說著,在黑暗中悄悄挪步,試圖從地上摸到她準備著的那瓶辣椒水。
“聽說有個男主人啊,怎么只有你呢?”
“男主人……他生病了,送去看郎中還沒回來。”紅娘并不知道張茂祜已經(jīng)外出進貨。自從她前天遇到老陳叔,聽說店鋪可能遭到土匪襲擊,她便連續(xù)三個晚上悄悄潛伏在這里,隨時準備幫忙解救這個上老下幼的家。
紅娘略一蹲步,拿起了瓶子。
蒙面人即刻一腳飛起,把瓶子踢飛!
小小陶瓷瓶炸裂在墻上,碎片一齊落到地面,發(fā)出一系列的小聲響。
“東家嫂果然有點見識。既如此,就莫怪我心狠了!”
“咣當!”一塊磚頭砸向蒙面人的頭部。正是矮胖子及時趕到。
蒙面人一躲閃,磚頭砸在左手臂上。
“我只想取一條性命,干嗎送來一雙?”
“與他無關,他是一介書生!不信你到慈音寺查去!”紅娘喊。
“既無關,跑來湊什么熱鬧?還想趁火打劫不成?”說話間,蒙面人持叉刺向矮胖的身影。
紅娘一把拉過叉子,喊:“快跑呀!”
“跑不掉了,在我們沒拿到錢財之前,誰也別想跑!除非老實交代錢在哪里!”
蒙面人拿出繩子,把紅娘和矮胖子手并手、腳并腳綁在一起。綁牢實了,一腳踹去,二人跌落在房間角落里……
蒙面人在房間里搜尋一遍,無所獲,又到店鋪去翻箱倒柜。
黑暗中,紅娘虛弱地說:“眼鏡哥,難怪人都說你是書呆子,你真傻!叫你別跟我別跟我,干嗎又跟過來!”
“我不傻,是你傻。你若不這么傻,我們就不是一起躺在這里了。”
“你幫了我這么多,我記在心里。我這輩子來到世上,是還上一輩子的債。到下一輩子,我要向你還債了?!?/p>
“你怎么總是想著虧欠別人呢?下一輩子,是該別人還你債了?!?/p>
二人發(fā)現(xiàn)對方身上都有傷口在流血,可是互相幫不上忙,只能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減輕疼痛與恐懼。
說話的時候,二人聽到外面時不時有驚叫聲,都很短促。
店鋪里,有明顯的打砸聲。
……
第二天,天亮了。張宅的大門依然嚴嚴關著。
午后,當張茂祜匆匆從寧德趕回家來,看著緊閉的大門,眼前一黑,站立不穩(wěn),連忙伸手握住粗大的鐵門環(huán),包袱滑落在地。
鄉(xiāng)親們幫著張茂祜設法打開大門時,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片打砸過的零亂與破碎。
后廳,并排綁著婆婆、嫂子、新媳婦和中壬兄妹,五人一溜排開,綁在廊沿欄桿上,嘴里都堵著布。
各個房間,只見斑斑血跡,不見一個人影。
下午,張茂祜在紅娘居住的舊房子里找到一個男嬰,才三四個月大。那只已然長大許多的小白狗躺在嬰兒身邊,緊緊護著嬰兒。
那輛板車,就停在屋角。
張茂祜把嬰兒輕輕抱在懷里,帶上小白狗,走回家去。
傍晚時分,有人在漈頭河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一男一女,手并手、腳并腳,綁在一起。
張茂祜請陰陽先生找了兩個間隔不遠的墓地,把他們分別埋了。男的墓朝慈恩寺,女的墓朝蒲山腳下那一堆堆常年靜默的稻草垛。
村民們都說,那兩個墓地都向陽,風水都很好,都有利于后代繁衍。
張茂祜和新媳婦一起把嬰兒送到古田,讓古田娘家人把他當作外甥來撫養(yǎng)。漸漸地,當?shù)剜l(xiāng)親們都認為他就是張茂祜和新媳婦生下的兒子,就是梅洋張家的外甥仔。
從此,張茂祜夫婦離開漈頭,輾轉遷居。
他們到了寧德,在碧山街開設“祥成協(xié)”紙棧,收購當?shù)丶爸苓叺耐良?,轉運至膠東及東北各地出售。
漈頭的“祥興號”,交給了中壬。中壬不負家人所望,把店鋪管理得蒸蒸日上。
時值閩清的黃乃裳組織古田、屏南鄉(xiāng)親大規(guī)模下南洋,中壬便把“祥興號”業(yè)務從零售業(yè)擴大到金融業(yè),建起了專業(yè)兌匯僑款的錢莊,為僑鄉(xiāng)屏南的僑屬們提供方便。
清光緒二十年(1894),“祥興號”與福州上杭街大商行“尤恒盛布莊”合作,生意紅火,進貨挑工不絕于途,經(jīng)營貨品更加齊全,店中貨柜分門別類,五金、京果、雜貨無不具備,“祥興號”達到鼎盛。
張茂祜在寧德的“祥成協(xié)”紙棧經(jīng)歷了一段的輝煌以后,慢慢跟不上時代發(fā)展的節(jié)拍。民國十六年(1927),他改行與人合資在霍童街開設“協(xié)記布莊”,生意很是紅火。
尾 聲
從漈頭送到古田外婆家養(yǎng)大的孩子,就是我的爺爺張紅仔。當他年老的時候,全村人已經(jīng)都稱他為“紅叔公”了。
這就是我們梅洋張家的故事,也是漈頭紅娘的故事。事實上,這依然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只有那棵長滿秘密的紅娘樹,在訴說著傳奇—— 一個村莊的傳奇、一個宗族的傳奇、一家商號的傳奇,以及一位女子短暫人生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