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居正
承示欲為不谷作三詔亭a,以彰天眷,垂有永,意甚厚。但數年以來,建坊營作,損上儲,勞鄉(xiāng)民,日夜念之,寢食弗寧。今幸諸務已就,庶幾疲民少得休息,乃無端又興此大役,是重困鄉(xiāng)人,益吾不德也。且古之所稱不朽者三b,若夫恩寵之隆,閥閱之盛c,乃流俗之所艷,非不朽之大業(yè)也。
吾平生學在師心,不蘄人知d。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于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也,況欲侈恩席寵以夸耀流俗乎?張文忠近時所稱賢相e,然其聲施于后世者,亦不因三詔亭而后顯也。不谷雖不德,然其自許,似不在文忠之列。使后世誠有知我者,則所為不朽固自有在,豈藉建亭而后傳乎?露臺百金之費,中人十家之產,漢帝猶且惜之,況千金百家之產乎?當此歲饑民貧之時,計一金可活一人,千金當活千人矣!何為舉百家之產,千人之命,棄之道旁,為官使往來游憩之所乎?
且盛衰榮瘁,理之常也。時異勢殊,陵谷遷變,高臺傾,曲池平,雖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數十年后,此不過十里鋪前一接官亭耳,烏睹所謂三詔者乎?此舉比之建坊表宅,尤為無益。已寄書敬修兒達意官府f,即檄已行g,工作已興,亦必罷之。萬望俯諒!
(《張?zhí)兰罚?/p>
注釋:
a 不谷:古時王侯自謙之辭。 三詔:《禮記·禮器》:“納牲詔于庭,血、毛詔于室,羹定詔于堂:三詔皆不同位,蓋道求而未之得也?!薄墩f文解字》:“詔,告也。”
b 不朽者三:《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c 閥閱:門第家世顯赫。
d 蘄(qí):祈求。
e 張文忠:明內閣首輔張孚敬,謚文忠。賢相:明洪武三十年(1380)朱元璋廢除宰相制,由皇帝親掌六部。后來,設立了一個類似于皇帝秘書的機構,稱內閣。內閣首輔由首席大學士擔任。明中后期,內閣權力不斷擴大,儼然成為國家的最高行政中樞。內閣首輔的權力,則相當于以前的宰相。故時人或后人也將當過內閣首輔的人稱為宰相。
f 敬修:張居正子張敬修。
g 檄:官府公文。
大意:
承蒙您告知想要為我建造三詔亭,以彰顯君王的恩寵,流傳永久,意義深厚。但數年以來,建造牌坊的工程損耗國家財政儲備,勞苦鄉(xiāng)民百姓,我日夜思慮,寢食難安。如今幸虧各項事務都已完備,疲憊的鄉(xiāng)民終于得以略為休息,卻又無端役使他們開始建造三詔亭,這是重陷鄉(xiāng)民于困境,還增加了我的不德之行。古代所稱道的不朽大業(yè)有立德、立功、立言三項,而恩寵的隆重、家世的顯赫,都是流俗之人所艷羨的,并非不朽的大業(yè)。
我平生所學,聽從自己內心引導,不祈求他人理解。不僅一時的毀謗贊譽不會放在心上,即使萬世之后的是非之論我都不會計較,更何況是張揚恩遇,憑恃寵幸以夸耀于流俗呢?張文忠公是近來人們稱道的賢相,但他的名聲流傳于后世,卻不是因為三詔亭彰顯出來的。我雖然不德,但(尚有自知之明)自我評價,似乎還不能與文忠公同列。假使后世真的有理解我的人,那么我的不朽功業(yè)自然會存在,難道是憑借建亭這種事才能流傳嗎?建造露臺百金的費用是普通人家十家的產業(yè),漢文帝尚且憐惜(而下令罷建),何況建造三詔亭要耗費千金,相當于百家產業(yè)!在如今饑荒歲月百姓貧窮之時,一金可以養(yǎng)活一人,那么千金可以養(yǎng)活千人之眾!為什么要將百家產業(yè)、千人性命棄置路旁,建造官吏往來游歷休憩之所呢?
況且強盛衰敗、繁華凋零,都是常理。時間變化,形勢更迭,山峰河谷,遷移變更,高臺傾倒,曲江平地(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連我的宅第都無法固守,一個亭子又怎會永遠屬于我呢?數十年后,這個亭子不過是十里鋪前一個普普通通的接官亭而已,從哪里能看出是所謂的“三詔亭”呢?建亭之舉和建造牌坊、表彰門第相比較,更無益處。我已經寫信寄給兒子敬修,向官府轉達我的意見,即使是建亭公告已經發(fā)布,施工作業(yè)已經開始,也務必要停止。萬望您諒解!
【解讀】
在明朝后期的政治舞臺上,張居正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他本人和他主導的改革備受關注和爭議。作為強勢的政治家,張居正當政時位高權重,萬歷皇帝對他恩寵之隆,令天下側目。其家鄉(xiāng)的地方官員出于奉承逢迎,要為他修建三詔亭,以示稱頌。身處權力巔峰的張居正在這一事件上保持了難得的清醒。他在這封書信中的許多觀點都值得注意。首先,他認識到建亭勞民傷財,乃“不德”之舉,尤其是在饑荒歲月,民生凋敝之時大興土木,是對民眾生命的漠視,體現了政治家的良知。其次,他對于“不朽功業(yè)”的看法,張揚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觀念,指出“恩寵之隆,閥閱之盛,乃流俗之所艷,非不朽之大業(yè)也”,體現了政治家超脫流俗的境界和抱負。再次,他對“盛衰榮瘁”的必然規(guī)律,“時異勢殊,陵谷遷變”的發(fā)展、變化有通達透徹的認知,并試圖以此為基礎超越財富、地位、榮譽、權力的局限,而“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于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更體現了政治家的胸襟和勇氣。(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