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
那時風正吹過。它化成一個凜冽的比喻,在身體里劃過,控制住所有花里胡哨的語言與思想。我變成一個敞開衣襟的、沒有秘密的人,站在貝加爾湖畔無人知曉的荒崖之上。我和人世間隔著皚皚白雪,最近的村莊在兩公里以外,夕陽正在墜落,金色的光灑滿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湖面安靜,我失去所有語言。
俄羅斯伊爾庫茨克,奧爾洪島,胡日爾村。我在前一天到達此地,過程并不復雜。早上10點,我從馬克思大街的一家青年旅舍跳上了一個司機大叔的車。每天早晨,他都會開著15座的小巴繞到伊爾庫茨克的各個酒店和民宿接上前往奧爾洪島的游客,然后再到汽車站接當?shù)厝?。他的雜物小柜里,放著半瓶伏特加和一個銀色的水壺。他循著導航儀前進,但汽車依然像一座隨時會從地圖上消失的孤島,艱難地匍匐、蜿蜒,在每一個艱難上坡的時刻,發(fā)動機都在突突地抖動。人們的呼吸,結(jié)成了車窗上的冰,我用棉皮手套鏟掉這份活著的證據(jù),換取一分鐘的時間窺探莽莽蒼蒼的天地:遠處只有艱難行走的牛,它們頑強得像是世界滅亡后僅剩的活物。小巴車也會經(jīng)過兩三個村莊,放下一些到達的人,再接上一些出發(fā)的人。大雪紛飛,人們擁抱作別,每一刻都情深意長。北方的北方,日光簡短,黑夜綿長,車子渡過湖泊到達島上時,天色已是黛青。我裹住大棉衣,鉆進湖邊旅舍,決心要在此地過一段短暫的隱居生活。
2010年,法國探險家西爾萬·泰松就曾在距離此地不遠的森林里度過了一個深居簡出的冬天。他更孤絕,住處離最近的村莊有120公里,沒有鄰居,每日對著湖泊飲酒,在陽光下讀書,天氣晴好時去林間散步。湖面結(jié)冰時,他也會在冰上走幾十公里去見朋友,短暫逗留后再返回家中。縱使這只是實驗性質(zhì)的隱居,我也對這樣的樸素生活充滿向往,于是當我借助微弱的天光在村子里走時,突然覺得人生的空白書頁正向四面八方攤開。
冬天的胡日爾村人跡罕至。我在小商店買了方便面和火腿腸作第二天的午餐,回到旅館時看見一個胖胖的俄羅斯姑娘已經(jīng)在招呼晚餐。木柴在爐子里噗噗地燃燒,她的臉紅通通的。晚飯后,我推開木門,屋檐外又是鵝毛大雪。
第二天天氣晴好,早餐過后我出門散步,身后只有幾條黃色的大狗。湖邊有碼頭,到處結(jié)了冰棱,幾條生銹的船泊在岸邊。幾個健碩的男人穿著防水鞋從船艙里走出來,眉毛上都像染了霜。他們友好地打招呼,指向更遠的地方。在通往另一個村子的山坡上,我看到了一塊面朝湖泊的墓碑,墓主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孩,生于1997年,死于2014年。白雪之上,有兩朵鮮紅的、沒有被淹沒的玫瑰花。
中午回到旅館吃午飯,下午3點再出發(fā),迎面便是收斂了光芒的太陽。于是風在身體里呼嘯而過,于是金色的光灑滿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于是我失去所有語言。再從荒原往村莊走,一步深一步淺,半邊天空都是絳紫。
后來幾日,我重復這樣的生活。陽光依舊晴好,但再也沒有遇到那樣的落日。往日不可追,大抵如是??梢舱诖?,每一天的人生都不可復制。
Tips
冬天的胡日爾村物資匱乏,建議從伊爾庫茨克市區(qū)采購充足的食物再前往。
胡日爾村山坡上風很大,建議穿防風衣物。